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命運之輪

　　天空像是被撕裂般地剖出深沉陰鬱的縫隙，灼熱的風拂過荒蕪的野地，破碎的月光靜靜地灑在滿地的屍首上。

　　那名少女就站在離月亮最近的崖巔，一身白衣，銀白的髮絲染上虹霓的顏色，兩袂飄然鼓滿了風，像是隨時都會乘風墜落。

　　他就這樣滿身是血地跪在屍體堆成的山丘上，靜靜地，翹首仰望著，那注視專注得如同他永生的信仰。

　　多麼純淨的、不染一絲汙穢的身影，美到似乎只要抓住了，就能讓自己擺脫世上的汙穢。於是他從屍堆上蹣跚爬行，即使斷了手臂、去了雙腳……他還是想抓住眼前，那屬於他信仰的身影。

　　「……瑤、瑤罌……」他用破碎的喉嚨發出嘶啞的氣音，卻只得到那名白衣少女的回望。

　　那道無垢身影白淨的面容朝他淡出一朵笑，像是說了些什麼。下一秒，來自地底的巨大聲響震碎了寧靜，拔地而起的根底像是發了狂似地衝向少女，最後暴力地吞噬她、拉扯她，直到沒入深深、深深的地底。

　　他就只能望著。

　　原本以為逃離了龐大的宿命，沒想到卻是墜入了更絕望的深淵。

　　原以為逃得夠遠了……

　　他發出了痛苦的嘶啞與低吼，卻不是因為身上撕裂的痛楚。因為他的心已經隨著那名少女，被撕扯入無望的深淵。

　　「一、一定有……」滿臉是血的他挫敗地將額頭抵在荒蕪的大地上，「一定有……」

　　他咬緊牙根，在冰冷的月光下發出了崩潰的哀嚎哭聲。

　　一定有、可以讓我們一起活下去的方法……

行之一，華燈初上

　　時間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天地之初，渾沌漸清，八荒四垓初成時，這個世界便分立了二界：天界、地界。

　　天界因諸神戰爭，分裂了三方：崑崙仙境、淨宗佛界、梵天神域。崑崙仙境掌管地界之北，梵天神域掌管地界之南，而淨宗佛界崇尚自然，故而退且避之。

　　「人界？當時我們就存在於那裡嗎？」稚氣的男孩嗓音興奮地問。

　　紫紗幕簾之後，斜倚在榻上的男子靜了許久，良久才回答：「是。」

　　初脫渾沌，人族便逐漸興盛起來，而渾沌洪荒時期的神遺之族卻因為惡劣的生存條件逐漸瘋狂、兇暴，與人族徹底為敵。

　　「人族稱其為──魔獸。」男子青蔥般的美麗手指挾著一根紫玉琉璃長煙管，輕輕撥了撥金狔獸上的沉香。

　　崑崙中央天帝「黃帝」有感地界渾沌，同四方天帝共煉法寶「妖繪錄」，命掌管天地命運的大司命與少司命下地界，以硃砂玄筆血繪千百神遺之族封於妖繪錄中，名為山海圖。地界因而恢復了秩序，人族休養生息，逐漸發展出文明。

　　「但人族還是差點被毀滅了對吧，為什麼呢？」男孩又問。

　　「因為有人偷了山海圖，操控他們血洗地界。」男子沒有什麼感情的低沉嗓音淡淡地說著。

　　有人偷走了山海圖，將整個地界當成一個蠱盆，想要從人族、妖族、神遺之族中鍛造出最堅固的容器。

　　「從人族身上？」男孩驚訝，伴隨著鄙夷，「人族那麼脆弱！」

　　「很脆弱，非常脆弱。」男子支著頭，呼了一口白煙，「但卻意外能承受渾沌之力。」

　　少司命眼見地界淪為殺戮之地，碎心之餘，以血與魂將自己煉成法寶「山海經」，永鎮山海圖，但是封印後的山海圖卻就此不知所蹤。而大司命也因為失去了少司命，盡碎精魄消失於天地之間。

