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桃園國際機場。

拉著行李走出機場大廳，搭上計程車，商漪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下午三點多，高速公路車流量不大，彷彿知道她歸心似箭，計程車司機將車開得飛快。

只是，凌玹最快五點多才會下班，回到淺水灣應該六點多了。

而且，她沒有通知任何人自己要回台灣。

好像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凌玹，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笑著面對她，思念卻日益迫切，急切得連心都痛了。

一定會被罵的，都回到台灣了卻沒告訴她。

拿起手機，她輸入：「我回到台灣了，正在回淺水灣的路上。」

深呼吸一口氣，屏住氣息，心都痛了起來，才終於按下傳送。十、九、八、七……手機已經響了起來，才過了四秒呢！

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她接起電話說：「喂？」

手機傳來凌玹不高興的嗓音：「什麼時候回到台灣的？」

「大約一個小時前。」

「什麼時候決定今天回台灣的？」

「昨天。」

「為什麼昨天不通知我？」凌玹更生氣了，氣呼呼的說：「我待會要開會，開完會都五點多了！」

「妳開完會回到淺水灣正好吃晚餐嘛！」她討好的說：「今天是星期五，妳明天不必上班，可以在淺水灣住下來，不是很好嗎？」

「妳應該先告訴我今天要回來，我就可以先做準備！」

她笑著說：「跟我見面為什麼還要準備？」

「我們已經三個月沒見面了！」凌玹更生氣的說：「如果妳昨天有通知我，我就可以把會議排開先回淺水灣等妳。」

「別生氣了嘛！」她用哄人的語氣說：「反正晚一點就可以見面了，妳乖乖工作，好嗎？」

「嗯，我得去開會了，掰。」凌玹氣呼呼的結束了通話。

她忍不住又笑了，都二十三歲了，凌玹怎麼跟小時候一樣愛鬧脾氣？都怪自己把凌玹寵壞了。

三個月沒見面了嗎？難怪思念讓心都痛了。

好痛苦的一段日子，大家都以為她在東京當神宮紫苑的保鑣，只有師父皇甫卿跟少數幾個人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

雙手沾滿血腥，最大的期望就是回到台灣可以看到凌玹美麗的笑臉，但是看她剛剛鬧脾氣的模樣，晚上大概有得吵了。

如果可以把她緊緊抱在懷裡該有多好，只可惜不行，現在還不行，還不能放縱自己去愛她。

也許永遠不會有可以的一天。

心又開始隱隱作痛，好痛，為什麼愛都愛了卻不能放任自己去愛，只能跟凌玹維持師姐師妹的關係？

計程車已經開上登輝大道，快回到淺水灣的大別墅了，得藏起情緒，待會，她即將見到睽違十六年的宋竹桑。

令人懷念的童年時光，十六年前，從小一起長大的宋竹桑突然被擄走，從此下落不明，一直以為凶多吉少，沒想到，一個月前，宋竹桑卻平安回來了。

二月初時，她就透過紫苑知道宋竹桑的消息，但當下的情況不允許她去找宋竹桑，之後又發生了太多事，直到今天，才總算能見到她。

計程車在大別墅前停下來，付了錢，把行李搬下車，商漪拉著行李走進大別墅，聽到聲音，無影派掌門東方銀從別墅裡快步走了出來，一臉意外說：「漪，妳回來了？怎麼沒先說一聲？」

她笑了一下說：「有點累，懶得聯絡，竹桑在哪裡？」

「在庭園跟大家一起練功呢！」東方銀愉快的說：「就知道妳急著見她，我幫妳把行李拿上樓吧？」

「好，謝謝師姐。」她迫不及待走到後面的庭園，宋竹桑正在跟天聖教教主宋竹槐過招練功，十六年沒見，宋竹桑被擄走時還是十歲小女孩，如今長高許多，五官秀麗，已經變成一個大美女了。

從小經歷太多血腥，這些年她對於宋竹桑能平安歸來完全不抱希望，沒想到她終究奇蹟般回來了。

忽然有些激動，她忍不住大叫了一聲：「竹桑！」

宋竹桑停下動作，轉頭看到她，開心的說：「漪漪師姐，妳終於回來了。」

「這句話是我要說的吧？」太激動，她衝過去抱住宋竹桑哭了出來說：「妳終於回來了！」

宋竹桑平安回來了，但一些她更渴盼見到的人卻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宋竹桑愉快的抱緊她說：「師姐，妳一點沒變呢！」

