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屆芥川賞得獎作品
四十世代最受期待的日本小說家瀧口悠生,和聲完美的文學小夜曲
一場沒有悲傷的喪禮,勾起親族間種種可疑的記憶,
雖是親人,彷彿沒人真的懂誰。
思緒到處亂竄,那些離地三呎的神祕聲音,
你是否也聽到了?黃崇凱 專文導讀
黃文鉅、童偉格推薦
我們如何觀看過去?我們為何記得某些人與事,而不是另一些人與事?我們又如何面對模糊、錯誤和差別的記憶?不記得的事情往往比記得的事情更神祕?小說設置不到一個晚上的物理時間流動,透過人物各自意識的時間流,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匯集成一幅潺潺流動的內在風景。──黃崇凱.導讀
分明寫的是喪禮,卻又儼然歌頌生命的割禮。一場死者為大的身後事,在生者轉身後,吐露各自不可告人的內心事──子子孫孫交織多聲腔的浮世繪,有怒濤,有細流,有波瀾不興的服從。聲調原該是哀愁的,卻讓人笑著流淚,有一種言不及義的黑色幽默(和幼稚黃腔),在這家族間因日復一日而憊懶的對話中自尋其樂著。生與死,從來不是最遙遠的距離。逝者已逝,生者在平淡無奇的接力賽中,終於得以反芻血緣的宿命性及偶然性。──黃文鉅
一場喪禮的告別式之夜,將三十位平時分散各地的兩代親族再度連結起來,尷尬又陌生的血緣關係,同時經歷家族裡發生的大小事件、特異成員,每個人的記憶與感受卻截然不同。這場無人認真哀弔甚且令人心情愉悅的喪禮,勾起眾多回憶,思緒飄蕩迴旋,回到過往時光,看見當時的自己與親人,於意識中展開私我的告白。喪禮之後回歸日常,帶著回憶,各自奔往未知的前方。
此書為第一五四屆芥川賞得獎作品,作者瀧口悠生在小說中探討了許多日本社會家族裡常有的現象,包括輩分與年齡的奇異交叉,親子間不可言說卻習以為常的疏離,以及對社會價值觀,諸如繭居青年、成材的定義等,透過書內眾多主角流動的意識,將這些你我身處其中皆有所感且曾有的微妙感受,精準呈現,觸動強烈的共鳴。雖為虛構小說,內裡包藏的真實,令人擊節讚嘆。
書中沒有固定的人稱視角,以謎樣的說書人與主角們的視角流暢穿插、互為交疊,如複調音樂綿密交織,在相同與相異間往復輪唱,創造出個性鮮明的家族眾生相。作者以巧妙的敘事手法,在有限的篇幅與時間中,創造出可無限延伸的故事風景,筆調清淡溫煦,卻引人浮想聯翩,結尾收束於聲與景的浮光中,餘味繞繚。
小說能以各種題材、形式表現,這便是我想表達的想法。這部作品便是藉著(文字)能相互融通的力量而寫出來的。──瀧口悠生作者簡介:
瀧口悠生
1982年生於東京都。2011年以《樂器》獲得第43屆新潮新人賞。2015年以《愛與人生》榮獲第37屆野間文藝新人賞。2016年《未死之人》獲第154屆芥川龍之介賞。著有《睡相》、《吉米.罕醉克斯體驗樂隊》、《茄子的光芒》、《高架鐵路》。
譯者簡介:
詹慕如
自由口筆譯工作者。翻譯作品散見推理、文學、設計、童書等各領域,並從事藝文、商務、科技等類型之同步口譯,及會議、活動口譯。
章節試閱
夜曲
她從來不提過去;我向來不說小時候的往事。
為什麼?如果有人問起,她會稍微笑著回答,因為我是個一天到晚說謊的小孩,我已經分不清楚自己記憶中的事情哪些真的發生過,哪些是我的謊言。
不只小時候,來到這裡開這間店之前她在哪裡做些什麼,其實沒有人知道。
問的人也並非認真想挖掘她的兒時祕密,所以總是露出哎呀、這樣啊的表情再喝口酒,管他啤酒或燒酒兌水什麼都好,就此結束對話,了結一段時間。接下來該幹什麼好呢?眼前有一盤從剛剛開始一點一點夾著吃的煮羊棲菜,要不要再吃一口?還是先喝口酒再吃?乾脆把時間花在猶豫上。
手撐著臉頰杵在吧檯桌面上,另一隻手肘也撐在桌上拿著裝了一半酒的玻璃杯。自然地駝起背,頹垂的頭和臉更往前伸。玻璃杯就在臉旁邊,如果像章魚一樣嘟起嘴唇就可以碰到杯緣。再來只需要傾倒玻璃杯,酒就會流進嘴裡。
媽媽桑。不小心叫出了聲,她聽到了停下做菜的手,往這裡看,但我沒什麼特別的事,頭繼續垂著,只有視線朝著她,她繼續往下看,手上不知在切著什麼。
啊,自己也上了年紀。有個在遠處觀察自己的自己,同時也覺得,自己長大了。把小時候看到的大人身影跟現在的自己疊影在一起,旁觀的那個自己好像成了個孩子,再怎麼興奮、胡鬧都會被允許,剛剛不小心發出的聲音裡好像也包含著孩子氣的自己,現在才覺得難為情;雖然不曾叫自己母親「媽媽」。想想成人後的衰老,手肘和背附近隱約可以回憶起年輕時的健壯。旁觀的自己很清醒,提醒著酒喝到這裡就差不多可以了。不不不,還沒喝夠呢,對方也知道這不是個說了就會聽的人,沒再多說。
不知不覺,自己沒在盯著裝羊棲菜的小碗,反而不停看著狹長店內天花板角落吊著的小鏡球。現在沒人在唱卡拉OK,鏡球靜止著沒轉動,即使沒在轉動,看著那顆鏡球映照著店裡燈光而發亮的銀色馬賽克表面,忽然想吃醋醃鯖魚。
媽媽桑親手做的醋醃鯖魚堪稱人間美味。
那個在看著自己的自己身處的遠方究竟在哪裡?不像是過去。那麼是未來囉?會不會是衰老死亡後的我?還是現下此刻的某處?
