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台灣文壇三年
歷史小說中的金庸─酒徒
2016年最新驚蟄人心闇黑鉅作
誰能終結五代亂象?誰能打破十國藩籬?
歷史或許會告訴你真相。
但你永遠不會知道,手握尖刃刺穿你的脊梁骨是誰?
大宋三部曲首部曲
亂世宏圖
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淒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 劉禹錫《蜀先祖廟》
唐朝政權崩潰解體後,各地藩鎮紛紛樹立起自己的旗幟,一時之際後梁、後唐、後晉、南楚、南漢、西蜀前後間雜出現,卻沒有人能真正統一中原,朝代更替轉瞬即逝。朝廷雖在,天下已亡,而趁亂而入的契丹以遊牧民族的故有統治方式燒殺擄掠後,隨即回轉燕雲故地,劉知遠順勢接手汴梁,改國號為漢,但甫稱帝為王的他卻對一同沐血殺敵的患難兄弟早已有了防備之心。
此時改名為寧子明的石延寶,在早被劉知遠疏遠的澤潞節度使常思麾下擔任騎兵都將,看似癡愚笨拙的他,常有驚人之舉,行徑荒唐令人詫異,卻時有斬獲。因其身分不明之故常遭同僚排擠,受限眼下所作的任何事,都必須把常家利益放在第一位,總有些無奈與茫然,然而困惑於他的,不只是如何在軍中站穩腳跟而已。傳聞後晉的末代皇帝石重貴此刻正受困於遼陽府,身為謠傳中的二皇子,是否該以身涉險探入契丹本營查明身世真假,或者繼續寄身常家為其效力,進退失據的寧子明又該如何抉擇……。
作者簡介:
酒徒
內蒙古赤峰人,男,1974年生,東南大學動力工程系畢業,現旅居墨爾本。其作品擅長運用真實史事,從小處下筆,著眼處往往是前人未曾觸及的視野,以小人物的故事做為開端結合傳統俠義、愛情傳奇等諸多元素,建構出當時歷史環境的整體風貌,寫實刻畫場景,細膩透寫人物,在歷史小說中推陳出新,有歷史小說裡的金庸如此的讚譽。目前為大陸歷史小說界的翹楚,也是中國作家協會首度納入的網路作家。曾擔任網路文學大學導師,走進大學校園演講,培育新一代的文學作家不遺餘力。
本作《亂世宏圖》以唐代詩人杜甫詩作《洗兵馬》中的最後一句「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作為全書主軸,開啟五代十國以來的亂世篇章。試圖引領讀者走進浩瀚的歷史朝代,體驗亂世的殘酷、動蕩,及熱血澎湃的征戰歷程。在環環相扣的劇情、細膩的人物描寫和強大的敘事能力下,娓娓道出亂世的人心、人性。看一個朝代的衰敗,如何催生波瀾壯闊的亂世,也同時造就了英雄、梟雄、奸雄的人間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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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後晉天福十三年六月,漢帝劉知遠入汴梁,建都開封。改元乾祐,蠲免賦稅,大赦天下。凡去歲投降契丹者,無論文武官民,只要迷途知返,斷絕與遼國往來,皆在可赦之列。
歸德軍節度使高行周原本受李從益所詔,入衛汴梁。行至半途,聞汴梁已被漢軍所奪,扼腕長嘆良久,遂偃旗息鼓,遣使乘快馬為大漢天子賀。
劉知遠聞之,甚悅,封高行周為樞密副使、臨清王,仍領本部兵馬駐守睢陽,治下文武許其自行選派。
行周得聖旨,焚香再拜,遣其子懷德獻駿馬五百匹。帝見懷德文武雙全,甚愛之,乃封其為壯武將軍,賜衣帶、彩繒、鞍勒馬,命其仍回歸德軍效力。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歸德府距離汴梁不過二百五十里,先前劉知遠從太原起兵,而高行周奉命自歸德入衛,卻沒來得及搶在漢軍攻陷汴梁之前趕到,原本就讓其他諸侯看得目瞪口呆。而隨後高行周與劉知遠兩個一唱一和,又是加官晉爵,又是遣子入質,又是衣錦賜還之類,則更是讓全天下人都明白了,新朝廷對各方諸侯的具體態度。
於是乎,沒等高行周回到家,天平軍節度使李守貞、河中節度使趙匡贊、鳳翔節度使侯益等,皆驅逐契丹所派官吏,易旗降漢,遣使汴梁。只剩下成德軍節度使杜重威、武寧軍節度使符彥卿,因為路途遙遠故,遲遲沒有表明態度。
對於一代名將符彥卿,劉知遠心裡多少還念著幾分舊日的袍澤之情,所以暫時還能耐下性子來,再度派遣麾下最擅長舌辯的心腹,兵馬都監王峻持兼中書令袍服,魏國公印信,及丹書鐵券前往武寧軍,以示懷柔之意。而對當年奉命領傾國之兵抵禦契丹,卻在滹沱河畔領軍投敵的杜重威,則沒有半點耐心。待汴梁周邊各地安定之後,他立刻遙封杜重威為太尉,宋州節度使,命其領兵移鎮歸德。原歸德節度使高行周,則封天雄軍節度使,與其子高懷德一道出鎮相州。
