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輾轉紅蓮》、《相逢一笑宮前町》、《月影》,合稱為「老臺灣四部曲」。
★多次改編成電視劇,深受好評。
在犁分山上,一位刻苦耐勞、勤儉持家的傳統農家子弟甘祿松,為了改善貧困的生活,來回北港、葫蘆墩等地的牛墟販賣牛隻,他將希望寄託在長子甘天龍身上,竭盡心力供他學醫。
當天龍終於不負所望在葫蘆墩開診所濟世行醫,天龍之母阿柔幫他相中了膚白若雪的江惜作為他的妻子。一步一腳印,十多年來,雖然財富不斷的累積,但一成不變的家庭生活,讓他感覺孤獨寂寞。因洽談生意開始涉足查某間,藝妓明秋趁虛而入,和妻子相異的種種,竟引出天龍潛藏的熱情與風流,卻也讓甘家從此進入風雨多變的紛亂歲月……
廖輝英「臺灣百年」經典代表作,原著改拍成電視劇,叫好又叫座。《負君千行淚》以日據時代為背景,故事曲折,人物突出,側寫臺灣百年的變貌,從牛墟的交易情形、學制問題到查某間(妓女戶)和食衣住行等生活細節,均經重重考證。曲折感人的文字特質,高潮迭起的情節,倍添此書無窮的可看性,見證大時代!
作者簡介:
廖輝英
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現專事寫作。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小說獎、吳三連文學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及金馬獎改編劇本獎。為傳統女性發聲,作品篇篇與時代脈搏息息相關,擊中社會要害。寫兩性情懷,最能撫平現代人的傷口,公認是社會性最強、共鳴最大、最具現代感的小說家。
她觀察兩性,文走社會各階層,成為最受信賴的「廖老師」。現更專注於青少年問題,關懷社會層面更深廣。著有小說《今夜微雨》、《盲點》、《油蔴菜籽》、《女人香》、《焰火情挑》、《相逢一笑宮前町》、《不歸路》等;愛情散文集《先說愛的人,怎麼可以先放手》、《愛,不是單行道》、《戀愛,請設停損點》、《原諒,為什麼這麼痛?》、《雨,下在平原上》。作品多部被改拍為電影和電視劇。
章節試閱
1 「噹──噹──噹──」 毗盧寺的鐘聲,劃開灰濛濛的天眼,在竹林裏盪開來,又盪向無邊無涯的甘蔗園時,睡在山門外的甘祿松翻了個身,慢慢醒轉過來。 六月火燒坡,話雖如此講,但清晨露重,又兼在半山腰之間,昨夜雖身上覆著冬日穿的破棉襖,但著實也吃他涼了一夜。 坐起身子的甘祿松,揉揉雙眼,見山門外不遠處,有一小撮山澗水,他把棉襖暫時擱在山門梯上,起身走近山澗,掬了把山泉水沖沖臉,扯下腰間的長方巾,胡亂擦了把臉,這才又走回山門外,將一直擱在身邊的布包拿起,甩到背上,斜斜揹起,將布包袱兩端的布巾角,在左前腰的部位綁了個活結,抖抖大刀褲,走下石階,往階前小路向山下行去。 他預定趕到葫蘆墩的牛墟需要兩個時辰,堪堪趕上牛販群集、牛隻最多的時候。 以他的腳程,或許不需要兩個時辰,如果中途不停腳的話。甘祿松搓搓手哈了下嘴,連打兩個哈欠,飛也似向山下跨步而去。 自昨日天濛濛亮,他就打犁份山上的家出發,由於牛隻先是有了買主,所以甘祿松出門時的心情非常輕鬆,腳下自然也十分輕快。 牛墟三天集市一次,若不是牛麻頭的黃三多和李有田都急著要耕牛,甘祿松本來不會這麼早出門。