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祥英 同治復辟
洪 泉 故事總要開始
丁 雲 通關
黃錦樹 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
賀淑芳 湖面如鏡
冼文光 縫隙
黎紫書 生活的全盤方式
翁弦尉 蝃蝀
梁靖芬 黃金格鬥之室
龔萬輝 無限寂靜的時光
曾翎龍 偷換的文本
陳志鴻 腿
吳道順 籐箱
張柏榗 邊界
黃瑋霜 羊水
這是一本橫跨時序、地方的馬華小說選集,年度從2004-2012年,編選角度以此八年之間以中文寫作的代表性馬華作家小說,延續馬華當代小說選一貫的脈絡,囊括國族、地域、親情、愛情、都會、人文等等,入選作品題材豐富且內容多元,旨趣橫生。
全書共收錄15篇小說,有15個說故事者,15種觀看的方式,文壇老將新秀小說家齊聚一堂,列隊接棒地說故事,始於溫祥英的〈同治復辟〉,終於黃瑋霜的〈羊水〉,共寫神祕遙遠的南方國度。
馬華當代小說選從第一本出版,迄今已十五年,主持編選的編者張錦忠、黃錦樹、黃俊麟等人,這些年他們繼續論述馬華文學,試圖將馬華小說納入各種當代論述脈絡,以歷史化和理論化馬華文學,同時繼續關心、觀察馬華文學在台與在馬的創作表現,在傳播文學與文化的責任與意義上不遺餘力。這次,馬華當代小說選再次以選本的方式為「我們的當代」保存檔案、建構典律、銘刻記憶,書寫──或反書寫──「我們的文學史」,可謂是小說標記的豐年。
本書特色
◎本書是馬華小說選集,收入馬來西亞老、中、青三代重量級小說家的作家作品,老將新秀匯聚一堂,篇篇精采耐讀!
◎書中特邀本書編者、文學評論家黃錦樹為全書導讀說序,呈現出小說的全貌;書末由本書編者張錦忠引領讀者一窺小說編選的究竟;每篇小說則搭配一則短評,由導讀者賀淑芳、高嘉謙、張斯翔、蘇穎欣詳細評析,細細品味小說選集作品。
◎馬華文壇的前輩溫祥英〈同治復辟〉、老將洪泉〈故事總要開始〉、大家丁雲〈通關〉,故事皆頗具餘韻;還有幾位重量級作家黃錦樹〈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賀淑芳〈湖面如鏡〉、冼文光〈縫隙〉,篇篇讓人驚豔不已;華文知名女作家黎紫書〈生活的全盤方式〉、馬華同志文學開拓者之一的翁弦尉〈蝃蝀〉,則是令人回味再三;書寫生活日常最細微末節的梁靖芬〈黃金格鬥之室〉、擁有廣大粉絲、馬華年輕一哥龔萬輝〈無限寂靜的時光〉、小說戲劇張力濃厚的曾翎龍〈偷換的文本〉以及故事情節獨樹一格、榮獲文學大奬的陳志鴻〈腿〉,故事皆是引人入勝;吳道順〈籐箱〉、張柏榗〈邊界〉、黃瑋霜〈羊水〉,無疑是嶄露頭角的年輕世代作家,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作者簡介:
張錦忠
一九五六年生於馬來西亞彭亨州,祖籍廣東潮安,一九八一年來台。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畢業,一九九七年獲台大外文系外國文學博士學位,現為國立中山大學外文系副教授,著有《南洋論述──馬華文學與文化屬性》與《馬來西亞華語語系文學》等書。曾與黃錦樹合編《別再提起──馬華當代小說選(1997-2003)》,與黃錦樹、莊華興合編《回到馬來亞──華馬小說七十年》等。
黃錦樹
一九六七年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祖籍福建南安,一九八六年到台灣留學。台大中文系畢業,清華大學中文博士。現為國立暨南大學中文系專任教授。
著有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九歌,1994)、《由島至島》(麥田,2001)、《土與火》等。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元尊,1998)、《謊言與真理的技藝》(麥田,2003)、《文與魂與體》(麥田,2006)等。
黃俊麟
一九七二年生於馬來西亞霹靂州太平,祖籍福建南安。畢業於國立台灣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曾任《學海》編輯、《星洲日報》副刊副主任,現任《星洲廣場》主編兼《文藝春秋》編輯。著有小說集《咪搞蒙古女郎》。
章節試閱