杜重威此刻,還頂著契丹人加封的太傅,鄴都留守等若干官職,當然不肯就範。在接到劉知遠的任命詔書當日,立刻斬了使者,扯旗造反。並派了自家兒子史宏遂為人質,向臨近的鎮州契丹守將滿達勒求援。結果滿達勒剛剛把援兵派出來,鎮州城內的漢家兒郎便紛紛豎起了義旗,沒幾天,把滿達勒揍得抱頭鼠竄逃回了草原,那支走在半路上的援兵,也被主將楊兗給拐得不知去向。
如此一來,大漢朝廷方面,勝算更大。沒等杜重威想出新的招數,高行周和慕容彥超兩個,已經領著大軍,兵臨相州城下。相州軍民原本就不願意像杜重威一樣認賊作父,先前已經驅逐過一次契丹官吏,卻被杜重威以十倍兵力硬生生給鎮壓了下去。此刻見漢軍前鋒抵達城外,立刻又在裡邊舉火響應。結果高行周之子高懷德,僅憑著兩百餘騎兵,就直接破門而入。前後總計沒用了一個時辰,相州城就重歸中原版圖。
杜重威大怒,領兵來爭相州。半路上與高行周所領大軍遇了個正著。雙方血戰兩個多時辰,難分勝負。慕容彥超帶傷領騎兵衝陣,連破杜重威左翼三壘。並派出兩百餘個大嗓門兒壯漢,當衆反覆歷數杜重威倒戈投敵,引狼入室的罪行。杜重威拚命拚不過慕容彥超,對駡又實在理虧,擔心自家士氣崩潰,勉强堅持到了日落,立刻領兵逃回了鄴都。自此龜縮不出,任慕容彥超和高行周等人在城外如何挑撥辱駡,也絕不肯與對方在平原上決一死戰。
鄴都乃軍事重鎮,城牆高大,防禦設施齊全,又被杜重威當作老巢經營了多年。所以杜某人一旦做起了縮頭烏龜,高行周和慕容彥超兩個,便有些束手無策。前後一個多月內,損失兵馬過萬,卻始終無法將大漢旗幟插上城頭。
剛剛登基沒多久的大漢天子劉知遠聞訊,勃然大怒。乃留史弘肇坐鎮汴梁,自己御駕親征。而契丹方面得知劉知遠親征,也不顧大可汗耶律重貴剛剛病故,內部尚未安穩的窘迫情况。特地派遣樞密使兼幽州節度使趙延壽、幽州軍指揮使張璉、安國軍指揮使劉鐸等,帶兵三萬來給杜重威撑腰。
一時間,全天下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鄴都附近。就連東面擁兵數萬,至今沒有向朝廷獻上戶籍和文武官吏名冊的老狼符彥卿,都沒有人再關注。
全天下凡是心思靈活者,此刻誰都看得出來。劉知遠的大漢國能不能立得住,關鍵就看鄴都一戰了。如果能在數月之內,順利拿下鄴都。非但符彥卿將被形勢所迫,不得不向汴梁低頭。就連滹沱河沿岸,靠近燕雲的定、祁、深、景各州,都可能重新回到漢家治下。
可若是劉知遠這一仗打敗了,恐怕失去的就不止是區區半個河北了。非但老狼符彥卿會趁機舉兵向西,直撲他的身後。李守貞、趙匡贊、侯益等輩,也會再度從四下蜂擁而起,與杜重威、符彥卿和契丹走狗趙延壽等人一道,將剛剛建立起來的大漢,分而食之。
「我這個老哥哥啊,什麼都好,就是疑心病太重了些。明明讓高行周一個人就能打贏的仗,他非要多派一個慕容彥超。明明派史弘肇和郭威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出馬,就能徹底解決問題。他偏偏又要親力親為。這下好了,把燕雲兩地的一群野狗全都招來了,這仗,想打利索了都不行!」站在不同角度,看到的「風景」也不盡相同。就在全天下無數人都將鄴都之戰,當作大漢的立國之戰,並為之憂心忡忡的時候。劉知遠的老兄弟,澤潞節度使常思,卻蹲在潞州府衙的後院裡,悠哉悠哉地數落起劉知遠的為人長短來。
四下裡,韓重贇、常婉淑,還有常思一手提拔起來的其他幾個年輕將領,紛紛跟著點頭,「的確如此,漢王,聖上,聖上這些年來,親眼目睹的背叛太多了。」
「也是沒辦法的事,自魏州之變以來,凡是當皇帝的,有幾個還敢跟手下將領推心置腹?」
「可不是麼?唉——!」
「……」
一片感慨聲中,唯獨騎兵都將寧子明,瞪圓了眼睛,做痴呆狀。「這跟魏州之變有什麼關係?別人是別人,漢,聖上是聖上。自己的事情自己心裡有數就好,又何必管前人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
「笨,當然是前車之鑒,後車之轍!」常思捲起胖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寧子明的圓圓的額頭上狠狠來了一下。「你以為你是誰啊,什麼東西都可以無師自通?大夥領兵打仗也好,治國安邦也罷,哪一樣不是跟著前人的經驗學來的?即便是書,也是前人所寫,前人所著,又怎麼可能是憑空而生?」
「那,那您老剛才為啥還感慨劉,感慨皇上疑心病重?他都疑心的有道理了,除了御駕親征還能怎麼辦?總不能既不放心高行周,偏偏又連一個監督的人都不往高行周身邊放吧?」寧子明的額頭上,立刻紅了老大一塊。抬起手揉了幾下,小聲嘀咕。
「我說過他不該放人在高行周身邊嗎?你哪一隻耳朵聽我說過?」見他居然還敢頂嘴,常思原本就不太痛快的心情,瞬間變得更糟。皺著眉頭,兩個眼睛裡小刀子亂往外射,「我是說,他不該放慕容彥超去,那人就是個直腸子,喜怒哀樂全都寫在臉上。除了讓高行周心生疑慮之外,啥作用都起不到。高行周若是真的想跟杜重威勾結,反過手來就能做了他。更何况此刻他身上還有舊傷未癒!」
