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回讀賣文學獎 獲獎作品
野間文藝新人獎 入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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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話題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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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師的青春成長物語
透過陽光灑落夏日山莊中庭連香的樹葉光影,
彷彿依稀見到當年坐在樹蔭底下的老師身影和我的青春。
這棟將我領上建築之路的房屋,包括之前多次增建與改建的歷史,老師和聚集在他周圍的許多人的記憶,一起讓它生命延續至今。縱使沉睡已久,那些鐫刻在它身上的印記並未消失。它的生命並沒有遭到扼殺。只要讓這座夏日山莊再一次洋溢著全新的氛圍,就好了。只要把生機注入到沈滯如死水的現實之中,就行了。建築不是藝術,而是現實??老師的這句告誡,以我當時聽到的聲音,原原本本地在耳邊再度響起。
剛升上大四的建築系學生坂西徹,不得不面對即將就業的殘酷現實,鼓起勇氣向心中的第一志願─村井設計事務所遞出履歷。
一周後收到自稱行政經理的井口博先生來電,告知目前事務所不缺人,不過可以與老師短暫會晤。自小就對建築有著濃厚興趣的坂西,對於早已視為偶像的老師作品如數家珍,能有機會見面自是滿懷喜悅,此去卻意外接獲老師垂青成為老師的閉門弟子。
在這老師親自設計的夏日山莊中,伴著淺間火山的起伏與四周景物的四季流轉,跟隨著老師與前輩們的腳步,學習建築的真諦與該有的態度、領悟同業之間的競爭與殘酷、體會夥伴間的信任與羈絆、初嘗戀愛的甜美及疑惑,醞釀發酵成此生最難忘的回憶……。
作者簡介:
松家仁之Matsuie Masashi
1958年生於東京。1982年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畢業。同年進入新潮社。歷經「小說新潮」編輯部和「SINRA」編輯部,之後進入出版部。
2002年擔任新潮社《思考的人》雜誌總編輯,也是創刊編輯長。
2006年擔任《藝術新潮》雜誌總編輯。
2009年應聘慶應大學總合政策學部客座教授。
2010年冬卸任日本新潮社雜誌《思考的人》總編輯一職。以貼身採訪村上春樹,做為他在新潮社編輯生涯最完美的句點。後集結成《1Q84之後~特集:村上春樹Long Interview 長訪談》一書。
2012年發表長篇小說『在火山下』,入圍第34回野間文藝新人獎,並獲得第64回讀賣文學獎。以讓人無法想像是處女作的故事規模及完成度、深奧的世界觀,使本作在各文藝媒體上造成話題,大放異彩。
譯者簡介:
吳季倫
曾任出版社編輯,目前任教於文化大學中日筆譯班,譯有夏目漱石《少爺》、森茉莉《父親的帽子》及《奢侈貧窮》、小路幸也《東京下町古書店》系列、太宰治《奇想與微笑》、《人間失格》(以上野人文化)、太宰治《津輕》、三島由紀夫《小說家的休日時光》及《小說家的旅行》(以上馬可孛羅)、安部公房《沙丘之女》(聯經)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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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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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住在「夏日山莊」的那段日子,最早起床的總是老師。
天方破曉,我已醒來躺在小床上留意著老師在樓下的動靜。我拿起擱在枕畔的手錶,就著昏暗的光線,看到指針顯示五點五分。
位於玄關正上方的書庫裡擺了張床鋪,這就是我的房間。黎明時分,輕輕的一聲「咕咚」循著老舊的木柱和壁面傳到了我床底的地板。
那是將從屋內拴住大門的頂門棍取下後,倚放在牆上的聲響。偌大的拉門收進左側的縫隙,另一扇門則是以一百八十度推到底,直到與壁面貼平,再用麻繩套環鉤住黃銅門把。如此一來,就不怕被大風吹闔了門扉。接著,老師關上紗門,出門散步了。在森林裡歇了一夜的冷涼空氣,從紗門緩緩地流淌進來。夏日山莊又靜了下來。
然而,劃破這座標高超過一千公尺的幽深森林黎明前寂靜的,其實不是老師,而是群鳥的晨喚。我腦中浮現一長串鳥名:大斑啄木鳥、黑頭蠟嘴雀、白腹藍鶲、烏灰鶇、黃眉姬鶲……。還有一些鳥啼聲我認得,卻怎麼也想不起名稱來。
太陽即將升起,晨曦透著奇妙的藍,從猶如要將一切吸吞進去的暗黑之中,逐漸浮現出森林的輪廓。還不到日出的時刻,天空已慢慢發亮。
我溜下床,拉起面向中庭那扇小窗的百葉簾,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霧茫茫。不知何時何地湧升而出的濛濛霧團,緩緩地拂過了連香樹的枝葉。大地寧靜,鳥兒彷彿也停止了囀鳴。我開窗,探出頭去,嗅聞晨霧的氣味。霧氣若有顏色,應該不是白的,而是綠色。我走到隔壁的設計室,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輕慢地拉起百葉簾,再往左右推開面南的窗子,霧氣隨即飄了進來。中庭那棵高大的連香樹在朝霧裡若現若隱。老師正在濃霧籠罩的森林裡散步嗎?會不會迷了路呢?
