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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可．克萊頓逝世後，許多作家都想爭奪科幻驚悚小說第一把交椅的寶座，而馬克．艾伯特已經一步一步靠近了。－－《美國圖書館協會書評》

推薦序

終於盼到麥可．克萊頓的傳人

文／范立達（TVBS資深新聞評論員）

二００八年十一月四日，美國最著名的科技驚悚作家麥可．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驟逝，全球的書迷聞訊後，都同聲一哭。因為，大家都擔心，從此再也無法讀到類...

吉姆才剛抵達帕薩迪納市奇點公司總部就接連碰上狀況。他要求會見俄爾文．康威，但老教授的一位助理、穿著漂亮西裝骨瘦如柴的混蛋卻回應說：康威教授是大忙人，誰都沒空見。吉姆耐著性子解釋自己與俄爾文．康威多年前的合作關係，如今有緊急事件，必須趕快通知他，沒想到助理只是搖搖頭。他繼續試著說明，對方卻置若罔聞，最後吉姆的脾氣終於爆發，他太擔心蕾菈，絕不能這麼延宕下去，於是破口大罵，那名助理便叫了保全出面。

那當下吉姆考慮著要不要往前一撞逕自衝上樓，不過眼睛一掃看見電梯旁邊有個告示：七月十九日在此舉辦公開記者會暨投資說明會。於是他沒繼續動怒，轉身離去，打算透過另一種形式與俄爾文接觸。

隔天早上，他又回到奇點公司，但這次卻對記者會接待櫃臺出示自己工作室的資料，登記後成為與會者之一，趕快進入演講聽到了前排位置上。俄爾文．康威預計在十一點鐘露面，介紹新產品，奇點公司又設計出嶄新的人機介面。吉姆的盤算是趁他演講完畢後去堵人。

演講廳很快就座無虛席。一半是焦頭爛額的記者，另外一半則是穿著高檔行頭的投資客，雙方都亟欲得知俄爾文又有什麼新發明。俄爾文．康威這間公司營運狀況相當良好，除了肢障者的義肢、視障者的網膜植入，後來又生產治療帕金森氏症的腦部深層裝置，因此過去二十年間許多投資人靠著奇點公司財源滾滾。俄爾文．康威自己並不太在乎錢，他是夢想家，那個夢想就是公司的名字，「奇點」，意思是未來某個時間點，機器的智慧將能夠超越人類的智慧。他覺得自己是個先知，帶領世人進入下個時代，對此全心全意付出奉獻，所以與其他平凡的研究者拉開了距離，成為當代最聰明的科學家，但也一如過往的先知般略顯瘋癲。

十一點整，燈光熄滅，喇叭大聲播放出高科技舞曲，巨大投影螢幕如舞臺布幕那樣垂下來，畫面是許多蒙太奇跳接：電路版、腦部掃描、晶片組、裝配廠等等。

俄爾文．康威上臺，朝著來賓揮手致意，他已經七十五歲，滿頭白髮、略顯臃腫。看見老教授拄柺杖，吉姆有點訝異，以前他並不需要；此刻的他腳步蹣跚緩慢，幸好臉上還是很有光彩，像個孩子那樣笑著。

「各位早！」教授聲音宏亮。「歡迎科技媒體花錢買來的寫手、還有荷包滿滿的華爾街股民們！相信大家日子都過得不錯吧？」

哄堂大笑、鼓掌叫好。俄爾文在業界頗受歡迎，與賈伯斯同樣具備個人魅力。「今天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他宣布。「大家想先聽哪一個呢？」

又是一陣笑聲。俄爾文等大家安靜下來，從花呢外套口袋取出一副眼鏡。吉姆一眼就認得，那是裝有攝影機的眼鏡，即使從正面看來與尋常眼鏡無異，鏡腳部分卻比較厚，否則無法裝入那些電子設備。現在教授拿著的也是黑框，與柯絲登那副一樣。

「先說好消息吧，」俄爾文高舉眼鏡給現場眾人看見。「這幾年奇點公司一直努力改善視覺輔助方面的效果，我們將攝影機做了升級，現在──」他句子忽然斷了，原來是注意到吉姆坐在前面，兩人視線交會一秒，教授繼續說話。「嗯，現在我來說明有什麼更動之處，也為大家做些示範。」

