張瀛太半自傳體小說/ 燕子和烏鴉的愛情筆記
(張瀛太自編自導《花笠道中》微電影,請上youtube搜尋)
知名小說家張瀛太,這一回將塵封十六年的青春小說獻給讀者。友誼或初戀,都不足以形容那濃郁的青春……。
這部小說自1995年書寫至今,不僅是小說家張瀛太一則修改多次的青春圖像,或許更因為那最貼近最在意的,才最難以書寫。而今這本最真摯的青春記事,充滿著友誼或愛或憐憫,以及更多說不出的情愫。
在過去男校、女校壁壘分明的學生時代,無法併肩說話、公然交談,男女之間的青澀情感該如何傾訴?一段淚水與笑鬧交織的青春記事,一本最貼近小說家自身的青春筆記,從小學一路寫到成長歲月,更試圖將特殊氛圍的初戀往事,一一喚醒……
杜花笠失蹤了。宋微青在日記本上描繪杜花笠最後的身影,那影子竟隨同海雨天風把回憶一股腦掀了起來……
宋微青和杜花笠相識得早,打從六歲時起,兩個女孩便成了同學。杜花笠像宋微青的保鏢,宋微青則像杜花笠的保母。這一對淑女和野馬默契甚佳。有個梁碧川的男孩生得靈氣逼人,成為兩人共同的焦點……。幾年後,三人又相遇了。這其間,梁碧川家道中落,母亡姊去,僅賴父親擺地攤維生。杜花笠因為過度行俠仗義,不斷被退學或轉學,幾乎無校可棲。宋微青的父親突然不告而別,母女倆寄人籬下,設法獨立生存……三人都在摸索著新的出路,而袁澄秋、朱湛華、蕭從浩、姜有橘也在這些多變的命運中相遇,迥異的家庭背景,相互糾葛的命運,如一曲既悠揚又跌宕起伏的青春樂章。
作者簡介:
張瀛太
台灣大學文學博士,台灣科技大學教授。曾獲台灣各大重要文學獎首獎,如首屆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大獎,首屆全球華文界二百萬元長篇小說獎入圍前四強,中國時報文學獎小說第一名、散文第一名,聯合報文學獎小說第一名、中央日報文學獎小說第一名、年度小說獎、台灣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行政院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獎……等二十六項文學獎。作品被台灣、美國、加拿大及大陸文學界收入小說年選及其他重要選集。連續獲選德國法蘭克福書展之「台灣好小說」(2008, 2009)。
著有小說《花笠道中》、《千手玫瑰》、《春光關不住》、《古國琴人》、《熊兒悄聲對我說》、《西藏愛人》、《巢渡》,劇本《大人物》、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盟》。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吳念真、吳鈞堯、甘耀明 聯合推薦
自在地融合嚴肅與優雅,故事通過潛與浮,若隱若現;
有它的世故,也有智慧。
有些暗藏,正是作者的佈樁,
給自己、也給讀者,更美、更寬的小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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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事情,還是倒退回那一年,從掉進路坑那天說起。
我為了尋找梁碧川,騎車經過書店,又掉進一個大坑,因為腳傷,請假兩星期,連補習班也不去了。復課的第一天,花笠扶著我上學、放學後一道去補習班。
袁澄秋仍在前兩排的位置上,趁著老師寫黑板,不時回頭看人。那樣子似乎要診察人家的傷勢,或者急於補足什麼。
兩天後,我從母親手中接到一封信。
「是那個找我簽名的男孩寫來的。」我拆開信封,迅速把內容瞄一遍,就遞給母親。母親大致看了一會兒,沒多大好奇。對於我外面的交友情形,母親向來不主動過問,也不主動拆我信件;而這方面的事,我也從不隱瞞母親。這個袁澄秋,她聽我說過一次,那時我只是淡淡提起,就像他這封信裡的語氣一樣,尋常的很,大抵是禮貌上的問候罷了。