一開始,他在深夜裡聽見一陣陣細微的聲音,像油花自水底緩緩浮上來,然後在水面上擴散成一圈一圈炫異的彩膜。嗤嗤咯咯,嗤嗤咯咯。他搔了搔頭,從沙發坐起來,恍惚以為那是夢裡餘音。剛才他不小心在沙發上睡著了,坐墊上留下一片溫濕的汗漬。一日將盡,電視機仍發出閃動亮光,正播放著節目結束之前的國歌。他在雜亂散落的報紙和育兒雜誌之間翻找了一陣,好不容易從沙發坐墊的隙縫間找到遙控器,伸手把電視按息了。那細瑣的聲音似有若無,他側耳仔細聽了一陣,仍不確定剛才聽見的是什麼聲音。他站起身,把電風扇也關掉。電風扇兀自旋轉了好一陣子,空氣漸漸靜滯下來,屋子卻更加悶熱,讓他不住冒汗。客廳此刻變成了一個寂靜密封的容器,而他像是一個捕蝶人,屏住呼吸,等待薄翅掀動。牆上壞去的掛鐘秒針輕顫。日光燈上不知什麼時候飛繞著好幾隻水蟻,不停奮不顧身撞擊燈管,發出得答得答的微響。公寓樓下的停車場遠遠地傳來車子的警鈴聲。再聽一陣,鄰座某個單位裡,隱約還有不睡覺的小孩子在撒賴哭鬧……
他在悶熱空寂的客廳裡仔細分辨著周遭噪音,等了一陣,那細微嗤嗤咯咯在啃咬著什麼的聲音又自寂靜浮現,像是從房間裡傳來。他以為妻子醒來了,扭開房間的喇叭鎖,客廳的光自門縫漏進房間,房裡事物在迷濛的光照底徒具模稜的形狀,卻看見妻子依舊躺在床上安睡。他走近妻,俯身聽見妻的唇齒之間咯咯作響,竟是一整夜都在磨牙。
房間裡剛粉刷的奶白牆壁仍揮發著新髹油漆的氣味,他小心跨過房間裡堆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紙皮箱,依著房門口漏進的光,摸索牆上燈掣,卻按錯了電風扇的開關,再試過才打開了燈。日光燈閃了幾下,亮起了沉睡的妻。燈下妻子穿著一件長到過膝的史努比卡通睡衣,臉頰格外地白皙,睫毛微微地顫動,雙眼在眼皮底下快速地流轉,像是兩隻不安分的小鼠,躲在一層薄薄的被單底下玩鬧。妻子在咯咯地磨牙,彷彿還晃蕩在一場長夢之中。他坐在床沿看著妻子,伸手撫她額前頭髮,把掉出來的髮絲塞回耳間。他低下頭,輕輕在耳邊呼喚著妻的名字。
恍惚忘了,妻子已經酣睡多久了。
妻子安睡如昨。他又關了燈,輕輕掩上房門。走回客廳,看見燈管周圍飛繞的水蟻更多了,好幾隻掉落在地板上,蛻去了薄薄的翅膀,慌張亂爬。炎季的雨水一夜都下不出來,空氣悶熱又潮濕。他把落地玻璃窗拉上,看見對面公寓的燈光錯落。有些住戶睡了,有些還醒著。眼前的兩座公寓,真像工整切面的蟻巢。這裡看不見遼闊的風景,高聳的公寓遮去了大部分的景色。從公寓之間望去更遠,可以看到這座城市最喧鬧的地段。那被嵌在公寓之間的直長方形的夜景,燈火通明,像夾心餅乾的一層甜餡。即使到了深夜,雲朵厚重,天空仍是一整片泛光的灰紅色。城市的街燈在公寓背後綴成橙黃的點點虛線。他在那狹長的夜景之中,看見兩座矗立的巨塔,發出閃耀的光。那光是熾白色的,在一片黃色的燈火中特別顯眼,彷彿可以看見一圈一圈的光點綴成那雙巨塔的形狀。
當初決定買下這個小單位,不嫌公寓陳舊,不嫌外勞和黑人住戶太多,除了房價比外邊便宜了一大半之外,也許就是因為客廳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那狹小的一隙夜景。他記得那時他和妻在這座城市裡兜兜轉轉,依著一個一個陌生的地址去看房子,然而市區居高不下的房價卻讓他一再氣餒。他不慣於討價還價,在那些精明善計的房屋經紀面前顯得笨拙可欺,但妻卻彷彿對開車到處去看房子這件事,擁有著一種像是出外郊遊那樣的期待。每次走進那些空置的房子,妻總是伸手摸摸、敲敲,悉心地檢查門栓、水龍頭,樂此不疲。他想起那一天,和妻子開了老遠的車子來看這個單位,兩個人在房子裡磨磨蹭蹭半天,妻子支開了房屋經紀,把他拉去廚房,壓抑著心底興奮,小聲對他說:「但是你不覺得很棒嗎?這樣我們每年新年都可以坐在家裡看雙子塔放煙花。」
後來他在一間麥當勞裡頭,和妻子兩人,聽著房子經紀說明細項,隔著兒童遊樂區小孩子放肆玩鬧的喧嚷,其實一點也聽不真切。那一行一行英文的貸款協議恍若與真實世界無關,他只是依照指示一頁一頁的簽名。「每一頁都要簽嗎?」他抬起頭確認,而那經紀無可無不可地回他說:「是啊。」他記得他簽了許久,當他簽完名字,手心汗濕,小心翼翼地把那張頭期支票從文件夾裡拿出來,顫顫交給了經紀,像是交出自己的半生──那是他們兩人至今的所有積蓄,一張薄紙卻沉重不已。他點查著繁雜的文件,偷偷瞄了一下身邊的妻,見妻子手撐著下巴,正望著遊樂區那些陌生小孩們,看他們在塑膠小滑梯上爬上爬下,看得入神。妻的側臉襯著逆光,顯得平靜且溫柔。
然後他們就退了一起賃租三年的房間,把兩人擁有的一切都分拆、打包,裝進大大小小的紙箱裡。那些時光河床沉積下來的細瑣之物。那些陪伴妻長大一次一次搬家皆捨不得丟棄已至發黑的狗熊和布娃娃。那些衣服、床單、旅行紀念品、書本、相冊……。那段搬家的期間,妻子恍若處在一種迎接節慶的躁動和微熱之中,那些在床底或抽屜深處重新浮現的舊物引起妻子不斷驚呼:「啊,你看這張照片,以為都不見了,原來還在呢。」妻興致勃勃地不斷向他說起青春時光的往事種種。看著妻孩子般,在揚塵的日光下因為勞作而泛紅的臉,他總是微笑點頭,如他一貫的縱容。他滿頭大汗把床架和組合櫃都拆卸了,化整為零,開著那輛單薄的白色靈鹿,來回跑了一趟又一趟,才把所有事物都搬進了自己的家。
