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輪流走到提瑞爾醫師的桌前，年紀遍布老中青三代，多半是勞工階級，諸如碼頭工人、酒廠送貨員、工廠作業員、吧臺服務生；但有些病人衣冠楚楚，顯然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像是一般店員與上班族等等。

提瑞爾醫師狐疑地瞧著這些人，有時他們會穿上邋遢的衣服，佯裝自己窮困潦倒，但在他那雙法眼前面，詐騙伎倆無所遁形，有時還會拒絕替那些擺明付得起醫療費的人看診。其中又以女人為主要慣犯，但她們的偽裝工夫較為拙劣，只曉得披上爛斗篷、穿件破裙子，卻忘了把戒指取下來。

「妳都有錢買首飾了，一定請得起醫生吧。公立醫院可是慈善機構喔。」提瑞爾醫師說。

他把看診單還給了她，隨即叫下一名病人。

「但是我也有單子啊。」

「那是妳家的事，還不快出去。妳沒資格到這裡來，霸占真正窮人看診的時間。」

那位女病患氣呼呼地瞪著他，板起了臉便走出診間，

「她大概會寫信向報紙投訴吧，說倫敦醫院管理嚴重失當之類的。」提瑞爾醫師微笑地說，隨手拿起下一張病歷，朝著那位離去的病人投以敏銳的目光。

多數人都覺得醫院是國營機構，資金來自他們所納的稅，因此把看診視為自身權利，更誤以為醫生的薪水優渥。

提瑞爾醫師會分配給每位見習生一位病人，見習生把病人帶到裡面的小診間，每間都擺了張沙發，上頭鋪著黑色馬鬃。接著，見習生向病人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檢查肺部、心臟和肝臟，再把結果記錄在看診單上，在心裡做出初步診斷，等待提瑞爾醫師進來。提瑞爾醫師看完病人後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小群醫學生，見習生說出自己的診斷，由醫師提出一、兩個問題，他再親自替病人看診。倘若有值得一聽之處，學生就會拿出各自的聽診器，此刻就會出現如下場景：病人前胸有兩、三名學生在聽診，後背可能也有兩名學生，其他人則不耐地在一旁排隊。病人站在其中不免有些尷尬，但因此成為眾人焦點，倒也稱不上有所不悅。他聽著提瑞爾醫師語帶權威地分析病情，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兩、三位學生再度用起聽診器，想要聽出醫師所描述的心雜音或喀啦聲，等結束後才請病人穿上衣服。

等到逐一檢視過不同的病人後，提瑞爾醫師便回到大型診間，在自己的桌前坐下，詢問剛好站在他身旁的學生，針對方才某位病患的症狀，應該開什麼處方。該學生隨即說出一、兩種藥名。

「這樣啊？」提瑞爾醫師說：「聽起來倒是滿有創意的，不過我們還是保守點好。」

這種話往往把學生逗得笑哈哈，他似乎也對妙言妙語頗為自得，眼神閃著喜悅的光芒，然後才開出截然不同於學生所說的處方。每當有兩個病情相同的患者，提瑞爾醫師都會先建議其中一人的治療方式，但當學生針對另一人說出相同的處方，他卻能別出心裁地提出替代方案。有時，明知道藥劑師忙得不可開交，都希望醫師開些常備藥品，即經年累月下來證實有療效的配方，他卻偏要開立複雜的處方箋聊以自娛。

「我們要幫藥劑師找點事做嘛，如果每次都在處方箋上寫『白色藥劑』，他的腦袋不僵化才怪咧。」

學生聽了又是一陣大笑，提瑞爾醫師說笑的當下，還眼神戲謔地瞧著他們。然後他摁了摁鈴，等門房探頭進來後便說：

「請叫複診的太太進來。」

門房忙著叫病患進來時，提瑞爾往後靠在椅背上，跟實習醫師聊起天來。面無血色的女患者逐一走進診間，額頭掛著大片劉海，嘴唇慘白，缺乏營養又消化不良。有些或胖或瘦的年長女士，因生育過多而提早衰老，到了冬天就咳個沒完。不然就是一下身體這裡不舒服、那裡不爽快等等。看診時間一久，診間的空氣也愈發污濁，提瑞爾看了看手錶。

「今天有很多初診的太太嗎？」他問。

「我覺得還滿多的。」那位實習醫師說。

「那就都叫進來吧，複診的交給你處理。」

初診的婦女們進到診間。男人的疾患多半肇因於飲酒過量，女人則往往是因營養不均衡。到了傍晚六點鐘左右，總算看完當日的病人了。菲力普由於站了一整天，加上空氣渾濁，又得專注於見習，因而感到疲憊不堪。於是，他與其他見習生一同散步到醫學院用茶。在菲力普看來，看診是份饒富趣味的工作，赤裸裸的人性展露無遺，正是文藝人士喜好的創作素材。菲力普想像自己是位藝術家，病患就好比手中的陶土，心頭便湧上一股莫名的喜悅。他憶起過去在巴黎的生活，為了繪畫出美麗的作品，成天浸淫於油彩、色調、明度等條件，天曉得還有哪些要素，想到這裡便覺得好笑，不自覺地聳了聳肩。相較之下，他現在能直接接觸社會上的男男女女，因而體驗到前所未有的興奮感。