她又哭又笑說：「傻孩子！妳在說什麼？當年我才十三歲，現在都二十九歲了耶！」

擦乾眼淚，走進別墅，在沙發上坐下來，雖然很多事已經聽別人說過，她還是忍不住追問宋竹桑這些年的生活。

聊了一陣子，已經是晚餐時間，東方銀跟褚煙夢煮了豐盛的晚餐招呼大家去吃，因為宋竹桑回來，很多人都回淺水灣了，東方銀煮了好幾大盤不同口味的義大利麵，她忍不住看了時間，六點多了，凌玹下班回淺水灣一定會遇到塞車，不知道幾點才會到。

再過一會兒就可以見面了吧？為什麼她急切得坐立難安？拿起盤子夾了青醬海鮮義大利麵，吃了兩口，她看了門外一眼，沒有人。

衛棠關心的問起她護衛紫苑的事，怕多說露出破綻，她把話題帶到紫苑跟銀座美麗媽媽桑今泉心音的戀情，雖然宋竹桑已經跟大家講過，但八卦話題總是大家的最愛，大家興沖沖的談起這段跌破所有人眼鏡的戀情。

紫苑雖然是壞人王奧的女兒，卻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犯罪學碩士，在日本警視廳擔任警官，長髮飄逸，外型酷又美，精明能幹非常吸引人，魅力值超高，打從她第一次來參加天聖教會議，就有不少人對她非常有好感，但是她性格嚴肅，總是習慣跟人保持距離，儘管跟大家一起在巴黎追查壞人追查了快半年，卻沒人能接近她，沒想到她竟然跟銀座媽媽桑墜入愛河，真是不可思議。

正跟大家聊得很開心，她忽然聽到車聲，回頭看到凌玹的車開進庭園，她情不自禁跳了起來。

知道自己有點反應過度，但既然站起來了，她還是忍不住走到門口，穿著米色套裝的凌玹下了車朝她走過來，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三個月沒見，凌玹瘦了，瓜子臉看起來更秀麗，美麗的大眼睛滿是複雜的情緒，誘人的薄唇讓人好想咬下去。

好想不顧一切衝過去緊緊抱住她，但是，不可能，她不能這麼做。

又深呼吸一口氣，心不禁痛了起來，凌玹已經走到她面前，她露出燦爛的笑容說：「小可愛，妳回來了喔？」

「嗯。」凌玹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她的臉說：「師姐為什麼這麼憔悴？護衛紫苑很累嗎？」

「嗯，對啊！」她隨口說：「她是警官嘛！老是有壞人想找她麻煩。」

聞到凌玹身上淡淡的香氣，凌玹的眼裡盛滿思念讓理智都快斷線了，好想好想好想緊緊抱住她，什麼都不要管了就用力抱住她……但是，不可以，現在還不行……努力深呼吸壓下滿心的衝動，她笑笑的說：「餓了吧？掌門師姐煮了很好吃的義大利麵喔！快來吃吧！」

凌玹依然凝視著她，氣氛很異樣，她正準備拉凌玹坐下來吃飯，凌玹突然用力抱住她說：「師姐，妳好過分喔！這麼久都沒回來！」

不不不，這太犯規了！她這麼努力克制自己，凌玹怎麼可以主動抱她？無法克制用力抱緊凌玹深吸一口氣，好香，天啊她想死凌玹了，她怎麼有辦法忍耐這麼久沒見到她？

好想什麼都不管就跟凌玹抱到天長地久，或是乾脆把她抱上樓壓倒在床上……可是不行，絕對不行，不可以，不能這麼做……她只能強迫自己放開凌玹，摸摸她的頭笑笑的說：「好啦！師姐這不就回來了嗎？」