這時節,竹筍正是挖的時候,番薯田也該是摘葉剁菜根餵豬的時節,他的次子天虎這兩日因為摔傷了腿,動彈不得;而四子天鴻本來要跟著他到牛墟開開眼界,順便跟他學點牛販的常識,卻因老二天虎的傷,只得留在田裏幫忙。天鴻叫名才十四歲,這些粗活還不是挺內行,所以甘祿松原來打算自己留在家裏照應兩天,等下一個三天後的牛墟。 不過,牛麻頭的黃、李兩人既然催得急,上門的生意不做才奇怪,甘祿松自然是買牛第一了。 飽餐了一頓番薯粥飯,背上背著他妻室汪氏阿柔給他準備的一包曬乾的番薯籤和一條牛鞭子,甘祿松便匆匆上路。 這一去,足足是三、四天的工夫。去時輕裝疾行,一個人無牽無掛,預計一天一夜就可趕到葫蘆墩;但回程時,趕著兩頭牛,兩頭牛的脾性又未可知,拖拖拉拉,只怕得兩天兩夜才走得回來。 牛販幹了二、三十年,在外餐風宿露個十天八夜,根本是尋常事。像上回,他帶著天虎到北港大牛墟,足足便走了九天九夜。像葫蘆墩,地方近,三天行程是最起碼的。 牛販這行業,要做,第一得身強體壯,像甘祿松這般,足足有六尺一寸高,粗胚大骨的,真的像牛一般,才禁得起日曬雨淋、冷風烈陽的。 牛販,如果運氣好,不遇上牛隻發狂或發病,這一行買賣之間的利潤倒還穩定,雖比不上肥田的耕者,但比起一些赤貧土地的耕作者而言,牛販無疑是收入還稍高一點的。 甘祿松跑得勤快,人面又廣,入行亦且也久,按理二十多年做下來,應該溫飽有餘,多少還攢得下一點積蓄才對。 無奈生來太窮,剛結婚時,窮得三條外褲,必須夫妻兩人合穿,久雨不晴,他見客、外出,阿柔常常只有躲在房裏,穿著裏褲操持家務的份。 二十多年陸陸續續忙下來,兩人合穿三條黑布褲子的窘境早已過去,孩子一個個生下來,阿柔也真能幹,竟然連續六胎都是壯丁。賺來的錢,除了養孩子之外,只夠他買下目前山上那塊瘠貧的土地,蓋了有四間房的土角厝,剩下的,種些筍和番薯,再也生不出什麼好東西了。 窮還是真窮,但甘祿松可不氣餒。有人嘲弄過他的名字,說甘祿甘祿(閩南語陀螺之謂)轉個不停,注定是要勞碌一生,有勞動才有飯吃,他阿爸這名字給他取得不好。 甘祿松對這嘲弄嗤之以鼻。 騙那個的?名字取那款,命就照那款?那人人叫皇帝、萬金、進財、美女的,命全如此啦? 做人要實際,腳踏實地,天公少不了你食的這一份。 像他目前如此,四十五歲,雖然仍在勞碌的奔波生活,不過,眼看好日子不會太遠了,至少有人要幫著他扛這重重的生活擔子,雖或不是全部,最少也是很大一部分。 他的長子天龍,今年已經從臺灣總督府臺北醫學校畢業,預定在葫蘆墩先租個房子開業行醫。如果天龍的醫術不錯,運氣又好,「先生緣主人福」,口碑一建立起來,不愁沒有生意。到那時,下面那幾個小的兒子,依賴天龍提拔,比他這不識多少字的阿爸,來得有前程多了。 說起來,還得稱讚自己的遠見,即使這二十年來這麼窮苦,他仍然相信,像他們這樣赤貧人家要出身,唯有讀書識字一途。所以,他安排六個兒子,老大、老三、老五,逢單數排行的那幾個,可以進學校讀書;老二、老四、老六,則留在家中做田或跟著他販牛。 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誰叫他窮呢?若不窮,他會叫六個兒子全進學校,全去升學圖寸進,將來無須像他這沒用的阿爸如此餐風飲露,睡在天幕之下。 讓孩子讀書寸進,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那麼簡單。第一,要孩子成器,像天龍,天資聰穎不用說,生來就與人很不相同。