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楔子
傳聞代代相傳的百曉生手中,有一本坊間祕聞集合成冊,其中有一冊,五十八篇描繪了江湖中龍陽斷袖之情,將故事傳聞記錄成文。文中上下幾百年,將風月之情盡訴。
書之扉頁更記八行書,書曰: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風月情轉菱花鏡,龍陽事錄煙雨樓。言怨人情薄蟬翼,齒齧紅豆撚輕骰。
……
此書錄於煙雨樓,卻是眾所周知。而此冊書名,便是《武林龍陽豔事錄》。
第一章
江顧白其實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江楚生的孩子,江楚生在他三歲時才把他抱回中元教,而三歲前,他記得自己在一個漁舟裡終日飄蕩,唯一的老父親滿面愁苦,皺紋滿額,最終,敵不過生活的威壓,含淚把他給了江楚生,江楚生的回報,是金子和一道劍光。
中元教的少主早慧,然而此後泯然眾人,這是全中元教都知道的事情,江顧白長大之後回顧,自己也詫異自己為何那般敏銳,知道如果表現得聰明被江楚生忌憚,定得不到好處。
江楚生剛滿十四便敢抱回個三歲的娃娃稱是自己的,瞞騙全中元教上下,江顧白曉事後,對自己這個便宜老爹敬而遠之,不敢觸其鋒芒──他知道江楚生抱他回來只是想要穩定軍心。中元教有一門武功須得童子之身修習,若無童身,最多只能練到第五重。但為他人所不知的,是這門武功到第五層之後就不用童子之身了。江楚生年僅十三便練到了第四層,為了穩定勢大欺主的教內法王,他便假作失貞,抱回了個孩子來稱是自己的。四大法王得知,便安心地繼續爭權奪利,然後在江楚生二十五歲時被殺了個乾淨。
江顧白忍不住歎了口氣,裹緊了自己身上的衣袍,走進暗牢。
這是中元教內用來關押要犯的暗牢,哪怕是犯在教主手上的武林盟主也沒有幾個進來過。暗牢頂上暖陽融融,暗牢底下卻陰風凍骨。
江楚生在二十五歲殺掉最後一個法王時何等威風,自己又是何等懼怕?如今,卻完全顛倒個個兒,卻不知道他可曾想過自己會有今日下場?
走進暗牢,開了石門,巨大的鐵鍊蜿蜒一路,將個蓬頭垢面的男子肩下穿透,暗紅的血跡早已泛黑,江顧白點燃了蠟燭照明,看見他的衣衫已髒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他最多不過被關押一個月,會有如此模樣,可見流血不少。
江顧白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走近了,視線順著鐵鍊移到江楚生的身上,江元白很狠心,也很周全。斷了江楚生筋脈不說,還穿透了他的胛骨打斷了他的四肢。
就算是陌生人,也不一定對另一個陌生人下這樣重的手,何況江元白是江楚生的親生兒子?
輕輕歎了口氣,想起自己那便宜弟弟,原本看江元白拜在武當門下以為他心懷俠義,現下看來,俠義是俠義了,大義滅親卻是滅得有點狠了。
他歎氣的聲音很輕,輕得自己都以為自己只是在心中歎氣。
江楚生微微動了動,布滿血汙與別的看不出來的汙漬的髮間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銳利如昔,亮如明星。唯一與往日不同的,是裡頭不再有從前的傲然漠視,反而有著淡淡自嘲,想當初他是一個如何睥睨天下的風流人物,現下卻淪落至此。
「江……教主,我來看你了。」
將蠟燭放在一邊,江顧白蹲在了他的面前,與他平視。
江楚生瞇起眼睛看他,往日裡好看的模樣早就化為了可怖,「你是來落井下石的麼?」
江顧白輕聲道:「不是。」
江楚生彎起嘴角:「你是來炫耀嘲諷的麼?」
「不是。」
「那你來做什麼?」
他此話很有些冷漠,冷得幾乎凍骨。江顧白看著他,唇動了動,終究沒說什麼,把自己帶來的食盒打開,上三層是酒與飯菜,最後一層是療傷的藥膏和白布。
「……我只是來看你而已。」不顧江楚生瞇起的眼,江顧白說著,拿布沾了酒液,細細為江楚生抹面。
江楚生一雙黑眸緊緊攫著他,似乎想看出他不懷好意。