「那,那……」寧子明依舊不開竅,揉著腦袋,滿臉茫然。
常思看到他朽木難雕,愈發覺得心累。狠狠瞪了他一眼,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書房走去。
這下,一衆門生親信可全炸了鍋,紛紛對著寧小肥這個罪魁禍首怒目而視。特別是騎兵指揮楊光義,簡直恨不得將眼前這個不開竅的傢伙直接踢出門外。猛地向前走了幾步,低聲咆哮:「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師父他老人家在拿實際例子點撥我們呢,你不認真聽,老是跟他抬槓做什麼?顯你本事啊!顯本事輪得到你嗎?漢王,陛下不放心高行周,當然該派郭樞密或者史樞密做主帥,以高行周副之。而不是現在用高行周為帥,卻搭上一個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慕容將軍?」
「哦!多謝楊將軍指點!」寧子明終於摸到了一點邊際,拱手行禮,做朝聞夕死狀。「這我就懂了,常公剛才的意思是,當皇帝多疑點兒沒什麼錯,但一定要用對人。讓主帥和將領彼此能互相牽制,同時還能把精力放在敵方身上。這,這好像很難啊?明知道你對我不放心,派個人在我身邊時刻盯著我,我為啥還要賣力氣?甩手不幹不就得了嗎?讓當皇帝的徹底放了心,自己也樂得逍遙!」
「啊,我呸!」楊光義先是目瞪口呆,隨即,低下頭,朝著地上猛啐。「高行周是天雄軍節度使,臨清王,偌大榮華富貴,怎麼捨得說放棄就放棄。這天底下……」
他原本想說,天底下根本不會有這等傻子。然而轉念想到,眼前這個肥頭大耳的傢伙,連皇子身份都說放就放了,高行周那個臨清王,恐怕也真的算不上什麼難捨的富貴。登時,就給憋得臉色發青,手指關節握得咯咯作響。
「又怎麼了,榮華富貴也得有命享受才成。」寧小肥卻絲毫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只顧瞪著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睛繼續「胡攪蠻纏」,「那個,那個大漢皇上,既然已經不相信他了。早晚會跟他勢同水火。他若是不趁早捨了榮華富貴,難道等著劊子手登門嗎?」
「你,你這……」楊光義今年才二十出頭,正是雄心勃勃時候。哪裡接受得了如此頹廢的話語。想要大聲批駁幾句,偏偏又找不到合適的詞彙。直氣得將拳頭高高地舉起來,就想將眼前這個死胖子打上一頓再說。
韓重贇見狀,趕緊側了一下身,擋在了二人之間。然後托著楊光義高舉在半空中的胳膊,低聲勸阻:「你想幹什麼,還嫌師父他老人家不夠煩嗎?肚子裡有氣,就騎著馬去外邊跑幾圈。別往自家兄弟身上發,那算什麼本事?」
「哪個倒了八輩子楣,才跟他做兄弟!」楊光義沒有韓重贇力氣大,高舉的胳膊砸不下去。狠狠瞪了寧子明一眼,咬牙切齒地說道。「若不是他,師父怎麼會被貶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他,你我兄弟怎麼可能蹲在這裡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建功立業?」
這是他心裡一直想說的話,先前原本已經憋得非常勉强,此刻被寧子明氣得暈了頭,乾脆就不管不顧地噴了出來。
步軍指揮使劉慶義、侍衛親軍指揮使王政忠,還有周圍的其他一衆兄弟聞聽,頓時皆臉色大變,齊齊將目光轉向脚下地面,個個三緘其口。
事實上,非但楊光義一個人看著寧小胖子不順眼,他們也實在弄不明白,自家將主常思,到底為什麼不惜被皇帝冷落,也要救下眼前這個不相干的廢物。
論公義,常思當初留在汴梁,肩負的就是替河東方面上下打點的使命,根本算不得是石家的臣子,大晉朝前後兩任皇帝,石敬瑭和石重貴,也沒給過常思什麼特別的封賞。
論私恩,石重貴做鄭王時,跟常思之間的往來,也屬互相利用。彼此間不可能産生過命的交情,更不可能讓常思豁出一切去保護他的後人。
而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常思非但領兵從大漢二皇子劉承佑的刀下救走眼前這個小胖子,並且還主動給此人改換了名字,安排了新的身份。接下來更是冒著被劉知遠派兵討伐的危險,從被處決的俘虜中找了顆看上去年齡和模樣比較接近的人頭,直接給送到了汴梁。
這下好了,原本也許只是「薄懲」一下的澤潞節度使職位,常思算是徹底當定了。並且甭再指望能從朝廷那邊得到任何兵馬、糧草和武器輜重的支持。
而澤潞兩州,東、南依太行、王屋,西接中條,北連丹朱、金泉。自打唐末以來,就是個著名的土匪窩。四周的崇山峻嶺當中,不服王化的悍匪巨盜數都數不清。即便是在平原之上,凡是稍微有點兒規模的寨子,哪個沒藏著千八百私兵?