「師姐妳很討厭！」凌玹瞪了她一眼說：「就跟妳說我不是小孩子了！為什麼老是喜歡摸我的頭？」

「因為妳的頭髮很好摸嘛！」

「妳們別鬧了！」凌玥在一旁插嘴說：「玹玹我幫妳盛好白酒蛤蜊義大利麵了，快趁熱吃吧！」

「好啦！」凌玹坐了下來。

衛棠疑惑的說：「沅沅呢？我還以為她會跟妳一起回來呢！」

凌玹笑了說：「她說反正等漪漪師姐回市區自然就會見面了，她沒有很急著見到漪漪師姐啊！而且她正在玩的電動好不容易快破關了。」

「我妹很懶耶！」商漪笑了說：「她真是無敵宅女。」

商沅是商漪同父異母的妹妹，兩人向來不親近，商沅沒有為了她回淺水灣，她一點都不意外。

凌玹聳聳肩說：「她就是討厭出門，我也沒辦法。」

衛棠關心的問起無影保全公司的情況，凌玹也乖乖回答，衛棠原本是無影保全公司的總經理，去年中，凌玹大學畢業了，她認為凌玹的能力足以接任總經理，才把總經理工作移交給她，但衛棠還是會適時關心。

這幾個月，商漪完全沒胃口，進食只是為了維持體力，但當凌玹坐在身邊跟其他人愉快的談笑，聽著凌玹開朗的嗓音，她忽然餓了起來，一下就吃完盤子裡的義大利麵，她又盛了一大盤番茄鮮蝦義大利麵。

東方銀愉快的說：「漪漪胃口很好嘛！」

她笑了說：「當然，師姐煮的義大利麵最好吃了啊！」

凌玹看了一眼她的盤子說：「師姐，我要吃蝦子。」

「好。」她習慣性剝起蝦子，剝好就餵進凌玹嘴裡，凌玹一邊聊天一邊很自然張嘴吃了蝦子。

大家早就看習慣這樣的畫面，東方銀卻笑了說：「又來了，妳們這些無敵姐寶真的很誇張！」

「我沒有喔！」凌玥得意洋洋的說：「我今天都沒有讓棠餵我吃蝦子。」

衛棠正剝好一隻蝦子，不禁笑了說：「那這隻蝦子我自己吃掉囉？」

凌玥瞪了她一眼說：「那怎麼行？」

衛棠笑笑的餵凌玥吃了蝦子，石橙在一旁搖頭說：「凌大小姐的公主病真的沒藥醫了。」

凌玥瞪了石橙一眼說：「對啦！我就是公主病，怎樣，不行喔？」

宋竹桑在一旁愉快的說：「我都離開十六年了，師姐們卻一點都沒變，感覺好像時光倒流，好好玩喔！」

大家說說鬧鬧很開心，商漪一邊聽大家談笑，一邊剝了好幾隻蝦子餵凌玹吃，看凌玹吃得津津有味，她真希望自己也可以化身成蝦子，跟凌玹的嘴唇近距離接觸……糟糕，她們真的太久沒見面了，思念讓她都快發狂了。

吃過晚餐，大家在客廳喝茶談笑，時間漸漸晚了，東方銀等人要回住處，大家起身開心的道別，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商漪在淺水灣的大別墅沒有自己的房間，但她向來都跟凌玹一起住，東方銀也理所當然把她的行李放在凌玹的房間，回到房間，凌玹看了她一眼說：「師姐從東京回來很累，先去洗澡吧？」

「好。」她開了行李箱拿睡衣，凌玹又在一旁說：「住這裡不能整理行李很麻煩，我們明天就回市區吧？」

「好啊！反正我要休息幾天。」

沖完澡離開浴室，她拿起吹風機慢慢吹整及腰的褐色長髮，凌玹也進浴室沖澡了，凝視著鏡子裡輪廓深邃美麗的臉，她不禁想起母親。

環顧房間，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這些年她們很少回淺水灣住，房間的書架上還擺了好幾本凌玹小時候喜歡的故事書。

染血的夜晚猛然撞進腦海裡，止都止不住。

那一夜，一群人闖進家裡刺殺商漪的母親，母親非常厲害殺了好幾個人，可惜寡不敵眾，母親身中好幾刀，但她依然使出毒招制住了幾個人，幾個比較厲害的男人逃走了，剩下五個男人動彈不得。