「那個梁碧川,有好一陣子沒聽你說起了。」即使母親對梁碧川有興趣,也頂多問上這麼一句。其實,我沒有提過的男孩,她照樣瞭若指掌,光是那本畢業紀念冊,她就翻得滾瓜爛熟,每個男孩她都打了分數,經過初選、複選,大概就剩那麼寥寥幾個,梁碧川當然是其中之一,另外幾位看來也各有特色,她愈挑愈過癮,幾乎是補償自己當年擇偶「失算」的遺憾,把每一位都論斤秤兩了。不過,她不參與太多意見,只等著女兒主動報告,「在我看來,這像是逛百貨公司,可以到處逛逛,不一定非買不可。」
她說,不一定非買不可,但若是能免費供應或主動上門,就更好了。
從一個家庭主婦,變成無家無夫、寄人籬下的貧婦,母親總覺得自己遇人不淑,但也不氣餒,沒有丈夫的日子,更方便她自得其樂;而且,被虧欠的人總是活得比較理直氣壯,往後,她可以像個債主,把丈夫欠自己的,一點一點要回來,或者施捨般的既往不咎。她把希望放在女兒身上,早早就給我注意對象,所有接近我的男孩她都滿意……
「換好衣服,快點下樓吃飯。」母親隨口催一聲,把信擱回我桌上。
「好。」
等母親出了房門,我才仔細重讀這封信。信中只是簡單的問候,旁及一些生活瑣事,平凡無奇,卻吸引人一讀再讀;直到睡前,我又拿出來看了一次,連同先前的聖誕卡,移至抽屜的底層。
過幾天去補習班,袁澄秋又看我了。不但在進門時看、趁老師寫黑板時看,連老師不寫黑板時,他也照樣回頭看。我有預感,以後上課都得被他這麼盯著。還好座位隔了一段距離,只要裝作不知情,沒什麼好緊張的。
但最靠近袁澄秋的那個女生很緊張,她要求這一排的四個女孩輪流坐那個位置。
每當我坐到首位,袁澄秋就看得更久。我總算體會到那種顫撼,好像赤裸裸被人打量,渾身都不對勁。尤其明知袁澄秋看的是自己,就更覺得受窘,一面埋怨這人如此大膽,一面又有種喜悅油然而生。我是高興被這麼看的。一旦他轉頭過來,我握筆的姿態好像有些不對勁,連皮膚也不一樣了,每個細胞都凌空漫遊。
袁澄秋大概也同樣難為情吧,即使我隨便擺個小動作,他也照做,彷彿自己亂了主意,不知手腳該放哪兒,只會跟著人托腮、甩筆、伸懶腰。
我是被看出癮了。起先袁澄秋一回眸,我就埋頭寫筆記,後來索性不迴避,從容的讓他瞧個夠。此舉彷彿鼓勵了袁澄秋,他的視線停留不再只是一瞬間,每次注視的時間也更長了。
袁澄秋說他那時的確大膽,不過朱湛華居然沒有察覺,有時看袁澄秋忽然發楞,還提醒他上課前要吃東西,一定是血醣過低,才注意力不集中。聽來就像真的不知情,不是調侃人。袁澄秋說自己眼睛有輕微斜視,每當他回眸看女生,朱湛華竟天真的以為,是他的斜視更嚴重了。
至於蕭從浩,袁澄秋彷彿是替他難過的:「當時每看你一眼,便覺得多奪得一分先機,好像蕭從浩又失去你一分。」
蕭從浩確實沒什麼勇氣直接面對微青。原本,這只是因為傾心而生的拘謹,他寧可和微青來一次偶然的邂逅,像當初相救於路坑那樣驚喜,也不願故做設計,在尚未建立默契之前,予人匆匆便過的遺憾。但近日來,原先的拘謹又被添上了幾分膽怯。
那是個蛙鳴狗躁的深夜,蕭從浩哄睡了母親和弟妹,等父親回來。當父親的腳踏車進了籬笆,他一如往常的幫他把物品搬進屋內清點。在這包最新斬獲中,他挑出收音機、紀念金幣、電動刮鬍刀、老花眼鏡,另外從一個模樣精巧的鐵盒中,撿出幾件稍稍值錢的首飾、一堆零碎物件和一個鑲花相框。
蕭從浩看著這相框,動作慢了下來。
父親在一旁吩咐他:「把裡面的照片拿出來扔了,相框賣不了錢,我們自己用。」
「爸,你連這個也拿?」
「沒有時間挑東撿西,乾脆整個都帶回來。」
「爸,你今天跑了幾家?」
「三家。」
「這個鐵盒和哪些東西是同一家的?」
「你問這個做什麼?那一家……除了這個鐵盒,我怕來不及,所以只拿一樣就走了。」
蕭從浩沒再問什麼,他把剛才倒出來的東西一一收回盒中,扭緊盒蓋。看一眼壁上的時鐘,披了外套就要走。
「這麼晚了,去哪裡?」爸爸拉住他。
「去還東西。爸,這個不能拿。」蕭從浩奪門而出,喀一聲,大門在背後關上了,老腳踏車在靜夜嘠嘠疾馳,他父親仍楞坐原地,一會兒聽見智障老婆嘶嘶磨牙,才回了神,到床邊替妻小一一蓋好棉被,然後,又坐到門邊等……
蕭從浩趕到微青家,天還未亮,他用萬能鎖打開大門,把盒子擱到客廳木櫃上,鎖好門,匆匆逃逸。回到家,才發現漏掉一個貝殼手鍊,但天已經亮了,他來不及,也沒有勇氣跑第二趟。
手鍊到底是微青的,還是她母親的?