若是常思這個只帶著六七百部下的節度使不想有所作為,大夥還能互相給個面子,睜一眼閉一眼繼續糊弄著過。若是常思想在任上有所作為,恐怕立刻就是烽煙四起,最後到底誰剿了誰,都很難說!
總之,一句話,所有麻煩,都是這小胖子帶來的。這小胖子簡直就是衰神轉世,掃把星下凡,無論誰沾上碰上,都會厄運當頭。
但是不滿歸不滿,事實歸事實,先前大夥卻誰都沒膽子把厭惡的態度擺在明面上。此刻被楊光義這個楞頭青忽然將窗戶紙給捅了個大窟窿,立刻把每個人的心思在陽光底下曬了個清清楚楚。讓大夥跳起來掩飾也尷尬,點頭承認也尷尬,只能眼睛盯著自家脚尖兒,裝聾作啞。
「姓楊的,你今天吃錯了藥不成?」一片尷尬的沉寂當中,常婉淑的聲音顯得格外焦灼,「我阿爺的決定,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質疑了?切莫說阿爺救他,是在出鎮澤潞兩州之前。即便是真的是因他而起,阿爺這樣做,也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嫌耽誤了自己前程,自管去投奔別人好了。脚在你自己腿上長著,這裡又沒誰攔著你!」
「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楊光義只是年輕氣躁,肚子裡藏不住話,卻未必真的有什麼壞心眼兒。被常婉淑劈頭蓋臉一頓臭駡,心裡立刻開始後悔。紅著臉,倒退著連連擺手。
「懶得理你這缺心眼兒的!」常婉淑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快速將面孔轉向楞在當場,泥塑木雕般的寧小肥,「小寶!寧子明,你別跟他計較。他這個人就是嘴巴臭,你越拿他當回事,他越來樣!喂,你倒是說句話啊!都給你說了,別跟他計較了。你這個人,你實在氣不過,就衝過去打他一頓,我替你助拳便是!」
接連說了幾遍,寧子明才終於還了魂。咧開嘴,微微一笑,低聲道:「他說的都是實話而已,我有什麼資格計較?我的命的確是常公所救,大傢伙的麻煩,也的確是因為我而起。只是,只是我這個人一直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對大夥有所補償!」
說罷,他又笑著朝所有人搖搖頭。側轉身,一個人蹣跚離開。重重綠蔭下,原本魁梧的身影,竟顯得有些弱不禁風。
「寧子明——!」常婉淑拉了一把沒拉住,氣得在他身後連連跺脚。
「小肥!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你別亂想!」韓重贇見事情越鬧越大,推開楊光義,快步追上來,從身後拉住寧子明的一隻衣袖。
「如果常公現在把我交出去,還來得及的話,你不妨勸勸他。沒有必要,沒有必要為了我一個人,耽誤了這麼多人的前程。」寧小肥卻又猛地停住脚步,回過頭,笑著補充。然後,緩緩掰開韓重贇蒼白的手指踉蹌而去。
孱弱,如果此刻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寧小肥,孱弱,是最合適不過。
自打離開瓦崗山後,從沒有一刻,他感覺自己如現在這般孱弱過。即便當初落在郭允明手上時,好像也比現在要强得多。
那時他雖然日日行走於生與死的邊緣,卻依舊每天都能抖擻精神與姓郭的鬥智鬥勇,差一點兒就逃之夭夭。而現在,他的待遇雖然比那時安全了許多,也沒有人再逼著他承認自己是前朝二皇子石延寶,他卻對自己的人生完全失去了掌控。完全靠著常思的施捨而活著,並並且始終被周圍大多數人當成累贅和災星。
的確,常思以誰也預料不到的强硬方式,讓他暫時擺脫了真假二皇子的尷尬身份。也的確,他現在表面上已經完全成了一個自由的人,誰也不會再把他關在一輛馬車當中,吃喝拉撒都受監視。但無形的牢籠,大多數時候卻比有形的牢籠還要結實,還要狹窄得令人幾乎不能呼吸。
當初,他是想逃走卻找不到合適機會,而現在,即便有一萬個機會擺在他面前,他卻不能再逃。當初,哪怕是站在了前朝的文武衆臣面前,他也敢理直氣壯地否認自己是石延寶。現在,如果劉知遠派大兵壓境,他以石延寶的身份站出來去消弭戰火,卻是責無旁貸!
他所喜歡的女人在這兒,雖然自從道觀脫險後,他與常婉瑩兩個,隔上十天半個月,都很難再見上一面;他所尊敬的長輩也在這兒,雖然寧采臣跟他並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而且跟他重逢的時間地點都非常蹊蹺;他這輩子迄今為止,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還在這兒,雖然韓重贇是常思的大女婿,眼下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必須把常家的利益放在第一。
然而,這三個人,卻已經是他目前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聯繫。有這些人存在,或者說心裡還惦記著這三個人,他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過去有將來。如果這三個人也受到了他的拖累死去,他將徹底弄不清楚自己是誰,自己活在這世間,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
如果寧小肥再晚生一千年的話,他將會發現,他現在所感覺到的無力與迷茫,並不單獨屬他自己。事實上,人類有史以來,有不計其數的傢伙,在同樣的年齡階段,跟他有過同樣的困惑。
這三個問題穿越了時間與空間,不受種族、民族、語言和地域所限制。從在他之前千餘年的蘇格拉底到孔子,再從他所屬時代之後數百年的莎士比亞到王陽明,都同樣為類似的問題煩惱過,並且,誰都沒能給出過確切答案。
我到底是不是石延寶,如果不是石延寶,我又是誰?