他將眼鏡丟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起初吉姆心想，難道是因為看見自己，心神不寧到了這地步？可是俄爾文居然刻意用腳踩上去。「以後不需要這玩意兒了。」

教授又伸手進口袋，掏出一個小型攝錄影機，體積與打火機差不多。他高高舉起、鏡頭對準自己，於是他的面孔浮現在後面的大型螢幕上。接著，俄爾文將鏡頭挪到自己眼睛前面，瞳孔占滿全畫面。「這個系統設計得非常隱密，平常根本不會注意到。現在請各位注意看看我的眼珠，我會打上燈光。」

聚光燈對準舞臺，從螢幕可以看見俄爾文的瞳孔收縮了，吉姆卻察覺在榛木色虹膜內側閃過一絲銀光。俄爾文再將鏡頭換到另外一隻眼睛，雖然那銀光飛快逝去，吉姆還是捕捉到了。現場冒出竊竊私語，眾人逐漸會意過來：俄爾文．康威將自己原本的角膜、虹膜、水晶體都摘除，置換成人工攝影機。

吉姆心裡駭然。在他印象中，俄爾文的視力根本沒問題。

「用攝影機取代眼珠，與戴眼鏡相比起來有相當多的好處。」教授開口。「戴著眼鏡的話，一定要轉頭才可以看見旁邊的東西。然而眼狀攝影機與眼部肌肉群連接，能夠輕易地轉動。」

群眾陷入沉默。吉姆猜想不少人應該和自己同樣吃驚。俄爾文居然為了展示，放棄自己天然的眼睛。

「我明白各位現在的感受。」教授笑著說：「你們覺得老康威腦袋不正常了，對嗎？到底有多笨才會把自己搞瞎，只為了引起投資人的注意？」他咯咯笑，但其他人都笑不出來。「但我的決定其實合乎邏輯，過去本公司生產的攝影機與網膜裝置，效果充其量只是『接近』正常視覺，不過因為軟硬體都升級了，成像水準也大大提升。現在就讓各位親眼瞧瞧。」

他走到舞臺左邊，從口袋掏出遙控器，片刻之後一臺小小的方形機器人以履帶爬上舞臺，看形狀可能是可遙控式的小桌子，上頭平面也真的擺有一瓶起瓦士威士忌。機器桌旁邊伸出手臂，吉姆注意到那與自己的終結者型幾乎一模一樣。

「這位是我的送貨小弟，」俄爾文說：「它叫做羅比，每天早上六點鐘會替我送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的調酒進來，平常也幫我帶書報。羅比，給大家看看我最喜歡的一本書吧。」

機器人手臂伸向頂端的平面，在酒瓶旁邊有個長方形物體，舉起來以後看得出是灰色的電子書閱讀器。機械手指按下電源，閱讀器的螢幕跳出大大的書名：《我，機器人》

教授微笑。「請現場隨便一個人說個數字吧，但要小於三四九三，因為這本電子書將內容分成三四九三個小段落。」

有人喊了二五八三，閱讀器立刻跳到那一頁。

「請問有沒有人看得見最上面一行？前排的人試試看好嗎？」

吉姆在前排右側，距離閱讀器不到十五尺，但螢幕很小，所以根本看不清楚。旁邊有些人身子往前傾了還瞇起眼睛，卻沒有誰唸得出來。

「沒有嗎？那就我自己來吧。」俄爾文停頓一下，製造戲劇效果。他自己站在舞臺另一邊，與機器人少說也有二十五英尺這樣遠，但乾咳一下以後就讀了起來。「還有一件事，你要特別努力、簡單地回答。你真的完全瞭解星際跳躍了嗎？」

來賓們交頭接耳不可置信。俄爾文又笑了，大聲說：「羅比，丟過來！」機器人將閱讀器拋向舞臺彼端，瞄準他的頭，但老教授一伸手就靈巧地接住。「動作應該不錯吧？這個眼球攝影機加上網膜植入裝置，提高了我的動態捕捉能力，所以我現在能夠比A-Rod更精準地掌握變化球。」