霧再濃,只要太陽升起,便會消逝無蹤,而群鳥亦將若無其事地繼續啁啾。老師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再過一個小時,其他職員也該起床了。
村井設計事務所就在北青山的住宅區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弄裡。混凝土的獨棟建築,屋簷下的空間可停放三輛汽車。每年七月底至九月中旬,位於北青山的事務所幾乎是開著門歇業,主要的工作皆遷移到北淺間的別墅勝地,亦即大家通稱青栗村的夏日山莊繼續營運。
在準備搬遷的這陣子,事務所的工作格外忙碌,首先得與客戶頻繁開會討論未決事項,再者亦需張羅帶往夏日山莊的備品,包括建築模型用的保麗龍板、施德樓 Mars Lumograph製圖鉛筆、UNI橡皮擦、描圖紙,以及信封信紙組。另外,青栗村沒有理髮店,因此有的職員刻意把頭髮剃得極短,也有人趕緊去附近的牙科診所治療齒疾。至於我這個來到事務所還不滿四個月的新進員工,一時想不到該做什麼特別的準備,只去買了一本適合初學者的食譜,以便在那裡下廚烹飪時拿來參考。
至於留守北青山的事務所人員,則是負責會計的吉永小姐和一位有小孩的已婚女性職員,以及必須在一處剛動工的現場監工的兩位男性職員。而師母在代代木上原的住家開設小兒科診所,同樣無法遠離東京。
從老師到會計,村井設計事務所總共有十三位員工。以個人建築師主持的設計事務所來說,這樣的規模算是一般;但若以二戰後於日本建築史占有一席之地的設計事務所而言,如此人力顯得相當精簡。事實上,如果老師有意擴編,隨時都有生力軍願意加入,可是老師只根據事務所的人力精選建案,對於沒有意願的工作則婉言拒絕,使得擴充事務所的必要性也就逐漸淡去了。
一九六○年代,公共建築和東京都繁華地區大廈的建案已讓事務所應接不暇,七○年代之後,反而是私人住宅設計案件的承攬比例逐步增加。客戶絕大多數都是經人引薦而來,但即使透過親友的介紹,擔任行政經理的井口先生總是以一貫凝重的神情向對方說明:「房屋從動土到竣工最少需要兩年,也可能需要耗費更久的時間,這樣的條件您能接受嗎?」不過,慕名而來的客戶對於村井俊輔的原則都已有心理準備,鮮少有人就此打了退堂鼓的。不過,有時也會遇上客戶仗著財大氣粗,只想隨便找個有名氣的建築師來打造自家宅邸,這時候井口先生便會調高門檻,將「最少需要兩年」改成「最少需要三年」,如此一來,十之八九對方便打消了主意。除非是把建屋子當成嗜好消遣,否則有錢人總是眼巴巴地盼著新居落成,迫不及待搬進去住。
我是在一九八二年進入井村設計事務所工作,當時村井老師已經年近八旬了。換作是一般公司的職員,如此高齡早已退休,但在建築界,三十幾歲還是生手,四十幾歲仍被稱為新手,因此不乏許多七十幾歲的建築師依然站在第一線。村井老師不單設計圖面,更親臨現場監工,並且不厭其煩與客戶反覆討論。老師的健康狀態可謂矍鑠強健,而事務所的財務狀況也應該沒什麼問題,不過,職員們儘管表面上不說,背地裡不免憂心再過五年、十年以後,事務所的經營能否維持下去。
原因是到了八○年代以後,村井設計事務所開始踩煞車,把衝刺事業的速度逐漸放慢。照這樣下去,也許遲早會無聲無息地停下來。事務所最後一次錄取大學應屆畢業生是在一九七九年,大家都認為此後應該不會再聘僱員工了。饒是如此,接下來的幾年,還是有不肯死心的大學生陸陸續續來事務所探問,只是最後還是無法獲得這個寶貴的機會。
我升上大四以後,既沒有意願繼續攻讀建築研究所,也不認為自己能在營建公司的設計部門安安穩穩當個小員工。當時,後現代主義風格的工作室蔚為流行,可是我對那種類型的設計實在提不起興趣。
