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蔣勳要說的是《紅樓夢》裡女子們的人生、愛情與命運
三百年前,《紅樓夢》這本書,已為每一個不同個性典型的女子,以及她們的情感命運,書寫出安靜而寬闊的祝福。
色彩學高手鶯兒、公正寬容的特助平兒、得體伶俐的鴛鴦、上進好學的香菱、內斂守靜的邢岫煙、爽朗男孩氣的史湘雲、高傲而動人心魄的晴雯、認真做自己的探春、漂亮調皮的芳官、深情女同志藕官、病弱美人柳五兒……這些亮麗動人的生命姿態,何嘗不呼應著現代女性的特質與覺醒?
在《紅樓夢》一片花團錦簇中,偶略的浮光畫面,為蔣勳悉心撿拾起來,細細玩味:有賈母的富貴省悟,有柳湘蓮的自負孤獨,有石呆子的卑微苦痛,有烏進孝的生存周旋,有秦顯家的人際打點……人性試題處處;更有中國結與配色學、界畫的材料技法、跳脫文藝營的寫詩課、大宅門的管理學……文化逸趣不絕。
在蔣勳眼中,《紅樓夢》顛覆了人間秩序,卻找到了每一個人內在的心靈秩序。微塵眾生,流浪生死,故事都沒有完。
作者簡介:
蔣勳
福建長樂人。1947年生於古都西安,成長於寶島台灣。台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1972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76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聯合文學》社長,並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及東海大學美術系。
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並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近年專事兩岸美學教育推廣,他認為:「美之於自己,就像是一種信仰一樣,而我用佈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
著有:《天地有大美》、《美的覺醒》、《身體美學》、《漢字書法之美》、《吳哥之美》、《夢紅樓》系列、《九歌──諸神復活》、《舞動白蛇傳》、藝術解碼五書、《秘密假期》、《孤獨六講》、《生活十講》、《新編傳說》、《欲愛書》、《大度‧山》、《多情應笑我》、《蒼涼的獨白書寫〈寒食帖〉》、《手帖──南朝歲月》、《此生──肉身覺醒》、《新編美的曙光》、《張擇端 清明上河圖》、《少年台灣》、《萍水相逢》、《此時眾生》、《肉身供養》等書,以及各種有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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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大人生。蔣勳細讀紅樓,以現代觀點細說古今不變的人性,使我們更加敬佩曹雪芹,更感受到這部經典的可親可愛。──林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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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平兒理妝〉
平兒是《紅樓夢》裡我很喜歡的一個角色,她性情溫和包容,處處委屈求全,特別讓人心疼。
平兒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頭,豪門貴族的小姐出嫁,要陪嫁好幾個丫頭。這些丫頭的命運可想而知,她們是人,卻變成陪嫁的物品,沒有被當作人看待。王熙鳳又是特別尖刻好妒的女人,陪嫁的丫頭死的死,有的打發嫁人,只剩下一個平兒,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惟王熙鳳命令是從,才在身邊留得住,成為王熙鳳最得力的助手。
王熙鳳管家,等於今天企業的總經理,人人都說她能幹,但是沒有平兒這一特別助理,王熙鳳的管理不會那麼順遂。
舉一個例子,第七回王熙鳳去看秦可卿,意外遇到她的弟弟秦鐘也在。王熙鳳沒有帶見面禮,小丫頭回報,平兒斟酌一下,選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金錁子送去,適時送到,很得體,沒有失禮。
王熙鳳管理嚴峻,對待下人苛刻,沒有慈悲心。平兒常瞞著王熙鳳放寬一點,為王熙鳳做好事,也讓管理不會變得苛薄。
王熙鳳治家成功,一大部分是平兒擔下了大大小小雜事,能夠執行王熙鳳的命令,又能斟酌分寸輕重,適度調整緩急寬嚴。平兒在今天,絕對是一等一的管理好手,無論在政府或企業,平兒都是難得一遇的人才。
平兒又從不爭勝好強,王熙鳳愛逞能、愛出風頭,平兒把風光功勞都歸於王熙鳳,她卻內斂低調,不居功自大。
陪嫁丫頭不能一直單身,王熙鳳又需要平兒在身邊,因此就讓賈璉收為妾。平兒看起來是從丫頭升等成為妾了,但是在王熙鳳這樣善妒的大老婆下面做妾,平兒處境的為難可想而知。
平兒知道賈璉也怕王熙鳳,因此認了做一輩子王熙鳳的奴僕,她名義上是賈璉的妾,卻不讓賈璉碰她,有時賈璉在房中,平兒就跑到房外,隔著窗說話,讓王熙鳳不起疑心,沒有忌恨她的理由。平兒這樣委屈求全,也算是明哲保身的方式嗎?