現場議論紛紛得更加厲害。俄爾文將閱讀器往機器人丟回去，機器人接好以後就下臺。老教授又伸手從口袋撈出一片銀箔，大小如同郵票。「植入裝置是具備生物相容性的薄膜，附著在眼球後方，上面鋪有超過百萬個電極，與先前的產品相比提高了一百倍。」他用小指指著銀箔上的微型晶片。「不過植入裝置的高性能來自於這個晶片，眼式攝影機將訊號傳送到晶片上，晶片與人類視網膜一樣彙整組織訊息，電極將處理過的訊號傳遞到大腦。簡單來說，這個晶片能夠將攝影機捕捉的影像轉換為神經訊號，也就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以大腦的語言』對著大腦送出訊號。」

眾人討論愈發熱烈。吉姆可以想見投資者為何瘋狂：俄爾文這個新發明不只能夠幫助盲人，連正常人都有可能利用這方式強化視力，在棒球或射擊方面更是大有可為。

教授舉起雙手要大家先安靜下來。「各位別高興過頭了，我還是得宣布壞消息。這種技術當然必須經過臨床實驗，否則FDA不會同意植入手術。但只要奇點公司能夠募集到夠多的新投資人、也就是充裕的資金，就能在一年以內完成試驗。」俄爾文先充滿自信笑了笑，但神情又嚴肅起來。「另外一項壞消息，這種技術無法幫助已經完全失去視網膜的病患，因為他們失去了可以接收訊號的神經細胞。我們嘗試過製造直接將影像送入腦部的裝置，可惜並不成功。直接刺激腦部視覺區，能夠讓盲人感應到一些粗糙的形狀，不過比起網膜植入裝置的效果要差太遠。」

雖說是壞消息，但大家的熱情不減，甚至有更嘈雜的趨勢。

「當然科學的至高真理之一，就是從失敗中也能有所成長。」他繼續說：「實驗腦部植入物期間，我們對視覺系統有了更深的認識，注意到訊號從神經進入腦視覺皮質以後，還會再傳送到其他區域，其中有一個地方是枕核，這個器官能整合視覺與其他感官得到的訊息。它位於大腦很深的地方，兩側就是所謂的視丘。枕核的命名由來，是因為雖然才一公分寬，但形狀像個抱枕，因此承襲了拉丁文對抱枕的稱呼pulvinus。」

投資客焦躁不安、在位置上扭來扭去。他們不想聽學術，只想更瞭解超視力的商機，這絕對是棵巨大的搖錢樹。

「研究團隊特別注意枕核，是因為我們懷疑所有『認知』都在這個部位成形，皮質解析了訊號後，通過視覺區將資訊傳遞到枕核裡。我們嘗試以電極將視覺訊號送到裡面，但剛剛說過了這個實驗不成功，然而這個失敗的實驗中卻有另一項驚人的結果。儘管我們不能『傳送』訊號進去，卻能夠『取得』訊號。」

教授走到舞臺中央，巨大投影螢幕下有張圓桌擱著筆電，他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撥開白色長髮，露出右耳上方頭皮中削去毛髮的一塊區域，中間鑲嵌了銀色碟狀物。「如各位所見，我就是這個實驗的受試者，所以在我的枕核內有一個裝置，功能就像是神經系統的竊聽器，能從數以百萬計的腦細胞中得到電磁訊號，放大後以無線傳輸到頭骨外側的晶片組上。」俄爾文點了點頭皮上的銀色碟形物。「這個晶片我稱之為『捕夢網』，與視網膜裝置的晶片很類似，但編譯過程相反。視網膜植入的晶片將視覺訊號轉譯為神經訊號並送入大腦，捕夢網則將大腦的神經訊號轉為數位影像，可以傳送到電腦。請各位看看螢幕。」

俄爾文身子往前，在電腦上按了個鍵，然後在椅子上做直身體，瞪著底下聽眾。幾秒以後，頭頂上的螢幕浮現出畫面，邊緣有點模糊，但中間都很清楚，是此時此刻記者與投資人坐在廳內的景象。吉姆也看見自己短暫出現其中。每隔幾秒，畫面都會黑一下，因為俄爾文還要眨眼。

「這就是我所看見的大廳狀況，」俄爾文解釋。「應該說是『大腦所見的畫面』，與攝影機有很大的不同，例如各位應該發現了，我的注意力一次只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但卻可以快速地在現場一直轉換焦點。」他掃視人群，畫面也跟著飛竄，「從神經科學的角度而言這是重大的突破，開拓了新的研究領域。未來我們可以進一步理解動物如何認知環境，精神分裂患者又活在怎樣的世界裡，當然商業用途也非常廣泛，各位請看。」