母親喘息著對躲在櫃子裡的商漪說：「漪，出來殺了那五個人，媽有重要的事要交代，快！」

當時商漪才九歲，雖然從五歲就開始跟母親和當時的無影派掌門皇甫卿學武功，身手很不錯，但她當然沒有殺過人。

她受的不是一般的訓練，看到母親血流如注，她知道母親快死了，是這些男人害死母親。

憤怒在心中燃燒，從其中一個男人手中拿起刀子，手起刀落，鮮血四濺，她毫不遲疑殺了那五個男人。

「很好。」母親露出笑容說：「不愧是我的好女兒，漪，告訴媽媽，妳會讓媽媽以妳為傲。」

「媽，妳放心。」她強迫自己鎮定的說：「我一輩子都會讓妳以我為傲。」

「很好，現在聽清楚了。」母親用最後剩餘的力氣交代了不少事，她很認真的記進心裡，對母親發誓她一定會做到。

母親微笑著吐出了最後一口氣，躺在血泊中安詳的闔上了眼睛。

屋子裡四處都是血和屍體，她身上也都是血，夜已深，她用沾滿鮮血的手拿起話筒打電話給師父皇甫卿，皇甫卿答應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到。

默默坐在屋子裡看著母親的屍體躺在血泊中，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屋子裡滿是濃濃的血腥味，不知道時間流逝了多久，皇甫卿跟另一個師叔趕到了。

屋子裡的慘狀讓她們臉色發白，皇甫卿說她會設法善後，要商漪收好行李，先跟師叔回淺水灣休息。

她終於進浴室沖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卻依然覺得身上瀰漫著血腥味，知道自己以後不會再回來，拿出大行李箱，她把重要的東西都收進去，跟師叔一起回淺水灣。

時間已經非常晚，走進屋子裡，師叔一臉擔憂的說：「漪漪，妳還好嗎？如果妳想哭的話……」

「我沒事。」她淡然的說：「師叔不必擔心。」

師叔一臉不知所措，她當然知道不得不殺了五個人，還眼睜睜看著母親斷氣，她卻連一滴淚都沒掉很不正常，不是不想哭，但她所受的訓練讓她哭不出來。

深呼吸一口氣，她平靜的說：「師叔，我累了，有房間可以讓我休息嗎？」

「嗯。」師叔嘆了一口氣說：「之前玹玹還小時，都是我陪她睡，現在她都自己睡了，房裡是雙人床，妳跟她一起睡好嗎？」

凌玹小她六歲，當時才三歲，商漪不常來淺水灣跟大家一起練功，跟凌玹完全不熟，但她已經很疲憊，就點頭說：「好。」

師叔開了凌玹房間的門，她拉著行李走進去，夜已深，凌玹早就熟睡了，她進浴室又沖了一次澡，卻依然覺得滿身都是血腥味。

躺上床閉上眼睛，腦中浮現母親躺在血泊中的模樣，明明是六月的大熱天，她卻覺得很冷很冷。

看了一下牆上空調的溫度，設定二十五度，溫度很適中，為什麼她會覺得這麼冷？

身旁的凌玹翻了個身，小小的手摟住她的腰，嘴裡咕噥著說：「我還要吃啦……」

沒開燈，窗外的月光照射進來，可以看清楚凌玹的臉，秀麗的臉像小小的小天使，她不自覺伸手摟住了凌玹，暖暖的，軟軟的，像小小的小軟糖。

閉上眼睛，她想起刀子劃過人的血管，噴出來的血是溫熱的……耳邊卻聽到凌玹說：「不行啦，這塊巧克力是我的！快還我！」

張開眼睛，她看到凌玹在笑，到底在夢裡跟誰搶巧克力？聽著凌玹咕咕噥噥的夢話，睡意突然襲來，她睡著了。

睡夢中，她不停拿刀砍殺壞人，壞人卻圍攻過來，被她殺了的壞人拿刀不停砍她，母親死了，躺在血泊中，壞人用力一刀砍過來……她大叫一聲醒來，坐起身不停喘氣，忽然發現天已經亮了。

凌玹被她吵醒了，睜開眼睛，凌玹看著她一臉迷惑，伸手摸了摸她，又捏了捏她的臉，確定她是真人，凌玹才疑惑的說：「漪漪師姐，妳為什麼會在我床上？」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夢裡血腥的景象太真實，昨晚來不及湧上的痛苦全湧了上來，她用力抱緊了凌玹，好柔軟，好溫暖……

