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生命中能達到最了不起的成就,
無非也就是發現自己,並且勇敢地成為自己。《不乖》的原因,《請問侯文詠》的原點,
侯文詠對生命的叩問、對夢想的追尋、對自我的探索!
熱賣突破25萬冊!行政院推介中小學生優良課外讀物!標準答案果然就是真理嗎?
或只是另一種巫師般的心靈慰藉?
到底精采的生命應該充滿了問題,
或者是擁有許多答案呢?
這些年,我半推半就地做著我的天才大夢,仗著自以為是的天才做過一些事,有些我做成了,有些不免灰頭土臉。我以為如果我累積了更多的擁有,我就可以掌握答案,甚至趨近永恆。我曾經全心全意地相信這樣的信念,並且扮演著某種答案示範者的角色。直到成功、名氣、死亡、衰老、無常……一一與我擦身而過,讓我看穿了所謂的偉大的功勳以及意氣風發背後的虛幻,並且喚醒了我內在的不安。
更精確地說,我的天才夢,不過是一個天才妄想,幻夢破滅的故事罷了。不過,在夢幻破滅的盡處,我卻看到了一個又一個對生命的質疑與好奇。我重新舉手問著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每一瞬間的生命於是有了夢想,有了探索,有了一回又一回的想像與發現……
侯文詠
作者簡介:
關於侯文詠
台灣嘉義縣人,台大醫學博士,目前專職寫作。
侯文詠Facebook:www.facebook.com/houwenyong
●侯文詠官方網站:author.crown.com.tw/wenyong
章節試閱
1
最初,我的生活的範圍僅限於我們家,及家裡門口的那條巷子。那時候,我才會講話沒多久,總是喜歡在巷子裡面玩,最令我興奮的事情莫過於有陌生人跟我問路了。
我會得意地告訴陌生人直走到巷底,轉彎後可以看到小溪,小溪上面有座橋,過了橋之後有戲院,還有雜貨店,沿著路走了幾步之後,第一個叉路左轉,之後再往右轉……記憶中曾有二、三次這樣的事情。老實說,我們家每次都從另一頭巷口出入,我從來沒有機會見過巷底轉彎後的世界。可是只要有陌生人問路,我就樂意免費奉送一個我編織出的世界。我從來沒有想過,不出一分鐘,陌生人走到巷底轉個彎,我的騙局就被揭穿了。
對我來說,如果看不到,那就想像一個,似乎是那麼天經地義的事。那時候,我活在沒有文字的世界裡,還沒有見識過文字的魅力。
可是我很懷疑,早在不認識字之前,我就已經開始寫作了。
2
有一次看完電影走出電影院,父親指著廣告看板上鄭佩佩三個字,告訴我說:「你只要看到看板上有這三個字,回家告訴我,我就帶你去看電影。」
於是我開始認識字了。
鄭佩佩是當時胡金銓導演一系列武俠片的當家女主角,總是一副俠女的裝扮,在電影裡面行俠仗義。每天從幼稚園放學回家,經過戲院,我抬頭看著電影看板,尋找鄭佩佩這三個字。「佩」字的右邊寬寬大大的,像是個穿著長袍的女俠士才從屋簷上翩然飛下來;左邊的人字部首,自然就是俠女手上的長劍。那時候,光是看到字的樣子就覺得非常興奮。猜想著,「俠」一定也是個劍客,「客」頭上戴著武林高手那種斗笠。回去問爸爸,竟然猜對了。
我大受鼓舞,就這樣在電影廣告看板中,懸疑地學著認識字。到了進小學的時候,我比同年齡的小朋友,認得更多的字。這當然不是壞事。唯一值得擔憂的是,我的文字世界一開始就受到了武俠電影的扭曲,總覺得它們是獨臂刀法、飛簷走壁之類的神奇法力。
那時候零食裡面的兌獎券通常寫著「銘謝惠顧」。但如果幸運地出現了「再送一包」四個字,就可以去兌換零食。我看到這種事,立刻認定一定是那四個字的魔力。這種功夫我也學過,我依樣畫葫蘆,用紅筆寫下「再送一包」四個字,並且鄭重其事地在字上面作法,說服了我的小跟班去福利社兌換零食……