蕭從浩回憶照片中那個婦人的手臂以及一旁清瘦的女孩。
這麼小,應該是微青的。
微青會不會發現鐵盒被移位,而且少了條手鍊?
蕭從浩摩挲這難得的紀念品,苦思良久,才找到個隱秘地方藏起來。
多年後,我把這一段補寫進筆記裡,即使沒親眼看見,我仍知道一切經過,八九不離十。
那天一早,我起床後,發現房裡的鐵盒出現在客廳,非常驚訝。
它怎麼回來了?昨晚不是被拿走了嗎?
其實蕭從浩父親進屋行竊的時候,我就發現了。那時我想下樓如廁,從樓梯轉角瞥見樓下有人鬼鬼祟祟,我認得這人,沒敢大叫,只是悄悄回房,靜臥床上,留意對方的下一步舉動。不久,蕭從浩的父親打開我房門了,躡手躡腳,在衣櫃裡搜走一個鐵盒,我緊張極了,直到對方離開臥房,才鬆一口氣。我不是怕東西被偷,而是擔心睡在身旁的母親萬一醒來,會發現這個瘦弱的賊。我不希望蕭從浩的父親被送到監牢。
清早起床,正憂心母親會發現鐵盒被竊,不料鐵盒不翼而回。我又留心舅舅和舅媽房裡有無騷動,想不到一切正常,除了少掉一條手鍊,屋裡沒有遺失任何物品。
過幾天,我從補習班回家,下了公車,已是晚間八點半。才穿越馬路,沿著騎樓走一小段,發現不遠處一個熟悉側影正騎單車循路而下。他的速度不快,但路上穿流不息的車輛阻隔了我的視線。我在馬路這邊追趕,吃力的狂奔,肩上的書包拖得人喘不過氣。跑了百來公尺,人影愈追愈遠,簡直分不清哪個是哪一個了,我只好停下來,站在熱鬧的大路旁,四處張望。
蕭從浩怎麼到這條路來,他住在附近嗎?不可能,日前才查過畢業紀念冊,他明明是住幾公里外。
他到這裡做什麼?這麼晚了,他還穿著制服背著書包,可見放學後根本沒回家。
我想不出所以然來,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追蕭從浩,即使追上了,自己能說什麼?恐怕是道聲再見而已。如果只是說再見,需要這麼費力的跑上百公尺嗎?我懶得傷神,只把這事擱一邊。
事情,還是倒退回那一年,從掉進路坑那天說起。
我為了尋找梁碧川,騎車經過書店,又掉進一個大坑,因為腳傷,請假兩星期,連補習班也不去了。復課的第一天,花笠扶著我上學、放學後一道去補習班。
袁澄秋仍在前兩排的位置上,趁著老師寫黑板,不時回頭看人。那樣子似乎要診察人家的傷勢,或者急於補足什麼。
兩天後,我從母親手中接到一封信。
「是那個找我簽名的男孩寫來的。」我拆開信封,迅速把內容瞄一遍,就遞給母親。母親大致看了一會兒,沒多大好奇。對於我外面的交友情形,母親向來不主動過問,也不主動拆我信件;而這方面的...