開始上實習課程時,我一度打算畢業之後跟著木匠師傅學功夫。大三那年暑假,我拜託一家建築承包商讓我去工地幫忙。沒有想到,大約就是從那段時期起,建築承包商的角色已從建造轉換為負責發包和監工,而技術精良的師傅都是以論件計酬的方式向承包商接案工作,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收徒指導。彼時的時代潮流已經趨向一棟房屋猶如一件工業製品,只需把加工完成的建材組裝起來即可完成,根本不需要技藝純熟的工匠,甚至連鑿子、刨刀、鋸子等工具都動用不到。
事實上,我本來就不考慮進入任何一家事務所上班,不過那項原則終究是痴人說夢。如果想考取一級建築師的證照,除非擁有研究所的學力資格,否則必須具備兩年以上的實務經驗。況且至少入行的前幾年要先到設計事務所裡心甘情願領微薄的薪水邊做邊學,一面準備一級建築師的考試,有朝一日才會成為一名能夠獨立接案的建築師。
放眼全世界的建築大師,只有一位令我尊敬,他的名字是村井俊輔。自一九六四年東京奧運,乃至於一九七○年的萬國博覽會那段日本經濟高度成長的時期,許多建築師設計出一棟又一棟新穎奇特的作品因而聲名大噪,然而村井俊輔的名字從未廣為人知。他沉默寡言,專注本業,只有對建築知之甚詳的人,才曉得業界有這號人物。
從六○年代尾聲到七○年代初期,村井俊輔在美國的名氣遠較於母國日本來得響亮。一九六七年於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辦的二十世紀建築展,唯一列名的日本建築家就是村井俊輔。他那以傳統東洋風格為基調,又巧妙融合了現代色彩的清新作品備受讚揚,被譽為日本少見的傑出建築師。現代藝術博物館將他在一九六五年之前的代表作之一,位於京都的老字號旅館「籠屋」的局部模型展示於中庭,作為「日本風格現代主義」的範例,吸引了諸多參觀人士的目光。
不過,比起村井俊輔這個姓名,這場展覽更令紐約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或許是日本人習慣在玄關脫下鞋履,以及屋裡隱隱飄著一股榻榻米的香氣。除此之外,老師的足跡不僅在日本國內,並且遍訪中國、韓國,甚至遠赴歐洲,只為了尋訪世界各地的古老建築。與此同時,他很早就通曉以鋼鐵、玻璃與水泥為主要素材的現代主義,其方法論在於講究簡單與科學基礎。新舊的交容,形塑出他獨特的設計作風,也使他在業界很快嶄露頭角。
在展覽會的開幕酒會上,一位美國東岸首屈一指的大富豪直接委請老師設計自家宅邸。這位傑佛利.休伯特.湯普森是在美國東岸經營鐵路企業而致富的豪門的第三代子弟,不但在母校教授文化人類學課程,更是一位知名的現代畫藏家。他在求學時代有過一樁離奇的遭遇,曾於東非的白尼羅河沿岸從事田野調查時突然下落不明,三個月後才在距離失蹤地點幾百公里遠的一個聚落被人尋獲。某些媒體報導他失蹤的原因是和當地女子為愛私奔,但他本人對此始終閉口不談,使得這起事件更形繪聲繪影,眾說紛紜。
二十年後,湯普森先生年屆四十,依然保持單身。他受邀參加那場二十世紀建築展不對外公開的預展,在酒會上不少貴賓只顧著聊談八方軼聞,唯獨他逐字閱讀籠屋的作品解說,並且仔細察看壁龕、楣窗、簷廊、紙拉門和隔扇等等的細部構造。他向老師詢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水泥與木材併用的建築的優點為何,以及這種建築在日本那樣潮濕的地方與其他氣候乾燥的地方各有哪些利弊得失。
