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沒有比妖魔更戀著人類的生物了。 那是黑澤玄景第一次見到「環」的時候。當時他心想，這不過就是個孩子。八成是爺爺一時興起突然當起慈善家所收留的，就跟最後的最後，他把名下幾筆土地贈送給地方老人安養中心一樣，都是一時興起的舉動。這在有錢人間其實並不是那麼稀有的事，垂老的企業家在生命中最後一段日子中迴光反照，捐出大部分的財產給慈善機構的事情時有所聞，當報章雜誌大肆報導這最後的善舉時，似乎沒有人想到這傢伙為了爬到今天的地位，榨取了多少民脂民膏、使用了多少卑劣手段來打擊對手。 這個世界的人需要娛樂，被娛樂，這種大逆轉般的光環是極有效果的，彷彿在剎那之間，所有人都忘記了他的爺爺—黑澤竜喜—關西最大非法武裝組織「黑龍會」的初代首領，有著強硬的領導風格、但必要時也會懷柔，靠著金錢與女人的力量在政界也很吃得開，對敵人毫不留情……對犯了錯的自己人也是。 即使是風格獨裁的竜喜，仍有強烈的群眾魅力，第一，他對部下大方，從不吝嗇金錢；第二，與人約束之事一定做到。雖然有人說他殘虐冷酷，也有人說他在道上還算是任俠。玄景對爺爺的性格知之甚詳，懂得那些評價不過是竜喜這個男人多面性中的極小部分，也許竜喜真正的理解者只有從戰後就一直跟著竜喜的青梅竹馬，之後成為髮妻的女人百合子。 印象中，百合子是個冷漠而不苟言笑的女人，說穿了，從以前開始，玄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怕祖父多些，還是該怕祖母多些。若是自己，絕對不會跟那種連微笑都吝嗇的女人交往，甚至搞到結婚。百合子並不會像竜喜那樣對玄景喝叱，話也很少，當兩人單獨相處時，玄景總是因為先耐不住那低氣壓而逃走，而百合子有時看書，有時編織，雖然她身邊總是多放了個坐墊，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是準備要給自己坐的也說不定，但那坐墊上卻總是空無一人。 百合子做的飯很好吃，是適合大人口味的美味，所以當時的自己反而羨慕起在學校食堂用餐的其他同學們可以吃到漢堡排、蛋包飯與咖哩烏龍麵。在求學期間，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吃飯，中午會有組裡的小弟給自己送來便當，那過於謹慎的接送，還有老師因為知道他的背景而另眼相待的態度，都是使他被孤立的原因。但同時因為家庭環境，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沒有人敢欺負自己。 有時大概是因為太寂寞，下午回家時，他會趁著百合子在廚房忙碌時，遠遠地待在附近看，好幾次他想要求奶奶可以做做咖哩或漢堡排之類的流行洋食，但話到喉頭邊，卻總是出不來。偶爾百合子招手呼喚他過去，把削皮器與紅蘿蔔給他，讓他坐在小凳子上幫點小忙，通常他們的會話只在這時候成立，百合子不會配合小孩而使用童言童語，她的語言美麗而正確，就像冰冷的教科書。 「這是從多江那裡聽來的事。」百合子淡淡地開口。 多江是竜喜重要幹部之一的妻子，偶爾會來宅院拜訪，跟百合子是親友。 「前幾天，竜喜跟人到店裡去喝酒，大家都要了女人隨侍在側，只有竜喜拒絕了。他一直都是拒絕的。」百合子說這話時，眉毛動也不動，眼神透徹如薄冰。 