然而在第四十四回裡,平兒還是遭殃了。
賈璉趁王熙鳳生日壽宴忙亂,搞上了僕人鮑二的老婆,王熙鳳捉姦,聽到鮑二家的在床上詛咒她死,又說王熙鳳死了,平兒扶正會好多了。王熙鳳喝多了酒,又受如此羞辱,惱羞成怒,不問青紅皂白,就劈打身邊的平兒。
王熙鳳踢門進去,與鮑二家的撕打,又命平兒幫著打。賈璉氣急,也動手打平兒。
一直委屈求全、從不惹是生非的平兒,也終於攪進這樣難堪骯髒的處境,弄到披頭散髮,涕泗滂沱,絕望到要藉賈璉手中的劍自盡,一了百了。
李紈平日就心疼平兒,看到平兒此日難堪受辱,就把她帶到稻香村去安慰平撫。
事情過後,寶玉把平兒接到怡紅院來,向平兒道歉。寶玉說:「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吧。」平兒雖然氣苦,也不解為何寶玉要向她賠不是,便說:「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說:「我們兄弟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
佛經對「大悲」的解釋是「不捨一切有情」,寶玉對平兒受辱受苦不忍,他不覺得平兒只是奴僕丫頭,真心希望有情眾生都歡喜安樂,也真心為賈璉之俗、王熙鳳之威抱歉,好讓平兒安心。文學裡體悟「大悲」的,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平兒懂事,沒有對賈璉、王熙鳳一句怨言,真心感謝寶玉的體貼溫暖。
寶玉不只在言語上體貼,他覺得平兒受了氣,受了侮辱,為了王熙鳳做壽特意穿的新衣服也髒了,就提醒平兒換下髒衣裳。他說:「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妳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
寶玉覺得,人世間再傷心,也不可以不美吧。美是生命最後的救贖。寶玉要平兒梳頭洗臉化妝,在生命最傷痛的時刻,依然要讓自己光鮮亮麗起來。
寶玉張羅丫頭舀洗臉水、燒熨斗。他又見平兒哭過,撕打過,頭髮亂了,臉上沒有光彩,就說:「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
人生在世,不要跟別人「賭氣」,不要跟自己「賭氣」,糟蹋大好生命。第四十四回裡,寶玉就認真幫平兒整妝起來。
寶玉的爸爸賈政如果此時看到兒子替丫頭塗脂抹粉,大概又要氣得昏倒。然而《紅樓夢》平兒理妝這一段,確實是最動人的人生風景。
傷心過,痛苦過,骯髒過,難堪過,寶玉帶著平兒,從梳頭化妝開始,讓自己重新潔淨美麗起來。
寶玉在妝臺前打開一個宣窯瓷盒,瓷盒裡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寶玉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向平兒解釋:「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製的。」平兒把粉倒在掌上,果然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臉上勻淨潤澤,不會澀滯。
胭脂盛在小小白玉盒子裡,像玫瑰膏子。寶玉再向平兒解釋:「那市賣的胭脂都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平兒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剩下的用來拍在兩頰上。
「平兒依言裝扮, 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把花盆內正盛開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給平兒簪在鬢上。
細讀《紅樓夢》這一段,對化妝品的講究,粉與胭脂的製作方法,或許使人歎為觀止,一點不輸今日歐洲名牌。
然而平兒理妝,還是在說生命任憑如何難堪受辱,也還是要重新整頓,讓自己美好起來吧。
在寶玉眼中,平兒是聰明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寶玉心疼這樣的生命。平兒走了,留下她的衣裳手帕,上面猶有淚漬,寶玉洗了晾上,用熨斗燙平。
一個小少爺,為丫頭洗手帕晾乾,又用熨斗熨平衣裳,讀者或許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作者清楚:他要人世如此潔淨平坦。
〈冬天,一個夜晚〉
晴雯是《紅樓夢》裡寫得極好的一個人物,她的片段故事像「撕扇」、「補裘」都被大量討論,也編成戲劇,成為舞台上亮眼的傑作。
晴雯的確是個充滿戲劇性的角色,我很喜歡的片段卻是第五十一回,一個冬天夜晚的故事。
第五十一回寫襲人因為母親病重回家,怡紅院少了穩重妥貼的襲人照顱,大家都不放心。王熙鳳囑咐上夜的老嬤嬤,也囑咐大丫頭麝月、晴雯,要好生照看寶玉起居。王熙鳳說得有趣:「別由著寶玉胡鬧。」
顯然在許多人眼中,寶玉還是個孩子,有孩子氣的頑皮。然而比他年齡大兩、三歲的麝月、晴雯,何嘗不是孩子,何嘗不愛「胡鬧」?
襲人不在,幾個孩子就像少了大人管教約束,在大雪寒冷冬夜,放肆地玩起來。晴雯也因此受了風寒,生了一場病。
這一場戲,一開始是麝月忙著給寶玉鋪床,晴雯圍坐在薰籠旁取暖。麝月看了說:「別裝小姐了,我勸妳也動一動兒。」
晴雯常給人不做事的印象,養著長長的指甲,用鳳仙花染紅,整天歪在床榻上,不像一個勤於幹活的丫頭。
麝月要晴雯站起來,把穿衣鏡的套子套上,上頭的划子划上。麝月說:「妳的身量比我高些。」
寶玉的房裡有等身高的歐洲進口大穿衣鏡,傳統富貴人家怕孩子晚上被鏡子裡的人影嚇到,入眠前都要套上套子,遮起鏡面。
晴雯抱怨說:「人家才坐暖和了,妳就來鬧。」嬌嗔撒賴,晴雯這樣的個性,在現實生活裡可能讓人嫌厭,卻被作者寫得如此真實可愛。
更有趣的是小主人寶玉,碰到一個這樣驕縱的丫頭,卻不以為忤,反而起身自己動手去放下鏡套,划上插鞘。寶玉一點沒有動怒,笑著跟兩個女生說:「妳們暖和罷,我都弄完了。」他是天生來疼愛女孩兒的菩薩。