作者序
人天涯,鳥飛絕 張瀛太
有些朋友,我始終覺得她們將來會很慘,或許是壯烈不成仁的慘,或許是落魄江湖的慘。從來不知道,友人眼中的我也很慘。
她說她不放心我,於是在睽別二十年後,突然闖進門來,那樣既失落又感傷的瞧著你。
你讓我失望了。二十年後的第一眼,她這麼說。
*
那時,我還在山上一所大學教書,已遞出辭呈,卻沒有為下一步盤算的意思。據說那時候的形象頗落魄,拖著一口很大很重的行李箱,像要去到多遠的地方,其實哪兒也沒去,下課後就回宿舍,在悶熱的空氣中靜坐半晌,然後打開落地窗,吹風、擦桌椅、洗菜、調理乏味的晚餐,外面密密的草坪,已找不到地震肆虐的痕跡,螢火蟲還是同樣停在玻璃上,單獨一隻,慢慢地閃了又滅。許多無心留意的事物在離開前總會變得美麗起來,即使心靈枯槁,倒是平靜得激不起漣漪,平靜得懂得賞玩自己的不悲不喜、萬物有情。
也許你覺得我該突破自己,去幹一些壯烈的事,或至少擁有從前的瀟散從容,但我什麼都沒有,只是枯槁而已。又或者什麼都不是,只是瞎猜而已。其實你什麼都沒問,才看一眼,就生氣,一進門就指著我說好失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說是靈氣不見了、純真美麗聰慧聖潔全都不見了。我有這麼糟嗎?或者曾經那麼好嗎?你像是難以接受什麼重大打擊似的,開始數落眼前這個人從前有多非凡脫俗,是你唯一憧憬的一流之士,對人世絕望時一切的希望所在……總之,是說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被薰得灰頭土臉了。
我只是很累而已,你該看得出來,是視而不見嗎?
但這位遠道而來,打聽到我下落就開車上山找人的老友,接著卻抱怨這一整天跑錯多少路、山徑多麼黑、明天就要搭機返美,而始終不放棄找我的決心……我忽然意識到,你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心願也被薰得灰頭土臉了。
二十年了,我們仍活在人間,沒有天堂,你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想尋訪最後一位天使,不料天使也下凡了——你說不放心我,是否也意味著不放心自己?你對一切失望時需要一個可依偎的對象,所以你忽然回來,為了證明舊夢還在?
我沒有再多的故事好告訴你,你也許失望於我的冷淡,你對我提起幾個名字,都是我的老友,你不熟悉的人名,顯然想喚起我某些記憶和情感,拉近我和當年的距離。
可是你知道嗎?回不去了。
你那樣突然出現,訴說你的痛,卻也照見我的傷。
我多麼想念這些老友,我一度以為把她們忘得精光。事實上是想把某些往事,連同時間地點切得乾淨,於是裡面的人物也跟著不見了。於是,我便以為完全割裂了過去,可以置之度外,可以毫髮無傷的繼續活下去。可是,也許我真正想割裂的是人世。
一直嚮往一種境界:千山鳥飛絕。第一次看到這詩句,不是從唐詩選、不是從柳宗元,而是在一本過期雜誌上,一幅攝影作品的標題。三十多年前,剛學會認字,剛學會查字典的孩子,不太懂得詩句的涵義,只喜歡畫面的感覺,萬物沉寂,緲無人煙,彷彿曾經有行旅的車轍,但此去全不見人。後來才明白,其實自己喜歡的該是它的下一句——萬徑人蹤滅。
人不見了,不會受打擾,也不怕打擾了誰。我是這樣曲解它。
然而,有些老友,我始終覺得她們將來會很慘,或許是壯烈不成仁的慘,或許是落魄江湖的慘。於是我始終惦念著,雖然在她們的故事裡我失蹤已久,這個人仍舊不動聲色,像已經把她們徹底忘了那樣的突然想起她們。
從來不知道,重逢的那一刻慘的也許是我。
十一年前遇見K,在公車上,她坐在我前兩排,一樣的聲音形貌,唸著童書給女兒聽,十年不見,那個愛聽我講故事的高中同學也講起故事了。我不動聲色,目送她們下車,那一剎,激動落淚,再也克制不住。車窗上映著我的側臉,夜色中淚光深深刺傷了我。
那時的確不想被打擾,哪怕是多年的好友。記不起自己有多潦倒,至少,絕對是不想見人的,一丁點情感和回憶都不能碰觸。那一夜,一個老友的臉孔便讓我照見自己的傷,自己最痛恨的柔弱。我必須用堅強的無情來抵擋它,於是我若無其事的抹掉眼淚,它再度簌簌落下,我只能木然坐著,當作自己不存在。