玄景即使隱隱覺得這種夜生活相關的話題對個小學生來說對心理健康實在沒什麼正面影響，但因為百合子就是這樣乖僻的女人，可能根本沒想過孫子也有感受吧，就繼續說了下去。 「有人勸：『別這麼拘謹，都來到店裡了，不解風情也該有個限度。』竜喜這時反問了：『在座的各位，如果有了妻子，你們把她當成什麼呢？』其他人的回答說實話，怎麼樣都好，而竜喜說：『對我來說，不與外頭的女人勾搭，是對妻子最低限度的道義。』」 玄景呆了，並不是因為他當時聽懂了這些話的意義，而是因為百合子笑了，僅僅牽動一下唇角，但的確是笑容。 「那個老頑固，好像時代劇的武士一樣，我以前還是小姐時很迷那種連續劇的。」 玄景有點想知道，百合子還年輕時，是否也追過星，被流行的浪潮推著，做出「不像話」的打扮，他從戰後的影片中，知道當時日本正開始流行短裙。 也許，總有一天他能夠問出口的，也許，總有一天，他可以問問百合子會不會做咖哩飯，如果不會，他可以告訴百合子，咖哩塊包裝後面就有寫食譜，所以不用擔心。學校家庭科的老師說過，按照包裝上的食譜去做，就能做出最好吃的咖哩飯。 然而這些問題隨著時間的流逝與對竜喜逐漸增強的恨意而淡忘在腦內的一隅，直到在接到百合子與竜喜的死訊後，那些一點也不重要的事情便砰地從哪個角落彈了出來，一遍又一遍的反芻著。 眼前嬌小穿著黑色厚重喪服的女孩留著一頭小芥子人偶髮型，脖子上卻鮮豔地圍了圈紅色圍巾，沒有任何證據，只有憑藉直覺，他知道那是百合子的手編物。 他以前也有一條藍色的。 「嗨。」小芥子人偶說。 「小妹妹，妳……」 「環是男孩子喔。」一旁態度看起來有些輕浮，身高很高，像是模特兒模樣，西裝筆挺的男人這麼說著。 玄景注意到輕浮男人的胸前別著金色向日葵徽章。居然是律師？ 「敝姓喜多緒。」律師從口袋裡掏出名片盒，隨意地遞了一張給玄景。 名片上寫著「喜多緒法律事務所 喜多緒 秀司」的字樣，地址意外地在東京新宿區，難怪一口漂亮的標準語。但為什麼東京的律師會千里迢迢跑來大阪接生意…… 「我是令祖考生前的委託律師之一，財產方面由另一位北神先生負責……這個你應該已經知道了。而我是負責處理……『這孩子』的事。令祖考希望你能成為這孩子的兄長。」 玄景怪訝地瞪大眼，這是在搞什麼？爺爺奶奶才剛去世，怎麼突然冒出個小鬼說要讓他當自己的弟弟？他皺了下眉問：「怎麼回事，能說清楚嗎？」 「當然，這就是我為何在這裡的目的。這裡四周都是警察，不好說話，我們換個地方吧。」喜多緒微笑。 為何四周都是警察，原因很簡單，因為黑澤竜喜與黑澤百合子並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槍殺的。根據新聞媒體所述，兩人都是額頭重彈，一槍斃命。不排除幫派尋仇，或是職業殺手所為。 目前情況還在調查中。 黑澤竜喜的退休生活基本上是很低調的，與以前那種霸氣十足君臨裏社會的姿態完全相反，對幫務的關心逐漸淡去，反而熱衷於參加社區舉辦的老人旅遊與高爾夫球賽，家裡甚至好好地收著許多溫泉旅館附屬的歌舞伎演出者的傳單。至於黑澤百合子雖然身為極道之妻，似乎打從一開始就極力避免與幫務扯上關係，以料理研究人與廚師的身分經營著一間和風餐館，在四十歲之後則毫不猶豫地將生意興隆的餐館頂讓，開起了料理道場，也偶爾受邀擔任美食節目評論者，或料理比賽的評審，在餐飲界可是赫赫有名的英雌。 以玄景個人觀點來判斷，雖然百合子祖母在待人接物方面有些僵硬，本質卻是個非常實在的女人，除了一般所認知的「很嚴格」外，普遍認識她的人給的風評都在中上，怨恨到想殺了她的機率是比較低的。