「這是我們自己的家了。」那時妻子手裡撐著一支拖把,坐在紙箱上微笑著對他說。那時還沒來得及為屋子添購家具,牆壁也一整片空蕩蕩的,只要開口說話,就蕩起幸福的回音。
終究還是在這座城市裡如船放下了錨。他想。他和妻子都是外鄉人,都在城裡工作了好幾年。他比妻更早走進這座城市,中學畢業就離開小鎮,一個人來念美術,後來到報館裡當分色員,算算都已經十多年。只是妻子有時仍會笑他,待了這麼久,怎麼廣東話還是說不溜,每次點餐的時候,總把「涼水」說成「涼誰」。他傻笑,沒辦法,他永遠無法掌握廣東話舌尖幽微的轉折。無法真正地進入。彷彿這座城市有著無可破譯的密語,他在城市裡生活了多年卻總是在阡陌縱橫的街道之中迷路,跟著路牌指示就走去錯誤的方向。那時漂漂浮浮,老是在搬家,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也不曾真正想過會在這座城市裡安身立命,如今他從窗子望去城市的遠景,仍然覺得有些不甚真實。他記得他和妻剛剛搬進新家的時候,家徒四壁,房子陳舊了一點,天花板上還有好幾處水漬印,漫漶成一朵一朵褐色的乾花。牆壁粉刷之後也勉強還算明亮乾淨,只是房間的地板是小木條交錯嵌成的,日積月累,蠟質都褪去光澤,許多木條都從地板鬆脫了出來。妻洗地的時候,用腳趾夾起一塊脫落的小木條,好不容易把它塞回凹洞,然而一踩過剛抹洗的地板,那木條又黏上濕漉的腳丫子跌落出來。妻子還想用腳趾去夾,他怕妻子滑倒,說:「哎,妳要小心點啦。」
那時妻子已經懷孕兩個多月。剛搬進新家的時候,他不讓妻子搬重物,也不讓她爬高爬低。兩房一廳的小單位,他特地清理了小房,打算留給將來的小孩。而妻子興致勃勃地比劃著小床要擺哪裡,桌子要擺哪裡,燈管要買多少瓦特的,冷光還是暖光,小孩做功課的時候光度夠不夠亮……。他們那時連家具都還沒買,卻已經勾畫了太過遙遠的未來,彷彿妻體腔內的胚胎一夕之間就會長大、蹦跳,吱吱喳喳地和他們說話。初孕的妻像是回到了少女時光,對新鮮物事都有著過剩的熱情。妻且開始在臨睡前躺在床上捧著新買的童書,念英文童話故事,《睡美人》、《拇指姑娘》、《小木偶》、《人魚公主》……他總是微笑縱容著妻的一切。他知道妻想要一個小孩許久,而一次一次等待復又失望的時光也著實太長。他記得有一次,妻子瞞著他自己去買了一堆驗孕棒,一個人關在廁所裡一兩個小時都不出來。他剛從報館下班,試探敲著廁所的門,妻子也不應答。他急了,怕妻出事,乒乒乓乓又敲了一陣,妻才打開了門。他問妻怎麼啦?妻子臉頰泛紅,含笑不答他,眼裡卻蕩著流轉不下的淚光,把手裡的驗孕棒拿給他看。就是那時候,他們一起決定了,要擁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如今卻只剩下他獨自一人坐在家裡客廳,在夜闇裡聽著妻子沉睡時自房間傳來磨牙的嗤嗤咯咯的聲音。客廳裡的沙發還是當時和妻子一起去大賣場買的。當初為了省運費,把整個雙座的沙發連拖帶拉地塞進了小車裡載回來。他且為了電視機在二手電器街上來回一間店一間店比價,咬了牙買了下來,而今那大塊頭的三十吋電視機卻只能擺在兩張併攏的塑膠凳子上。屋子裡仍散置著當時從舊居搬來的紙皮箱。有些已經拆封了,裡頭的事物亂七八糟被掏出了一半;有些被壓在最下,連膠紙也沒撕。搬來新家已經一個多月了,屋子的陳設仍然保持著未完成的雛貌,都還沒來得及收拾、布置。彷彿時間在這個屋子裡止步,像牆上壞去的時鐘,秒針震顫,卻再也走不到下一秒去。已忘了那時鐘是什麼時候壞掉的了,一開始這一切不都平安靜好嗎?妻子還沒有陷入深長的沉睡之前,每天晚上會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在手裡打毛線,織弄著一雙粉紅色的小毛襪。有時織著織著就打起瞌睡,直至夜深,恍惚被他搖醒,揉著眼睛看牆上的掛鐘,又轉過頭往落地窗外看去,穿過那些掛在陽台未乾的衣物之間,那一片被遮去大半的夜光景色。
他回過頭,妻子早已不在沙發上了,而遠方白熾的巨塔仍舊亮起夜景最耀眼的光。妻子還沒織完的小毛襪擺在一個小箱頭上,粉紅色的毛線球卻已跌落地板,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不知滾到哪裡去了。落地窗一夜未關,水蟻循著燈光,紛紛從外面飛進屋子。他用掃帚把那些跌落地上的水蟻掃成一撮,那些蛻了翅的小蟲在糾纏髮絲的塵灰堆裡拖著巨大的腹肚扭動竄逃。他順手拿了報紙,捲成筒狀,將牠們一一撲殺。報紙拍在地上啪啪作響,隨即屋子又回復一片安靜,房門背後仍然傳出妻子磨牙的細響,恍惚有什麼正在被漸漸啃蝕殆盡。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妻像童話書裡的公主那樣,沉入了無限深邃的睡夢之海?
