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四十八分〉

布雷克踏出電梯的時候，看到了她。大廳裡只有幾個人，站在那裡盯著電梯門，多半是在等候女朋友的男人。她就站在那幾個人中間。他一看到她臉上那副興師問罪的表情，立刻明白她就是在等他。他不迎上去。她跟他毫無實質上的關係。他們根本無話可說。他轉身走向大廳盡頭的玻璃門，內心隱約有些歉疚和惶惶然，就像我們碰到某個生了病或者時運不濟的老友或老同學，故作視而不見的那種感覺。西聯辦公大樓的時鐘指著五點十八分。來得及趕上快車。他在旋轉門前排隊等候，外面仍下著雨。這雨已經下了一整天，他發現雨聲更加擴大了街上的嘈雜聲。出了大樓，他快步往東走向麥迪遜路。交通打結，遠處一條大街上喇叭聲吼個不停。人行道擠得可以。他想不通她趕在這種下班時候，來公司看他一眼到底想要什麼。他開始懷疑她會不會跟蹤他。

我們在都市裡走路一般很少會轉身或回頭。布雷克也是這個習慣。他開步走的時候，特別用心聽了一會兒，挺蠢的，彷彿他能夠在這向晚的下雨天，在有著各式各樣聲音的都市裡，分辨出她的腳步聲似的。他忽然注意到，街道斜對面一排建築物的牆壁上有道裂縫。大概是在拆除什麼；又好像是在建造什麼，那鋼架只稍微高過人行道上的圍籬，天光就從那空隙漏出來。布雷克就在它對面停了下來，看著店家的櫥窗。這店好像是室內裝潢或是拍賣行。櫥窗設計像是平常居住和待客的房間。小茶几上有幾只咖啡杯，雜誌和幾瓶花，只是花枯死了，咖啡杯是空的，客人也沒來。布雷克在厚玻璃上清晰地看見自己，人群從他背後不斷走過，像好多道黑影。忽然他看到了她的影像，逼近到令他驚嚇。她就在他身後，只隔著一兩呎的距離。他大可以轉身問她有什麼事，可是沒有，他非但不招呼，反而避開她糾結的面孔，繼續走他的路。她很可能蓄意要傷害他，她很可能存心要殺他。

因為迴避她的動作太猛，帽沿上的幾滴水珠沿著他的脖子流了下來。感覺就像嚇出來的冷汗，很不舒服。這落到他光溜溜的臉上手上的冷雨，這陰溝和路面的臭油味，這腳一濕就要感冒的認知，所有的走在雨裡的不舒服，似乎更加重了跟蹤者的威脅，更具體了他不正常的意識，更容易相信自己會受到傷害。他看見前面就是麥迪遜大道，那兒燈光明亮許多。只要走到麥迪遜大道應該就沒事了。拐角那家麵包店，有兩個出入口，他從沿街的門進去，就像一班的通勤客，買了一個咖啡圈，再從麥迪遜大道上的那扇門出來。他走上麥迪遜大道，看見她站在售報亭旁邊等著他。

她不聰明。甩開她很容易。他可以從計程車這邊的門上再從另一邊的門下。他可以叫警察。他可以跑，只是他怕這一跑更加速了她動粗的意圖。他逐漸接近這個都市裡他最熟悉的一部份，這裡迷宮似的地上地下通道，電扶梯上下的銀行，人潮擁擠的大廳，太容易把人追丟了。想到這個，再加上咖啡捲甜甜暖暖的滋味，他開心起來。在大街上受到傷害的想法太荒謬。她笨、好騙，而且寂寞，就這麼回事。他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根本不值得哪個人從他辦公室一路跟蹤到車站。任何影響大局的機密他一概不知。他公事包裡的文件跟戰爭、和平、毒品走私、氫彈，絲毫扯不上關係，他也從來沒有跟什麼穿著風衣的人，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密謀任何國際勾當。一家男士酒吧的店門就在他眼前。哈，太簡單啦！