「師姐，不好了！」凌玹緊張的說：「我要尿尿、尿尿，快尿出來了！快點抱我去尿尿！」

「什麼？」她嚇一跳，跳下床她一把抱起凌玹衝進浴室，凌玹脫了褲子坐在馬桶上尿尿，一邊拍著胸口說：「好險好險！差點又要尿床了！」

她疑惑的說：「妳常常尿床嗎？」

「才沒有呢！我現在已經很少尿床了！」凌玹上完廁所，自己用衛生紙擦拭乾淨，穿上褲子洗好手，走出了浴室。

她跟在後面疑惑的說：「妳不用包尿布嗎？」

「當然不用，人家我已經會用馬桶了啊！妳剛不是看到了？」

「喔……」

回到床上躺下來，她又抱住了凌玹，好溫暖。

「師姐……」凌玹睡意濃重的說：「妳還沒說妳為什麼會在我床上？」

「等睡醒再告訴妳。」

「喔，好吧……」凌玹一下又睡著了。

閉上眼睛，惡夢裡的景象再度湧上……不，那不是惡夢，母親死了，被壞人殺死了，以後都見不到母親了……眼淚忽然湧出來，她哭了出來，母親被殺了，她殺了五個人……一整夜的驚恐和痛苦湧上心頭，她無法克制哭出聲。

凌玹又被她吵醒了，睜開眼睛，凌玹疑惑的摸著她的臉說：「師姐，妳為什麼哭哭？」

她搖搖頭，想止住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

凌玹很擔心的說：「師姐，妳有哪裡痛痛嗎？」

她還是搖了搖頭，凌玹想了一下，就抱住她輕拍著背說：「師姐乖乖，不哭喔！」

居然讓三歲的幼兒安慰她……她無法克制抱住凌玹大哭，凌玹輕拍著她喃喃的說著一些安慰的話，一段時間後，她終於哭累睡著了。

睡夢中，惡夢再度襲來，砍砍殺殺，夢裡滿是血腥，母親躺在血泊中，壞人拿著沾滿血的刀朝她砍過來……她大叫一聲醒來，張開眼睛不停喘氣，她看到凌玹拿著故事書坐在旁邊很關心的看著她說：「師姐，妳還好嗎？做惡夢嗎？」

「嗯。」她不假思索用力抱住了凌玹，凌玹也抱住她，輕拍著她的背說：「師姐乖乖，那只是夢，不怕喔！乖乖。」

「嗯……」深呼吸好幾口氣，她才鎮定下來說：「妳起來多久了？」

「很久了，我下樓吃過早餐才回房間的喔！」

「妳已經吃過早餐了？」她疑惑的說：「那妳為什麼要回房間？」

「我怕師姐起來又會哭哭。」

胸口突然一熱，凌玹才三歲，還只是小小的幼兒耶，卻因為擔心一直在旁邊守著她，她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凌玹輕拍她的背說：「師姐乖乖，不哭喔！乖乖……」

不能一直讓這麼小的幼兒安慰她，擦乾眼淚，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鎮定下來。

凌玹依然輕拍著她說：「師姐乖乖，只是惡夢嘛！我昨天晚上也有做惡夢喔！」

「什麼惡夢？」

凌玹嘟著嘴說：「夢到巧克力被橙橙師姐搶走了！」

「是喔！」她苦笑著說：「真是可怕的惡夢。」

「就是啊！橙橙師姐真過分。」凌玹忽然說：「師姐，妳的肚子在咕嚕咕嚕叫耶！」

「嗯，我好像應該吃東西了。」她終於想到看了床邊的時鐘，十點多了。

進浴室梳洗完，她跟凌玹一起下樓，易嫻走過來笑笑的說：「起來了？阿姨煮了咖哩，妳要吃咖哩飯？還是咖哩烏龍麵？」

「烏龍麵好了，謝謝阿姨。」

「我也要！」凌玹開心的說：「我也要吃烏龍麵。」

「好。」易嫻微笑的說：「阿姨知道妳吃點心的時間到了，我馬上準備。」

易嫻是東方銀的母親，廚藝非常好，沒一會兒就從廚房端了一大一小兩碗烏龍麵出來，商漪沒有食慾，但她知道自己得吃東西，只好強迫自己一口一口吃。

易嫻正要餵凌玹吃烏龍麵，電話忽然響了，易嫻去接電話，凌玹就看著商漪說：「師姐，我好餓喔！餵我吃麵麵嘛！」

「好。」她夾起一條烏龍麵，放在湯匙上餵凌玹吃，餵了幾口，凌玹忽然想到說：「師姐，妳也要吃啊！」

「對喔！」她也吃了一口烏龍麵，妳一口我一口，食慾好像好轉了點。

吃完烏龍麵，凌玹拉她到沙發上，要她講故事，拿著故事書講故事，她才慢半拍的想到，自己今天沒去上學。

母親死了，以後她該怎麼辦？

凌玹很不滿的說：「師姐，妳要認真講故事啦！」

「喔，對不起！」她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來說：「所以，大獅子就說，這座森林是大家的，你們不可以……」