俄爾文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螢幕一下子全黑，但過了幾秒鐘又冒出些顏色，逐漸成形的影像是名女性。起先是黑白的輪廓，漸漸地細節越來越豐富、變成彩色，她身材矮胖、頭髮花白，歪著頭微笑。影像在這一刻靜止。

教授張開眼睛，凝望螢幕。「各位認得她嗎？」他問。「我想不可能，她不是名人，而且二十年前就過世了。」俄爾文按下另一個鍵，螢幕上微笑的白髮女子身邊冒出視窗，兩邊人物十分相似，應該是同一個人，但姿勢有些差異。「其實她是我的母親，叫做爾瑪．康威，右邊視窗是一九七一年我為她拍的照片，左邊影像是我記憶中的她。」

一下子鴉雀無聲，誰也不敢發出噪音。

「嗯，我就知道各位會有興趣。」他說完又敲了敲頭皮上的銀色物體。「捕夢網可以從大腦下載視覺記憶。」

沉默持續幾秒以後，第一個人拍手了，其他人跟進，最後掌聲震天價響。

俄爾文起身向前走一些。「非常令人驚喜吧？」他很雀躍。「透過這個系統，我們能夠取得腦中的各種畫面，栩栩如生的幻想、稀薄的回憶、或者曾經鍾愛的面容，生命中的每一刻都能保存下來。」

掌聲持續不斷，吉姆觀察一下，記者與投資人都非常讚賞俄爾文的發明。捕夢網是個大金脈，有無數利用方式能變成取之不竭的利潤，說不定有些創投已經想好廣告詞了：將記憶拷貝到硬碟上！上網分享你的回憶！雖說將晶片植入腦部是個大手術，但恐怕還是會有數百萬人願意為了將回憶轉變為畫面對世界放送付錢。

只有吉姆想都不願意想。他對重現記憶沒興趣。

俄爾文對全場露出燦爛笑容，享受著大家的讚嘆，只不過一瞥見吉姆，那笑意動搖，忽然轉身，向左邊後臺的人吩咐些什麼，才又轉身過來。

「今天的發表內容到此結束，」他宣布。「對投資奇點公司有強烈興趣的人，請到前面有顧問團為您服務，計畫書中包括各種財務細節資訊。至於我就先告辭了，要趕快回去實驗室。非常感謝各位蒞臨！」

大家又拍手致意，俄爾文站在臺上幾秒鐘對著仰慕者揮揮手，而吉姆抓緊機會上前叫喚。但老教授像是沒聽見一樣，轉身朝出口快步走去，身邊還來了兩個保鏢。

吉姆本來想上前攔阻，但卻想出了更好的主意。他捲起右手袖子，打開義肢彎曲處隱藏的小格子。這條義肢內藏無線電發送裝置，因為他喜歡去一些偏遠的山林，所以才設計了這種東西以備求救之需，然而無線電也有其他用途，例如現在。他轉了裡頭兩個擎鈕之一，調整頻率為一三點五六兆赫。吉姆曾經是研發人員，還記得俄爾文的微型攝影機與視網膜裝置用的頻道，接著他操作另一個擎鈕，等於在這頻道送出一整片空白雜訊。

果不其然，俄爾文腳步不穩了，得抓著保鏢才不會跌倒。吉姆逼不得已用訊號干擾來引起老教授的注意，義肢發散的雜訊足以覆蓋俄爾文的視網膜晶片，導致他暫時失明。

人群注意到了，覺得奇怪，吉姆上臺靠近俄爾文，然後關掉無線電發報機。趁著教授還沒回神，吉姆強而有力的機械手指扣上他手臂。

「多謝你特地等我，老朋友。」他開口說：「我們得好好談談。」

　　

吉姆與俄爾文站在奇點公司總部的大廳講臺上瞪著彼此。教授擠出微笑。「好久不見了，吉姆，抱歉這些日子沒怎麼聯絡，你也看得出來，我一直忙著。」

他試著將手臂從吉姆義肢的抓握中抽離，可是吉姆不肯鬆手，反而湊上去在教授耳邊說：「找個可以說話的地方。」

俄爾文搖頭。「現在不可能，但我下星期頭幾天有空，方便嗎？」

吉姆蹙眉。他並不想傷害俄爾文，儘管兩人有過爭執，但對方始終是恩師，十五年前收自己為徒等於給了他開創新人生的契機。吉姆一直很感恩，但念及女兒，意志變得堅定。與蕾菈遭遇的危險相比，其餘顧忌算得了什麼。「別敷衍我，俄爾文，你也知道我的能耐。」