不然,一個山上小孩,如何考得上人人擠破頭的臺北醫事學校? 四年間,天龍饒是拿了獎學金,依然還是花掉甘祿松整整兩百塊錢的學、雜、生活費。 如果同時有兩個兒子要花這樣龐大的學雜費,他哪裏支付得起?此所以他當初要規定逢單數排行的兒子才能上學的緣故。錯開一個,錯開幾年,做父親的才有能力和時間,再攢下一筆經費呀。 不過,現今這些都不成問題了。他只要再籌個幾十元,給天龍租個房子,買些儀器醫藥,接下來便是天龍的事了。 日頭慢慢露出臉來,甘祿松扯下方巾,大剌剌胡亂抹了下臉上的汗水,將盤在頭上的辮子放下,繼續馬不停蹄的前行。 人在行,天在看。蒼天在上,我甘祿松大半輩子孜孜矻矻、勤勤懇懇,雖不曾刻意行善,但這半生中不欺不誑、不嫖不賭,多多少少亦盡本分做了些好事,行年到今天四十五,再不沾點福分,實在有欠公平。 就在紛紛擾擾的胡思亂想之間,葫蘆墩早已在望。 這葫蘆墩所以得名,據說是早年鄉里街上有土匪滋擾,鄉勇們起而奮身保衛鄉土,在抗爭中退匪身殉,計死者七人七馬,全部葬在那約二十公尺高、五十公尺寬的土坡之內,因此本地遂有「墩」之名。 甘祿松進入葫蘆墩之後,熟練的往下街仔的方向直穿過去,大約又走了四、五十分鐘,來到大甲溪和葫蘆墩圳交會的溪埔之處。 不待走近,只是牛隻、牛販、牛犁、牛軛、牛車,加上群集牛墟之內的吃食攤販,交織成熱鬧滾滾的市集。 一看到這熟悉的景象,甘祿松連日來因趕路而滋生的疲倦,霎時一掃而空!他體內那蠕動的牛販敏銳細胞,瞬間全甦醒過來。 進入牛墟,照例是要先繞場一周,四處看看,探一探當日的行情和數量。 甘祿松自不例外,他有一搭沒一搭繞行,看著並排綁在欄杆架上的牛隻。 慢慢繞行一周,心中已有屬意的兩頭牛隻。甘祿松折了回去,來到他原先看好的目標之前,開口和牛隻所有者的牛販仔「寒暄」交談: 「你哪裏來的?」 「鴨母寮。你呢?」矮矮壯壯的牛販仔,自蹲踞的土堆上躍了下來,準備迎接買客。 「犁份。」甘祿松看著牛,嘴裏問問:「沒有面熟的感覺,是不是第一次來葫蘆墩?」 「雖不是第一次,但亦沒來過幾回。我大部分在北港牛墟。那裏大唷!但是,做生意,難免得到處走走。」 「說得是。」 甘祿松頭尾繞著走了幾圈,問道: 「可介意我摸壽?」 「這是必須手續,你看吧。」 原來,買牛的第一步就是檢查牛齒,俗稱「摸壽」。有經驗的牛販仔,可以從牛齒的類別,推斷一頭牛的年齡。 牛有前齒、後齒之分。後齒做為反芻之用,前齒則用來進食,主要是剪草。 前齒都在下齦,上齦一顆也沒有。小犢初生時,就有乳齒,兩年後換新牙,叫拓齒;再過兩年半左右,又換一次,叫新參;等到發育完全時,叫做四角。牛販就是據此來推斷牛的年齡。 發育正常的牛有八齒,七齒以下可能不健全,較不受歡迎;至於九齒,俗稱牛公;十齒為牛王,可見其珍貴程度,當然大受歡迎。 甘祿松先扳開牛嘴探看一下,又說: 「我試試牛步。」 牛主人那矮壯漢子,框喝著牽牛繞地走了一圈。 甘祿松看著,心頭有了評價:這牛還算勤快。因此,第二關就算亦通過了。 買賣雙方,到了此時,算是心照不宣,因此牛主人便將甘祿松看上的這頭牛,牽到試腳力與拉力的地方。 在那裏,有一列牛車,三部連在一起,車輪都用繩子綁死,令之不會轉動。 矮壯漢子將牛軛套上這頭待價而沽的耕牛,牛鞭一抽,人也跟著大聲框喝,企圖讓牛拉動牛車。 由於三部牛車綁在一塊兒,本身的重量就相當可觀;加以輪子綁死,所以拖一步路就極端吃力,更何況是一小段路? 