我到底從什麼地方來?為什麼他們所說的大晉皇宮,所說的上林苑、鄭王府,我記憶裡沒有任何印象。
我下一步要去哪?要做些什麼?難道就這麼等下去,像常思說的那樣,就蹲在澤潞這片山窪子裡,等劉知遠徹底把我忘掉?或者像寧采臣說的,等下一次改朝換代?可在那之後呢,我終於可以人畜無害地活著了,然後我除了活著之外,還能做點什麼?
寧小肥不笨,只是頭上受過很嚴重的傷。但那三個穿越時空的千年之問,卻是越聰明的人,越難以掙脫。
迷迷糊糊想著,他迷迷糊糊地,在蕭條破敗的街道上穿行。有巡邏的士兵主動向寧都將打招呼,被他憑著本能反應應付掉。有地方上的小吏,試圖湊上前跟節度使大人身邊的心腹寧將軍套個近乎,也被他神不守舍的模樣嚇了一大跳。勉强閒聊了幾句,就自己主動逃之夭夭。
於是乎,寧小肥這個孤魂野鬼,就稀裡糊塗地出了潞州城。稀裡糊塗地上了通往東南面的官道。稀裡糊塗地在盛夏時節的大太陽底下走了四五里路,直到猛然間聽到一陣凌亂的馬蹄聲,才驚醒的打了個哆嗦,如夢初醒。
「有敵情!」下一個瞬間,他以與自家肥碩身形毫不相襯的敏捷,爬到路邊一棵大樹的樹冠上,單手用力按住了腰間的刀柄。
先前跟著瓦崗群雄在刀頭上打滾兒,最近兩個多月又追隨在澤潞節度使常思這老兵痞左右受其言傳身教,縱使是一塊朽木,他也被雕出七竅了。更何况經歷了比同齡人多出數倍的磨難,他的心臟和筋骨,對危險已經生出了一種極為敏銳的直覺。
「他們的目標不是潞州城!」目光透過茂密的楊樹葉子,寧子明根據觀察到的結果,迅速在心裡判斷著敵情。「他們也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看旗號,應該是四,五,應該是七到八家勢力聯合行動。騎兵,騎著馬的兵,大概是兩千出頭。步卒,其他所有沒騎馬的人如果都算是步卒的話,則有八千到一萬!」
將近一萬的兵馬規模,已經遠遠超過了潞州城內的守軍,跟常思所部嫡系相比,更是高出了十倍不止。所以,也無怪乎,他們沒將常思這個澤潞節度使放在眼睛裡頭。
也許,他們這樣囂張的舉動,本身就含有向新來的節度使示威意味,「別惹我,你老老實實在城裡當你的太平官,我們也不讓你為難。如果你不識抬舉的話,雙方兵戎相見,未必有你姓常的什麼好果子吃!」
「誰是這夥人的頭?七八家勢力湊在一起,不可能沒有一個主持全局的。如果能找到那個主持全局的傢伙,好歹常思那邊也知道對手是誰?」用腿牢牢夾住樹幹,寧子明全身肌肉緊綳,心思轉得快如閃電。
先前所有困擾他的煩惱,包括無力與迷惘,都快速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某種久違的興奮和緊張。他發現,自己突然就又活過來了,活得無比清晰和真實。
耳畔有風,輕輕地拍打著他的面頰。鼻孔間有花香,還夾雜著一股股牲畜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臊臭味道。眼前的楊樹葉子綠得像翡翠,被陽光曬得晶瑩剔透。剔透得令人恨不得張嘴去咬上一口,品嘗生命的苦澀與鮮活。
樹葉的味道很苦,略帶一點點清涼,就像藏在鞘裡的橫刀。手裡的橫刀是冷的,兩腿中間的樹幹是熱的,比樹幹更熱的,是頭頂上穿過樹葉縫隙射下來的日光,穿透他的外袍、裡衣和肌膚,把他全身的血液曬得一片沸騰。
七八匹戰馬從他脚下急馳而過,緊跟著,又是二十餘匹。不知道是故意賣弄,還是平素囂張慣了,那支隊伍中的騎兵們,一波波,一團團,橫衝直撞,不管不顧。沒人在乎馬蹄是不是踩了農田,也沒人在乎馬腿是否碰倒了莊稼。這片天空和大地都是他們的,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誰也沒有約束他們的資格。
大隊的騎兵過後,又飛奔而至的,則是百餘名穿著明光鎧的江湖豪客。為首的一人身高足有八尺開外,虎背熊腰,豹頭環眼。偏偏下巴頦上,長得是一簇山羊鬍子。頓時令他身上的威武氣息降低了一大半兒,怎麼看,怎麼都有些不倫不類。
「老五、老七,追上去,告訴這幫小王八犢子,給老子積點兒德,別故意踩人家的莊稼!咱們這回是去上黨找楊老疤瘌討還公道,跟別人無關!」山羊鬍子沒想到有人聽到馬蹄聲後竟敢不立刻逃走,而是選擇留在附近觀察軍情,對躲在樹冠上的寧子明毫無防範。一邊坐在馬鞍上指點江山,一邊大聲吩咐。