他發覺只要看著病患臉孔，聽到他們說話，就足以令他興致高昂。每位走進診間的病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姿態，有些粗鄙地拖著腳步，有些輕快地走著，有些步伐緩慢沉重，有些則躊躇羞怯。一般而言，光憑病人的模樣，就能判斷其從事的行業。見習生會學習用病人能理解的方式提問，也會曉得病人對什麼問題幾乎必定撒謊，以及該運用哪些誘答技巧套出實話。此外，這行也可看到每個人對同一件事的態度大相逕庭。一旦得知罹患重大疾病，有人能坦然接受、自我解嘲，有人卻是表情木然、深陷絕望。菲力普發覺，自己面對這些病人時，不會像平時那麼羞怯。他內心的感受不太像是同情，因為同情代表著施捨。他發覺與病人相處時十分自在，自己也有能力讓病人放心，每當醫師把一個病人交給他診斷，病人似乎都抱持著非比尋常的信任感，放心把自己託付給他。

「說不定，」他面露微笑地想，「說不定我天生就是醫生的料，要是誤打誤撞就找到適合的工作，那就太妙了。」

菲力普自認在所有見習生裡頭，唯獨他能體會下午值班的人情趣味；其他見習生只把這些男女當成病例看待，病情複雜就值得推敲，症狀單純便令人厭倦。他們用聽診器觀察心雜音，對於肝臟異常會大感震驚；若是肺部發出不尋常的聲響，他們也會興奮地議論起來。但菲力普注意到的不只這些。他光是看著病患，觀察他們的手部與頭部形狀、眼神與鼻梁高低，就覺得趣味十足。

診間裡可以看到遭命運捉弄的人性，世俗的面具被無情扯下後，露出背後赤裸裸的靈魂。有時，生性逆來順受的病患會讓人深受感動。菲力普有次見到一位外貌粗獷、目不識丁的男病人，從醫師口中得知自己病入膏肓，卻仍表現得十分堅強。菲力普固然表情鎮定，內心卻嘖嘖稱奇，沒想到他的本能如此強大，在陌生人面前能沉得住氣；但當他獨自面對內心感受時，仍可能如此勇敢嗎？還是會向絕望舉旗投降？有時，悲劇就在眼前真實上演。

某次，有位年輕小姐帶著妹妹來就診。她妹妹正值二八年華，容貌細緻，眼眸湛藍，秀髮在秋光照耀下映出閃閃金光，肌膚更是美麗動人。見習生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嘴角揚起淺笑，畢竟平時陰暗的診間，難得會出現如此漂亮的女孩。那位姊姊交代了家族病史，原來其雙親與手足都死於肺結核，只剩下她姊妹倆相依為命，而妹妹近來咳嗽不止，日漸消瘦。妹妹解開上衣，露出奶白色的頸部。提瑞爾醫師以一貫俐落的方式，靜靜地替她診斷，叫兩、三位見習生把聽診器放在他手指的位置，最後再請女孩穿好衣服。那位姊姊站得稍遠，壓低音量跟醫師交談著，避免讓妹妹聽到。她的聲音發抖，語氣滿是恐懼。

「醫生，她該不會染上肺結核了吧？」

「很遺憾，真的是這樣。」

「我只剩下她這個妹妹了。要是連她也離開，我就沒有任何親人了。」

語畢，這位小姐的眼淚就此潰堤。提瑞爾看著她，神色凝重，心想她也有這個基因，同樣活不了太久。她妹妺轉過頭來，看到姊姊流著淚，便全都明白了，漂亮的臉蛋頓時失去血色，淚水也滑落雙頰。姊妹倆就這麼站在原地，無聲地啜泣了一、兩分鐘。然後，姊姊無視其他冷眼旁觀的病患，兀自朝妹妹走去，把她摟在懷裡，溫柔地前後搖晃著，彷彿把她當成寶寶在哄。