經過這番討論,老師已經感受到這位客戶的誠意,於是接下了這件委託案,此後在美國東部暫住數月親自監工。上一次老師在美國逗留這麼久,是在法蘭克.洛依.萊特的設計事務所裡以「學徒」的身分工作。這座位於紐約市郊的豪宅大院不僅有流水,甚至還有野鹿悠步其間,搏得了美國的建築雜誌的爭相報導。此後,力邀老師設計宅邸的委託案如雪片般飛來,但老師一律以日本的工作堆積如山的理由婉拒了。有一回,我聽井口先生嘟囔過,「如果總是承接那種占地廣大的豪宅建案,恐怕會失去了掌握空間的精準度」。如此看來,這才是老師不願繼續接案的真正理由。
六○年代早期,老師曾經接下國家委託的大型建案,連續好幾年過著廢寢忘食的日子,然而他的設計方針卻與相關單位的意見不同,使他飽受挫折,十分氣餒。也因此,在美國完成湯普森公館的這段經驗與得到的各界讚譽,對老師想必是一股無形的支持力量。與他活躍於同一時代的多數建築師無不對都市與文化的未來規劃高談闊論,藉以標下了一件又一件的公共建案,但是老師從此不再參與必須競圖的公共建案。另外,也由於他本就不善發表語出驚人的建築理論,因此接受媒體採訪的機會也就相形減少了。
不過,老師當年打造的建築,我在十年、二十年後逐一探訪,細細欣賞,對於村井俊輔這位建築師默默耕耘的非凡成就,打從心底佩服不已。老師沒有隨波逐流於經濟高度成長期的浪潮,更不曾大吹大擂自我炫耀,而是踏實地孕育出一棟棟不受時代左右、擁有雋永之美的建築物。
到了大四的秋天,我終究不得不面對現實,必須鼓起勇氣去挑戰自己心中的第一志願,儘管錄取的希望相當渺茫。
記得過了秋分不久,東京罕見地出現一大群紅蜻蜓從西北邊飛了過來,或在空中盤旋,或於電線和圍牆上稍事歇息。我走上二樓的陽台,近距離觀看停站在曬衣竿與扶手上的紅蜻蜓。牠的翅膀精巧宛如透光的金屬薄片,身軀暗紅,一雙複眼晶瑩發亮。不到三十分鐘,這群只能是上天創造的物種便翩然而去。那是一個天高氣爽,沒有風的日子。
目送紅蜻蜓離開後,我回到自己房裡的桌前,寫了一封求職函給村井設計事務所,措辭禮貌,但盡量簡單扼要。信封裡附上我那時尚未完成畢業論文,主題是為與使用輪椅的家庭成員共同生活的小型住宅設計案。那封信落到郵筒底時發出的聲響,如今依然清晰可聞。
一個星期左右,我接到了自稱行政經理的井口博先生來電,告知目前事務所不缺人,不過可以與老師短暫會晤。
到了那一天,我按照事先在地圖上查好的地點,依約前往位於北青山的事務所拜會。我到一棟爬滿長春藤的三層水泥建築的二樓,在一間朝北而光線較暗的所長室裡和老師談話。
「你就是坂西徹吧。」
這是老師開口的第一句話。他的嗓音比想像中來得低沉。採光窗位於我的左手邊,從拉窗映入的陽光和煦地映在老師的右頰上。他的身形結實,態度莊重,嚴肅的神情不帶有絲毫神經質。稜線分明的下顎,像極了篤實的工匠。老師的語調和緩,但表情豐富,時而略顯思索、時而露出笑臉回應我的話語。從來沒有任何人如此認真聽我講話。
「府上有哪位坐輪椅嗎?」老師問道。
「沒有。」
「那麼,怎會想到要設計一間適合輪椅生活的房子呢?」
「因為我想知道,當一台輪椅進入家中之後,對房屋內部空間的整體比例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老師輕輕點了頭,視線望向平面圖,繼續提問:
「你覺得在設計住宅時,哪一個階段最辛苦?」
我看著老師手中那張我設計的平面圖,思忖了半晌,這才回答:
「最辛苦的應該是不得不在有限的空間裡,創造新的空間出來,而且這個過程無法藉由乘法或加法達到目的。住宅設計最常用到的,幾乎都是除法和減法。」