「是,劉大哥!」山羊鬍子左右,立刻響起清晰的回應聲。旋即,一名騎著桃花驄和一名騎著白龍駒的豪客,分左右兩路,飛一般朝前面的騎兵追了過去。一邊追,一邊舉著皮鞭四下抽打,「別亂跑,別亂跑。儘量別踩壞莊稼。咱們這次,只對付上黨楊家,不牽扯其他無辜!」
「別亂跑,別亂跑。儘量別踩壞莊稼。馬上該收夏糧了,現在踩壞了穀子,補種蕎麥都來不及!」騎兵隊伍中,很快響起了亂哄哄的回應聲。一些良心未泯的小頭目,還有一些做事老成的普通莊丁,紛紛順著兩位「寨主爺」的話頭,向周圍的同行們發出規勸。
「別踩,別踩!唉,咱們真不是故意的。這破道太窄了!到處都是水坑!」騎兵們七嘴八舌地響應,胯下的戰馬,卻繼續奔行無忌。莊稼地是別人的,莊稼是別人的。今年顆粒無收,挨餓的也是別人,別人來不來得及補種蕎麥,關他們何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就在騎兵們大呼小叫地,以破壞為樂的時候。潞州城方向,終於傳來一陣喑啞的號角聲。常駐此地的官兵姍姍出動了,沿著官道,迤邐宛若一條游動的蚯蚓。
「奶奶的,真麻煩!」就在寧子明脚下五尺遠的位置,山羊鬍子劉老大不耐煩地拉住了坐騎。「叫你們小心點兒,小心點兒,你們偏就不聽。來人,給我沿官道兩側擺開陣勢,老子既然路過,好歹也得跟刺史大人打個招呼!」
「得令嘞!」衆莊丁家將們轟然答應,互相配合著沿官道兩側整隊。轉眼之間,就排出了一個似模似樣的品字大陣。步卒分左右兩個方陣拖後,騎兵排成橫方陣前推,整個隊伍的最前方中央位置,則是山羊鬍子劉老大,以及若干與他同盟的寨主、堡主,豪傑、鄉賢,一個個豎馬橫刀,威風八面。
「嗯——!」見大夥的動作如此迅捷,山羊鬍子劉老大覺得很有面子。嘴巴裡滿足地發出一聲呻吟,手捋鬍鬚,朝潞州城方向施施然觀望。
潞州城裡湧出來的地方官軍,則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樣。為將者一個個的盔斜甲歪,氣急敗壞。當兵者一個個跌跌撞撞,你推我搡。至於硬著頭皮帶隊出來彈壓地方的潞州刺史王怒和潞州團練使方崢,以及司功、司倉、司戶、司法、司兵、司田等各曹參軍,全都神不守舍,憂心忡忡。
大夥誰都明白,今天「過路」的這些莊丁家將們,到底是為何而來!澤、潞兩州的新任節度使常思膽大包天,居然在剛剛上任不到三個月,連地方上的鄉賢都沒顧得上接見的情况下,朝轄地之內的各縣各鄉,頒發了糧賦徵繳令!並且要求縣丞、縣尉們,全力催討歷年所欠!這不是唯恐天下不亂嗎?他也不仔細想想,如果能讓治下各莊各堡各寨,按照朝廷規定繳納錢糧賦稅的話,澤、潞兩州的賬面上,又怎麼會出現如此巨額的積欠?兩州的歷任刺史又不全是廢物,誰不想做出點兒政績來加官晉爵?可澤潞兩州四面不是高山就是大河,土匪草寇多如牛毛。官員們不去主動惹是生非,地方上就一年四季警訊不斷。主動去跟寨主、堡主們催債,不是鐵了心逼著他們鋌而走險嗎?
然而明白歸明白,潞州的文武官員們,卻誰也不會對常思直言而諫。
首先,那常思就不是個講道理的主,自打上任以後驕橫跋扈,四下胡亂插手,將刺史、縣令以及各級文武早就得罪了個遍。
其次,這世間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常思不把地方官員們當一回事兒,地方上自然有人也不把他這個節度使當一回事兒。雙方碰一碰也好,碰出點兒火星來,彼此知道了深淺,接下來才更容易平心靜氣地討價還價。
再次,則就是一些大夥都心照不宣,但誰也不會說出的道道了。這當官的歸朝廷指派,為吏的,做團練指揮、都頭的,可都是土生土長。平素雖然都住在城裡,可誰在城外邊,沒有一份顯赫的家業?誰的背後,沒站著一個根深葉茂的宗族?你常思强龍想壓地頭蛇,地頭蛇們,能不為自己的家族做一些考慮嗎?
更何况,即便有那麼一兩個小吏和低級武夫與地方上聯繫不深。這麼多年下來,各種明目的「禮敬」,也早就拿得手軟了。在弄不清常思還能當多久節度使的情况下,他們又何必冒險得罪自己的財東?