　　主宰命運的神祇先後逝去，天地命運進而歪斜。

　　「直娘賊！天人們都死光了嗎？為什麼一定要以身殉死？天人一人一隻把那些神遺之族抓起來關著不就好了嗎？瘋了！天人們都瘋了！」男孩憤憤不平地碎唸著。

　　意外地，男子的唇角微揚，「用最小的代價完成最大的利益，這就是天人們的想法。我有准你罵人嗎？」

　　「……對不起。」

　　竊走山海圖的人是誰，在安逸了幾百年後被發現了。

　　「是誰？是誰？師父你別在緊要關頭的時候喝茶呀！」男孩清秀的臉蛋上滿是盼望。

　　男子睇了眼前這個毛小子一眼，繼續說道。

　　兇手的身分很尊貴，非常、非常尊貴，是南方天帝──炎帝。

　　而他的罪行之所以會被發現，是因為他的私生子──戰神天燼──為了一朵由人入妖、再由妖入魔的妖花殺了他。

　　於是他的罪行終於暴露了，被盜竊的山海圖殘本、被強行入魔的妖花少女、足以吞噬天地的渾沌之源。

　　「嘖嘖、嘖嘖……」男孩不停地搖頭，「瘋了，天人們真的瘋了。」

　　那幾百年來，天界與地界可熱鬧了。

　　天燼犯了殺戒後就以自身為陣眼，開啟壓抑群魔的法陣，地界因而得到短暫時候的喘息。

　　佛界上魔金蟬子誘引了同是上魔的胞姐殃，以火神之女的性命將她封印，卻招引了火神之女的夫君大妖孽鬼聯合青丘之國的九尾狐族攻上天界，幾乎毀了九重天。

　　妖花尋找天燼數百年，上窮碧落下黃泉，最後終於找到化為天魔的天燼，並且破除了法陣。除此之外，連嚴守自我境界的淨宗佛界也出了紕漏，上魔殃破封後大鬧佛界，天地精華孕育而出的異端兒被殺，又被喪心病狂的金蟬子送往輪迴……