三關都測過之後,甘祿松心中已有了牛價的腹稿,但他不肯貿然開價,只從容篤定的開口問那牛主人: 「這頭要賣多少錢?」 矮壯漢子伸出兩根手指頭: 「兩百元最起碼,你是內行的,看都知道牠不只值這個錢。」 「兩百?你莫笑死人!」甘祿松大聲像吵架一般叫道:「我若給你百八,已經是很勉強的了!兩百塊,你要跟天要!」 「兩百塊,那一點剋形?這頭牛,無一點可嫌──」 兩人大聲你一句、我一句的討價還價,最後,在場看熱鬧的兩個牛販仔,都是甘祿松熟頭熟面的人,出面斡旋: 「這樣吧,也莫說兩百,你這邊亦不要堅持一百八十,兩方都讓點步,大家就以一百九十元成交,算是做個朋友吧。」 「是啊,一百九十元算是公道,大家都不吃虧。」 甘祿松見這個價碼乃在自己預算之內,心頭願意,可卻在表面上裝成不得已的樣子,勉強同意: 「既是你兩位老兄的面子,我也不好堅持,那就是一百九十元成交吧。」 對方卻有猶疑,說道: 「兩百元不能再少,我開的是實價。」 斡旋的其一大聲抗議: 「喂,你總得看地頭的面子吧,做生意行四海,買賣之外,大家亦做個朋友。」 「是啊,阿祿仔都讓步了。」 矮壯漢子顯得為難: 「既是各位如此說,那我也就──這樣好啦,也讓我賺一點,一百九十五元。」 此話一出,大家譁然!有人就不以為然的大聲叫道: 「查甫人,阿殺力一點,一百九就一百九,還講那五塊錢的價!」 「說得也是,牛隻買賣是大生意,計較那幾塊錢沒意思。」 矮壯漢子無奈,只得讓步: 「既是各位鄉親的意思,那就一百九十元成交吧,算你買到便宜。」 結果皆大歡喜。甘祿松付了錢牽了牛,又如法炮製去買他看上的第二頭牛。 等到兩頭牛都買定,甘祿松牽著牠們來到吃食攤前,將牛繫在不遠前的欄杆上,叫了碗米漿,又加了塊綠豆米糕,就坐在長木板條凳上吃將起來。 米漿與糕餅,吃在嘴裏都甜美無比。雖是三角錢的開銷,但若非交易完成,眼前又有漫長迢遙的回家路得辛苦的走,甘祿松實在捨不得花這幾角錢在此享受。 說實在的,來買牛前,孤家寡人,走路趕路雖是辛苦,不過,至少沒有風險。 回程時就不一樣了!牽著兩頭尚不知牛性的陌生牛隻,路遙迢難測,只有靠天保佑,牛不中途生病,也莫發作什麼牛脾氣,平安無事讓他趕到家中才好。 畢竟是經驗老到的牛販仔了,甘祿松知道趕路雖然要緊,卻也不能趕得太緊;趕得太緊,牛隻容易出毛病。 尤其夏天趕耕牛,必須覓有水草的地方,草食是牛隻飽腹所必須;水窪在正午時讓牛隻浸泡一下,更可消暑解熱,免得牛熱壞了發脾氣,如果發狂跑不見,不僅辛苦半輩子都泡湯,只怕還得背上一身債呢。 想到這裏,甘祿松抹抹嘴,站起身子,尋到那賣牛配件的攤子,買了兩副牛鈴,回來繫上新買來的那兩頭牛頸上,順勢拍了拍牛背,套套交情。 十點多鐘,現時趕路的話,走個兩、三小時到溪邊或圳邊,還可以小歇一下讓牛透透氣。甘祿松想是這樣想,可肚子仍餓得發慌。以他那樣的身量,做的又是靠體力的工作,連趕兩天路,接下來還得趕牛兩、三天,只靠包袱中的乾番薯籤果腹,實在無法支應這龐大的工作量。 甘祿松幾經猶豫,終於還是去吃了一碗米粉條,這才抹抹嘴準備上路。 他將兩條牛的繩子聯結起來,一前一後依序而行。他自己則牽著前一頭牛的穿鼻繩,走在前頭。 如此,一人二牛,慢慢走離葫蘆墩,往犁份的方向行去。 頭一夜,甘祿松睡在乾涸的河床巨石上,兩頭牛就繫在河岸上的一棵大樹下。 帶著兩頭牛,甘祿松睡得很警覺,牛鈴一響,他就張開眼睛瞧瞧動靜,怕有什麼失閃。 一夜無事。 