他記得妻子懷孕的時候,他每個星期都陪妻子到診所複診,然後兩人才各自上班。妻也和其他媽媽一樣,看著超音波螢幕一團模糊不清的黑白畫面就欣喜落淚。有一次,醫生給妻子檢查了一陣,收起聽筒,若無表情地對他們說,一切都還好,但胎兒的心跳就是比一般人的慢。那時他還安慰妻,妳看,真是巨蟹座的個性,將來長大一定是個慢條斯理的孩子啦。但他其實很難體會妻的體腔內正孕育著一隻粉紅色幼獸那樣的心情,有時也無法理解妻忽高忽低的情緒,或者在凌晨兩點為了想吃豬雜粥而發脾氣的種種舉動。他漸漸無法理解妻,這讓他有時感到無比的挫折。然而妻每天早晨朦朧醒來,總會在彼此賴床的短暫時光用手指捲著他的頭髮玩,或者趁著夢的泡沫還沒有破滅消散之前,向他述說剛剛的夢中情景。她說在夢裡,看見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向她開心地招手,她就走過去了,小男孩聒聒噪噪對她說了很多話,但她實際上並沒有聽見小男孩在說什麼,只是看著小嘴不斷地開闔,如繁複的唇語,卻什麼也聽不見。她在夢裡頻頻搖頭,告訴小男孩抱歉她聽不見,還沒說完,卻發現自己在那夢裡其實也是無聲地在開闔著嘴唇而已。
「為什麼在夢裡,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呢?」妻問他。
因為夢本來就是沒有聲音的啊。誰會聽過夢裡的聲音呢?他說。卻不想那天早上,他和妻起床刷牙,如同往常複診,才發現原本心跳緩慢的小貝比已經全然聽測不到任何心臟跳動的聲音。像是一艘故障的潛艇,在羊水之中無重力地漂浮,漸漸下沉在萬呎的深淵,已沒有了任何的回音。妻那時仍不聽醫生勸告,一心要等待孩子醒來。「因為這個小孩本來就什麼事都慢半拍的啊。」然而時間的碼錶被按停了,妻體內的胚胎已然不會再繼續長大。他想像那枚晶瑩透明的拳頭大小的屍體(可以看透它的血管、臟器,甚至還拖著一條小指那樣的小尾巴),在溫暖的羊水裡,像漂浮在宇宙無垠之黑暗中,終究會在蕩漾無光的停滯時間裡慢慢慢慢地化膿腐壞。
妻在手術之後回家,躺在床上坐小月。他把房間的窗簾攏上,那一段光度被刻意調暗的日子,像被無限延長至今。新屋來不及布置,仍是當初剛搬來不久的糟亂模樣,他即開始忙碌著為妻子燉補藥、洗衣,照顧妻的日常起居。只是妻子變得格外靜默,不再和他如往日聊天。後來他漸漸發覺妻子總是吃了止痛藥之後,就深陷綿長的睡眠。有時他下班了,拎著打包回來的晚餐回家,屋子仍一片黑暗,無人把燈打開。他走進房間看見妻仍沉睡不起,就湊近喚她名字,輕輕拍她的臉頰。妻這才艱難掀動眼皮,撐起身子,連打著呵欠,像是歷經了一埸太長的夢,現實反而陌生。妻望著他許久,又瞇起眼望了房間四周的一片晃亮,恍惚不知置身何處。停藥之後,妻子仍然常常一睡不知時日,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就陷入長睡不醒的時光裡,不吃不喝,如結繭冬眠的蟲類。像和妻之間從此相隔了一層無可穿越的膜,他一個人站在光亮的屋子之中,有什麼離他愈遠了。一日一日,他獨自漸漸習慣了寂靜的時光,漸漸習慣了妻子夜裡一陣一陣磨牙的細瑣聲音。那嗤嗤咯咯的聲音,彷彿只有他能聽見,像是妻子對他唯一的絮語。
「那時,我們都曾經在這座盆地城市的邊上,看著夜空中的煙火如朵朵曇花綻開。」
他想起他和妻第一次正式約會的時候,正是一年的最後一天,他開著他的靈鹿小車,載著少女妻要去雙子塔跨年倒數看煙火。小車顯得寒傖侷促,但少女妻正坐在他的身邊,好幾次他伸手換檔的時候,幾乎就要碰到妻的白瓷一樣的右手,讓他心底按捺不住急躁又緊張。然而像是有什麼細節又出差錯了,他錯過了一次左轉再回不到原路,車子駛到高架公路,再下去的時候就堵塞在恍若看不見盡頭的漫長車龍之中,舉目望去一整條公路皆是車尾紅燈閃爍的幻麗奇景。他們進退不得,車子以寸尺的速度緩緩推進,而車上的收音機早就壞掉了,少女妻手撐著下巴,側著臉看去窗外景物,而他為了讓氣氛維持剛才「要一起去看煙火囉」那樣的熱絡,開始叨叨絮絮地說起他以前念美術學院時的種種故事。他說他那時候在秋傑路附近的店屋樓上租房,早上走路就可以到學校去。但你知道,那樣的地方,他剛開學就被學長帶去附近的小巷子裡「看人妖」。那臭水溝發酵和尿騷氣味混雜的巷弄裡,有許多印度人打著氣燈,擺地攤賣壯陽藥。而巷子二樓的後窗,那些女人(她們原本皆是男身)袒露著她們的雙乳,以俯瞰的姿態看著過往路人,讓他不敢抬頭直視。
他說,那時候,他在店屋樓下的雜飯檔打包午餐,會看見一個老年而邋遢臃腫的女人,和他站在一起打飯。那個女人如此難看,紋眉經年褪色成墨綠色,且還留著隔夜未卸妝的青藍色眼影,卻穿著寬鬆洗舊了的破T恤。他知道那是晚上街角暗影之中的老妓,不想卻在日光下如此靠近地端詳著她的種種細節。總是那樣的時刻,他會覺得自己走進了這座城市幽微的皺褶之中,像手指輕劃在粉牆上的種種奇異觸感。但妻並沒有應答他,卻突然指著車窗外對他說:「你看!」他湊去少女妻座位的那扇窗,看去那個方向,隔著一層玻璃,看見遠處的煙火朵朵像無聲電影那樣,安靜又繁麗地不斷不斷在夜空上開放復又幻滅,像是永遠都不會結束那樣。那時他和少女妻靠得那麼近,甚至看得見妻的眼瞳映著燈火流轉的折光,他終於鼓起勇氣牽住了妻子的手。