下午，她一直在等皇甫卿回來，好討論以後的事，卻始終沒見到皇甫卿的蹤影。傍晚，大家陸續放學回來了，石青跟衛棠等人看到她突然出現都很疑惑，但她很少來一起練功，大家跟她都不熟，沒人主動來跟她講話。

易嫻煮好晚餐招呼大家去吃，坐下來，衛棠就開始餵凌玥吃飯，今晚易嫻煮了一大盤蝦子，看到衛棠幫凌玥剝了蝦子，凌玹拉了拉商漪說：「師姐，我也要吃蝦蝦，妳幫我剝蝦蝦。」

「剝蝦子很簡單啊！師姐教妳。」她拿起一隻蝦子正要示範，凌玹就嘟著嘴說：「妳幫人家剝蝦蝦嘛！」

「為什麼妳不自己剝？」

「可是姐姐都有人幫她剝蝦蝦，我都沒有……」凌玹很委屈的扁了扁嘴，眼角已經有淚光。

商漪看了一下周遭，包括石青和冰雨，有不少人住在淺水灣的大別墅，可是她們都已經在上學了，幾個人說說鬧鬧很開心，凌玹的姐姐凌玥又跟衛棠沉浸在兩人世界，都沒人理比她們小好幾歲，還只是幼兒的凌玹。

凌玹楚楚可憐的大眼睛已經冒出淚水，好可愛喔！心都酥軟了，她不禁柔聲說：「乖乖，不哭喔！師姐現在就來幫妳剝蝦蝦。」

她剝了一隻蝦子餵進凌玹嘴裡，凌玹破涕為笑吃了蝦子，她發現凌玹其實會用湯匙自己吃飯了，只是還不會用筷子，她幫凌玹夾了菜，也幫她夾了魚肉，小心的幫她把魚刺去掉，凌玹吃得很開心。

她知道平日都是師叔在照顧凌玹跟其他人，但她們人數多，凌玹太小很容易被忽略，才會自立自強三歲就會自己吃飯，哪像凌玥已經被衛棠寵壞，都六歲了還讓衛棠餵她吃飯。

吃過晚餐，她坐在沙發上講故事給凌玹聽，皇甫卿終於一臉疲倦回來了，要凌玹先自己看故事書，皇甫卿帶著商漪走到庭園。

沉默了好一會兒，皇甫卿深深嘆了一口氣才說：「師父跟警方談判了好一段時間，總算把一切都處理好了，妳不用擔心。」

「嗯……」

皇甫卿遞給她一個瓷瓶說：「依照妳說的，我把妳母親的骨灰交給妳了。」

她接過瓷瓶說：「謝謝師父。」

又嘆了一口氣，皇甫卿才說：「我跟妳祖母連絡過，她同意妳可以回商家大宅住。」

她的臉色沉了下來，卻只能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漪，現階段，為了安全，這樣是最好的，師父知道妳去那邊住會很不好受，妳先忍耐一段時間，好嗎？」

「嗯，我知道……」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她是私生女，父親當時已經結婚，跟元配膝下無子，卻跟母親有了她，後來，父親才跟元配有了商沅。

她很清楚商沅從來都不喜歡她這個姐姐，她更清楚，自己是父親的外遇生的女兒，住進商家大宅會有什麼待遇。

商家不但是世家大族，非常富裕，也是武俠世家，中國戰亂時舉家逃難到台灣，商漪的父親是天聖教電堂堂主，兩年前高威叛變時，她父親跟商沅的母親都被殺了。

既是私生女，也沒有父親可以依靠，她去商家大宅肯定會受盡冷眼，但要她先回商家大宅是母親的期望，畢竟商家是武俠世家，很適合隱藏她的身分，即使日子很不好過，但會很安全，就算是私生女，商家也不會容任何人欺侮到頭上。

