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小妹和蘇小妹

在英國，如果說五百年來最重要的文人是莎士比亞，大概錯不到哪裡去。

而在中國，近千年來最有才情的人物，若舉蘇東坡為首選，反對的人應該也不多。

這兩位文豪都各有好事之徒在幾百年後去遊說了他們的母親，也就是莎媽媽和蘇媽媽，請她們兩家再生一胎女兒，以便家裡既有才子又有才女。於是莎士比亞和蘇東坡在幾百年後就各自添了一個妹妹。我就依「蘇小妹」之名，也稱莎家那個女兒為「莎小妹」吧！

莎小妹有個名字，叫菊迪斯，蘇家女兒卻連名字也沒有，直接就叫蘇小妹。女人嘛，名字是不太需要的啦！

如果莎士比亞有一個妹妹

敘述「莎小妹逸事」的人，名叫維吉尼亞‧吳爾芙（1882-1941）。如果照我們目前在臺灣或中國大陸甚至韓國的做法，女人婚後多不冠夫姓，那麼此人的全名就該是維吉尼亞‧史帝芬。但，在歐美，上流社會的婦女誰敢不頂著夫姓過日子呢？

中文裡有「祖師爺」一詞，中國大陸大約根據此詞造了個「祖師奶奶」給某些女性先驅者。不過「奶奶」兩字頗可爭議，因為那意味著此女必須經過婚姻、男性、乖乖養下小孩，才有資格稱為奶奶。所以我認為稱維吉尼亞為「祖師婆婆」也許比較好。

但，她是哪方面的「祖師婆婆」？原來，她是二十世紀初葉的「女權主義者」，她自己挾小說作家兼出版家之盛名，寫下《自己的房間》（ARoom of One's Own）這本書，（此書當年張秀亞女士有譯本，今由九歌出版社發行，此外亦另有譯本。）顧名思義，作者從女性少有財產繼承權（如房地產）來看女子注定赤貧，注定缺乏資源，注定弱勢。女人沒「錢」，所以女人就也自然沒「權」了。吃不飽的女人別說什麼經世濟民的長策，就連一晚上聚集好友數人，來一場逸興遄飛的雅談，也是在精力上辦不到的！

在《自己的房間》第三章中，維吉尼亞作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假設，她說，「如果，莎士比亞有一個妹妹」……這個充滿想像力的議題令人一讀難忘，此處姑節譯（而且，有點意譯，有點加述）一段如下：

假定說，莎士比亞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妹妹，我們就叫她菊迪斯吧，那麼，事情會怎麼樣呢？

莎老哥，搞不好，從他老媽那裡得到一筆遺產，（按，老妹當然無此繼承權。）他自己進了個學校，可能通了一丁點拉丁文，讀了幾句古羅馬詩人的詩，學了初級文法和邏輯。但如眾所周知，他是個不良少年，會幹些偷抓兔子或撞進人家莊園射殺麋鹿等壞事。不到法定結婚年齡就趕著跟鄰女結了婚。後來她生娃娃的時間，掐指算來也顯然不對。這種浪蕩行為讓他在老家待不下去了，於是打算遠走倫敦去碰碰運氣。他覺得戲院倒挺有趣。一開始，他湊在戲院門口為人看馬。（按，以今天來說，就是泊車小弟啦！）不久，就進了劇場，搖身一變，成了戲劇界人士了。他既活在四百年前的倫敦，這個世界中心的大城，（當然，維吉尼亞很可能不知道北京或杭州、南京也是很了不起的大城喔！）不免和各路人馬來往交手，增長見識。而且，登了臺，就切磋技藝，走上街，則琢磨機智，搞不好，他甚至連伊莉莎白女王的宮幃也混得進去呢！

但同時，他那位有詠絮之才的妹妹又如何呢？我們不妨假定她仍窩在史特拉福鎮上的老家（距倫敦汽車車程大約三小時），她積極奮進，不輸老哥，又滿腦子創意奇想，一心想去闖天下。但她當然不曾有閒錢去讀什麼拉丁文文法跟邏輯，至於羅馬古詩人的詩，那就更別提了。她偶然也會撿到一本書，好像是他老哥隨手丟下的，她拿過來也就讀它兩頁。正當此際，老爸老媽就冒出來了，要她去補襪子做針線，並且顧一下灶上煮的東西，嗯，女孩家，不要成天對著書冊紙筆神不守舍。

爸媽的庭訓雖嚴，卻也柔和慈愛，因為兩老都是老老實實的古意人，他們深知女人該怎麼活，他們深愛此女，視她如掌上明珠。

有時她躲在閣樓上偷寫幾頁紙，那閣樓是堆棧蘋果的地方。但她一定小心藏好，有時，甚至付之一炬。

才十來歲，家人就給她訂了親，對象是隔壁賣羊毛那家人的兒子。她得知其事便大哭大喊，說自己最恨嫁人了，為此，父親痛揍了她一頓。事後老爸不再罵人了，反跟她好話說盡，教她別在婚事上教為父的丟臉，失了體面。他安撫她說，會送她一串珍珠項鍊或美麗的襯衣。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老淚縱橫。唉，教她如何反抗呢？她如何可以傷老父之心呢？