於是乎,此刻潞州城通往西南方的官道上,就出現了這樣一幅奇景。由鄉賢們自發組織的莊丁,軍容嚴整,士氣高漲。而朝廷出錢養活的地方團練,卻東倒西歪,戰戰兢兢。從寧小肥所隱藏的位置上朝雙方觀望,一時間,竟很難分辨出到底誰是正規軍,誰才是臨時拉出來的烏合之衆?若是雙方真的發生了衝突,誰把誰給剿了,也不敢得知!
「怪不得常思這兩個月來,脾氣焦躁得厲害。要是我換在了他的位置,包管也會急得滿腦袋青包!」少年人不知道地方官場的猫膩,兩相比較之後,立刻開始同情起常思的境遇來。
正胡思亂想著,卻忽然又聽那山羊鬍子劉老大冷笑著抱怨:「他奶奶的,那姓常的架子可真夠大的!老子都親自登門了,他居然只讓王麻子和方算盤出來,連面都不肯跟老子照!」
「甭急,劉哥,四叔公早就說過了,姓常的是個鑞槍頭。無論這回他露不露面兒,經歷了這一遭,也該明白潞州這地方,到底是誰說的算了!」山羊鬍子左側,先前被喚作老五的一名堡主,笑著提醒。
「就你尹老五記性好!」劉老大白了他一眼,低聲數落,「萬一四叔公猜錯了呢?不把姓常的逼出來長長見識,我怕他過幾天又起別的歪心思!」
「他能起什麼歪心思?張家莊那邊,早就有晚輩從汴梁送回消息來,姓常的失寵了。此番看似升官,實際上是受了冷落。否則,以他的資歷,怎麼著還混不上個樞密副使帽子?」尹老五笑了笑,對劉老大的擔心不屑一顧。
不加樞密副使的頭銜,就沒資格調動太多兵馬。而加了這個頭銜,常思一旦動怒,不僅澤潞兩州的地方兵馬要歸其調遣,臨近各州各軍,也必須隨時過來聽命。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常思更是個銀樣鑞槍頭。擺在那裡嚇唬人可以,一動真格,頓時原形畢露。
「可不是嗎?姓常的上任這麼久了,朝廷既沒給他派援兵,也沒給他下撥糧草器械,讓他招募隊伍。明擺著,就是把他扔在這裡自生自滅嗎?也就是他自己心大,都混成這般德行了,居然還想著有所作為!」另一個被喚作薛老七的莊主,也在旁邊大聲幫腔。
「是啊,四叔公什麼時候算錯過!」
「姓常的這麼不識抬舉,咱們別慣著他就是!」
「想從咱們爺們手裡拿錢拿糧,就憑他,還有他手下那七八百頭爛蒜?做夢去吧!」
「自大唐莊宗那會兒,就沒人敢再朝咱們頭上伸手。那姓常的,恐怕是想要重新得到皇上的賞識,想得瘋了!」
「……」
其他衆堡主、寨主、莊主、鄉賢們,也紛紛開口,都覺得完成此行的目的,是水到渠成。
反正城裡的官軍走到近前還需要很長時間,大夥閒著也是閒著,他們在貶低過常思之後,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澤潞兩州的形勢,以及大夥對今後的看法來。其中絕大多數觀點,都過於一廂情願,並且從頭到尾散發著腐屍般的惡臭味道,然而聽在樹冠上的寧子明耳朵裡,卻令後者對脚下這支兵馬來龍去脈,瞭解得越來越清晰。
他們就是為了示威而來,所謂上黨找什麼楊老疤瘌尋仇,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事實上,非但一衆莊主、堡主、寨主們,知道大夥此行的真正目的,就連底下的家將、莊頭,提前也被通過聲氣,也對此心知肚明。
在他們看來,大夥此行絕對理直氣壯,絕對天經地義。大夥原本都是良善百姓,是新任節度使常思,將爪子伸到了大夥碗裡頭。所以大夥必須將這隻爪子斬斷,否則,誰知道姓常的死胖子,還會做什麼非分之想?