他點了一杯吉卜生，擠在兩個男客中間，如果從窗外看，肯定看不到他。這裡每到下班時間總是擠滿了準備搭車回家的通勤族。這批人把身上淋濕的衣服、鞋子、雨傘，所有的酸臭味全部帶進店裡，不過布雷克一嚐到吉卜生的滋味，整個人立刻輕鬆了，他環顧周遭那些長相普通，不太年輕的臉孔，每張臉似乎都有愁容，他們愁的也許是稅率，也許為升遷。他努力想著她的名字，丹小姐、班小姐、蘭小姐，令他驚訝的是他竟然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向來對自己的記憶力引以為傲，那不過是六個月以前的事。

有一天下午人事部門把她帶上來，當時他正在找祕書。他看見一個黑黑的女人，二十來歲吧，很瘦，很靦腆。她穿著簡單，沒什麼身材，一隻襪子沒拉好，但聲音很柔和，他決定試用她。在他手下做了幾天之後，她告訴他說她在醫院住了八個月，出院之後很難找工作，她很感謝他肯給她這個機會。她的頭髮是黑的，眼睛是黑的；她留給他一個黑得並不討厭的印象。但在他多瞭解她一點的時候，他覺得她太過敏感，也因為如此，十分孤單。有一回，她跟他談起在她想像中，他的生活一定是充滿朋友、金錢，還有一個和樂美滿的大家庭。當時他認為那是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在她想像中，她以外的那個世界裡的生活似乎美好到超乎現實。有一回，她放了一支玫瑰在他桌上，他把它扔進垃圾桶。「我不喜歡玫瑰花。」他對她說。

她能幹、守時，還是個打字高手，唯一他看不慣的，是她寫的字。她難看的字體跟她的表現完全連不起來。他以為她應該寫一手漂亮圓潤的斜體字，她的字是有那麼一點味道，但是夾雜著好多難看的印刷體。她的字給他一種感覺，一個飽受內在情緒衝突下的受害者。這些衝突使得她寫在紙上的線條支離破碎，無法連貫。她工作了三個星期。頂多三個星期吧。有一天晚上他們在公司待得比較晚，下班後，他主動提議請她喝一杯。「如果你真的想喝一杯，」她說，「我那裡有威士忌。」

她住的房間對他來說簡直就像個衣櫃。房間一角堆滿了衣帽盒，即便這個房間小到連放一張床、一個梳妝台和他坐著的那張椅子都嫌太擠，居然靠牆還擺了一台鋼琴。琴架上放著一本貝多芬的奏鳴曲。她遞了杯酒給他說她要去換件比較舒服的衣服。他叫她趕緊去換，畢竟，他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來的嘛。要是說他有任何疑慮，就是他們倆都太實際了。她的缺乏自信，她的失落感，令他毫無後顧之憂。過去他交往過的許多女人都是因為缺乏自信才被他看上的。

一個小時後，他穿好衣服。她在哭泣。當時他通體舒泰，很想睡覺，根本沒去在意她的眼淚。在穿衣的時候，他在梳妝台上看見她寫給清潔婦的一張字條。房間裡唯一的光線來自浴室，那扇門虛掩著。就在這半明半暗的光線裡，她那手難看的狗字體再次顯得跟她的人格格不入，這種字體似乎應該屬於另外一個非常粗魯難看的女人。第二天，他做了一件自認為很明智的事。趁她出去吃午餐的時候，他打電話給人事部門叫他們開除她。那天下午他休假。幾天後，她來辦公室，要求見他。他告訴電話總機小姐別讓她進來。那以後他再沒見過她，直到今天傍晚。

〈五點四十八分〉

布雷克踏出電梯的時候，看到了她。大廳裡只有幾個人，站在那裡盯著電梯門，多半是在等候女朋友的男人。她就站在那幾個人中間。他一看到她臉上那副興師問罪的表情，立刻明白她就是在等他。他不迎上去。她跟他毫無實質上的關係。他們根本無話可說。他轉身走向大廳盡頭的玻璃門，內心隱約有些歉疚和惶惶然，就像我們碰到某個生了病或者時運不濟的老友或老同學，故作視而不見的那種感覺。西聯辦公大樓的時鐘指著五點十八分。來得及趕上快車。他在旋轉門前排隊等候，外面仍下著雨。這雨已經下了一整天，他發現雨聲更加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