《紅樓夢》顛覆了人間秩序,儒家強調的主僕尊卑,作者都不在意。他相信有比世俗秩序更高的人性秩序,不是外在的紀律規範,而是找到每一個人內在的心靈秩序。
看起來自私又懶惰的晴雯忽然說:「終久暖和不成,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
「湯婆子」是一種暖水袋,我童年還用過,冬天寒冷,把熱水裝進金屬或塑膠的容器,外頭包了毛巾,塞在被窩靠腳處,可以取暖,第二天早上也用湯婆子裡的熱水洗臉。
寶玉沒有把奴婢當奴婢,晴雯也沒有把寶玉當主子,他們只是遵守著人性的秩序,也因此難以被世俗了解吧。
大家都睡下了,深夜時分,寶玉睡夢裡習慣性地叫襲人。晴雯睡在外間,聽到寶玉叫人,她醒了,心直口快地笑罵麝月:「連我都醒了,妳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挺死屍的。」
麝月其實沒有睡著,翻身笑著說:「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干!」
這些青少年的世界天真而無心機,有小小的爭吵,有大人看起來的「胡鬧」,但也都有真正人與人的溫暖關心。
麝月起來給寶玉倒茶,穿的是紅綢小襖內衣,寶玉怕她受寒,就要她披上自己的「貂皮煖襖」。
麝月披了貂裘,先用燙水溫了杯子,涮一涮,倒掉水,再給寶玉斟茶。晴雯抱著薰籠,又撒起嬌來,要麝月也給她斟一杯。麝月罵著說:「越發上臉兒了!」
罵歸罵,麝月還是給晴雯倒了一杯熱茶。
我喜歡這些十五歲上下的青少年,他們像今天的國、高中生,生活在一起,吵吵鬧鬧,沒有心機,如此一清如水。我讀《三國》,嘆息搞政治的人要花這麼多時間用盡心機,爾虞我詐;讀《水滸》,也常常讀到心驚肉跳,一人砍殺另一個人,開膛破肚,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有我的偏執吧,覺得一個民族幸好還有一個「大觀園」,留給一清如水的孩子們一片淨土。然而,我也不知道這些孩子長大了要怎麼辦,或者,《紅樓夢》的作者根本不要他們長大,他們就像林黛玉在花園裡埋葬的「花塚」,只活過一個花季,記憶著一個花季的繽紛。在花園一個角落,埋葬了青春,走出園子,沒有地方容得下如此潔淨天真的青春吧。
麝月倒完茶,便說:「你們兩個別睡,說著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她披著寶玉的貂裘,開門出去看月色。
晴雯頑皮,從被窩裡跑出來,也不添衣服,躡手躡腳地要去嚇唬麝月。寶玉忙阻攔說:「凍著不是玩的!」
晴雯膽大,頑皮起來什麼也不顧,罵寶玉「蝎蝎螫螫」,像老太婆。然而一走出去,被窩裡的熱身子被風一吹,「侵肌透骨」。
寶玉高聲叫著:「晴雯出去了!」阻止晴雯再受寒,但已經來不及了,晴雯受寒氣侵體,一下子臉都燙起來。寶玉藉口要晴雯替他「掖」被子,順手一摸晴雯,手冷如冰,就叫晴雯趕緊鑽進被子「渥一渥」。
麝月回來,看到晴雯鑽在寶玉被子裡,知道她方才穿內衣就要跑出去,罵道:「妳死不揀好日子!妳出去白站一站瞧,把皮不凍破了妳的!」
我把這一段畫面停格移到現代,台北豪宅裡,一個十五歲左右國中生小主人,跟大幾歲的傭人鑽在被子裡,別人看見了,小主人說:怕她冷,給她「渥一渥」。
不知道現代人能夠相信這天真無邪的故事嗎?
讀《紅樓夢》,與現代一對比,直覺不可思議。這個叫寶玉的少爺,會如此心疼一個丫頭,怕她凍壞了,要她鑽進被子暖和。丫頭也覺得理所當然,二話不說就往被窩鑽。麝月旁觀,也覺得應該如此,只是罵晴雯不知天高地厚,外衣不穿就要跑出去。
那個冬天,一個夜晚的故事,讓我著迷。那個寒冷的夜晚,「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晴雯,記得被窩裡依靠在一起的體溫吧。他們什麼也沒有做,然而後來晴雯還是被趕出了賈府。大人們都不會相信,他們天真無邪,一清如水。
我們的心思裡少什麼,有時會讀不懂《紅樓夢》。
〈平兒理妝〉
平兒是《紅樓夢》裡我很喜歡的一個角色,她性情溫和包容,處處委屈求全,特別讓人心疼。
平兒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頭,豪門貴族的小姐出嫁,要陪嫁好幾個丫頭。這些丫頭的命運可想而知,她們是人,卻變成陪嫁的物品,沒有被當作人看待。王熙鳳又是特別尖刻好妒的女人,陪嫁的丫頭死的死,有的打發嫁人,只剩下一個平兒,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惟王熙鳳命令是從,才在身邊留得住,成為王熙鳳最得力的助手。
王熙鳳管家,等於今天企業的總經理,人人都說她能幹,但是沒有平兒這一特別助理,王熙鳳的管理不會那麼順遂。
舉一個例...
作者序
微塵沙數,都有未完的故事
丫頭們的「花塚」
在第二輯的《紅樓夢小人物》裡,談了好幾位丫頭。有我最尊敬的公正寬容的平兒;有我最心疼的天真單純的金釧;有我剛開始不容易十分了解,後來越讀越覺得動人心魂的晴雯;有大方氣派、嚴詞拒絕好色老爺糾纏霸佔的鴛鴦;有從唱戲轉為丫頭的藕官,她(他)在舞台上一直演男角,愛上戲台上的女性角色,假戲真做,回不到現實,仍然追求愛戀著女子,她是《紅樓夢》裡深情的「女同志」;還有漂亮調皮的芳官,像個小男孩,寶玉也喜歡讓她男裝打扮;還有廚娘的女兒柳五兒,丫頭還沒做成,卻捲進竊盜官司裡,身體病弱,令人同情悲憫。
《紅樓夢》裡有好多丫頭,她們在整部小說中佔據的分量,被作者描述的用心程度,都絲毫不遜色於主要的貴族小姐們。
小說開始,賈寶玉十三歲,喝了酒,在秦可卿臥房睡了,做了一個夢,到了「太虛幻境」,看到好多大櫥櫃,上面都有封條。有一個櫥櫃上標記著「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仙姑跟他說,櫥櫃裡是他們家族女子命運的帳冊。小男孩好奇,想知道自己姊姊妹妹們的命運。