大夥必須讓姓常的知道,有些事情,在別的地方可以,但是在澤州和潞州,卻是行不通。因為澤州和潞州是天底下最特殊的地方,他常思來到這裡,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切莫做任何非分之想。
而所謂特殊,寧子明結合自己前一段時間耳聞目睹,再對比脚下一衆鄉賢們的說辭,也慢慢有了一些瞭解。首先是因為地利,其次,則是因為天時。
早在後晉未被契丹人所滅之前,漢王劉知遠與朝廷互相戒備,所以位於黃河以北,以地形複雜而著稱的澤州和潞州,就成了汴梁與太原之間的戰略緩衝。
朝廷沒精力管這裡,劉知遠有精力卻故意不管這裡,甚至悄悄地給朝廷派來的官員下絆子,拖後腿。久而久之,澤州和潞州就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官府威嚴只能保留在州城和幾座零星的縣城之內,出城十里,便是鄉賢與綠林豪傑們的天下。老百姓受了欺凌連狀都沒地方喊冤,只能拋下祖傳的田產房屋,背著鋪蓋捲向遠方逃難。
後晉與契丹人打得正激烈的時候,為了讓劉知遠出兵,石重貴也曾經下旨,將黃河以北,太行山以西的大片地域,包括澤州和潞州,都交給劉知遠治理。可劉知遠那時已經看出了後晉朝廷行將就木,正暗地裡積聚實力以圖將來,故而根本沒心思接這個爛攤子。收到石重貴的聖旨之後,只是表面上派人向州城和縣城發了一道諭令,宣布將各州縣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卻未曾派出一兵一卒給朝廷助戰,更沒有心情在澤、潞兩州浪費自己寶貴的糧草和物資。
於是乎,澤潞兩州就更加徹底地成了「飛地」,朝廷不管,漢王不問,老百姓日子過得朝不保夕。倒是「有名望和能力的鄉賢」,一個個如魚得水。看上哪塊土地就隨便往自己家劃撥,看上誰家的女兒就直接拉回院子,說出來的話就是王法,踩在別人頭上拉屎都算「恩典」。只要他們不公開扯旗造反,攻打縣城和州城,這些「有活力的民間組織」,就是官府拉攏的對象。哪怕他們有時候做得出格一些,把本該上繳給官府的賦稅,也搬到自己家裡頭,為了息事寧人,地方官員們也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最近,鄉賢和豪强們,心裡頭都多少有一些不踏實。劉知遠當皇帝了,澤州和潞州兩地,無法再形成太原和汴梁之間的緩衝作用。原來的刺史和防禦使大人頭上,忽然又多出了一個澤潞節度使。並且據說這個節度使大人的來頭還不小,居然是劉知遠一個頭磕在地上的把子兄弟,六軍都虞侯常思。但奇怪就奇怪在這兒,按道理,漢王做了天子,老兄弟沒功勞也有苦勞,怎麼著也該當個宰相或者大將軍吧?怎麼反而被派到澤州和潞州這兩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
很顯然,常思不是高升,而是被明升暗降了。他失了寵!聰明人哪都不缺,特別是澤州和潞州這種混亂之地,凡是能成為堡主寨主,並且能讓自家所在堡寨不被周圍勢力吞並的,個個都算是人精。鄉賢們略加琢磨,就將常思出任澤潞節度使的幕後真相推測出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下,許多堡主寨主們,心裡頭立刻樂開了花。倘若常思依舊被劉知遠器重,大夥自然做任何事情都得掂量掂量,以免招惹了常思,折了朝廷臉面,惹得劉知遠不惜派大軍來地方上替老兄弟撑腰。可若是常思已經失寵,大夥就沒必要自尋煩惱了。該維護家族權威就得維護家族權威,該辣手懲戒刁民就該辣手懲戒。免得有些刁民心生妄想,以為換了個朝廷就變了天。
國家大事上,鄉賢們不能跟朝廷爭。可地方上,卻必須繼續由鄉賢來做主。當然了,該給節度使大人的「面子」,大夥還是會給足的。無論是白花花的銀錠還是黃澄澄的銅錢,只要他能說出個準數,大夥肯定將他餵得肚飽腸圓。
本來,如果常思不主動「生事」的話,也就是夏糧入庫後十天半個月之內,便會有一大筆「禮敬」,非常自然地送進他在潞州城內的府邸。誰料,常思偏偏不肯安分守己,居然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向地方下達了稅賦催繳令。並且不僅僅當年的要全額徵收,以往各地積欠,也責成有司和縣尉、稅吏們想辦法儘快補足。
這下,可算是捅了潞、澤兩地的馬蜂窩。當即,衆鄉賢們就聚集在了一處,決定給新任節度使大人點兒顏色看看。而這個顏色,也必須把握住尺度。既不能讓朝廷覺得,地方仕紳們有舉旗造反的威脅,又不能讓姓常的感覺不到疼,今後再繼續「為所欲為」。
所以,鄉賢們商量來,商量去,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十數家規模頗大的堡寨聯合行動,以「打冤家」為名,從潞州城旁「經過」。這個距離不能太遠,遠了起不到展示實力的效果。這個距離也不能太近,否則被人添油加醋上報給朝廷,常思肯定要滾蛋了,那些各家族安插在州衙、團練衙門的翹楚們,少不了也要吃一些掛落,弄不好還得丟官罷職。
「刺史和團練使大人,倒是真夠仗義!這麼久了,居然還沒把隊伍帶過來,呵呵,看,你們快看,姓常的出來了,出來了,常思終於按捺不住,出來了。唉呦,隊伍還挺齊整,就是人數上寒磣了些!」議論聲一波波從脚下傳來,讓寧子明心頭一片冰冷。
按理說,鄉賢們的目標是常思,收受賄賂的官員也是劉知遠的臣子,無論跟他寧子明,或是石延寶,都沒半點兒關係。然而,他依舊忍不住將腰間的刀柄越握越緊,越握越緊!
後晉天福十三年六月,漢帝劉知遠入汴梁,建都開封。改元乾祐,蠲免賦稅,大赦天下。凡去歲投降契丹者,無論文武官民,只要迷途知返,斷絕與遼國往來,皆在可赦之列。
歸德軍節度使高行周原本受李從益所詔,入衛汴梁。行至半途,聞汴梁已被漢軍所奪,扼腕長嘆良久,遂偃旗息鼓,遣使乘快馬為大漢天子賀。
劉知遠聞之,甚悅,封高行周為樞密副使、臨清王,仍領本部兵馬駐守睢陽,治下文武許其自行選派。
行周得聖旨,焚香再拜,遣其子懷德獻駿馬五百匹。帝見懷德文武雙全,甚愛之,乃封其為壯武將軍,賜衣帶、彩繒、鞍勒馬,命其仍回歸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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