第二天天濛濛亮,甘祿松便起身,走到河中央有水流處,蹲下身子掬了溪水洗臉。 才掏下長方巾揩拭臉上的溪水,便發覺岸上繫牛處有了動靜。 甘祿松即刻轉身,見樹下出現兩個年紀輕輕,像是人一般的男子。 甘祿松站起身子,背上包袱外摸到那隻牛鞭頭,迅即將之抽出,牢牢握在右手上。 然後,他大步跨過半個河床,站在離岸不遠處,擺了個隨時準備出手的姿勢,將腦後長辮子盤了上去,揚聲喝問: 「少年的,有啥麼指教?」 那兩個模樣的年輕人,拿眼上下打量一番甘祿松,其中一個明知故問: 「這牛可是有人的?」 「當然!是我的。」甘祿松昂然大聲回答,右手向下一揮,皮鞭發出清脆響亮打在石頭上的聲響,反問道:「怎的?有什麼代誌?」 先前發話的一個回答: 「我們走失了兩頭牛。」 甘祿松一躍上岸,站在離兩人三、四步遠處,像棵參天巨木般,足足比兩人高出一個半頭! 「那一定不是這兩頭──別處去找吧,別把力量和時間浪費在這裏。」 甘祿松穩穩站著,臉上出現一股漸漸不耐的煞氣。 「我看不像──不像我們失落的牛。」沒開過口的那人開了口,有點結巴。說話間退了兩步路。 「既不是你們的牛,那就別處去尋。莫妨了我的事。」 兩人退了開去。甘祿松等兩人不見蹤影,迅快將繫牛繩解下,牽起牛往另一個方向行去。 像這種長途趕牛的日子,遇上歹人並不常有。一般老牛販,長年走四海,到處都有熟人,有事情招呼一下,彼此都會照應。但有時荒郊野地,真要遇上事情,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呼天叫地都無著時,靠的就只有自己。 甘祿松仗的就是自己這一身高人一等又魁梧的身量,等閒還沒有人敢輕易冒犯他。 但他亦不想生事。真要打架,總是兩敗俱傷,尤其更會驚到牛隻。像他們這種牛販,和氣生財仍是最高原則。 第二天夜裏,甘祿松趕著牛,仍是睡到來時宿過一眠的毗盧寺山門外。 該處雖在半山腰上,但山形不高,又兼有草有水,是個理想放牛的地方。甘祿松近晚來到該地,讓牛隻吃了草、喝了水,這才找棵大樹將牛繫好。自己摸到山門外的石階上坐定,掏出番薯籤果腹。 如此走走停停,兩天三夜才回到犁份。 牽牛回犁份,照例要休息兩天,倒不是因為人疲累的緣故,而是買來的牛經過長途跋涉,不讓牠休息兩日,看不出精神,有時賣不到想要的價錢,運氣差的,尚且被原先託付的買主誤會不曾盡力,那就很冤枉了。 回到犁份山上的家,除了今年三月從臺北醫事學校畢業,目前在大屯郡一個前輩所開的醫院幫忙的天龍不在家之外,其餘五個兒子全在跟前。 甘祿松環顧著自天虎以次的五個兒子:天豹、天鴻、天鵬、天鷹,從五歲到十八歲,自己辛苦這二十多年,雖未掙到什麼家業,至少撫養出這六個大小壯丁,很值得安慰。尤其還出了個醫生,這可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成就。 那一晚,甘祿松飽餐了好幾碗稀飯,又安心睡了一夜好覺。早起看牛,見最早買的那頭精神奕奕,甘祿松在心中讚嘆一聲「好牛」,臨時決意要提早去交付買主。 看到他在穿衣,甘祿松的妻子阿柔便問: 「一早又到那裏?」 「把牛牽到麻頭去給人家,早去早回。」 「到牛麻頭,回來豈不又三更半夜。」 甘祿松不耐煩的回道: 「妳這查某!不然錢有那麼好賺?天龍要開業行醫,我們自然得攢積一筆錢給他,不聞人家說,偷雞也得蝕把米?」 「我問你,不過是打算幫你帶番薯籤,這樣大聲小聲的,打算嚇誰?」 一提番薯籤,甘祿松不覺反胃,馬上反射式的拒絕: 「不用!