老師不作聲,點點頭,注視著我,「你擅長這種除法和減法嗎?」
「稱不上擅長,但還算拿手。」
「你覺得什麼建築物是用乘法或加法的方式建造的?」
「我想,高樓集合住宅應該用了一些這類技巧吧。」
結束了和老師的談話,我頂著一顆熱烘烘的腦袋瓜,從同一樓層的設計室旁邊離開。大家都默默工作,沒有任何人抬起頭來看我一眼。老舊的木桌、白色的牆壁,以及木料的地板,這些彷彿都和老師的相貌與聲音格外相襯。
幾天後,井口先生打電話通知我獲得了試用的機會。也許是我多心,井口先生的語氣似乎帶有一絲驚訝與意外。這也難怪,因為已經有非常多擁有五年、甚至十年經驗的一級建築師,都向事務所遞送了履歷。我得知自己獲得錄取以後,頓時茫然不知所措。隔天去到事務所,老師的神情和那天面談時一樣,直視著我的眼睛,給了勉勵:「待在這裡的期間,一定要努力學習,做出一番好成績。」
元旦過後,除了回學校上課的日子,每週一、三、六這三天,我總是一早就到事務所。我的辦公桌就擠在設計室最裡面的角落,不過根本沒空一直坐著,因為鄰座大我一輪、負責督導我的內田先生總會交辦雜務,一件接著一件,每天都在忙得不可開交中邊做邊學。雖說是雜務,但是每一個細節皆有其理由,因此統統必須按部就班,遵照一定的步驟完成。就這麼過了兩三個星期,我終於能夠和檢視建築物的透視圖一樣,全盤掌握了村井設計事務所的工作流程。在這裡,沒有荒謬的命令,也沒有徒勞的雜事。正因為如此,我更必須兢兢業業。
在八○年代初期,那個建築界盛行誇大繁複風潮的時代,老師的作品被認為帶有日本傳統的懷舊韻味,然而我的看法恰好相反。從老師的設計風格到事務所的營運方式,全都具有無懈可擊的邏輯性,這與所謂的日本文化思惟相距甚遠。
假如說老師打造出來的空間能讓人感到無比的平和與寧靜,絕不是因為老師施展了什麼神奇的魔法,而是來自於天花板的高度、地板的間接照明,或是面南的紙窗所營造出來的視覺感受。老師對外界鮮少談起這些技巧,卻會具體解釋給我們這些職員聽。他不用感性的文字,只講合情合理的論述,不僅仔細說明平面圖,還會帶著我們仰頭觀察設計室的牆壁與天花板、拿竹尺丈量壁面,有時也直接開闔紙窗或門扉作為示範。
「臥室不要太大,這樣才能放鬆心情,睡個好覺。天花板也不要挑高。天花板太高,會讓人覺得有鬼魂在上面飄來飄去。」老師曾說過這樣有趣的譬喻。「床鋪和壁面之間的距離,最好是半夜醒來去上廁所時,只要稍微伸手就能摸到牆。這樣就算在黑暗裡,也能夠扶著牆走到門口。」「如果是開放式廚房,飯菜的氣味只在吃飯前覺得香噴噴的,等到吃完飯以後就覺得滿屋子都是這討厭的味道。調控氣味的關鍵在於廚房天花板的高度,以及瓦斯爐和抽油煙機的位置。」――這些話和工匠師傅傳授的功夫具有同工異曲之妙。
住在「夏日山莊」的那段日子,最早起床的總是老師。
天方破曉,我已醒來躺在小床上留意著老師在樓下的動靜。我拿起擱在枕畔的手錶,就著昏暗的光線,看到指針顯示五點五分。
位於玄關正上方的書庫裡擺了張床鋪,這就是我的房間。黎明時分,輕輕的一聲「咕咚」循著老舊的木柱和壁面傳到了我床底的地板。
那是將從屋內拴住大門的頂門棍取下後,倚放在牆上的聲響。偌大的拉門收進左側的縫隙,另一扇門則是以一百八十度推到底,直到與壁面貼平,再用麻繩套環鉤住黃銅門把。如此一來,就不怕被大風吹闔了門扉。接著,老師關上紗門,出門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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