　　地界再度混亂，可熱鬧得很了。

　　沉香燃盡，斜倚在榻上的男子也湧起了淡淡的疲倦。

　　「師父，後來呢？他們都到哪兒去了？」男孩神情激動地問著。

　　後來？我也很想問後來。但是其實，他們沒什麼後來。天燼與妖花同歸於盡，異端兒被冥主封印，金蟬子被打入輪迴。

　　「冥主？」男孩笑了，「那個老是擺著一張死人臉的冥主姐姐也會干涉這些事嗎？」

　　「三界大老的帳她都不買，誰知道她想什麼呢？」男子終於起身，墨黑的長髮就隨著他的動作流洩至胸前。

　　「師父，你說了那麼多，我還是沒聽到你的故事呀！」男孩討好地蹭到男子的紗簾之前，卻因畏懼師父的威嚴而不敢更進一步。

　　「若能馭窮奇繞王都十圈不掉下來，為師會考慮。」男子淡淡地打發眼前吵鬧的孩子，一揚手，輕紗後的重紫絨簾已經掩去男子清瘦的身影。

　　「師……」男孩愣了一會兒，氣得跳腳，「師父沒這樣耍人的啊！你自己跟我說窮奇如果願意讓我跨上去騎，就告訴我你在天界的事啊！」

　　只有寂靜。

　　「人無信是畜生，魔無信是畜生不如啊師父……」

　　他發誓他只是很小聲、很小聲地咕噥而已，但是偌大的寢殿內卻響起了焦雷，將他劈了個倒栽蔥。

　　「娘的……有沒有這麼通啊師父？」男孩摸了摸自己的腦門，猴般地竄起身來。

　　「笨蛋。」少女稚嫩的嗓音響起，帶著淡淡的嘲諷，「師父是我們魔界偉大的魔主，你就算拍馬也趕不上他。」

　　隨著聲音望去，一名少女倚窗而笑，手裡拿著一枝翠綠的柳枝，一身淺綠色的春服，烏黑的髮在耳際綁著兩個鬏鬏，緞著一對金鈴，將一張白皙嬌嫩的臉蛋襯得靈透嫺雅。

　　但是男孩卻是先看到了少女手上的柳枝，一張俊俏的小臉皺成了包子狀，「啊～啊～啊～」

　　少女撐著窗台，支頤笑得一臉得意，「人界南畔的離別柳，梵天神域的進貢上品！」

　　「為什麼妳會有！為什麼為什麼！」男孩虎地跳到少女面前，隔著窗台與她手上的柳枝對望，眼底泛著星河熠熠，「人間物是進貢品中的上品上上品耶！」

　　看著男孩的視線隨著柳條的動向東搖西晃，那天真的蠢樣子讓少女忍不住笑了，那笑聲伴隨著金鈴的脆聲，竟將魔界陰鬱永灰的天空襯出了幾許春天的顏色，那樣的明豔。

　　他忍不住忘情地握住了少女纖細的手腕。

　　少女愣了下，有翼族特殊的藍色圈金眼眸靜靜地瞅著他。

　　「離析？」

　　回過神，他有些狼狽地抽回手，賭氣道：「到底妳哪兒弄來的柳枝？」

　　少女賊賊地笑著，單手晃著柳枝，慢條斯理地回答：「朔望大人送我的，雖然只是次品，但也夠我玩一陣子了。」

　　「不公平！為什麼我沒有！」他癟著嘴瞪著那蒼翠美麗的柳條，還是活的！盪漾著魔界所沒有的點點星輝，那樣美麗，「難道就因為妳叫柳焦，所以就把這個送妳嗎？」

　　「答對了！」

　　「那個混蛋……」

　　沒有得到禮物的小男孩咬牙切齒地打算偷偷彙報師父他得力的左右手暗渡陳倉異界供品……

　　「你真的很小心眼欸！離析。」柳焦笑彎了眼。

　　「囉嗦！朔望真的很偏心欸！」離析真的氣炸了，鼓著腮幫子扭頭不去看柳焦。

　　柳焦笑得更大聲了，「你真可愛。」

　　「老子英明神武、風流倜儻！哪裡可愛！」離析挺著胸膛忿忿答道。

　　「喏！」一串清脆的鈴聲在離析的耳際響起。

　　轉過身，是一串已經有點歲月斑蝕的褪色金鈴吊飾，上面還依稀殘存著魔族與神族的渾沌氣息。

　　「這是……」

　　「漫遊到人間西域時，遇到了一對奇怪的旅行者，其中一個銀髮紅眼的大哥哥送我的。」柳焦笑著回答，「我搖著好聽，送你唄！以後你來了，我就知道了。」

　　離析瞪著手中的二手禮物，還是有些不悅地咕噥：「什麼臭男人送的禮物……以為我稀罕嗎？」

　　「你會稀罕的。」柳焦眨了眨那雙漂亮的異色瞳，「因為是我送的。」

　　魔界獨有的、黯淡的日陽曬在柳焦精緻的輪廓上，那淡淡上揚的唇角，幾乎迷眩了離析的雙眼。

　　「妳、妳快收攝妳的魅惑！」意識到有翼族複雜的血緣中具有妖狐血統，離析終於清醒過來，決意不再看柳焦的雙眼。

　　「我才沒有魅惑你。」背後傳來柳焦淡然而調侃的聲音，「是你喜歡我。」

　　「沒有！」

　　「你有！」

　　「沒有！沒有！」

　　「你有！」

　　「沒有！沒有沒有！」屬於小男孩口是心非的倔強讓他加重了語調，「就算天地合、夏雨雪！我也不會喜歡妳！」

　　……啊！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分的時候，轉過身，他只看到柳焦振翅而去的身影。

　　「……小氣！說一下就生氣了！」他對著天空低聲呢喃。

　　「如果是我，一定會甩一巴掌給你。」男性低沉清淡的嗓音突然自他身後響起。

　　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影讓離析嚇了一大跳，回過身看，是一名一身黑袍的清俊男子。

　　「……朔望！」離析詫異地瞪著眼前的男子，難得口吃了起來，「你你你、你偷聽多久了？卑鄙！下流！……沒良心！」

　　有著一頭委地長髮的男子掩嘴輕輕笑著，「就算是賭氣，這種話也是很傷人的。柳焦不好嗎？她既美又強大，如今已經是鐵血騎的前鋒了，再過一百年成年以後，應該就會有許多求親者踏破她家的門檻了。」