是什麼樣的傷?至今很難說盡。人生總有沉默的時候。就像前年見到了H,一樣是激動得掉眼淚,啊,好想她,可是我不能靠近。那時H看來好茫然,彷彿失了魂,彷彿不知道自己有眼睛,彷彿不認識這個世界,有人攙著她搭上手扶梯,她幾乎已無行為能力,我驚異於這樣的轉變,是何等傷害催殘了年華正盛的她,才二十一年不見……但的確也夠久了,當年她才十六,騎腳踏車載我出遊,老裝腔作勢唱著成年人的歌,我們都沒想過這些歌裡說的是什麼滄桑,只需假裝滄桑的把它唱得很悅耳……
時間的確夠久了,如今不必裝腔作勢,再悅耳的歌都能唱得很滄桑。我立在原地,決定不打擾她。
然而有些打擾,毫無傷害,溫馨得令人莞爾。也是在山上的那一年,每星期授課結束我便拖著行李回台北。有時中午耽誤了時間,到台中轉車時才得出空閒吃午餐,下午五點五十幾分的車,我蹲在候車室的塑膠椅前,把數日來吃剩的奶粉、麥粉、糙米粉、礦泉水全倒到鋼杯裡攪拌。一位老太太挪出位置,要我坐她旁邊。
她開口就問:小姐,你老公對你不好哦,婆婆也虐待你吧。我解釋自己未婚。她沉吟一會兒,說:你一定很有責任感吧。以後要好好對待自己,好好吃飯,看你這麼瘦這麼弱……她接著告訴我七十年前如何被養母壓迫,婚後又如何水深火熱,孩子又如何被婆家人奪走……最後她嘆口氣,說今日剛參加過小姑的喪禮,當年奪子之恨已不放心上,而婆婆和丈夫也先後過世了;她露出袖裡的陳年傷痕,說臨老才終於有了自由,憑著苦學,現在有能力謀生,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所以人要好好活著,活著就有機會見天日……
火車就要開了,我端著沒喝完的牛奶、拖著大行李奔出候車室,老太太拉住我:要對自己好一點,以後泡牛奶不要用冷水,會傷胃……
我看起來有這麼可憐嗎?難怪老友要失望,失望她心中那個瀟散從容的形像已不能給她支撐或希望。我想告訴她,我只是累了而已,但那天我一直默不作聲,目送她累了的身影下山,眼眶裡簌簌淚流,倒底是自己不想被打擾,還是不想打擾她啊!
*
最近有人問我,為什麼老去某個地方,我不便告訴他,千里迢迢,只去看一汪有柳樹圍繞的小海,憑弔一些事,憑弔自己,我一次一次的去,一次一次地哀傷,直到麻木,便能遠離。遠離之後,便真的千山鳥飛絕了。
一直不喜歡台北的雨天,然而它有時候讓我不那樣與記憶背絕。記得,同樣是五月天,你十五歲,你破裂鏡片後的淚被梅雨下糊了,為了一篇文章被校刊拒絕,你站在我教室樓下,淋雨,像在抗議什麼,也像要讓自己顯得更慘,好得到這唯一友人的丁點慰藉。而我在樓上俯看你,卻覺得孤零零,好像雨前的自己更可憐,被雨困住了,救不到你。
二十年後,同樣是五月天,你來看我。我的眼淚也被梅雨下糊了。但只能用這種方式懷念你。不能見面,我早和過去斷了線。過去,在天涯,未來,亦在天涯。那年你返美前,我該告訴你,但我沒有,我只在多年後的今天,一場雨後,突然悲從中來,突然想告訴那些與我們不相干的人,比如讀者、路人,然後他們很快就會忘掉。忘得鳥去無蹤,忘得萬徑寂寥。
想告訴你:
有什麼思念,留給我就好,去吧,別再回來。你追尋的不會回來了,就當我在天涯,你也在天涯,當我們任何一方覺得淪落時,總會有人令你想起,那人同時也惦記著你——
我們隔著一段不被打擾的空間,相濡以沫。
寫於2005年夏,僅記此前之創作心境
及2000年春夜老友來訪暨南大學宿舍
人天涯,鳥飛絕 張瀛太
有些朋友,我始終覺得她們將來會很慘,或許是壯烈不成仁的慘,或許是落魄江湖的慘。從來不知道,友人眼中的我也很慘。
她說她不放心我,於是在睽別二十年後,突然闖進門來,那樣既失落又感傷的瞧著你。
你讓我失望了。二十年後的第一眼,她這麼說。
*
那時,我還在山上一所大學教書,已遞出辭呈,卻沒有為下一步盤算的意思。據說那時候的形象頗落魄,拖著一口很大很重的行李箱,像要去到多遠的地方,其實哪兒也沒去,下課後就回宿舍,在悶熱的空氣中靜坐半晌,然後打開落地窗,吹風...