問題是出在黑澤竜喜身上，他的仇家多到把手指腳趾加起來都還遠遠不夠算的地步，或者，能夠以高齡八十一歲才蒙主寵召，在裏社會中已經實屬難得。 踏入江湖路的下場，不少都只是成為上頭的棄子或代罪羔羊，像竜喜這般「走運」能爬到高位，成為一方霸主的人屈指算起根本沒幾個，有些建幫期間與「黑龍會」差不多的組織，到現在甚至已經到第四代了，但竜喜為了填補沒有兒子繼承的這段空白，這才等到了長孫玄景留學回來後才交棒。 現在的玄景，算是第二代。在傳統幫派眼中看來，實在是有些新潮的第二代。首先，他有高學歷（大學畢業），懂得什麼叫做投資理財（學有專精），反對毒品（形象清新？裝模作樣？），總之感覺不像走偏鋒的人。但他是，莫可奈何地是。 從實家老宅附近出來，得到兩條街外才有咖啡廳，路上只有喜多緒偶爾跟環交換些跟命案無關的意見，玄景只聽一會兒就走神了，目光在灰濛濛的日照不良下四處游移。剛開始得知竜喜與百合子被殺時，先是產生了幾秒的空白，甚至瞬間還冒出了「黑澤竜喜？誰？」的念頭。 啊，是那個老頭啊。終於死了呢，既然要死，為什麼不乾脆在執掌幫務時死呢？這樣黑龍會說不定就此鳥獸散，自己也不用背負這團黑色泥濘了呢。不過冷淡地懊惱就到此為止了，即使不怎麼傷心，還是該在部下面前做做樣子，所以立刻就趕了回來。 喜多緒推開咖啡廳的門，天氣很冷，所以就連後頭的玄景都能感覺到店內店外的溫度差，三人都很快的進入店內，來到角落靠窗的座位坐定。兩杯咖啡，一杯熱可可，幾分鐘後服務生送上。 「快點進入正題吧。」玄景催促，「這小鬼該不會是那老頭的私生子吧？」 「不，環是妖魔。」喜多緒極其自然地道出一點也不自然的說詞。 玄景明顯地皺起眉頭，看來眼前的東京仔比關西人更喜歡搞笑節目的樣子。 不過不好笑。 「這個世界上啊，有很多讓人不敢相信的事。我並沒有請你一定要相信，但是我已經跟令祖考約定過，在對環的身分上要說實話，不然我大可順著你的意思說環是私生子就行了。這邊已經幫環準備了各種證明文件，只要令尊令堂能去辦理養子登記，我的任務也就暫告個段落。」喜多緒從容地道。 「既然這樣的話何必找我呢？去找我老爸老媽就好了。」玄景支起臉。妖魔也好，殭屍也好，這不管怎麼樣都跟他無關，本來他就對「那對夫妻」抱持著相當程度的疏離感，他們要收養不收養的，自由決定就可以了。 「你在黑澤家是非常有地位的，只要你開口，令尊與令堂會無條件同意的吧？因為……那是他們虧欠你的部分。」 喜多緒彷彿閒聊般的口吻刺痛了玄景的神經。但對方卻毫不在意地繼續說下去：「我跟你一樣都討厭麻煩事，也不太想多費口舌與『表世界』的人交涉。他們遲疑、問題多，也容易下不正確的判斷，說穿了『普通人』是令人感到煩躁與不快的生物。為了避免這種狀況發生，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取得的是你的許可。」 雖然全程使用敬語，卻當面說他人的父母是「令人不快的生物」這點，可說是失禮到了極致，若是普通人早就發飆了，但喜多緒早就看破對方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懷著某種程度的怨恨，所以才大膽地出言煽動。 玄景笑出聲，「還真是高明的律師啊，如果不是事務所遠在東京那種毫無人情味之地的話，不管用什麼手段都想把你挖過來當會裡的專屬呢。」 喜多緒只愣了半秒，看來對方雖然年輕，卻仍是掌管一大組織的實力者，能夠聽出自己的言下之意。 