江顧白替他把面上的血汙都給去除,再替他將髒了的衣物撕去,擦洗傷口上藥,用自己的衣裳給他穿上。那穿透了他肩膀的鎖鏈上頭血跡斑斑,暗紅的痕跡好似鐵鏽一般看了心驚。
江顧白深吸一口氣,替他擦了全身,用了整整一罈子的酒液還不夠,又用了一罈。
清理後的江楚生勉強能入目,江楚生看著垂眼為他擦洗的江顧白目光閃爍,緩緩道:「不管怎麼說我也養了你,這些年來,我對你也不算太壞……」
江顧白的動作頓了頓,接著忙活,把他下身血汙也洗淨。
江楚生歎了口氣,道:「我對那畜生那般好,想不到到頭來他卻這般對我,他找的那幾個照顧我的人,連你十分之一也達不到,顧白,我心中難過……」
江顧白竟似抖了抖身子,皺起了眉頭。
「……你進來,他不怪你麼?」
江顧白替他拾掇好了,半句話不說,打開食盒的另外幾個盒子,把飯菜擺出來,拿了筷子夾菜遞到江楚生嘴邊。
江楚生瞇起眼睛,盯著他。
哪怕他現在是階下囚,他的目光也很難不為人懼怕。
江顧白見他不張口,於是道:「他不會怪我,畢竟我也算他哥哥……」頓了頓,續道,「吃吧……」
江楚生張口,江顧白一筷子一筷子地餵他,不多時飯菜就下了大半。
餵第四碗飯時,江楚生搖了搖頭,再不開口。江顧白見此,將碗筷收拾了,給他喝了一杯酒,剩下的酒液全部倒在白布上,為他擦了擦頭髮。雖然無法和洗過一樣,但總算是乾淨不少。
做完這一切,江顧白收拾了東西,這就準備走。
江楚生在他身後,出聲道:「顧白,你可是怨我?」
江顧白停住腳步,道:「我不怨。」
「這麼多年來,我對你沒有像對那畜生那樣關心,你可是怪我?」
「我不怪。」
江楚生歎了口氣,黯然道:「你嘴上說不怪,心裡只怕是怪的,否則,你不會這般不願意和我說話。」
江顧白沉默了一下,沉默到江楚生以為自己失算,江顧白根本一點也不在乎他。來此幫忙也不過想看看他的下場罷了。
「我的確不怪你,哪怕……我記得你如何殺了我的親生父親,只不過,總算你養我一場,不是麼?」
江楚生瞳孔微縮,身子竟動了動,那鐵鍊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江顧白頭也沒回,走出了牢房。
四月的吞陽照耀著大地,透著橘紅色的陽光傾洩,將一切都染出幾分淒豔。
江顧白瞇著眼睛,走在石子路上,他走得很慢,慢得彷彿是在散步,剛從那陰森地牢走出,沐浴在這陽光下,身心都一起暖了起來……
走到半路,瞥見路邊有個箕斗,順手把手中的食盒丟入其中,拍了拍手,垂下被光色染得生輝的眼睫,這便走了開去,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而行……
他並不恨江楚生,其實他一直知道江楚生殺了他親生父親,但是,不知道是他薄情寡義,還是和生父感情太淡,過了這麼久時間,他當真不恨江楚生。
或許在中元教長大,他的是非情感早已冷漠。
「少主……」
未走到自己房前,一個全身灰黑衣服的侍從便垂著頭恭敬地向他行禮,他並沒有妨礙江元白的利益,而江元白小時候作為江楚生的「義子」,與他也曾如兄弟般生活過……所以他還是中元教的少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怎麼了?」江顧白皺著眉頭。
「教主他……一直都沒出來……」
江顧白面色一變,道:「那陸玉弘呢?」
「也……也沒……」
江顧白斥道:「你們也不知道敲門麼?」
侍從垂著頭,不吭一聲,然而卻也不辯解。
江顧白想到江元白那性子,搖了搖頭,揮手,「我去看他,你先下去。」
「是,少主!」侍從垂著頭,不過幾縱幾躍就已消失。
江顧白改變了主意,往江元白的房間走去。
江元白已是武當弟子,當初使計將自己老爹給拉下馬,現在待在中元教,卻也不知道存了什麼心。
房門外一個人也沒有,江顧白走近時,聽見房內若有若無的聲響,皺皺眉,以指在窗戶上戳了個窟窿。
窗內聲響立刻傳了出來。
「不……不要了……」
「呵……」
「啊啊……」
「嗯……」
承歡者痛苦難耐的聲音,施暴者享受滿足的聲音……
這是燕好之聲。
多久了?