他此刻握著妻子的手,仔細感受指尖那端傳來的溫度。他輕揉著妻子手指的骨節,指甲摳弄骨節上結著皺痕的皮膚,像默讀一行無解的古老文字。一日辛勞,他有些疲累了,索性就躺臥在妻子的床上,把身體縮起來,屈著腿,像一個孩子依偎在妻的身邊。妻子仍在恍若無限漫長的沉睡,他抬起頭,盯著妻微微顫動的眼睫毛,在心底數算一二三,想像妻會不會在下一刻就突然睜開眼睛。一,二,三。時光卻彷彿依然停滯於此。他想,已經有多久沒有這麼仔細地看著妻了?他側過身,伸手環抱妻子,隔著單薄的睡衣,他撫摸著妻子的身體,手掌在丘巒之間起伏,緩慢而小心翼翼,像是撫摸一隻擱淺在沙灘上的海豚。
妻子仍然緊閉著眼睛,持續著勻稱的呼吸,彷彿正在默許著他。他屏息把手伸進妻子的睡衣裡,搓揉妻的乳房,指尖仍然可以感觸到飽實的乳蒂如花蕊挺立。他掀起了妻子的睡衣,把妻子的雙手舉起來,讓睡衣從手臂脫去。白皙的肉體在日光燈底下蒼白又耀眼,薄膜般的皮膚底下隱現著青綠的靜脈。他撫摸妻的頭髮、臉頰、頸項、鎖骨……,惡戲地搔弄著妻子的胳肢窩。以前妻子最是怕癢,如今她卻全無迴避。那腋下地方,已經長滿了茂密的茸毛而無人剃理乾淨。
他的手指在妻子光滑接近透明的身上遊走,在妻的肚臍裡輕輕地打轉,那凹洞如神祕糾結的入口,總是讓他無法想像,那裡原本連結著另外一個幼小之生命,如今卻像失去指涉的纜繩,繫著體腔之內一整片的空無。他順著肚臍而下,至妻子的私處,手指伸進了棉質的內褲底下,在叢毛之中撥弄。他時而遲疑,像是一次犯規的冒險。他小心地撥開那些糾結捲曲的毛髮,伸進隱藏在黑色毛叢之中的肉縫,那柔軟複雜的皺褶之間卻乾澀如同粗礪的一幅巨牆。無法進入。他停止了摸索,抬起頭看著妻子,裸裎的妻子仍在側頭沉睡,深陷夢中,像一尊瓷白的雕像,原本勃勃燃起的慾望驟然熄滅,羞愧且沮喪地緩緩垂老。
再也無法進入了。
他發現妻子的身影正在慢慢地稀薄,彷彿錯覺了自己可以穿過妻發出螢光的肉體,透視到床單的圖案。嗤嗤咯咯,嗤嗤咯咯。那細微的聲響此刻又自寂靜中浮泛出來。他湊近妻的臉看她,想是妻子又在磨牙,卻發現那細瑣煩躁不住的咀嚼聲來自屋子的各處,從木條砌成的地板,紙箱的背後,掩蓋了水漬的天花板和牆壁之中流瀉出來,無處不在。
他從床上起身,耳朵貼著房間的牆壁,那啃嚼的聲音像是暗湧匯集,愈來愈巨大。他踩過房間的木嵌地板,原本已經用萬能膠帶黏好的小木條又鬆脫出來,低下頭才看見,地板內裡的木質早就已經被啃蝕朽壞,冒現出密密麻麻扭動的白蟻。
他費力地移開堆置在房間裡的紙皮箱,發現靠在牆壁的箱子背後,那陰暗隙縫之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滿布一道一道土色的泥腸隧道。用手指劃去那些凝結交錯的泥線,就有一隻一隻米粒大小、半透明的白蟻從土腸之中跌落出來,在地上慌亂竄走。似乎在某個被遺忘的時刻,房子就悄悄地滋長了白蟻。但那白蟻之多,啃著木質的一切,發出細瑣又洶湧的噪音,讓他自心底浮現了奇異的幻念:或許他身處的公寓,落地窗外那些毗鄰矗立的樓層,其實早都一點一點地悄然被鏤空成單薄而脆弱的空殼紙盒。只要輕輕搖晃,就會砰然粉碎、倒塌。這一切都顯得太虛浮,像夢一樣太不牢靠了。
他俯身打開那些紙箱,想找殺蟲劑,然而在那堆搬家以來未曾整理過的雜物裡,如今翻來翻去,卻怎樣也找不到。他隨手從紙箱裡拿出一柄螺絲起子,用鑽頭一一碾死爬在牆上的白蟻。那些米白透明的白蟻出乎意料地柔軟脆弱,毫無抵抗,就一隻一隻噗滋噗滋爆肚死去。白蟻見光之後,毫無方向感地四處竄逃,他有些負氣,手拿著螺絲起子在牆上亂戳,不想一下太過用力,卻把房間的粉牆給戳穿了一個小洞。
他疑惑了一刻,不曾想過那牆壁竟如此脆弱,彷彿在白蟻日夜鑽營之下,整面牆只剩下薄薄的外層白灰。他敲了一敲那牆面,只有一下下空空洞洞的聲音。穿過這個洞,會是隔壁的房間?還是他所無從想像的未知深處?那個小洞在白色的牆上格外顯眼。他伸出手指往洞裡頭摳,一些白灰粉就飄落下來,間夾著幾隻落單的白蟻。他此刻或許更想知道那個洞的後面是什麼,於是用螺絲起子往洞口刺戳,想把那洞弄大一點。弄了一陣,把眼睛湊在拳頭大小的洞口窺看,卻什麼也看不見。他沉不住氣,回頭找了一柄鎚子。鐵鎚敲在牆上,發出一聲一聲悶響,石灰紛飛,白牆破出一個巨大的黑洞。
剛開始是一隻,然後第二隻,長了薄翅的白蟻一隻一隻從那個被敲穿的洞口飛竄出來,像是泉眼汩汩湧出黃褐色的流體,成千上萬的蟻群飛出洞口,在房間裡亂飛,有的白蟻飛撲到妻子裸裎的身軀,有的飛到他的衣上,在他肉身各處縫隙皺褶裡亂爬亂鑽。他幾乎可以聽見牠們翅膀拍動、腳爪刮劃的聲音。嗤嗤咯咯。嗤嗤咯咯。他慌張往自己頭髮、臉頰、衣領亂掃,伸手可及皆是蠕蠕爬動的蟻,腳底踩到的蟲蟻皆扭動死去。彷彿他誤戳了蟻族潛伏的巢穴,或者那一整群飛蟻早就醞釀了全族的遷徙,鋪天蓋地湧現而出。他不曾見過如此數量的飛蟻,像是古老神啟的諭示。他跌坐在地上,抬頭看著那群飛蟻依著昆蟲本能,循著光亮,穿過了房門,穿過公寓的落地窗,像一朵緩緩變化的雲霧,飛向了遠方那發著白熾光亮的巨塔。