老人往身旁保鏢一瞟。「我大可請警察逮捕你。」

「當然可以，不過你的手下制服我之前，我會先啟動比剛才強三倍的無線脈衝。在這個距離，你的視網膜晶片會被烤焦。」

俄爾文嘆了口氣，點頭表示投降，揮揮手要保鏢離開，與吉姆走下高臺，進入通往實驗室的長廊。

吉姆還記得這條路，十年前與俄爾文在這裡有不少快樂回憶。實驗室很大，就像學校的體育館，一進到裡面他便感到有點欣慰，因為裡頭幾乎沒變，牆壁上依舊掛著老黑板，桌上陳列著各種工具與原型機種。吉姆看見不少自己協助發明的東西，像是腿部義肢、機器手臂、神經元控制裝置、攝影眼鏡等等。不同的是實驗室裡面沒有別人，不知道是因為俄爾文讓助理放一天假，還是因為他比吉姆所想像的更孤僻。

中央擱著俄爾文的桌子，只是一大塊不怎起眼的金屬，放著他的電腦和好幾疊工程紀錄本。在桌子前面用膠帶黏著一張黃色的紙，吉姆記得非常清楚，那上面有四十位元的零與一。

0 1 0 0 0 0 0 1 0 1 1 1 0 0 1 0 0 1 1 1 0 1 1 0 0 1 1 0 1 0 0 1 0 1 1 0 1 1 1 0

其實就是俄爾文的名字以二進位、八位元的形式表現。這字串對他彷彿有種神奇魔力，象徵畢生目標，也就是人機融合。為了將這理念彰顯得更加清楚，在零與一的字串下，俄爾文又打上「奇點」（Singularity）這個單字。

奇點是俄爾文最感興趣的話題。以前下班之後，他會在位置上喝著威士忌加蘇打水，吉姆則給自己一杯傑克丹尼，教授會大發議論。按照俄爾文的想法，奇點出現的時間點，是科學家打造出一臺電腦，而這電腦具備「設計出更好的自我」的能力時。從此以後機械的智能會有爆炸性的成長，在所有方面電腦都能有超越人類的表現，治療癌症、編寫歌劇、思考出革命性的物理與數學理論並非難事。機械的智能超越人類，但人類也透過義肢更加接近機械，最後兩個物種就會合而為一。機器可以轉譯人腦的訊號，於是任誰都可以將自己的心靈放進電腦裡。

「你想像一下！」通常俄爾文喝了第三杯酒以後會大叫。「我們哪還需要這麼脆弱的肉體！只要能將一個人的記憶都放進真正夠力的處理器，就可以用那些記憶為基礎衍生出新的想法，這樣一來處理器的功能和人腦也就沒有差別了。這一天很快就會來臨，幾十年而已。現在活著的人，就有可能永生不死！」

那時候吉姆當成奇聞軼事來聽，因為就他所知科學家對人類大腦的探索還不夠，也不相信在有生之年，電腦技術足以與人腦匹敵。然而聽教授那番言論很振奮人心，吉姆也全心投入，才幾年時間他們兩個就有了重大突破，也就是視網膜植入，這是世界上第一個可以與人類大腦大量交換訊息的機器。俄爾文很有信心，認為很快就會普及。

可惜後續發展並沒有這麼容易。吉姆專注在義肢製作，俄爾文遭遇最大的障礙：他想要組裝一臺電腦，能夠模擬所有大腦機能，包括視覺處理、語言辨識、運動傳導、決策機制等等。教授花了許多年的時間，卻毫無成果，即使他真的打造出如大腦一般具有數兆個邏輯閘以及相關連結的電腦主機，卻模仿不出人腦那無與倫比的可塑性，也就是隨時因應新資訊改變回路、不斷調整神經細胞連結強弱的特徵。遭遇挫敗之後，俄爾文心灰意冷，變得抑鬱消沉。