再吃下去,我不破病才怪!」 說罷,出了屋子,牽著一頭牛,回頭吩咐正在剁豬菜的天虎: 「母豬需奶水,番薯藤多剁點!回頭剷些長草來餵這頭牛,別餓著了牠,可是要賣的主啊。」 天虎答應著,望著他阿爸的身影遠去,揚著聲音叫喚天鴻: 「鴻仔──拿鎌刀去割些草來,可不能餓壞了那頭等著換錢的牛。」 甘祿松到了下午兩、三點才來到麻頭的黃三多家,一見面拍拍牛側腹對黃三多邀功: 「看看給你找的好牛!走三天三夜還一點沒有疲態,你看看!」 三多仔細看看牛的牙齒,滿意的點點頭,問道: 「要多少錢?」 「兩百。只賺你走路工。」 三多想想,甘祿松信用好,做事仔細,這是有口碑的,因之亦不好殺價,算是應承了甘祿松開的價錢。 「我亦忘了,原來要順便託你買副牛軛。」 「這樣好了,下回再去牛墟,我幫你選一副上好的,葫蘆墩近大雪山和八仙山,有好木料做牛車板和牛軛。」 「來、來,喝碗茶!順便吃碗點心,剛剛送來!」黃三多殷勤的添了碗鹹稀飯遞給甘祿松,自己亦盛了一碗,兩人就蹲在田埂上吃將起來。 「沒有巡田水,不然有泥鰍,炸得香香脆脆的,再滾點豆油糖,一等一的好料理,配稀粥最好!」三多殷勤的說著:「沒事來走走,開講亦是挺趣味的。」 「是啊,整天做田,有個人開講有趣多了,下回有機會再來──對了,下回給你帶副牛軛,又會來一趟。」 黃三多抹抹嘴,站起身子,說道: 「走吧,回屋子算錢給你。」 兩人一前一後走田埂回去,三多回頭說道: 「我倒忘了,街仔尾再過去,田水仔,你認識吧?他的牛要找個人賣,聽說是收成不好,過不下去──」 「那我等一會兒順道去他那裏。」 「實在是可憐,做田做到要賣耕牛。」 「是啊,莫非田租過高?」甘祿松知道田水仔是個佃農。 「應該是吧,今年雨水不豐,影響收成。你也知道,田佃仔靠天吃飯,日子過得險啊。」黃三多又問:「聽說你兒子去學什麼西醫,藥不用燉?」 「是啊,西藥。現此時,中醫考試只考個一回兩回,日本人不鼓勵我們的漢醫,反而積極在養成西醫。我聽我兒子說,西醫打針吃藥,效果很快,現在病人不少。他打算在葫蘆墩開業。」 「那你可出頭天啦。」 甘祿松哈哈朗笑三聲,謙抑著說: 「還早,還早!下面還五個,我是要大的牽成小的,有辦法的,牽成較憨慢的。」 甘祿松拿了牛的錢,滿懷希望又往街仔尾的方向去。牛販這行業,靠的就是人面廣,互相通報買賣消息。雖然利潤不是太高,但賺點行路工錢,亦足夠溫飽。不似田佃仔,租地主的土地耕種,看天吃飯,那才不穩當。 想到這裏,儘管日頭赤炎炎,甘祿松卻覺步履輕快,襟袋裏那兩百塊錢,格外有著令人安心的分量。
1 「噹──噹──噹──」 毗盧寺的鐘聲,劃開灰濛濛的天眼,在竹林裏盪開來,又盪向無邊無涯的甘蔗園時,睡在山門外的甘祿松翻了個身,慢慢醒轉過來。 六月火燒坡,話雖如此講,但清晨露重,又兼在半山腰之間,昨夜雖身上覆著冬日穿的破棉襖,但著實也吃他涼了一夜。 坐起身子的甘祿松,揉揉雙眼,見山門外不遠處,有一小撮山澗水,他把棉襖暫時擱在山門梯上,起身走近山澗,掬了把山泉水沖沖臉,扯下腰間的長方巾,胡亂擦了把臉,這才又走回山門外,將一直擱在身邊的布包拿起,甩到背上,斜斜揹起,將布包袱兩端的布巾角,在左前腰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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