但她自己內在的才華鼓躁，要她出走。於是，她把自己的東西打了個小包，某個夏夜，她沿繩子攀爬下樓，也溜到倫敦去了。那時的她，還不滿十七歲，她歌聲嘹亮，枝上雀鳥也自嘆不如。她有敏捷的想像力，在行文用字的音律拿捏上跟老哥一樣有奇才。對劇場，也深感興趣。

她來到劇場門口，「我要演戲！」她說，眾男子圍上來當面恥笑她，有個又胖又嘴賤的經理更是哈哈大笑。「教女人演戲？那就像教捲毛小狗來跳舞嘛！」他大叫著。（按，那時代沒有女性演員，所有角色都由男性扮演，女性角色則由未發育的小男孩演出，這種情形和我們古代劇團演出頗類似。）「女人能做個好演員？哪有此事！」他其實話中有話，你想，這女人，在技藝方面既得不到訓練，而且，她也無法像男人一樣出入酒館或午夜浪蕩街頭，雖然她在編造情節方面是高手，她很想在男男女女的生活或行為模式中找到一些營養以供寫作，可是，行嗎？

最後，由於華年正茂，也由於她長得灰睛曲眉，很像她那位詩人老哥莎士比亞，這位尼克格林（也就是那個身兼經理的賤嘴演員）憐惜她了。（這一來，更糟！）她發現自己懷了孕……某個冬夜，她自殺了，進不了墓園，（按，依基督教倫理，不可殺人，故亦不得殺己。自殺是大罪，不得入於教會墓地，可參閱《哈姆雷特》一劇。）就在街邊草草掩埋……

以上故事，情節倒也尋常，但因經維吉尼亞的安排，事情發生在莎小妹身上，遂令天下有情或有才的男女為之同聲唏噓，「女子有才便是惡」，事情幾乎就是這樣的了。

這故事譯成各種文字，令全世界的讀者掩卷深思，但寫這故事的作者也跟著自殺了。她有憂鬱症，不想拖累愛婿，於是在一九四一年的早春，三月二十八日離家赴河，衣服口袋中裝滿石頭……屍體到四月初才發現。

我對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八日不免印象深刻，因為隔天，對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九日即是我出世之日──不要想歪了，我是不信轉世輪迴之說的──我只是哀傷自己沒有機會和這位遠方的倡言女性主義的祖師婆婆共度幾天同世的日子。

蘇小妹春風得意嫁才郎

相較之下，老中似乎仁慈多了，莎小妹「懷才不遇死倫敦」，蘇小妹卻「春風得意嫁才郎」。這故事收在馮夢龍（明）的《醒世恆言》裡，算來是明人仿宋人平話小說的寫法。算來這子虛烏有的蘇小妹，也真是由來久遠了。蘇小妹既是蘇洵之女，蘇軾、蘇轍之妹，DNA當然也很不錯，所以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才女。

既是蘇家三蘇之外的「第四蘇」，小說家難免要想送她一個大獎品，這份大獎不是什麼「國家文學獎」，而是一個「才子丈夫」。而要找丈夫最好就地取材，在蘇門四學士裡去物色就好了。這蘇門四學士究竟是哪四人，版本不一，但其中如黃庭堅愛作怪，不怎麼可愛；陳師道又出身寒門，人也鬱鬱悶悶的；其他還有些知名度不太夠的；剩下秦少游，成天寫些華豔又浪漫的小詞，看來頗堪作個好情人。所以，小說作者就選上「蘇秦配」了。

但問題又來了，男主角才貌雙全，女主角蕙質蘭心，又且有長輩相撮，豈不一拍即合，只消兩分鐘就能把故事說完了？這樣秦少游也未免太占便宜了。所以小說作者也要他吃點苦頭，故事的題目便成了〈蘇小妹三難新郎〉。這題目委實耐人尋味，一千年前的女子，不嫁男人便罷，既嫁了，便已跳進牢籠，又如何去為難人家新郎？所以蘇小妹也不過出三道題去小害新郎一下。三題中如以今日考試之法來說，猜中一題得三十三點三分，不及格，只能用瓦盞喝一杯清水，罰在外廂房獨宿三個月，並且苦讀以自贖。如猜中二題，有六十六點六分，可以在銀盞內喝一杯茶，仍得在新婚之夜獨宿，並等待翌日重新補考。（唉，中國真乃一個考試大國，連這麼浪漫的男女愛情小說也剩下新娘考新郎，真真不可思議。我們的無知大官如李遠哲偏以為只要經過他們「教改大員」的巧手一整型，家長、孩子、老師就全然不再在乎考試了，嘿，才怪！）三題全對，算一百分，可以飲下玉盞中的美酒，並且取得洞房入住權。