帳冊分「正冊」、「副冊」、「又副冊」;「正冊」裡記的是小姐們,如賈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姊妹,如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妙玉、王熙鳳、李紈、秦可卿、巧姐,也就是一般人說的十二金釵。
「副冊」裡記的是妾,像薛蟠的妾香菱,就在副冊裡。
賈寶玉第一本翻開的,不是正冊,不是副冊,而是「又副冊」。「又副冊」正是最低卑的丫頭們的命運帳冊。
「又副冊」裡,他看的第一個判詞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這是晴雯的判詞,是賈寶玉最親近、最縱容、也最疼惜的貼身丫頭。
晴雯在小說裡的故事很多,有嬌縱任性的「撕扇」,也有義氣肝膽、士為知己者死的「補裘」。晴雯性格頑皮慧黠,冬天的大雪夜晚,她穿著內衣,就跑出門外去嚇唬麝月,結果招了風寒,病中勞力勞心為寶玉「補裘」,釀成重病。晴雯最後被王夫人從病床上拉起,看她頭髮不整,就斷定是「狐媚子」,會帶壞少爺,立刻趕出賈府。晴雯最後鬱鬱死於家中,淒傷哀惋,賈寶玉在她臨終時趕去看她,她咬斷兩根養到數寸長的指甲,放到男孩手心,交換內衣,生死訣別,寫得極動人。
晴雯故事的分量,比小姐賈迎春、惜春都更重要,使人心痛疼惜。作者心中眷戀不捨,在小說裡佔據的篇幅,也不下於賈元春或妙玉。
用主人、奴僕的高下,排列品評《紅樓夢》角色的重要性,可能是對《紅樓夢》極大的誤解。《紅樓夢》作者其實大大顛覆了他自己時代的階級觀念,他細細描述一生遇到的許多少女,一起長大,一起度過荒唐又美麗的青春,一起喜悅,一起憂傷,一起分享心事、分擔心事。她們雖然「身為下賤」,也都像是前世的知己,也都有「心比天高」的生命尊嚴。她們彷彿重來人間,要了彼此的因果,各人還各人該還的眼淚。
這些丫頭,多半是因為家裡窮,被賣出來。像襲人,就是從小簽了賣身契賣到賈府。襲人原來服侍賈母,後來賈母心疼孫子寶玉,就把訓練得最可靠穩重的襲人撥到寶玉房裡照顧。
賈母自己身邊最得力的丫頭是鴛鴦,如果細心看鴛鴦這角色,就知道她扮演的是賈母的特別助理兼機要秘書兼特別看護,是個多重重要的角色。
鴛鴦不是買來的奴才,她的爸爸金彩就是賈府老僕人,在南方看房子,哥哥金文翔和嫂嫂也都在賈府做傭人,算是「家生子」的奴僕,地位很低卑。
鴛鴦經過賈母調教,平日不言不語,安靜守分,但只要賈母提及一件事,或想起一件東西,鴛鴦可以即刻回答,東西放在哪裡,事情如何處理,她都一清二楚。
甚至連賈母玩牌,都要鴛鴦在一旁幫忙,洗牌、收錢都是她負責。賈母要和牌了,缺一張「二餅」,她就打暗號,讓其他三家故意放炮給賈母,讓老人家開心。
像鴛鴦這樣忠心耿耿、不跋扈、不張揚、又聰明伶俐的助理秘書,相信今天政府公部門或企業主管,也都覺得是難得一見的好幫手吧。
然而,這些貌美、聰慧、能幹、青春的少女,到了十五、六歲,除了侍奉主子,她們自己都將面對著什麼樣的未來,有什麼樣的結局下場呢?
作者寫到鴛鴦,一個服侍賈母、從不為自己前途打算計較的少女,有一天被好色的老爺賈赦看上了。
賈赦是賈母的兒子,兒子看上老媽的年輕女傭,要老婆邢夫人出面討來做小老婆,鬧了一場風波。賈母當然不高興,指責兒子說,官不好好做,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年紀又大了,娶回來擱在房理,平白耽誤少女青春。
賈母的話聽了令人心痛,不知當時有多少清白少女,就這樣被好色霸道的老爺糟蹋了。
鴛鴦對這件事反應強烈,當著賈母和眾人面前哭訴,拿出剪刀就要斷髮,發誓侍奉賈母歸了西,自己一輩子不嫁人,或死,或做尼姑去。
鴛鴦這樣做,當然也是給老爺難看。賈赦有權有勢,礙於母親情面,一時要不到手,但仍然放話說,她終究逃不出我的掌心。
是的,一個世代地位卑微的奴婢,能逃得出霸道殘酷主人的掌心嗎?
晴雯、鴛鴦、平兒,還有跳井自殺的金釧,被人口販子拐賣的香菱,廚娘的病弱女兒柳五兒……一個一個故事讀下去,恍然覺得《紅樓夢》的「葬花」,講的並不只是林黛玉的「儂今葬花」,講的不只是貴族小姐,竟然是所有少女共同的預知死亡記事,是一座大觀園裡曾經擁有美麗青春的少女生命的飄零消亡。
作者為她們立了墳塚,為她們細細撰寫令人椎心刺骨的碑記。
在〈不了情暫撮土為香〉這一回,賈寶玉不參加王熙鳳的壽宴,帶著焙茗溜出家門,快馬出城,他說要找一個冷清的地方。到了荒郊野外,他要香,要香爐。讀者於是想:寶玉是要祭奠什麼人吧?
然而寶玉不說,作者也不說。整整一回,不知道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為何滿眼淚水,為何看著水仙庵的洛神像落淚?最後香爐放在寺院井臺上,細心的讀者或許才意識到,不久前有一個剛投「井」自殺的丫頭,但作者始終沒說出這丫頭名字。
這一天是這投井自殺丫頭的生日。沒有人會記得一個微小如塵土的眾生的死亡和祭日,然而《紅樓夢》的作者記得,他讓賈寶玉有意避開熱鬧繁華的王熙鳳壽宴,他要誠心在孤獨的「花塚」前燃一炷香,為所有受苦死去的女子靜默祝禱。
關於趙國基
心裡惦記著《紅樓夢》裡多如繁星微塵般的眾生,像恆河沙數,無量、無邊、無盡,潮來潮去,翻滾浮沉,一個浪花,一個漩渦,就消逝得無蹤無影。有一天忽然想到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趙國基,就隨意問了幾個愛讀《紅樓夢》的朋友:「記得趙國基嗎?」
「趙國基?有這個人嗎?」
是的,有「趙國基」這個人,他出現在第五十五回,作者提到他,是因為他死了。
一出場就死了,好像沒有故事了,所以大家不容易記得他。然而,微塵眾生,流浪生死,故事都沒有完。水面蜉蝣孑孓,都沒有結束。一株草、一塊石頭,有想、無想,也都沒有結束。一個浪花,使無數恆河沙聚、散、漂流,好像是結局,也並不是結局。後面還有更多波浪漩渦,微塵沙數,似乎灰飛煙滅,但是都還在,也都還有未完的故事。
趙國基是榮國府世代的奴僕,書裡叫「家生子」。「家生子」是家裡世代奴才,長到二十歲上下,由主人作主,男女配對,生下兒女,也都繼續在家裡做奴僕。女的做丫頭、做廚役,管理灑掃雜事;男的做書僮、車伕、門房、隨扈。「家生子」地位很低,比外頭買來的奴僕還要低。
第五十五回裡,趙國基死了。因為王熙鳳生病,無法管事,管家吳新登的媳婦就向代理的李紈報告:趙國基死了,要發多少喪葬費?