一切又回歸寂靜。他看著那牆上的缺口,又回頭看躺床上的妻。妻未被蟻群驚擾,閉目沉睡。床單上滿布著白蟻的薄翅,一枚一枚錯落像滴滴凝固的淚珠。夜晚悶熱如常,房間遍地石礫塵灰和蟻屍。他額頭冒汗,小心翼翼把頭探進那個黑暗的洞中,努力想從漆黑之中尋找什麼。但黑洞中只有他自己呼吸喘息的回音,漸漸也就什麼都聽不見了。他扶著缺口的邊緣,矮身鑽入那個黑洞。所有的聲音和光,都退遠至他的身後。在他看不見的背後,他不知道,飛蟻傾巢而出之後,整幢公寓正在沉默且堅決地搖晃。窗架喀啦作響,懸吊的燈泡搖晃出忽長忽短的影子。公寓的窗外,傾斜的夜城光景一整片一整片地熄滅。他不曾知道整座城市不堪他的戳刺和敲擊,在他的身後碎裂、崩塌。
他此刻聽不見任何聲響,在那無限寂靜的時光裡,他心底卻平靜無皺,有一瞬間,他恍惚以為自己已經鑽身進入了妻子的同一個夢中。
──〈 無限寂靜的時光〉原刊《短篇小說》第二期(二○一二)。
【評析】光所不及之處
◎賀淑芳
在這篇小說裡,龔萬輝以一貫精細的文筆,描繪都市裡個體陷入與他人隔絕的孤獨狀態,那是非一般的日常場景,在塑造幸福的幻象熄滅之後,正常生活的機制崩解,終告夢與現實模糊、窟窿化的全面崩潰。這篇小說收錄在龔萬輝以青春歲月為其標誌的小說集《卵生時代》,卻是「告別青春」的意味最鮮明的一篇。青春回憶屢屢伴隨少女妻的氣息閃現,透過「我」回憶的眼睛,青春如電光幻影,拉開時間的褶縫,斷裂零碎地倒敘。「我」回憶,循循道來年輕夫妻購屋、搬家、懷孕、相遇的故事,一路回溯,有活力有欲望的妻子活在過去,往昔年輕的主人公懷著可以走出孤獨狀態的嚮往,然而兩人之間的結合卻彷彿是一連串合夥生活的必經儀式,購物置業、生育兒女(亦是這個資本主義以降經濟模式的世代甚為普遍共組兩人生活的方式)。馬來西亞近二十年來急遽都市化的人口遷移,地產業改變了都市空間地表,貸款購屋已成中產階級安頓自身的方式之一。在許多家居或家具的廣告中,「幸福」尤以家的意象為蘊繞的中心。在此安身立命的「選項」雖少,但也還能給予安穩之感。龔萬輝一開始就設置伏筆,以緩慢的敘述節奏,成功地揭示了一個由異物蠶食、塵狀般的物質之城,城市夢幻由家具、樓房賦予,穩固的幻覺底下實是預支了的龐大空洞。沒有任何一樣事物是真正穩定的。小說發生在深夜,卻是出奇光亮,小說相當突出的筆法是那驅逐黑暗的日光燈下一片眩亮的白,白得讓人感覺刺目如盲,崩潰卻從看不見的暗處如深淵谷底開始蔓延。敘述者經由各種視覺、聲音、溫度與密度瀰漫的知覺,鋪塑出宛如碎片般與現實剝離的空間,公寓、城市、光、牆,盡皆瀕臨消散、如粉末般岌岌可危,只不過在崩潰來臨之前彼此暫呈依附靜態。這篇小說以帶有魔幻味道、夢與醒模糊不辨的茫茫異域感,旋入無底窟窿。小說中那些看似熟悉的生活細節,其日常感的面目卻逐漸在涉入的夢域裡瓦解,如撕落布幕,被遺棄在光所不及之處的心靈荒原。
一開始,他在深夜裡聽見一陣陣細微的聲音,像油花自水底緩緩浮上來,然後在水面上擴散成一圈一圈炫異的彩膜。嗤嗤咯咯,嗤嗤咯咯。他搔了搔頭,從沙發坐起來,恍惚以為那是夢裡餘音。剛才他不小心在沙發上睡著了,坐墊上留下一片溫濕的汗漬。一日將盡,電視機仍發出閃動亮光,正播放著節目結束之前的國歌。他在雜亂散落的報紙和育兒雜誌之間翻找了一陣,好不容易從沙發坐墊的隙縫間找到遙控器,伸手把電視按息了。那細瑣的聲音似有若無,他側耳仔細聽了一陣,仍不確定剛才聽見的是什麼聲音。他站起身,把電風扇也關掉。電風扇兀自旋轉了好...
作者序
故事總要繼續
黃錦樹(國立暨南大學中文系專任教授)
這是三十年內我們在台灣編的第三本馬華小說選,第一本出版於一九九八年《一水天涯──馬華當代小說選(1986-1996)》(台北:九歌),時隔六年,第二本於二○○四年出版,是為《別再提起──馬華當代小說選(1997-2003)》(台北:麥田)。所收作品的時間跨度都不等,第一本十一年,第二本七年,這一本八年(二○○五─二○一二),都有其偶然性。何以下限斷於二○一二?一個直接的原因是,去年秋天我到日本「宣傳馬華文學」,回來後即動念要續編馬華小說選,那時已是二○一二年的秋天了。在日本看到有學者(當然是極小眾)把我們編的選集當成理解馬華文學的窗口,感覺這工作似乎還有點意義。就我個人經驗來說,雖然編過各種選本,卻從未得到讀者的回饋,那反響其實還不如石頭丟進水裡。因此幾年前錦忠雖有問過是否要續編,我都興趣缺缺,那對出版社其實是個負擔,對人情也是個考驗。
與上一本選集間隔八年,但這本書所收的作者和上一本、前一本間有著極大的不同。《別再提起》只有四位作者「倖存」下來(黃、黎、賀、梁);如果從《一水天涯》看,更只有兩位「倖存」(黃、黎)──我們的當代還延續著──但願沒有「自肥」之嫌。《故事總要開始》中「新人」達八位之多,其中還有三位復返的老將溫祥英(一九四○─)、洪泉(一九五二─)、丁雲(一九五二─)。
洪泉、丁雲早有作品收入由劉紹銘、馬漢茂主編的《世界中文小說選》(台北:時報,一九八七)的馬來西亞部分,那書早於《一水天涯》,被我們視為在台出版馬華小說選的開端;而溫祥英的作品也曾被我們收錄於《回到馬來亞──華馬小說七十年》(吉隆坡:大將出版社,二○○八)及日譯本馬華小說選《白蟻の夢魘》(荒井茂夫等譯,京都:人文書院,二○一一)。溫祥英是馬華文壇的現代主義老前輩,早年的小說均較簡略,一九九五年退休後復出寫作,巧妙的運用雜語(華語),寫出多篇相當耐讀的短篇,是位可敬的前輩。收進來的〈同治復辟〉貌似離題,曲折蜿蜒的道出一老一少夭折的不倫心事,頗有餘韻。丁雲一向被歸為馬華現實主義作家,早年以短篇〈圍鄉〉成名,近年有馬共題材的長篇鉅製《赤道驚蟄》(二○○七)問世。但我覺得像〈通關〉這樣的作品可能是更能夠傳世的──非常準確的再現了南馬人和新加坡之間相互依存、愛恨交加的複雜關係,很有現實感。很少有文學作品如此生動的觸及星馬分家留下的歷史傷痕。