當然,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的小跟班換不到零食,從福利社回來時的表情。最好笑的是,我表示前次的發功少了一些元素,重新寫了一張「再送一包」的條子,再施法一次。我再三保證,說服他又跑了一趟福利社……
3
到了我會寫作文的年齡,我的作文就常常被貼出來,或者被老師朗誦了。我很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被老師朗誦的作文,是「我的志願」。
那次我的志願是要做「侯氏企業」的企業家,坐著直升機去上班。也許是受了小時候電視劇的影響,劇中有才華的男主角和美麗動人的女主角愛得死去活來的,每次都被女主角的董事長爸爸反對。我們全家的人都同情那個年輕有為的男主角,想像自己是那個楚楚可人的女主角。只有我,獨鍾那個可以左右全局的爸爸。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只要那個企業家董事長有一點高興或者是放水,今天的連續劇就有了一線希望。要不然,大家都得陪著男女主角哭哭啼啼。
我愛死了那個爸爸,他實在是太威風了。
老師朗誦完那篇作文之後,替我投稿到一家紙廠的內部通訊,當時班上同學的家長大部分是那家紙廠的員工。隔一個禮拜後的某一個下午,稿子刊登了出來,老師當著同學的面前交給我五元的稿費。那是一張小小的紙條,寫著五元的鋼筆字,蓋上福利社的戳章,活像廟裡的籤條。比籤條更靈光的是,它許應了福利社裡面所有的好吃、好玩的東西,只要它們總值不超過五塊錢。
緊接著的下課,全班的男生就在福利社舉行狂歡派對了。那十分鐘的下課時間,沒有人要去打球、撞來撞去,或者誰被誰打哭了要去報告老師……十幾個男生和諧地在福利社吃著零食……每個人都懷抱著感激的表情看著我,我得意極了。
甚至五塊錢都沒有花完,輪值福利社的老師在上課前找給我一個五毛錢硬幣。整堂課,我興奮地摸著那個黃澄澄的五毛錢硬幣,無心上課。我從來沒有這麼真實地擁有一個可以支配的硬幣,我心裡想,待會下課,非得去做一件厲害的事情不行。
一下課,我立刻跑到學校後門外的小店。那家小店賣各式各樣學校允許或不允許的東西,其中最迷人的是冰箱裡面的冰棒。根據官方說法,冰棒會帶來傳染病。因此,學校理所當然地禁止同學在那裡買冰棒。
我咬著手指頭,有點猶豫。小店的老闆看出了我的遲疑,告訴我:
「要不然你抽紙籤就好了,不要買冰棒。一樣有機會得到冰棒。」
「可是……」
「學校規定不能買冰棒,又沒有說不能抽籤。」老闆進一步慫恿我。
「可是萬一抽中了,得到許多冰棒,怎麼辦?」
「你又不是故意的。萬一中獎,只能算是命運的安排。」
「好吧。」我裝出勉強同意的表情,心裡早已經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
沒多久,我的紙籤抽中了六支冰棒。我有點驚慌失措,和老闆情商,把冰棒以每支五毛錢的價值再換成三十支紙籤……等到了上課鐘聲響起時,幸運之神一共為我帶來了十八根冰棒……事情已經變得完全無法收拾了,老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一股腦要把十幾支冰棒統統塞給我。
「不行,我吃不完……」
「這是今天的冰棒,你一定要帶走,我可沒辦法為你準備這麼多冰棒隨時在冰箱等著……」
我無可奈何,趕緊衝回教室去把那一票還在吃著零食的男生全都叫了出來……請他們幫忙把冰棒帶回教室,一個人至少照顧一到二支冰棒,用最快的速度把冰棒吃完。
我很快明白,冰棒最大的災難不是傳染病,而是它會滴水。老師在講台上哇啦哇啦地講著,全班十幾個男生,不時低下頭去舔一下桌子底下,最危險的那一根冰棒。我就眼睜睜、活生生地看到一滴一滴的水從課桌底下滴了下來,下起雨似的。