記得他準備那些酒罈藥膏時,他就已捉了那人關在房裡。
江顧白敲了敲窗。
內裡的聲響微微一停,隨即又更激烈了起來,那本已沒力氣的人哭喊一聲,隨即沒了聲響。
江顧白站在門外靜靜等待,大約一刻鐘,江元白拾掇好了自己,一身慵懶地走了出來。
「大哥怎麼來了?」
「我再不來,你就要將人玩死了……」
「玉弘畢竟是練武之人,不會那般脆弱……」
江顧白看他一眼,看他目有肆意,邪氣外洩,暗道前些日子打著正道旗號給江楚生下毒下藥的,莫非是另一人不成?
「……元白,你、你不是說和你師兄感情很好的麼?」
江元白收了那副邪道之人的神色,正色道:「自然如此。」
「那你還這樣玩他?」
起先江元白囚了江楚生後第一件事就是登上中元教教主之位──反正他也是江楚生的血脈,又得了江楚生的教主印信,底下人服了也就服了,何況江元白乃武當弟子,身分極高武功也高,若能藉江元白的手滅了武林泰山北斗,他們全教都一起風光……
然而,他做的第二件事,卻是以中元教教主身分把自己師兄抓來迷姦了。
江元白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江顧白,道:「大哥,喜歡一個人,若是對他連半分欲望都沒有,將他供成菩薩,那這喜歡,難道還是真的喜歡嗎?」
江顧白皺著眉頭,「你把人弄成這樣,就是喜歡了?」
江元白笑著搖頭,眉梢眼角都染著意味深長,「不不不,我現在只是滿足自己的欲望而已,而情感……他又不知道迫他的是我,只以為是這中元教的教主罷了,我們感情還是很好,不會變化……」
他的意思,自然是他只要做的不讓陸玉弘知道,那麼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江顧白黑亮的眸子盯了他一會,白玉般的面容上不知道是什麼思緒,半晌後,淡淡道:「莫玩得太過……」
「大哥放心,不會的……」
「……你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身分,莫非還要回武當?」中元教教主一職並非不見外人就能當的,江元白若要當教主,總有一天會暴露。
江元白目光動了動,道:「大哥,其實我對這中元教興趣也不大,等我走後,只怕還要大哥幫忙……」
江顧白皺眉,「你這是要做甩手掌櫃?」
「……大哥也是父親的孩子,不是麼?按長幼來說,大哥也該繼承……」
江元白雖知自己是江楚生的孩子,但他並不知道江顧白不是。江楚生陰溝裡翻船,哪裡又會告訴他往事,叫他可以取笑他呢?