這個故事的教訓是──

我想是，不管才女、美女，褲帶都要勒緊些，否則輕易撤守，會很變得賤賤的哦！

而古代才女任「主考官」，大概也只能在文字上玩些小花樣，蘇小妹出的三道題中有兩題是遊戲性質的謎語，第三題是對對子，上聯是：

閉門推出窗前月

這原也不算太難的句子，但暗含幾分性意味，下聯如完全不去碰性事好像也不進入情況。太性了，又不免下流，倒是令男主角左右為難。於是引起更大的才子蘇東坡來救他，只是不便明救，便來暗救，於是向庭中（這裡便是新郎的考場）的花缸中投一磚片，當時水珠四濺，少游一驚，立刻對出下聯：

投石沖破水底天

故事至此以喜劇收場。但，那蘇小妹何以才做新嫁娘便行為如此囂張？原來婚禮是在蘇家舉行的。為什麼在蘇家行禮？難道少游是入贅的嗎？小說中只模模糊糊轉述秦少游所提的一句「因寓中無人，欲就蘇府花燭」，哦，原來如此。蘇家因「才」大勢大，蘇小妹在新婚之夜才得小小折騰新郎一下，維吉尼亞說對了，蘇小妹如果沒有一間閨房，也就是「自己的房間」，哪能如此縱橫捭闔，「顧盼自雌」呢？

蘇小妹在婚後又秀了幾次「破解文字密碼」的獨門絕活，連太后都很鍾愛她，賜給她一些絹帛和好吃的東西。這，大概就是以古代中國男人的想像力所能編寫出來的「最佳女性舞臺」了。再多，就沒有了。

莎小妹死了，蘇小妹在為難新郎半小時以後也就鳴金收兵，故事結束了。不過，留下來的觀眾不妨想想，世上有才的女人，除了死，除了一頭走入婚姻，還有沒有更寬廣的出路呢？

二○○九年七月十六、十七日《聯合報．副刊》

莎小妹和蘇小妹

在英國，如果說五百年來最重要的文人是莎士比亞，大概錯不到哪裡去。

而在中國，近千年來最有才情的人物，若舉蘇東坡為首選，反對的人應該也不多。

這兩位文豪都各有好事之徒在幾百年後去遊說了他們的母親，也就是莎媽媽和蘇媽媽，請她們兩家再生一胎女兒，以便家裡既有才子又有才女。於是莎士比亞和蘇東坡在幾百年後就各自添了一個妹妹。我就依「蘇小妹」之名，也稱莎家那個女兒為「莎小妹」吧！

莎小妹有個名字，叫菊迪斯，蘇家女兒卻連名字也沒有，直接就叫蘇小妹。女人嘛，名字是不太需要的啦！

如果莎士比亞有一...

〔代序〕花樹下，我還可以再站一會兒──風雨併肩處，記得歲歲看花人

輯一　山事
山事　
生生──記二○一四春天的幸事　
朋友．身體　
偷春體──竊取春天身體　
我搶下了一缽花──寫在退休前　
榮花女──阿芙蓉花的神話　
他年的魂夢歸處──記陽明，我優游其間三十六年的學校　
這些芒果，是偷來的嗎？　
丁香方盛處

輯二　莎小妹和蘇小妹
幸福事件──談瘂弦的聲音　
小說的紙上祭典　
莎小妹和蘇小妹　
我所遇見的崑曲　
那個嫵媚的男人　
古人的幻事──兼談《化人遊》的演出　
我們來看戲，好嗎？

輯三　在眾生的眉目間去指認
高級誠實──人物品藻　
林語堂、梁實秋、趙寧
「你，還在『人間』嗎？」──悼念「亦狂亦俠亦溫文」的信疆　
在眾生的眉目間去指認　
我在的，以及我不在的地方──擬　劉俠作　
行過百年一女子

輯四　頭寄頸項了無恨　夢縈江山真有情
真敵──寫在黃埔軍校九十週年校慶日　
傳說中有個七海──經國先生百年誕　
頭寄頸項了無恨　夢縈江山真有情── 記一位「黃埔人」，
於黃埔建校九十周年之際　
爍爍的眼睛　
說到白咖啡　
護井的人──寫范我存女士　
「我好奇，你當時為什麼來救我們？」

輯五　七公分的甘泉
八公尺的愛　
七公分的甘泉──隨口做好事
山寨版的齊王盛饌　
那天的午宴　
橋廊及橋廊所見

〔代序〕花樹下，我還可以再站一會兒──風雨併肩處，記得歲歲看花人

輯一　山事
山事　
生生──記二○一四春天的幸事　
朋友．身體　
偷春體──竊取春天身體　
我搶下了一缽花──寫在退休前　
榮花女──阿芙蓉花的神話　
他年的魂夢歸處──記陽明，我優游其間三十六年的學校　
這些芒果，是偷來的嗎？　
丁香方盛處

輯二　莎小妹和蘇小妹
幸福事件──談瘂弦的聲音　
小說的紙上祭典　
莎小妹和蘇小妹　
我所遇見的崑曲　
那個嫵媚的男人　
古人的幻事──兼談《化人遊》的演出　
我們來看戲，好嗎？

輯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