目錄
序 人天涯‧鳥飛絕 /張瀛太
Chapter 1
花笠是以自己身體做骰子,即使摔得粉身碎骨,仍以為是幸福的必然結局。
微青則是以猶豫來選骰子,因為她有太多骰子了,有那麼多機運在等她,她卻被這些好運弄得尷尬不已。
Chapter 2
一對淑女和野馬,默契甚佳。多半時候,是淑女出點子,野馬照著本子跑,儘管,杜花笠這匹野馬總跑得狼狽不堪,不過卻覺得自己像個女英雄,因此而沾沾自喜。
Chapter 3
淡忘只是種安慰,花笠怕自己真的在意,一旦在意,就無法預料也無法掌握自己了;這些年她吃了些苦頭,不像早年那麼率性妄為,她開始學著收斂,可是她收斂的卻是自己最不想收斂的,她把它們當最大的敵人來征服。
Chapter 4
她曾經喬裝撿破爛,送貨員,迷路問路等等,探查梁碧川住處及附近的居民,陸續打聽到他的家庭狀況。有時甚至講得誇張了,像編撰小說似的,總之,曲折得離譜。
Chapter 5
怎麼在這種落魄時候遇見她!袁澄秋有點惱怒,與其說是怨天,不如說是怨自己運氣太差。但他起碼保住矜持,沒失了方寸……遺憾總是有的,不過一想到自己是以這副落湯雞的狼狽德性出現在微青面前,就恨不得遁地消失。
Chapter 6
袁澄秋看人的神情很怪,彷彿因過度專注而顯得嚴肅了;又像是乍遇一位數十年未見的老友,一種因激動而失聲的喑啞。
Chapter 7
被虧欠的人總是活得比較理直氣壯,往後,她可以像個債主,把丈夫欠自己的,一點一點要回來,或者施捨般的既往不咎。
Chapter 8
他不見了,令人有些不安,怕是在哪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又被瞧見。沒有鏡子,我不再抓得住他。倒是有個人,老是被抓住。
Chapter 9
我和他之間有種莫名的距離,就像明月當空,看來近在眼前,追趕了八千里路也仍然「近」在眼前。
Chapter 10
我斜看地面上長長的影子,看著兩個影子一前一後、一高一低,在路燈投射下,幾乎是依偎在一塊了,那是種幸福感,彷彿在這個時候,我和他才是真的在一起。
Chapter 11
他需要你配合他的閃躲,而你也期待他的閃躲及閃躲之後的再閃躲,你們喜歡互相捉摸的趣味,不喜歡面對面,那太赤裸裸了,就像是逼視,不得不的逼視。
Chapter 12
他不想太早被揭穿,你最好不動聲色,讓他觀察你怎麼回應他的觀察?
倘若你不回應,他是不是只好現身?
你能肯定他不會從此走開嗎?
Chapter 13
不過花笠明白,他們不可能是唯一的兩隻螃蟹,在世界的海邊,這隻螃蟹永遠會遇到另一隻螃蟹,而澄秋只是其中一隻。
Chapter 14
印象原本是神秘的、難以觸摸的,如今乍然來到現實,才一會兒又要從現實回到記憶,我能怎麼處置呢?或者,就不必處置了,即使是遺憾也不必處置。
Chapter 15
這個人在不設防的時候,突然闖進來了,然而自己是怎麼看他的呢?曾經有過微微的期待吧,在多年前幾次點到即止的追逐,當時,自己不明白為什麼,以為是一廂情願的憧憬,如今他來了,卻有些真幻莫辨。
Chapter 16
只是,花笠仍執意以她遍體鱗傷的靈魂去擁抱那些殘缺和碎片,而我,只像個毫髮無損的旁觀者,以珍惜的眼神注視那些碎片和缺陷。但我並不是真的毫髮無傷,而是覺得有些重要的事物被耽延了……
序 人天涯‧鳥飛絕 /張瀛太
Chapter 1
花笠是以自己身體做骰子,即使摔得粉身碎骨,仍以為是幸福的必然結局。
微青則是以猶豫來選骰子,因為她有太多骰子了,有那麼多機運在等她,她卻被這些好運弄得尷尬不已。
Chapter 2
一對淑女和野馬,默契甚佳。多半時候,是淑女出點子,野馬照著本子跑,儘管,杜花笠這匹野馬總跑得狼狽不堪,不過卻覺得自己像個女英雄,因此而沾沾自喜。
Chapter 3
淡忘只是種安慰,花笠怕自己真的在意,一旦在意,就無法預料也無法掌握自己了;這些年她吃了些苦頭,不像早年那麼率性妄為,她開始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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