　　「我不准！」離析忿忿地脫口而出。

　　「你不准？你是什麼東西？」朔望歪頭好笑地看著眼前暴跳的小豆子，「雖然我與柳焦差了千歲有餘，但只要她希望，我這宰輔夫人的位置就是她的……」

　　「朔望！你這個千年老不修！」離析這次真的炸掉了！衝著朔望大吼大叫了幾句後轉身就跑。

　　朔望倒是不慌不忙地長手一揪，將這隻暴氣的小豆子抓回來，「跑哪去？明日你師父又要閉關了，還不來幫我處理那長得拖地的名單？」

　　「朔望！你這個花心變態老不修！」

　　「是、是，我是！走吧，明晚子時要用好呢……你不來幫忙我還能活嗎？」

　　雖然知道每百年魔主就必須閉關百年，但是每次看到這長長的賓客名單、君前儀式，離析還是想轉身就跑。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朔望高坐於書案後，幾乎直達屋梁高度的奏摺與名簿感覺只要輕輕一揮，他人就會被埋起來，「我剛剛在你身上下了火靈蠱，不想討皮痛就乖乖過來幫我整理這些奏章。」

　　「我堂堂魔主幽獨唯一的關門弟子……」

　　「冰蝕蠱剛剛也種到你的體內了。」朔望難得地從大批卷宗中抬了抬眼，黑玉般的雙眼寧定冰冷地看著離析，「你剛剛說什麼來著？」

　　「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讓我這個弟子服其勞吧……」離析決定識時務者為俊傑，龜起來乖乖幫這個心情陰晴不定的宰輔大人任勞任怨了。

　　看了看長長的異界禮單以及名冊，還有那些該清點的奇珍異品，離析真的覺得很沒勁。

　　「師父沒事為啥每隔百年就閉關？他不煩我都膩了……」離析一邊抄錄名冊，一邊隨口抱怨著。

　　「孩子，你一定要記得一件事。」朔望一邊翻閱奏摺，一邊答道：「魔界與天地冥三界若有一天引發戰爭……我們可以全都戰死，但魔主必須活下來。」

　　突然提到這麼嚴肅的話題，讓離析忍不住愣住了。

　　「魔主若在，魔界就絕不會傾覆滅亡……析兒，萬萬不可失去魔界。」朔望低了聲音，「因為一旦失去這裡，我等魔族，必定連魂魄也不得歸所。」

　　離析整個懵了。

　　他是曾經聽過魔界耆老醉後感嘆：沒有幽獨，魔族根本沒有衍續的希望……也隱約聽過那些曾隨魔主初至魔界時，遇到如何慘烈的狀況，甚至賠上了魔后的靈魂……

　　但是當他想問師父時，師父只會給他一個冰冷空洞的眼神。

　　一切都是那麼隱晦，包括魔界的形成，以及他方三界的故事。即使是一向可以跟他廝混打鬧的朔望，提到這些事情，也只會三緘其口，緘默再緘默。

　　每個人都在搞神祕。

　　但每次問到最後，朔望就會露出一種很怨恨、很怨恨的眼神。這個時候，他就必須閉嘴。

　　就像現在……

　　「呃……朔、朔望，你沒事吧？」離析擔憂地看著朔望。

　　朔望倒是沒什麼太大的情緒起伏，只是淡淡地回答：「我沒事，但你抄錄的名單很有事。」

　　離析一低頭，抄錄大半的名單已經讓他筆上的墨水滴得一塌糊塗。

　　「我一個時辰的心血啊啊啊啊啊啊……」

　　慘烈的哀嚎迴盪在宰輔書房中，久久不絕。

楔子，命運之輪

　　天空像是被撕裂般地剖出深沉陰鬱的縫隙，灼熱的風拂過荒蕪的野地，破碎的月光靜靜地灑在滿地的屍首上。

　　那名少女就站在離月亮最近的崖巔，一身白衣，銀白的髮絲染上虹霓的顏色，兩袂飄然鼓滿了風，像是隨時都會乘風墜落。

　　他就這樣滿身是血地跪在屍體堆成的山丘上，靜靜地，翹首仰望著，那注視專注得如同他永生的信仰。

　　多麼純淨的、不染一絲汙穢的身影，美到似乎只要抓住了，就能讓自己擺脫世上的汙穢。於是他從屍堆上蹣跚爬行，即使斷了手臂、去了雙腳……他還是想抓住眼前，那屬於他信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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