最先出事的是坐在我左邊那個胖子。
「上課還吃冰棒,給我站起來。」
老師本來只是對著胖子生氣地說著。沒想到,她才說完,全班的男生都站了起來,差點沒把老師給嚇昏……
4
那次事件之後,我的作品依然被貼到牆壁,也受到推薦,不過學校改變了一些做法。現在只願意發給我作業簿、鉛筆這類無聊的東西當作稿費。
我說服了爸爸,支助我郵資,開始向外投稿。我寫了幾篇自認為好笑的故事,參加了幾次兒童報紙的徵文比賽,都沒有入選。後來我見風轉舵,決定進攻「校園風波」那個專欄。
「校園風波」是一個類似班上發生了什麼笑話的報導。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的稿件終於被刊登在「校園風波」裡面了。報社寄來了稿費,我本來以為我又可以到學校福利社去揮霍了,很可惜報社只寄來十元郵票的稿費。我有點懷疑是不是我之前的紀錄被報社知道了。
莫泊桑說過,如果小說的場景安排了一枝槍,那枝槍就應該被發射。我的生活也是。我認得的人多半住在附近,平白無故多出了那麼多郵票,根本沒有那麼多可以寫信的對象。無可奈何的情況之下,我只好利用那些郵票繼續投稿。就像如果我有一枝槍,下場一定是拿著它到處射擊一樣。
偏偏一個平靜的小校園,難得有什麼風波。為了開展鴻圖大業,我只好開始編故事。我必須設計讓小狗跑到我們班上來,或者有時候讓蜜蜂螫傷了令人討厭的老師,再不然就是校長跌倒了,下巴上打石膏。一時之間,全世界最有趣的風波都發生在我們的校園裡。透過我的想像,我們的校園也變成了像侏羅紀公園那樣,隨時可能發生災難的地方。
我的校園風波愈寫愈多,錄取的稿子愈來愈多,結果我的郵票也就愈來愈多。我像馬奎斯筆下小說《百年孤寂》裡面晚年打造金魚的邦迪亞上校一樣,人家用二倍的金子換他的金魚,他只好收下二倍的黃金,接著打造二隻金魚,又被以雙倍的黃金收買,只好再打造四隻金魚,然後是八隻、十六隻……邊際效應的結果,稿子刊出來的快樂愈來愈短暫,累積愈來愈多的郵票卻讓我長期困擾。我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怕老師看到報紙上的校園風波,我心想,她一定大叫:
「天啊!你公然說謊,還寫到報紙上去了!」
有一天,老師交給我一封從台北報社寄來的限時掛號信,我一看到信封是制式報社編輯部的信封,封口顯然被撕開過,心想完蛋了,我終於被揭發了。
我戰戰兢兢接過那封信,打開一看,竟然是編輯寫來稱讚我的信,要我再接再厲,努力創作。
「你到底寫了什麼好作品?大家都想看看呢!明天帶來給大家一起分享吧。」老師很高興,覺得與有榮焉。
我抬頭看看她,怎麼能讓她看看我的「好」作品呢?上個禮拜她才在校園風波裡面被蜜蜂叮到,腫了一個大包。
接連幾天,我都「不小心」忘了把被刊登的文章帶來。老師終於不耐煩了,主動地說:
「我記得學校也有這份報紙,不曉得工友有沒有把報紙收走?我去找看看。」
天啊!這還得了!我不得不找藉口潛入老師的辦公室,找出過期的報紙,把報紙上校園風波有我文章的部分,一塊一塊撕毀。
唉,過了很久以後回想起我的母校,實在是一個普通又平靜的國民小學。校園如果發生過什麼風波的話,大概就是我所做的那些蠢事了。
5
過了沒多久,我開始辦起地下刊物來了。
刊物的名稱叫作《兒童天地》。第一期的《兒童天地》三十二開,三十二頁單光紙版,我從主編、採訪、撰稿,到印刷裝訂全部一手包辦。我的印刷方式採複寫紙印刷。一次複寫五張單光紙,由於印量二十五本,因此每頁要複寫五次。這是一本厚達三十二頁的雜誌,換句話說,我一個人關在家裡,用最原始的人力,一共印刷了一百六十次。