代理管事的李紈像個新任總經理,碰到吳新登老婆這樣厲害的老員工,一時也傻住。李紈想起前一陣子襲人母親死亡,發了四十兩喪葬費,就決定趙國基的喪葬費也照辦,發四十兩。
這當然是小事,賈府每天這樣的小事成千上百,也不會有人計較。吳家媳婦領了「對牌」,就要去支領銀子。
李紈柔弱退讓,頭腦也糊塗。她代理總經理管事,賈母、王夫人都不放心,這麼大的家業,這麼多的人口,比今天一個中小企業還大,人事管理也還要更複雜。賈母、王夫人像退休的董事長,雖然退休了,卻不放心,知道李紈管不住,就另外派了才十四歲的三小姐賈探春協理家務。
探春年紀小,頭腦卻十分清楚,她立刻覺察到這趙國基的喪葬費有玄機。
一個上軌道的企業,都有規定,也有前例。賈府的規定是,「家生子」是世代奴僕,喪葬費只有二十兩;「外頭的」如襲人,是新買來的奴僕,喪葬費是四十兩。
探春精明,立刻發現吳家這老員工存心要唬弄新管事的主人,不交代公司法規,不報告舊例前帳,一出手就要逼新主管出糗,讓管事的李紈難堪。
老員工認定李紈是糊塗好人,可以瞞混,也看不起探春,覺得不過就是個十四歲的少女,未經世面,哪裡能有作為。這吳家老婆萬萬沒有想到,探春頭腦如此精細,如此有主張魄力。
管理是一門大學問,除了客觀立法、訂定規則、建立秩序,更難的恐怕是對複雜「人性」的了解吧。
探春的精明絕不只是懂管理,她頭腦清明,了解人性有時如此卑劣,要幸災樂禍,要無事生非。因為這死了的趙國基,不是別人,正是探春自己的「親舅舅」。
趙國基大家不記得,但他有個妹妹,卻在《紅樓夢》裡無人不知,就是三不五時惹是生非的趙姨娘。
吳家媳婦當然清楚這些人脈關係,藉著趙國基的死,給探春出難題,看這位「新協理」會不會營私舞弊,袒護親人。
趙姨娘在五十五回大鬧探春辦公室,是《紅樓夢》精采的一段。她在大庭廣眾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女兒「拉扯」她,又埋怨探春管事掌權了,就作賤自己的親娘、親舅舅,苛扣喪葬費。
探春了不起,她堅持對事不對人。趙姨娘繼續鬧下去,探春就講了實話:「誰是我舅舅?」探春質問:既是舅舅,為什麼外甥賈環出門,趙國基要站起來?賈環上學,趙國基要跟在後面?
探春毫不留情,指出這趙國基就是門房、隨扈,是世代「家生子」的奴才,賈環是少爺,不會認這「舅舅」。她接著嚴厲反問:「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
探春一上任管事碰到的難題,會不會仍然是今天華人社會管理上的難題?不依循客觀法治,糾纏著複雜的人事關係,「母親」、「舅舅」都到辦公室來要好處,公領域和私領域劃分不清楚,接下來,就還有更多天羅地網的倫理關係撲天蓋地而來。新的當政者上任,人事關係就搞不完,更別想有任何改革建樹。
趙國基的相貌樣子,常常在我腦海盤旋,但沒有任何一本《紅樓夢》插圖找得到趙國基。然而,趙國基在任何一個社會都不難看到吧。在豪宅大樓警衛室一角的管理員,在街道上清晨掃地的清潔工,在學校裡替大學生吸塵擦桌子的阿伯,在中央研究院的老年工友,頭髮花白,看到年輕博士畢恭畢敬,彎腰行禮;像趙國基,一看到少爺賈環出門,立刻站起來,打躬哈腰,尾隨在後面。
年輕的探春掌權,她秉公執法,但是她當然還無法思考趙國基的一生,一個世代「家生子」的卑賤奴隸,即使不叫他「舅舅」,探春身上也還是流著和他同一家族的血緣啊。
三百年前,探春單純只是想擺脫讓她難堪的家族糾纏!
我心痛探春說的一句話:「我但凡是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
探春是三百年前要跟家庭倫理切斷關係的青年人,但她是女性,還是走不出家族的悲劇。我們也很難要求探春,在那個封建時代,她無法從更大格局來思考社會的不公不義,也無法對趙國基這一角色有更全面、更超然的思考與關照吧。
趙國基其實也可能是我們自己,貧富、階級、尊卑、榮辱,我們在許多因果裡生活著,一世一世,扮演不同的自己。趙國基被寫到了,或許不是為了要爭那四十兩銀子,而是讓讀者看到:《紅樓夢》的繁華富貴裡,有趙國基這個人,他存在過,但是卑微如同塵土。他每天看到少爺賈環來了,恭敬地站起來,少爺走過去,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像大學青年看不見課室的清潔工一樣吧。
探春夢想著做自己,不受家族牽連的自己,獨立自主的自己,純粹的自己。《紅樓夢》裡思索著:我們可以做真實的自己嗎?還是我們只是在「扮演」自己?