等她們離去後，一名學生問道：

「老師，您覺得她還能活多久呢？」

提瑞爾醫生聳聳肩。

「她家人都是在發病三個月內過世的，她應該也差不多。有錢人家說不定還能想想其他辦法。你總不可能叫人家到聖莫里茨醫院吧，她們已經別無選擇了。」

某次，一位體格魁梧、正值壯年的男子來看診，他長期飽受身體疼痛所苦，醫生卻幫不上什麼忙，他也只有等死一途，但若是醫學無法治癒的絕症，害怕之餘倒還能自認倒楣，可是他之所以沒救了，卻是因身為當今複雜文明社會的小齒輪，自己就像機器人一樣無力改變現況。他想要保住性命，就得徹底休息，但醫生也曉得這不可強求。

「你應該換個輕鬆點的工作才對。」

「只要是我這行的，工作都不輕鬆啊。」

「嗯，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害死自己的。你病得可不輕喔。」

「你的意思是，我快要死了嗎？」

「我不想這麼說，但是你絕對不能繼續做粗活啦。」

「可是我不工作的話，誰來幫我養活老婆和小孩？」

提瑞爾醫生聳了聳肩。同樣的困境他已見過不下百次了，他可沒時間繼續耗下去，後頭還有很多病人在候診。

「好吧，我先開一些藥給你，一個禮拜後你再回診，告訴我吃藥後的狀況。」

男子拿著寫了無用處方的藥單，轉身走出診間。隨便醫生怎麼說，他並沒難受到無法工作，況且這飯碗捧得好好的，怎麼能說丟掉就丟掉。

「他頂多再撐一年吧。」提瑞爾醫師說。

偶爾，診間也會出現喜劇場面，像是趣味橫生的東倫敦土腔，或性情古怪又囉里囉唆的老婦，逗得大家眉開眼笑，活像查爾斯．狄更斯筆下的角色。某次，一間知名歌舞劇場的芭蕾舞者來看診。她明明看起來年屆半百，卻硬是報上二十八歲。她臉上濃妝豔抹得誇張，滾動著一雙黑色眸子，放肆地朝見習生拋媚眼，笑容格外誘人，舉手投足充滿了自信。她跟笑呵呵的提瑞爾醫師說話時，擺出一副親暱的態度，好像面前是狂熱的仰慕者。她患有慢性支氣管炎，抱怨著這病妨礙她的舞蹈表現。

「真搞不懂為什麼我得這種病，我真的不明白耶，這輩子沒生過一天病，你看我這樣子就知道了。」

她的眼睛快速地轉動，打量著周遭的年輕人，眨著塗了脂粉的長睫毛。她操著東倫敦的土腔，但語氣又想故作優雅，使得一字一句都顯得滑稽。

「這就是所謂的冬咳呀，」提瑞爾醫師語帶嚴肅地回答：「很多中年婦女都有這個毛病啦。」

「什麼話，我從來就沒這問題啊！而且你竟敢對一位淑女說這種話，以前可沒人會說我是中年婦女呢。」

她睜大了雙眼，歪頭看著提瑞爾醫師，眼神流露難以言喻的戲謔。

「這就是當醫生的缺點，」他說：「我們有時候沒辦法顧及風度。」

她接過了處方箋，再次投以性感的微笑。

「你會來看我跳舞吧，寶貝？」

「當然會。」

語畢，提瑞爾便摁鈴叫下一位病人進來。

「多虧有你們在這裡，我才感到比較安全。」

但整體而言，菲力普對診間的印象並非大喜大悲，根本無法用言語表達，因為裡頭的情境變化多端：歡笑與淚水有之，幸福與哀傷有之，沉悶、有趣和無謂有之，混亂與激動有之，沉重有之，悲涼與詼諧有之，瑣碎有之，單純與複雜有之，喜悅與絕望有之，親情與愛情有之；欲望拖著沉重步伐穿越診間，同時懲罰有罪與無罪之人，殃及無助的妻子與無辜的孩子；貪杯酗酒的男女，終究得付出代價；在此，死亡無聲嘆息；在此，新生得以確診，害得某些可憐女孩既恐懼又羞恥。診間裡頭不分善惡，全是赤裸裸的現實，這就是人生的寫照。

病人輪流走到提瑞爾醫師的桌前，年紀遍布老中青三代，多半是勞工階級，諸如碼頭工人、酒廠送貨員、工廠作業員、吧臺服務生；但有些病人衣冠楚楚，顯然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像是一般店員與上班族等等。

提瑞爾醫師狐疑地瞧著這些人，有時他們會穿上邋遢的衣服，佯裝自己窮困潦倒，但在他那雙法眼前面，詐騙伎倆無所遁形，有時還會拒絕替那些擺明付得起醫療費的人看診。其中又以女人為主要慣犯，但她們的偽裝工夫較為拙劣，只曉得披上爛斗篷、穿件破裙子，卻忘了把戒指取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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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枷鎖的一百度黑　文／鄧鴻樹

人物介紹
前言

人性枷鎖

附錄
現實主義者的觀點：評毛姆《人性枷鎖》　文／西奧多．德萊賽
毛姆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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