《兒童天地》創刊號終於正式發行了,一本銷售一元。因為沒有得到級任老師的正式允許,《兒童天地》只能以非正式的形式偷偷地銷售。拜我過去常常請客之賜,創刊號不但銷售一空,同時還有同學響應徵稿。統計盈虧的結果,發現竟然賺了二元。這是我第一次發現文化事業有利可圖,感動之餘,決定擴大規模,再接再厲。
我找到了小鎮上唯一的一家印刷廠,老闆問了我一些簡單的問題,什麼平版印刷、凹版印刷、四色印刷,我都搞不清楚。我拿出了第一期的《兒童天地》月刊樣本給老闆看,老闆笑了笑,告訴我說:
「要做這種的啊,你回家自己用蠟紙刻鋼版就可以了。」
那個時代可沒有什麼影印機、快速印刷,更沒有什麼印表機。學校考試老師得先用蠟紙墊著鋼版刻寫,之後再請工友透過蠟紙油墨印刷。顯然,我連最初級的蠟紙鋼版印刷都不懂。為了不使我的出版專業蒙羞,我決定不再追究這個問題,回家繼續從事我的複寫紙印刷。
一切都進行得很好,直到發行完第三期《兒童天地》之後的有一天早上,級任導師忽然把我叫到辦公室去。她坐在靠背的椅子上,看著剛出爐的《兒童天地》。我不知道這本刊物為什麼會落到她的手裡,也不曉得她會怎麼對待這件事情。我很緊張地站在她的辦公桌旁,心裡撲通撲通的跳著。
好不容易等她看完了整本的《兒童天地》。她把書放在辦公桌上,轉過來問我:
「你這麼聰明,為什麼不做點別的更有用的事?」
我很難精確地形容那樣的表情,帶著不解,又兼具諷刺的意味。
我很窘迫,滿臉通紅地低下了頭。
接著當然是一陣狂風暴雨,然後是對我的期許,以及我應走的方向。我很想辯解些什麼,可是又沒有能力。我的第一本體制外的刊物,就在那樣的壓力以及官方對我的期許之下,停刊了。
不久,我忍不住又辦了一份家庭報。發行的對象是我們家裡全部的成員,不定期出刊,每次只發行一份,貼在家裡的牆壁上。這次進行得順利多了,至少我不用複寫那麼多次,寫那麼多字,也沒有什麼榮譽與金錢的複雜問題。
編輯的過程相當熱鬧,爸爸、媽媽、弟弟、妹妹不斷地來閱讀並針對他們自己在報紙上呈現的形象提出關切及善意的建議。以至於到了正式出刊時,我的報紙變得一點都不新鮮了。
這是唯一小小的遺憾。
6
我很清楚地記得小學畢業典禮那天,大家唱驪歌的時候,班上有個女生在哭,我笑她三八,有什麼好哭的。她回頭看了我一眼說:
「你這個沒有感情的人。」
過了幾十年以後,我忽然理解到這件事情。更精確地說,與其說我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還不如說我有點無知。我並不知道,大部分的人,經過那一天之後,彼此就不再見面了。
畢業典禮上我拿了鎮長頒發的鎮長獎。下午級任老師還特地來家裡一趟,表示祝賀之意。爸爸媽媽擺開茶點,無限歡迎,大聊關於我的前途這類的議題。
「這個小孩子將來大好大壞,要嘛前途無量,要嘛被槍斃都有可能。」距離二十多年前發生在台灣的歷史殷鑑不遠,老師語氣深長地表示。
我已經不記得我為什麼會前途無量的理由了。我可能被槍斃的理由有好幾個,其中我記得住的一個是:
「他會寫文章。」
1
最初,我的生活的範圍僅限於我們家,及家裡門口的那條巷子。那時候,我才會講話沒多久,總是喜歡在巷子裡面玩,最令我興奮的事情莫過於有陌生人跟我問路了。
我會得意地告訴陌生人直走到巷底,轉彎後可以看到小溪,小溪上面有座橋,過了橋之後有戲院,還有雜貨店,沿著路走了幾步之後,第一個叉路左轉,之後再往右轉……記憶中曾有二、三次這樣的事情。老實說,我們家每次都從另一頭巷口出入,我從來沒有機會見過巷底轉彎後的世界。可是只要有陌生人問路,我就樂意免費奉送一個我編織出的世界。我從來沒有想過,不出一分鐘,陌生人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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