乖乖回商家，是她承諾母親的事，即使很不情願，她也不能說什麼。

「不用擔心。」皇甫卿又說：「妳祖母也答應周末妳可以過來這邊跟大家一起練功。」

她又深呼吸一口氣才說：「我知道了，師父放心，我會好好練功。」

她別無選擇的去商家大宅住，儘管有自己的房間，理論上擁有小姐的身分和待遇，但從管家到佣人，大家對她的態度都很不屑，堂哥堂弟雖然不敢直接欺負她，但只要有機會就會冷言冷語嘲諷她，比她小五歲的商沅更是把她當陌生人，兩人很少交談。

唯一開心的時候是周末回淺水灣大別墅跟大家一起笑笑鬧鬧的練功，活潑愛笑的凌玹很黏她，她也很愛跟凌玹鬧著玩，晚上抱著凌玹睡時，是她一星期中睡得最好最不會做惡夢的日子。

一個星期六，凌玹忽然在睡前問：「師姐，為什麼妳不能像棠棠師姐那樣每天來別墅，餵我吃飯陪我玩？」

她苦笑了一下，地位根本不同啊！衛棠是受盡寵愛的衛家大小姐，她卻是受盡踐踏的商家私生女，怎敢指望祖母會願意讓司機不辭辛勞每天接送她往返台北市區跟淺水灣？

很難跟凌玹解釋，她只好簡單說：「家裡環境不一樣嘛！」

「師姐不想每天抱著我睡覺嗎？」

「當然想啊！」她用臉摩擦凌玹的臉說：「師姐當然想每天抱著我的小可愛睡覺，我的小軟糖好軟好軟好好抱，抱起來好舒服喔！」凌玹被她逗得一直笑，笑了一會兒才說：「我到底是小軟糖，還是小可愛啊？」

「妳是師姐的小軟糖，也是師姐的小可愛啊！」她笑著搔凌玹的癢，凌玹開心的在床上滾來滾去，像個小開心果。

週末過得很開心，平日受盡冷眼和冷言冷語的生活似乎也不那麼難熬了，堂哥堂弟雖然也都有學武功，很喜歡欺負她，但商漪比他們厲害很多，他們也不敢太過份。

她漸漸發現商沅沒有她以為的那麼討厭她，只是比起跟人聊天，商沅更喜歡躲在房間打電動而已。

痛苦的日子熬了兩年，終於，皇甫卿決定帶著石青和凌玹等人移民去紐西蘭，無法忍受和凌玹分隔兩地那麼遙遠，也受夠在商家的委屈生活，她哀求皇甫卿帶她一起去。

評估之後，皇甫卿認為她的身分並沒有被識破，應該很安全，費了一番心思，皇甫卿終於說服商漪的祖母讓她離開商家。

她可以跟凌玹等人一起移民去紐西蘭了，確定這件事時，她開心得整夜都睡不著。

十一歲的暑假，她跟大家一起離開台灣到了紐西蘭，她跟凌玹當然被排在同一間房間，第一天晚上，石橙、凌玥跟符悅桐等人都因為不習慣一直哭，她跟凌玹卻開心的打枕頭仗鬧了一整夜，玩鬧到天亮才睡。

她一直把凌玹當成可愛的小妹妹，是她的小開心果小可愛小軟糖，是比商沅更像妹妹的心愛妹妹。

凌玹八歲時，第一次對她告白，說她喜歡商漪，要跟商漪在一起，她大笑了出來，完全不以為意，只是笑著對凌玹說，等妳長大再說吧！

十七歲時，她要準備申請大學了，跟她同年的左潮兒準備申請紐約的大學，凌玹不安的問她是否也準備離開紐西蘭，她搖搖頭說她怎麼捨得離開她的小可愛？凌玹開心的抱緊了她。

十八歲，她進入威靈頓維多利亞大學念書，十二歲的凌玹又一次深情款款的跟她告白，她依然摸了摸凌玹的頭說，現在談愛情太早了，等她長大再說吧！

上大學之後，商漪的世界變得很開闊，肩負的責任很重，她的壓力很大，美麗開朗的她有很多人追求，知道自己喜歡女人，但她沒有資格認真談感情，很隨興的談了幾段沒負擔的戀愛，談情說愛翻雲覆雨，只是生活的調劑罷了。