洪泉可能是馬華較為徹底的現代主義者──縱使不是「最後一個現代主義信徒」。張錦忠在《別再提起》的序中帶著遺憾說道:「換了一個建制比較健全的文學環境,他大概會成為七等生或舞鶴,而不是在九○年代漸漸銷聲匿跡。」但有論者指出他八、九○年代以不同的筆名發表了大量作品,可能早已是大馬的七等生或舞鶴,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學術界沒跟上來。最近他在網路版《馬華文學》第五期上開始連載的長篇《九十九年紅色身分留下死亡證書》,就頗為《餘生》。收進來的〈故事總要開始〉展露了一種文體的自覺,雖然也許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其他作品從標題〈九命貓墜落十層平台進入禁區〉可見其一般旨趣),可是對我們這本選集有特殊的意義:故事總要開始,也總得有一個開端。即使是假的開端──如〈同治復辟〉中的同治復辟。
我自己停寂了六、七年,〈馬來亞人民共和國備忘錄〉是撰寫中的系列「馬共小說」的其中一篇,其實已發表的版本題為〈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匆促之下給期刊送錯了版本。依編輯體例,只好將錯就錯,收進來不過是聊備一格。黎紫書也有幾年的匿跡,但她在這八年內畢竟出了兩本小說,其中《野菩薩》(聯經,二○一二)幾乎篇篇精采,展現了相當的實力。原發表於《人民文學》的〈生活的全盤方式〉可能開啟了她後期的寫作,不再有背景負擔,流暢輕快,像小雨,像一支清唱的歌。賀淑芳自〈別再提起〉後竟也銷聲多年,但二○一二年出版的《迷宮毯子》(寶瓶)可以看出她豐厚的潛力。詩的趣味之外,頗愛耽於幻想與思索。〈湖面如鏡〉這篇新作以平靜的語言勾勒出大馬特有的種族─宗教政治,延續了〈別再提起〉對大馬華人特殊的被拋狀態的強有力的探勘。表面平靜如水,內裡暗潮洶湧。冼文光寫詩、小說、散文,也畫畫,搞設計,弄音樂,可謂多才多藝。詩集之外,他六年來出版了兩本小說,《柔佛海峽》(新加坡:青年書局,二○○六)與《情敵》(雪蘭莪:有人,二○一二),後者竟是長篇,為他旅居菲律賓的作品。文光刻意標新,力圖前衛,避免趨向主流敘事,〈縫隙〉即可見端倪。
年甫屆四十的翁弦尉(原名許維賢,一九七三─)是當代馬華同志文學的開拓者之一,〈蝃蝀〉把場景移到中國的帝都北京,老中國衰疲的老作家、上輩的隱藏性同志,和年輕的研究者之間展開的情慾誘引與對峙,如果年輕人的南洋身分明朗化,就會是意義繁複的國族寓言了。
相較於前兩部當代小說選,《故事總要開始》有八位是新面孔,雖然翁弦尉、冼文光、陳志鴻、龔萬輝等都不算新人,他們的第一本書出版迄今至少也有六、七年了(翁弦尉小說集《遊走與沉溺》二○○四;龔萬輝小說集《隔壁的房間》二○○六;陳志鴻《腿》二○○六;曾翎龍的詩集和梁靖芬的散文集都是二○○七),也就是說八年的時光把他們推入了青壯年,龔萬輝、曾翎龍也都有作品入選《白蟻の夢魘》。多人且在詩與散文上建立了名聲之後方涉足小說。
相較於《隔壁的房間》的模仿與青澀,龔萬輝的近著《卵生時代》就有若干篇作品走向成熟。無可避免的,必須面對哀樂中年的悲歡了。〈無限寂靜的時光〉可能是他近年最好的作品,整篇作品以充滿感覺性的語言(聽覺),以聲音寫寂靜,雖然偶見駱腔,通篇敘事還是相當老到的。梁靖芬的〈黃金格鬥之室〉寫共用一間廁所(兼浴室)的兩戶(一華一巫)人家之間對於使用那空間的對峙,寫來非常細膩精采。箇中的聾啞小孩子,在對峙中成了犧牲品。如廁、洗浴這都是非常私密的,如家人般的共用,但兩戶人家之間實際上沒有互動。這是否在諷喻華馬之間的種族關係呢?它的長處在於它細緻的進入日常生活的最細微末節處。相較之下,曾翎龍的〈偷換的文本〉就帶有遊戲的性質,似乎是篇來自小說的小說,藉由對王小波《黃金時代》的嘲謔致意,似乎企圖偷渡一些別的什麼。
而幾部小說選都因故錯過的陳志鴻,〈腿〉是得大獎的名篇。雖然也常有人質疑它是白先勇作品的仿作,有人很喜歡,有人很不喜歡。我自己沒有什麼特別的意見,收進來聊備一格也無妨。
其他三位真正的新人,吳道順、張柏榗、黃瑋霜,其實也年過三十了。吳道順、黃瑋霜都畢業於東華大學創研所,可說是真正的科班出身。從文學獎嶄露頭角的吳道順,〈籐箱〉是家族故事的箱子,也是以典型的小說技藝把故事收攏在一個遺留物的漂亮操作;張柏榗可能是近年馬華小說界少見的異數,縱橫各大文學獎,小說語言極具感覺性,自稱師承村上春樹,(文學獎參賽作品)偏好極端的情慾題材。他也是極少數未經學院訓練的,不知道三十五歲以後會走向何方。最後一篇〈羊水〉取自本書最年輕的作者黃瑋霜略嫌鬆散的長篇《母墟》(寶瓶,二○一一),應本書編輯要求做了些壓縮加工。這樣的開頭與收尾,就本選集而言恰構成一個有趣的循環。