也就在同一個階段，吉姆有了自己創業的念頭。當年有成千上萬受傷的肢障士兵從伊拉克、阿富汗返回，他覺得自己一定要為大家貢獻。於是提出自己想要搬到東岸開公司，和華特瑞德醫院合作提供義肢給截肢者的想法，不料老人家大發雷霆。「你不守承諾！」俄爾文吼道。「居然想逃走！」兩個人的爭辯淪為誰更大聲的競賽。儘管四年過去了，回想起來吉姆還是不免眉心一疼，早先美好的回憶煙消雲散。

兩個人走向實驗室中間的難看金屬桌，俄爾文整個人摔在椅子上，看上去精疲力竭、方才的意氣風發不見了。「恨我的話，我不怪你，」他看著地板。「現在連我也恨自己了。」

「你聽我說，我是想知道──」

「我明白，我都明白。你很擔心蕾菈。他們說過你會向我打聽。」

吉姆聽了一頭霧水。「誰說過？」

「該說是我的經紀人嗎？他也自稱是聯絡窗口，負責與『後面真正掌權的人』聯繫。」俄爾文眉毛擠在一起。「但我知道他背後是誰，是CIA。」

原來如此。吉姆懂了，柯絲登給自己看的檔案還真是命中要害。「那這個聯絡人叫做什麼名字？」

「他不肯告訴我，說我沒有知道的必要。還說我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我口風不緊的話，等著被捉去關。所以我才盡力避開你。」

吉姆忍不住咬牙。過去在國安局工作，與CIA多有接觸，幾乎每個探員他都討厭，藍利總部派出來的每個人都不懂得尊重情報線上的同業，非常剛愎自用，就算錯得一塌糊塗也不肯悔改。

「所以這個人提到蕾菈有危險？也說過會有個中國的間諜跑進我家，想在我左手臂開個洞，逼問我女兒的下落？」

「他只說一切在掌握中，還警告我說如果對你透露消息，反而對蕾菈有害。」

「俄爾文，這人騙你啊。CIA專幹這種把戲。你怎麼會和他們有瓜葛呢？」

俄爾文往附近實驗桌揮揮手。「自己看吧，這些設備價值多少呢，奇點每年都花了上億美元做研發。雖然有些成果，但入不敷出，所以不得不安排剛才那種金玉其外的把戲，好從外行人的口袋搾些錢出來。」

「這和CIA有關係？他們借貸給你？」

「一年前探員和我搭上線，說中國那邊有機會，願意以五億要我授權植入物技術，而且特別指明要視網膜與丘腦枕核的部分。我想與中國做生意，但並不樂意把技術授權就這樣賣掉。你應該還記得，我喜歡保有自己的技術權利。所以呢，我拒絕了。沒想到探員警告我，這是個我絕對不可以拒絕的買賣。」



「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做？你的植入物技術可以用在軍事設備上啊，CIA居然想把這種東西賣給中國？」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解釋。」俄爾文聳聳肩。「我只能猜想這是利益交換、對價關係，CIA給中國好處、中國可能會幫什麼忙。」

「給好處？可是中國為什麼會想要你這些技術？」

「抱歉，吉姆，我真的不知道。」俄爾文低頭。「你問的問題，我全部都問過那個探員，但他一直強調我不知道會比較安全。」

吉姆搖頭。「我不相信你會做這種事，你應該會據理力爭，公司也有律師不是嗎？」

「爭了也只是輸而已，我們的立場很尷尬。」俄爾文停頓，深呼吸一口氣。「財報看得出不對勁，其實奇點這幾年都在苦撐，虧損當然得粉飾。偏偏探員知道這些假帳，拿公司倒閉來威脅我。」

聽完以後吉姆並不驚訝，俄爾文一直將這公司像孩子般護著，CIA探員的作為更是一貫伎倆。

教授繼續盯著地板，吉姆轉身看著一塊黑板，有些不知所措。他又轉頭過來。「好吧，俄爾文，你進退兩難，我來幫你脫身，只不過你也得幫我，明白嗎？」

教授遲疑了一下才點頭，面色慘白。

「好。」吉姆又說：「首先我們得揪出把你逼到這地步的壞蛋。你確定他沒說過名字？」

「沒有，他相當小心，都行正式公文，我們律師確認過，的確是CIA。但對方從來沒洩漏自己的姓名，見面的時候他有兩個灰西裝大男人護送，那兩個人完全不講話，應該只是保鏢。」