「扮演」久了,忘了還有一個真實的自己存在,把「假」(賈)當成了「真」。
《紅樓夢》書裡一直有兩個「寶玉」:「賈(假)寶玉」、「甄(真)寶玉」,假做真時真亦假,作者帶著讀者一路尋找、探索、思維「真」、「假」兩個自己。
梨香院的齡官
讀《紅樓夢》,我一直惦記著梨香院十幾個唱戲的女孩兒。她們出現在第十八回,賈府要迎接嫁進皇宮的女兒賈元春回家省親。元妃回家非同小可,賈府傾全力蓋了省親別墅「大觀園」。
為了娘娘回來時要祭祖拜神佛,便修建寺廟,請妙玉住持,又買了十二名小道姑、十二名小尼姑,隨時等候開壇、誦經、作醮。
元妃回家要辦筵宴、遊園,要娛樂看戲,當然不能隨便請外面閒雜戲班,就派賈薔到江南採買了十二名女孩,找了戲曲教習,置辦道具行頭,成立了賈府的私人劇團。
賈薔下姑蘇聘請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出現在《紅樓夢》第十六回,還提到這些花費大約是三萬兩銀子,不必從家裡帶去,因為江南甄家還存放著五萬兩。
第十八回,元春回家省親,戲班已經成立,元春就點了四齣戲:「豪宴」、「乞巧」、「仙緣」、「離魂」。
元春看戲,特別賞識唱小旦的齡官,不但賞賜禮物,又要齡官隨意選兩齣唱。戲班班主賈薔希望齡官唱「遊園」、「驚夢」,或許是當時通俗討好的劇目吧,齡官卻執意不從,認為不是她自己本角的戲,不想敷衍權貴,糟蹋自己專業,就堅持唱「相約」、「相罵」。
戲班裡第一個嶄露頭角的人物就是這齡官,極有個性,後來就與班主賈薔相戀。
純由少女組成的戲班,根本也無機會認識其他男性。賈薔十七、八歲,相貌極美,對齡官百依百順,柔情繾綣。讀者都記得第三十回,齡官蹲在薔薇花架下寫著一個一個「薔」字的痴情美麗畫面,然而賈薔與齡官最動人的一段故事,應該在第三十六回。
第三十六回,寶玉想聽《牡丹亭》,就閒逛到梨香院找齡官。齡官躺在床上,正眼也不瞧寶玉。寶玉央求她起來唱一段「裊晴絲」,齡官避開寶玉,冷著臉說:「嗓子啞了。」又說連皇妃娘娘前日傳旨進宮唱戲,她都沒去。
寶玉從小受眾人寵愛,沒有人這樣冷落過他,「訕訕的紅了臉」,有點尷尬。寶官安慰寶玉說:「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她唱,是必唱的。」
一會兒,賈薔回來了,手裡提著鳥籠,興沖沖找齡官看,說是花了一兩八錢銀子,買了一隻「玉頂金豆」,可以「啣旗串戲」。
一隻鳥雀在鳥籠裡啣旗串戲,所有戲班女孩都圍攏來看,拍手稱奇。可是齡官卻冷笑兩聲,賭氣睡覺。賈薔花大錢搞了這鳥雀來,是為了齡官開心,因此追問她「好不好」?齡官卻說了一句讓人心痛的話:「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幹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
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兒,家窮,賣到戲班,唱得出色,受皇室賞賜,班主如此疼她、寵她,可是她還是不快樂。她在戲台上唱戲,好像光鮮亮麗,然而又不像是自己。她指責賈府,買這些女孩來學戲,說是「牢坑」;她也指責賈薔,還搞一隻鳥來學戲,分明侮辱她們。
齡官不快樂,或許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不快樂。青春憂鬱,不能解開的心事,讓她看著鳥籠裡的鳥,彷彿看到被囚禁的不快樂的自己。
賈薔難過,好意要逗愛人開心,被誤解了,但是他心疼齡官,只怪自己不夠細心,即刻就打開鳥籠,把鳥放生,把籠子拆了,說給齡官免免病災。
齡官還是哭,說自己「今兒咳嗽出兩口血來」。賈薔急著就要去找醫生,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
戀愛過的人,看這一段都有所感吧,兩個人在小事情上糾纏、鬧彆扭,沒有道理可講。《紅樓夢》只是回憶著生命裡的許多往事,啼笑皆非,悲欣交集。
原來要找齡官唱「裊晴絲」的賈寶玉呆住了,他前幾天才說:「趁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
這一天在梨香院,看齡官、賈薔糾纏繾綣,賈寶玉重新領悟:不過各人得各人的眼淚吧!
華人儒家傳統,都喜歡把「死亡」搞到悲壯聳動,鬼哭神號。基督教文化的「死亡」,也常誇張成肉身酷刑「殉道」。《紅樓夢》是少有的一本書,提醒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個人的不快樂,不一定與偉大的國家社會、偉大的宗教信仰有關。愛與死亡,都是個人的事,都可以安分平靜,不過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而已。
齡官沒有多久就病故了,她活著不快樂,或許死亡是最好的解脫,只是賈薔獨自傷心吧。
《紅樓夢》到第五十四回,賈府聚會,戲班演出,芳官唱了《牡丹亭》的「尋夢」,已經沒有齡官蹤影。
到了第五十八回,戲班發生了變動。皇室一位老太妃薨逝,朝廷頒令全國守喪,不可飲宴娛樂。許多官員親王都因此解除了家中的戲班,以免惹事。賈家本來也不常看戲,趁此機會,就決定把養在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全都遣散。
戲班解散,教習好打發,這些個十幾歲的女孩卻不好處理。雖然是買來的,遣散時也寬厚對待,只要願意回家,無條件讓父母領回,還發遣散費。但是倒有一大半少女不願意走,因為家裡窮,回去還是難逃被轉賣的命運,賣到富人家、賣到妓院,未必有更好的前途。賈府沒辦法,最後只好通融,把不願離去的戲班女孩分到各房去做丫頭。
她們也是微塵眾生,像齡官說的,在「牢坑」多年,在戲台上扮演一個假的「自己」,演久了,就認了舞台上的「自己」,無法再回來做原本的「自己」。
《紅樓夢》藉著藕官的故事,又一次辯證「真」、「假」兩個自己的矛盾。
藕官─菂官─蕊官─女同性戀者的「自己」
第五十八回,寶玉在花園逛,春末夏初時節,杏樹濃蔭裡結著一顆一顆杏子,寶玉忽然見到山石背後一片火光沖天,接著就聽到一個婆子厲聲喝罵:「藕官,你要死了,怎弄些紙錢進來燒?」
轉過樹蔭,寶玉看到一個婆子惡狠狠地拉著藕官,要去報告管事的人,藕官私自在花園裡燒紙錢。
藕官原來是戲班的小生,反串唱男性角色,唱腔、動作都必須男性化,心理狀態也必須男性化。在戲台上跟唱小旦的菂官長期演對手戲,談情說愛,藕官演久了,這個十幾歲的少女,舞台上的「自己」便成了真實的「自己」。在舞台上,藕官愛菂官,兩情相悅,體貼纏綿,無微不至。下了舞台,她(他)轉換不過來,他(她)還是對菂官體貼入微,繾綣纏綿。戲班裡的孩子看在眼裡,也都知道,就把她們當一對愛侶夫妻。
後來菂官死了,藕官傷心,每到忌日,她都要燒紙錢祭奠菂官,情深義重。
這一次在大觀園裡燒紙錢,被婆子逮到,如果報告上去,藕官一定被嚴厲懲罰,也會被趕出賈家。幸好遇到賈寶玉,這個十幾歲的男孩,總是護著這些微塵般的少女。寶玉攔住婆子,說藕官不是在燒紙錢,是黛玉命令她來花園燒不要的詩稿。
婆子眼尖,從灰燼裡抓出沒燒完的紙錢。寶玉無奈,只好編了謊話,說是他要藕官燒紙錢除穢,不能讓外人知道,知道就無效了。寶玉把半信半疑的婆子瞞混過去,才救了藕官。
他問藕官,為誰燒紙錢?若為父母,可以告訴他,找人到外面燒。在花園燒,觸犯主人忌諱。藕官滿眼淚水,不肯說為誰燒紙錢,心中祭奠誰。
私密不可告人的「愛」,如此傷痛。藕官跟寶玉說,你去問芳官吧!