「這就請饒了我吧，『貴社』不是已經有兩位手腕高明的辯護人了嗎？我可不想被兩位大手同時怨恨。」喜多緒也回報笑容。「那麼，環的事情……」 「可以啊。」玄景前頭爽快地應允了，「但這麼做我會有什麼好處？很不巧的，雖然我對老爸老媽沒什麼特別的感情，但更恨的是那個老頭喔。我啊『最喜歡』做不順他意的事了……即使到他嗝屁的現在也一樣。」 他扶了下臉上那副時髦的半框眼鏡，與其說是富含書卷氣，不如說是精細地增添了威壓感。 被小小擺了一道啊……喜多緒秀司在心底感到複雜地呢喃。正預備要打長期戰時，身旁的環開口了：「我啊……最喜歡爺爺跟奶奶了，所以為了他們，我永遠不會背叛你。」 「那是什麼啊。」玄景扭曲著唇角。 「也就是說，如果周遭的人都逃離你的話，還會有我待在你身邊的意思。」環自信滿滿地道。 「我才沒有要小鬼陪的興趣。」玄景發狠地瞪著環。這傢伙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 「跟興趣沒有關係，那是你的本能。當玄景兄希望一個人待著時，就來找我吧。」環雙手捧起已經變得溫冷的可可開始小口啜著。 「想要一個人卻又要去找你，這什麼矛盾的說法？」不知不覺中，玄景竟跟個看似只有十五六歲的小鬼計較起來。 「因為我是妖魔，所以就算來了只有你『一個人』。」 「詭辯。」 「我跟這個城市的烏鴉們是好朋友喔，看在爺爺跟奶奶的面子上，可以告訴你一些烏鴉看到的事。」環瞇起眼，看樣子很享受那杯冷掉的可可。 「這小鬼在說什麼啊。」玄景望向喜多緒。 「如字面所述，沒有任何虛假喔。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助力，你就要免費到手了，這可真令人羨慕。」喜多緒嘆息地也同樣飲起咖啡。 「喔喲，不愧是陰陽師，真懂這價值呢。」環呼呼呼地笑著。 「別盡講些什麼像三流連續劇的事了，妖魔什麼的不管是真是假，跟我都沒有關係。我只想知道確切利益。」玄景手指輕叩著桌面兩下企圖引回「正常」的話題。 「烏鴉啊，是監視這個城市的眼睛。無處不在。」喜多緒道。 「你說情報屋？」玄景終於被引起了興趣。 「不，是活體的監視錄影帶。」環說，「但是，只有在你『真正需要』時，我才會告訴你，也就是說，調閱權在我手上。」 完全不像是小鬼會說的話，環實在是過於冷靜。 「……Deal」 與其說信了這傢伙的話，不如說玄景被這樣的態度所吸引了。毫無顧忌、從容不迫，那雙漆黑的大眼這樣強烈地望著自己。 已經有多少年不見了呢，在知道自己的身分背景後，還能保持這種無動於衷態度的傢伙。 自己到哪裡都是一個人，所以只好把交友圈往「妖魔」發展嗎？ 太，好笑了。

01 沒有比妖魔更戀著人類的生物了。 那是黑澤玄景第一次見到「環」的時候。當時他心想，這不過就是個孩子。八成是爺爺一時興起突然當起慈善家所收留的，就跟最後的最後，他把名下幾筆土地贈送給地方老人安養中心一樣，都是一時興起的舉動。這在有錢人間其實並不是那麼稀有的事，垂老的企業家在生命中最後一段日子中迴光反照，捐出大部分的財產給慈善機構的事情時有所聞，當報章雜誌大肆報導這最後的善舉時，似乎沒有人想到這傢伙為了爬到今天的地位，榨取了多少民脂民膏、使用了多少卑劣手段來打擊對手。 這個世界的人需要娛樂，被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