吉姆花了一會兒時間觀察實驗室四周，有許多設備連接著攝影機。「你們有在這裡……實驗室內會晤過嗎？」

「沒有，他不進來，也不到我家。他和保鏢每次都趁我開車上班時，將我攔下來。」

這麼一說吉姆閃過個念頭。「上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你說他特別警告過我會來？」

「呃，對啊，昨天的事情，早上大概八點。」

「那你的眼球相機沒有攝影嗎？晶片不是都會存檔？印象中以前你做的都有這個機能。」

俄爾文聽了有些訝異，但隨即搖頭。「抱歉，我後來不得不取消這種功能，新的處理器對系統記憶體來說已經負擔過重了，哪裡來的空間可以儲存多於檔案？」

「可惡，」吉姆低聲罵道，卻又想起另外一個辨認CIA探員的辦法。他指著俄爾文桌子上的電腦。「這個介面能不能連結你頭皮上的晶片？你剛剛說過叫做捕夢網？」

「噢，可以啊。」

「趕快啟動。」

俄爾文一頭霧水。「你是想──」

「你都見過他好幾次了，對外表總有視覺記憶吧，我們把影像下載出來。快點開機。」

「好、好。」俄爾文打開電腦，主機運作起來。「我不敢保證會成功，」他提醒。「捕夢網要在記憶強烈的前提下，成像才會鮮明。」

幾秒鐘過去後，實驗室內的影像出現在螢幕上，聚焦於中心、周圍模糊不清。片刻後吉姆也看見自己出現在裡面，相當清楚，只是一會兒以後焦點晃動，飄到房間另外一頭。

「好，閉上眼睛，」吉姆說：「試著回想那個探員吧。」

俄爾文如言闔上雙眼，螢幕便黑了，持續幾秒，接著朦朧影像閃過，黑暗中湧現黑色轎車，卻又散去。然後吉姆看見一個男人的下半身，細條紋長褲、黑漆皮鞋，臉孔也逐漸出現，沒想到吉姆立刻察覺不對勁，那不是探員，是喬治．克隆尼。又好一陣子，那張面容消失，卻又換成湯姆．漢克與茱莉亞．羅伯茲。

吉姆皺著眉頭。「俄爾文，你搞什麼？是在回憶奧斯卡頒獎典禮嗎？」

「抱歉，很容易分心，尤其一緊張就會這樣。」

「集中精神，想想那個探員，和你聯絡的人。去回想你們上次見面的場景，在什麼地方呢？」

許多不同街景快速掠過螢幕：忙碌的街口、並排的商家，住宅區與空著的停車場等等。但俄爾文好像又分神了，場景切換到廚房、冰箱、半加侖柳橙汁。吉姆心焦起來。「喂，俄爾文！那人威脅你啊！」

俄爾文被他一喊似乎亂了分寸，畫面冒出亂七八糟的色塊，然而吉姆卻從其中看出些端倪。他按了鍵盤，趁著影像尚未消散前定格，那是一張有清楚五官輪廓的臉，左臉頰上的疤痕頗深，是個反過來的Z字形。

吉姆對這特徵有印象，九〇年代與對方共事過，那時候他與柯絲登協助CIA攔截基地組織的通訊，而這名探員就負責協調引渡，將緝拿到的恐怖份子移交給埃及祕密警察。這個人的真實姓名他不得而知，因為當年他的態度就像現在對付俄爾文一樣，總說別人不需要知道那麼多。所幸吉姆記得一件事情，就是這個探員使用的代號叫做「鎚頭」。

吉姆才剛抵達帕薩迪納市奇點公司總部就接連碰上狀況。他要求會見俄爾文．康威，但老教授的一位助理、穿著漂亮西裝骨瘦如柴的混蛋卻回應說：康威教授是大忙人，誰都沒空見。吉姆耐著性子解釋自己與俄爾文．康威多年前的合作關係，如今有緊急事件，必須趕快通知他，沒想到助理只是搖搖頭。他繼續試著說明，對方卻置若罔聞，最後吉姆的脾氣終於爆發，他太擔心蕾菈，絕不能這麼延宕下去，於是破口大罵，那名助理便叫了保全出面。

那當下吉姆考慮著要不要往前一撞逕自衝上樓，不過眼睛一掃看見電梯旁邊有個告示：七月十九日在此舉辦公開記者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