藕官的同性戀愛情,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可以坦然說出了嗎?藕官心中對死去愛侶的紀念,今天可以被了解嗎?
寶玉後來問了芳官,芳官嘆口氣,也覺得藕官胡鬧,戲台上戲台下分不清楚。以前跟菂官演戲,愛上菂官;菂官死了,補了蕊官,跟蕊官演對手戲,他(她)又愛上了蕊官。
芳官也質問藕官,這樣不是喜新厭舊嗎?藕官坦然回答:因為菂官死了,她可以有新的愛侶,卻不會忘記舊日恩情,每到祭日也還是誠心祭奠。
賈寶玉又聽呆了,她要芳官轉告藕官,以後不可在花園燒紙錢,心中有誠意,燒一炷香就可以,對方也就知道了。
寶玉是十幾歲的少年,他對於任何人的真情,都無是非褒貶。三百年前,他好像比我們今日的大人們更能包容「多元成家」。
教書時認識很多女性同性戀學生,她們看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一個現代台灣社會女同性戀者慘烈悲傷的故事。然而,或許她們不知道,三百年前,也有《紅樓夢》這本書,為女性同性間的愛情書寫出了安靜而寬闊的祝福。
《紅樓夢》的現代性,或許要到了二十一世紀,才慢慢被青年發現吧。「現代」或許沒有那麼難懂,對人性的關懷,對最微不足道的生命的觀照,在她們受苦孤獨時多給一點溫暖安慰。如同寶玉,燒一炷香,香煙裊裊,就是無量、無邊、無盡的微塵眾生,一時都有了緣分吧。
二○一四年四月廿八日 於清邁屏河岸曼陀羅民宿
五月五日立夏 改寫
雪
《紅樓夢》寫到第四十九回,庇護青春的大觀園熱鬧了起來。薛家來了薛蝌帶著妹妹薛寶琴,李紈的寡嬸帶了兩個女兒李紋、李綺,邢夫人的兄嫂帶著女兒邢岫煙,都到了賈府。
賈母特別疼愛薛寶琴,就讓寶琴跟她住。李紋、李綺跟李紈住稻香村,邢岫煙跟迎春住紫菱洲。大觀園一下子多了幾個精采的少女,都是十五、十六歲上下,都知書達禮,在一起寫詩玩樂,過了一個美好的冬天,是《紅樓夢》作者記憶裡繁華的巔峰。
這一個冬天,像是作者回憶中最後一個美好的冬天。許多生命依靠在一起,彼此溫暖。準備過年,賞雪,除夕,家宴,祭祖,元宵,猜燈謎,許許多多那一個冬天的細節,作者不厭其詳地敘述,像是要讓每一個畫面停格。因為那是記憶裡最後一個冬天,最後一次青春的繁華記憶,作者停在回憶中,不想長大。
雪花漫天飛舞,像喬伊斯在《都柏林人》〈逝者〉寫到的最後的雪,讓一切繁華寂靜的雪。
我喜歡第四十九回,下了雪,大家都穿上了雪衣雪鞋,作者用極細的筆法記下了每一個人的服裝,包括色彩、質料、樣式,彷彿他害怕繁華瞬間就要在雪中融化。白雪映襯,衣飾色彩繽紛華麗,然而,色彩如雪在夕陽中迴光返照,都要褪淡寂靜了。
文學是在那褪淡的光裡回頭的一瞥嗎?那最後的一瞥裡,閃過的色彩如此鮮豔奪目。
薛寶琴穿了賈母給她的皮裘雪衣,「金翠輝煌」,香菱沒見過,說是「孔雀毛織的」。湘雲笑她土,告訴她是「野鴨子頭上的毛」織的。湘雲豪邁頑皮,她討厭文人造作,故意不用正經「鳧靨裘」文謅謅的三個字,就說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令人會意一笑。
再看看第二個出場的林黛玉的雪衣──「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裡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頭上罩了雪帽。」
《紅樓夢》很少對黛玉服裝的描寫,黛玉的存在更像是一種精神,「嬌喘微微,淚光點點」,她像一縷魂魄,不是具體物質的存在。
然而下雪了,黛玉穿上雪衣,戴上雪帽,連紅色小羊皮靴子「掐金挖雲」的鑲邊裝飾都描寫到了。一件雪氅披風,外面是大紅羽紗光滑的面子,可以防雪,裡面襯白狐狸皮,可以保暖。腰帶是「青金閃綠」的「雙環四合如意?」。
「青金閃綠」,讓人想起黛玉住的瀟湘館風裡搖動的竹子。
每讀到這一段,有許多衣服飾品的細節,閱讀的速度就會慢下來。太快的書寫,跟太溜而油滑的語言一樣,因為沒有具體細節可以咀嚼停留,像無味的食物,都常常讓人無法記憶回味。
《紅樓夢》寫到第四十九回,細節如此多,看來與情節無關,卻是使人忘不掉的畫面。作者像是在回憶自己生命中許許多多有關那一個冬天的生命停格。
李紈守寡,在許多大紅的青春少女中,她只是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毛呢料子,色彩與樣式都如此素淨,雖然也不過二十歲上下,她是已經被剝奪了「青春」資格的女性。