江顧白沉默了一會,道:「你想把父親怎麼樣?」
「隨便……你做主。」
江顧白看他一眼,淡淡道:「元白,你若不殺他,只怕養虎為患。」
江元白詫異道:「我以為大哥跟在父親身邊這麼多年,不會這麼心狠……」
「你不怕他得了機會,捲土重來?」
江元白嗤笑一聲,道:「四肢皆斷,經脈盡斷,我還穿了他肩骨,給他下了散功散……再厲害的人,那也難以逃脫。」
江顧白若有所思,道:「既然這般,那還是不殺吧……」
江元白拍了拍江顧白的肩,道:「吾乃武當弟子,知道他是我父親,又怎麼能殺?傳出去雖是大義滅親的名聲,不免也有些心狠……」
江元白這是暗示讓他來殺……
江顧白皺了皺眉,似乎沒有想到江元白已成了這樣的偽君子。不過,他聞言,卻是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許是他答應得有些快,聽來叫人生疑,江元白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我雖然不能殺他,但若你不殺他,只怕他日後報仇,也會遷怒於你……」
江顧白不可能把江楚生放了的,既然不能放,還不如一劍了結了他,叫他少受點苦處,江元白最初也並未想奪位,只不過江楚生知道他喜歡了個男子,便想殺了他的心上人,這自然叫他怒憤難忍,趁著他還未下手前,自己便先下手為強了。
聽聞江顧白並不很得江楚生的心,江元白很奇怪江顧白為何對江楚生心懷不忍。
當初江顧白自己說他是個龍陽斷袖而且是下面那位,江楚生很不高興,雖然不高興,但也沒有聽說他也是斷袖時的生氣,大概是因為,江顧白是下面那個,而且江楚生更看重他這個老二而不是老大……
江元白目光忽然有些詭異,「大哥,我聽聞你與他感情並不好,這麼多年來他總關注我,並不很關心你……你怎麼好像對他諸多不忍?」
江顧白淡淡道:「哪裡不忍?」
江元白笑道:「你現下說的平靜,然而眉目間流露出的神情,都告訴我,你不會殺了他的……」
「他養過我,畢竟我也叫過他幾聲父親……」
其實,平日裡他叫江楚生也是叫教主的,教眾只道江楚生是為了給自己兒子灌輸先君後父,誰知道他不是江楚生親生的呢?
「那倒也是……」說著,江元白卻又是低低一笑,「不過,這教中上下聽聞大哥是斷袖,又不敢送大哥男人來壓你,其實,江楚生長得倒也不錯……可惜他四肢俱斷,難以滿足你,勉強試試,說不準也還行……」
江顧白平靜的面容竟似有一絲皸裂,「你……」
在江元白眼中,他和江楚生是親父子,然而他言行之中,卻慫恿他把江楚生當禁臠?!
「……自然了,大哥若是嫌棄,替他把四肢醫好也就是了,憑他的皮相比這世上大多數人好多了,想必床上功夫也不會太差,不過在這地牢裡關了這許久,只怕他的樣貌已變差了,江湖上青年才俊多的是,那楚雲留長得就不錯,我看他氣度也好身形也好,說不準你可以試試……」
江顧白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我記得江湖上說,楚雲留是你的好友……」
「哦,是好友,不過,大哥若是想要,也是可以的……」
江顧白簡直要被他氣笑了,「這麼多年你在武當到底學了什麼?武當向來俠義心腸,怎麼你卻連半分都沒學會?」
江元白目中竟似露出些惆悵來,道:「沒有法子,本性如此,我從前想改,實在改不了……」
江顧白盯著他,似乎想看看他眼中那惆悵是真的還是假的。
「算啦算啦,別說我了。」江元白揮了揮手,「反正我是要走的,到時候這中元教教主自然由大哥來當,不管大哥是想將那人當禁臠也好一劍殺了也好,只要莫讓他尋機會鹹魚翻身便罷……他的心機,豈是我們能比得?」
江顧白垂下眼,道:「有再大的心機,那也輸給了你。」
江元白愣了一愣,面上竟露出些少年的意氣來,「自然!這一場,終於是我贏了。」
江顧白思及房內昏迷的陸玉弘,只暗歎陸玉弘流年不利,竟被這樣一個人看上,而那江楚生……
卻是誰叫他當年在他自認斷袖時不動聲色,導致江元白以為他並不介意龍陽斷袖?若非如此,江元白也不會坦誠相告他喜歡自己的師兄,這一切一切,也是上天註定,註定他終究要輸這麼一遭,而輸了,可能就輸一輩子了。
楔子
傳聞代代相傳的百曉生手中,有一本坊間祕聞集合成冊,其中有一冊,五十八篇描繪了江湖中龍陽斷袖之情,將故事傳聞記錄成文。文中上下幾百年,將風月之情盡訴。
書之扉頁更記八行書,書曰: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風月情轉菱花鏡,龍陽事錄煙雨樓。言怨人情薄蟬翼,齒齧紅豆撚輕骰。
……
此書錄於煙雨樓,卻是眾所周知。而此冊書名,便是《武林龍陽豔事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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