整體而言,《故事總要開始》的整體水平實遠勝於《別再提起》,作者陣容也強得多。但在台灣的剩下兩個(一留一旅,我和吳道順),東馬沒有代表,女性只居四分之一弱,都是美中不足之處。
這些青年作者都生於文學獎的年代,大量的文學獎為他們提供了動力與贊助,也幾乎人人遍獲各種獎項。或許也因此刺激他們嘗試各種不同文類的寫作,一定程度的豐富了馬華文學的樣貌。他們的文學閱讀也遠逾前代,普遍都以世界文學為背景,更具文學(文類)的自覺,熟諳各種文學成規。但也可以說是懂得太多的世代。這也是個文學獎的意義趨於衰疲、貶值的年代。但文學獎本來就存在著自身的悖論,最有創意的作品往往是最具爭議的,如果有人很喜歡,多半就會有人很討厭,而最沒爭議的卻容易出線。更何況,它還繫於評審的品味、好惡與能力。太把文學獎當一回事,長期而言對寫作並不是件好事,那會讓文學獎的隱含期待限制了作品自身的可能空間。
但其實這十五篇作品中,除二○○五、二○○六各一篇之外,竟然有十三篇是這三年內的。二○一二年的更有六篇之多,這一年也是多位小說作者的出版年,有七位作者出版了小說集。因此這一年幾可以說是豐年了。相較之下,○四、○七、○八、○九都像是失落之年,但並不排除個別作者那些年有各自的收穫,只是被更後來的作品推擠掉了。一般而言,每個人都會有他的歉年,或失落了某些年。被作品標記的年,未被作品標記的年,都一樣真實。
選集有選集的政治,也有其無奈、妥協。有的作者一直有在寫作、發表,甚至屢得大獎,但作品我們沒選。一種情況是作品高度的風格化,或老練的自我重複,也許它有它的道理,但我們無法理解,也不欣賞。覺得不如把機會讓給更年輕的人,縱使他們的作品相對不穩定,但可能會有未來。另一種情況是,我們有時會懷疑某些文學獎的評審是不是常常在評審時睡著了,或者根本上文學判斷力就有問題。
但我們也不能排除,我們的喜好、品味、鑑賞力都是有限的,會有誤判、遺珠,這一切就留給文學公眾去裁決。
但有兩位作者的情況要特別提出來一說(且都是我個人的意見):
在考慮作品時,我們花不少時間討論前輩作家陳政欣,也花了一番時間讀他近年的作品。我個人的感覺是,他的小說一般來說文字都過於淺白直順,好像一條直路急著直達終點,沒有上坡下坡轉彎分岔,甚至沒有郵筒加油站,沒有路樹,甚至落葉,太乾淨了。沒有詩的瞬間,更別說想像力的狂野抽搐──簡言之,欠缺小說的自覺。小說沒有小說化。小說太知道自己是小說不好(如後設小說),不知道自己是小說也不好(會讓讀者認為是寫壞了的散文)。小說(和詩)像賊,必須有賊的自覺。
文學本來就有一定的表演性(文之古意,文,飾也),一如歌唱,需要把嗓子提起來。
另一個考慮是要不要從李永平的《大河盡頭》切一個段落,但我堅持不要。此君三番兩次說他不是馬華作家,我想應該尊重他的意見。其實他在中華民國─台灣這些年,台灣的學術場域很少理會他,是我們這些誤以為他是同鄉的傻瓜努力建構起一套以為他或許會認可的論述來安頓他的格格不入,看來誠屬多餘。他也是個錯位的歸返者,在不可逆的時間航道中迷失了自己。而向中原呼告請求,更不是我輩所當為。少了他,馬華文學在台灣也不至於撐不起來。如果八年前我對「北方」還有一點想像,八年後的現在,應該更清楚的表達,我們只能靠自己,縱使人少、資源有限,還可以種一些瓜果豆子野菜。
2013/1/29
故事總要繼續
黃錦樹(國立暨南大學中文系專任教授)
這是三十年內我們在台灣編的第三本馬華小說選,第一本出版於一九九八年《一水天涯──馬華當代小說選(1986-1996)》(台北:九歌),時隔六年,第二本於二○○四年出版,是為《別再提起──馬華當代小說選(1997-2003)》(台北:麥田)。所收作品的時間跨度都不等,第一本十一年,第二本七年,這一本八年(二○○五─二○一二),都有其偶然性。何以下限斷於二○一二?一個直接的原因是,去年秋天我到日本「宣傳馬華文學」,回來後即動念要續編馬華小說選,那時已是二○一二年的秋...
目錄
【序】故事總要繼續/黃錦樹
溫祥英 同治復辟
洪 泉 故事總要開始
丁 雲 通關
黃錦樹 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
賀淑芳 湖面如鏡
冼文光 縫隙
黎紫書 生活的全盤方式
翁弦尉 蝃蝀
梁靖芬 黃金格鬥之室
龔萬輝 無限寂靜的時光
曾翎龍 偷換的文本
陳志鴻 腿
吳道順 籐箱
張柏榗 邊界
黃瑋霜 羊水
【編後】這批麒麟那批斑馬/張錦忠
【序】故事總要繼續/黃錦樹
溫祥英 同治復辟
洪 泉 故事總要開始
丁 雲 通關
黃錦樹 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
賀淑芳 湖面如鏡
冼文光 縫隙
黎紫書 生活的全盤方式
翁弦尉 蝃蝀
梁靖芬 黃金格鬥之室
龔萬輝 無限寂靜的時光
曾翎龍 偷換的文本
陳志鴻 腿
吳道順 籐箱
張柏榗 邊界
黃瑋霜 羊水
【編後】這批麒麟那批斑馬/張錦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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