薛寶釵是「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絲的鶴氅」,這是外地舶來的洋貨名牌,蓮青的湖綠雅淡襯著「錦上添花」的織錦,的確華麗富貴。
在一群「大紅猩猩氈」和「羽毛緞」的雪衣中,作者記得一個孤獨的身影,沒有雪衣穿,一件家常舊氈披風,寒涼單薄,那是邢岫煙。
邢岫煙的姑媽邢夫人平庸慳吝,不懂得疼愛晚輩,邢岫煙住在迎春處,迎春也是個「二木頭」,對人也沒有關心。邢岫煙自愛自重,不願意麻煩他人。賈府傭人多,也多勢利之徒,主人賞錢少,傭人便指桑罵槐,也多口舌。邢岫煙不想惹人是非,甚至把冬衣拿去當了,換錢打發那些給她臉色看的奴僕。
繁華富貴中有許多人看不到、或者不願意看到的孤獨寒涼,作者都看見了。
花團錦簇的繁華裡,因為下雪,作者總惦記著邢岫煙單薄的身影。
一個接一個服裝的描述,像是過眼的繁華,也再一次看到每一個人獨特的個性、遭遇,或生命的狀態。
史湘雲有男子氣的豁達爽朗,她愛打扮成男裝。這一天她外面罩著「貂鼠大褂子」,是貂鼠頭上和臉頰部位最柔軟的皮毛縫製。頭上戴「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的昭君套。昭君套是風帽,傳統戲曲裡昭君出塞時穿的禦寒服裝。她身上的顏色是「深黑」和「大紅」對比,參雜著「鵝黃」「片金」的雲紋。
林黛玉嘲笑史湘雲是「小騷韃子」,她就脫去外面的褂子,露出「秋香色盤金五彩繡龍窄?小袖掩襟銀鼠短襖」,腳下一雙「麀皮小靴」,讓人想起傳統舞台上窄袖子、緊身、短打扮相的武生,或者馬上馳騁的英豪,帥氣而俐落。大夥兒讚她打扮成男性,「原比她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他們身上都準備了踏雪的衣帽靴子,約好第二天要到「蘆雪庵」擁爐作詩。
會有雪嗎?青春的記憶裡有一場漫天飛舞的雪,如此潔淨,如此輕盈。在酷寒的冬天,不同際遇的生命相遇了。如此偶然,也像偶然踏在雪泥上留下的足印,沒有人會刻意回頭留戀。
然而作者彷彿從時光裡走出來,看著地上的足跡,雪融泥濘,都無繁華蹤跡。他一夜無眠,起了一個大早,記掛著「雪」,趕快掀起帳子看,「窗上光輝奪目」。他心中猶疑,拉開窗戶,發現真的是雪,一夜大雪,一尺多厚,天空仍是雪片紛飛。
如果真是作者的記憶,那天踏雪而行,他(賈寶玉)穿的是茄紫色的呢襖,頭上戴笠帽,身上披簑衣,腳下踏了一雙木屐。
微塵沙數,都有未完的故事
丫頭們的「花塚」
在第二輯的《紅樓夢小人物》裡,談了好幾位丫頭。有我最尊敬的公正寬容的平兒;有我最心疼的天真單純的金釧;有我剛開始不容易十分了解,後來越讀越覺得動人心魂的晴雯;有大方氣派、嚴詞拒絕好色老爺糾纏霸佔的鴛鴦;有從唱戲轉為丫頭的藕官,她(他)在舞台上一直演男角,愛上戲台上的女性角色,假戲真做,回不到現實,仍然追求愛戀著女子,她是《紅樓夢》裡深情的「女同志」;還有漂亮調皮的芳官,像個小男孩,寶玉也喜歡讓她男裝打扮;還有廚娘的女兒柳五兒,丫頭還沒做成,卻捲進竊盜官...
目錄
自序:微塵沙數,都有未完的故事
一、黃金鶯
二、人型墓碑
三、李紈
四、賈母與劉姥姥
五、櫳翠庵喝茶
六、劉姥姥放屁怡紅院
七、惜春的畫
八、不了情,撮土為香
九、鮑二家的
十、平兒理妝
十一、鴛鴦
十二、柳湘蓮
十三、石呆子
十四、香菱學詩
十五、邢岫煙
十六、史湘雲BBQ
十七、冬天,一個夜晚
十八、晴雯的指甲
十九、補裘
二十、烏進孝
二十一、趙國基死了
二十二、探春興利除弊
二十三、大觀園與現實世界
二十四、假鳳泣虛凰
二十五、這些官們
二十六、芳官洗頭
二十七、薔薇硝、茉莉粉
二十八、唉!趙姨娘
二十九、玫瑰露、茯苓霜
三十、 柳五兒
三十一、 秦顯家的
結語:雪
附錄:本書所寫人物關係簡表
自序:微塵沙數,都有未完的故事
一、黃金鶯
二、人型墓碑
三、李紈
四、賈母與劉姥姥
五、櫳翠庵喝茶
六、劉姥姥放屁怡紅院
七、惜春的畫
八、不了情,撮土為香
九、鮑二家的
十、平兒理妝
十一、鴛鴦
十二、柳湘蓮
十三、石呆子
十四、香菱學詩
十五、邢岫煙
十六、史湘雲BBQ
十七、冬天,一個夜晚
十八、晴雯的指甲
十九、補裘
二十、烏進孝
二十一、趙國基死了
二十二、探春興利除弊
二十三、大觀園與現實世界
二十四、假鳳泣虛凰
二十五、這些官們
二十六、芳官洗頭
二十七、薔薇硝、茉莉粉
二十八、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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