大學畢業後，她開始當職業保鑣，那年冬天，她第一次接了比較危險的任務，離開紐西蘭整整一個月，在羅馬出生入死跟黑幫歹徒廝殺，她忽然發現，自己非常非常思念凌玹。

終於結束護衛工作，雖然疲憊不堪，身上還有好幾個刀傷，她卻連一秒都不想耽擱，馬上就搭飛機回紐西蘭。

回到威靈頓時已經是半夜三點，走進房子裡，她錯愕的看到符悅凱跟石橙在客廳下棋。

她滿心疑惑說：「妳們怎麼還沒睡？」

「時差。」符悅凱淡然的說：「學校放假了，我們昨天才從倫敦回來過耶誕假期。」

符悅桐從廚房端了一大盤烤雞翅出來，看到她愉快的說：「師姐，妳回來啦？」

她拿起一隻烤雞翅邊啃邊說：「怎麼連妳都還沒睡？」

「在跟我姐她們下棋啊！」符悅桐開心的說：「反正放假嘛！」

疲憊的趕回來，她發現自己肚子很餓，提起行李，她一邊走上樓一邊說：「桐桐，我肚子好餓，妳隨便幫我煮點可以填肚子的食物，我沖完澡就下來吃。」

「好，沒問題。」

打開房間的門，還在讀高中的凌玹正在床上熟睡，她忍不住坐在床邊凝視著她。

怕吵醒凌玹，她沒有開燈，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已經十七歲了，凌玹秀麗的臉依然跟小時候一樣很像小天使。

她情不自禁輕摸著凌玹的臉，凌玹被她吵醒了，睜開眼睛，凌玹驚喜的說：「師姐，妳回來了？」

凌玹起身用力抱住她，她也用力抱緊了凌玹，怎麼會？她怎麼會這麼思念凌玹，思念到幾乎令她感到驚慌。

「師姐，我好想妳喔！」凌玹喃喃的說：「妳有想我嗎？」

「有啊！我也很想妳。」

發現自己有吻下去的衝動，她驚慌的放開凌玹，凌玹卻深情的凝視著她說：「師姐，思念妳好痛苦喔！妳知不知道我很愛妳？」

心裡一陣強烈的悸動，她牽動嘴角擠出笑意說：「玹玹，妳還小……」

「我已經十七歲，不小了！師姐，我是認真的。」凌玹熱情的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從小到大我心裡都只有妳，妳跟我在一起嘛！」

心裡非常動搖，她卻只能摸了摸凌玹的頭笑笑說：「乖，等妳長大再說吧！我要去沖澡了。」

她強迫自己起身進浴室沖澡，沖完澡換上家居服出來，她看到凌玹一臉難過的坐在床上發呆，好難受，她在凌玹身邊坐下來，差點就失去理智把她擁進懷裡，符悅桐卻在外頭敲門說：「師姐，我幫妳煮好義大利麵囉！」

「謝謝妳，我馬上下去。」深呼吸一口氣，她摸摸凌玹的頭說：「對不起，吵醒妳了，妳繼續睡吧！」

凌玹一臉難過說：「師姐，妳不喜歡我嗎？為什麼妳不能跟我在一起？」

「妳太小了，等妳長大再說嘛！」

「我不小了！」凌玹很生氣的說：「我姐十六歲就去倫敦跟棠棠師姐同居了，我都十七歲了！」

「她們是特例嘛！」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算了！師姐下去吃麵吧！」凌玹氣呼呼的躺下來背對著她抱住棉被。

嘆了一口氣，她只能下樓吃義大利麵。

五月初，桃園國際機場。

拉著行李走出機場大廳，搭上計程車，商漪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下午三點多，高速公路車流量不大，彷彿知道她歸心似箭，計程車司機將車開得飛快。

只是，凌玹最快五點多才會下班，回到淺水灣應該六點多了。

而且，她沒有通知任何人自己要回台灣。

好像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凌玹，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笑著面對她，思念卻日益迫切，急切得連心都痛了。

一定會被罵的，都回到台灣了卻沒告訴她。

拿起手機，她輸入：「我回到台灣了，正在回淺水灣的路上。」

深呼吸一口氣，屏住氣息，心都痛了起來，才終於按下傳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