就是現在!現在,忌野清志郎,隔了兩個座位賣棉被的近藤說著,緊握麥克風。
她正將切絲白蘿蔔過水,拿起放在吧檯上的卡拉OK遙控器,不過看看握著麥克風的近藤好像什麼都不打算唱,她又繼續回頭做其他事。從背後冰箱拿出切剩的生薑邊緣,去了皮用磨泥器磨成泥。
醉得最厲害的是握麥克風的近藤,他喝過頭就會趴在吧檯上睡覺。不過現在還好。
吧檯前的客人們偶爾會交談,也會不斷自問自答。她看著眼前的光景,並沒有停下手,要忙的工作很多,下一件該做的事、中間插進來的點單,得在夾縫間完成該做的事,她一個人打理這間吧檯有六個座位、擠一點能塞進八個人的小店面。從開店到關店時間,她的手腳在客人們看不見的吧檯內側一刻也沒停過,一對眼睛總是仔細地觀察著客人面前的玻璃杯、酒瓶、小菜剩下的份量,還有客人們的表情。開棉被店的近藤握著麥克風卻遲遲不唱歌,左手握著電源沒開的麥克風,右手抓著一塊竹輪。
一個、兩個,她從最邊緣開始看著客人們。近藤身邊是跟他一起來的公所觀光課茅野小弟,雖然稱呼他小弟,但人家也四十多歲了,算是這間店常客裡最年輕的一位。今天有四位男客,平日九點之後不太會再有客人上門,一個、兩個……煮著、醉著……她在小鍋裡翻炒著炸魚漿餅和小芋頭,頭袋裡低喃著些胡話,剛好跟第三個客人早川四目相對。在水道局上班的早川身穿上下成套的工作服,每次一喝醉就會把他矮胖的身體縮成一團,陷入安靜沉思的狀態。可是他突然起身,扭著身子對旁邊的茅野小弟還有隔了一個座位的第四位客人、坐在最旁邊的春日井老人說,她說我們都很像呢!
大家都是常客,也互相認識。這四個人像國高中生一樣相視而笑,她也跟著笑了。本來以為這念頭只在腦袋裡,莫非真的發出聲音了?
這些人確實都不怎麼起眼。攤開運動新聞的春日井從報紙上抬起頭來這麼說。媽媽桑妳一定也覺得很無趣吧。
春日井以前是國中老師,再過不久就要慶祝喜壽,表面上已經退休不問世事,不過他把投稿到報紙當成自己畢生志業,除了各大報之外也很仔細地關注電視和週刊,認真收集各類資訊。
就是啊。她在腦中回話。怎麼不偶爾來些年輕帥哥呢?
這是以前在東京的店裡工作時養成的習慣,直到現在也是,話總是搶在腦袋思考之前先跑到嘴邊,但她不會說出口。在現在、這個地方、這間自己的店裡,絕不這麼做。她在腦中叨叨這麼說,再次確認。她很小心不發出聲音,不否定也不肯定,不太甜也不太辣,只笑著回應。往鍋裡加了點醬油。
對話之後應該還會繼續。
不行不行啦,畢竟我們這個地方又沒有年輕人。頂多是些國中、高中生……。
有惠比壽屋的阿勤在啊。
拜託,阿勤哪算帥哥啊。
但至少算年輕人吧。
那傢伙不會喝酒,怎麼可能來這裡。
他也有年紀了吧。
會不會結婚啊……。
我看不可能啦。
看樣子話題終結在阿勤身上。她關掉爐火,問,近藤先生,要唱歌嗎?
近藤打開麥克風開關,模仿女人聲音看著她說,怎麼不偶爾來些年輕帥哥呢?
她盡量不表現得太過冷漠,向對方一瞥哼笑了一聲。春日井嘩嘩翻過一大頁報紙,這樣又打發了一段時間。
經常投稿的熟面孔中,因為具備尖銳批判眼光和獨特的戲謔風格而深受肯定的春日井老人,甚至在本市廣宣雜誌上有自己的隨筆專欄,他對演藝圈八卦比店裡任何一位客人都熟悉。他總是說,千萬不要小看無聊事,因為有些世態只有在這些事裡才能映照出來。
每一天每一天一成不變的客人、一成不變的對話,其中一定也有不容忽視的差異,差異隨著這間店小小的時光不斷累積、成為歷史。基於她個人的偏好和品味,店裡的牆上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只將慶祝開店十周年時常客們留言的那張簽名板掛在吧檯正對面牆上。用彩色麥克筆寫上的十多個名字和賀詞中,也包含了今天來店裡的這四個人。這張簽名板已經是將近十年前的東西了。
看似相同、但真正相同的對話再也不會有第二次。在這鄉下小地方開這種店,就必須忍著去仔細凝視每一天每一天不斷疊上的這一張張薄層,只要凝視,漸漸地就會覺得任何事都變得可愛,但持續這件事可並不輕鬆。
簽名板上有一半的名字已經不在人世。
在那之後實際持續下去的對話果然圍繞在阿勤身上,但是跟她想像的內容有些不同,話題意外地中斷。
不行不行啦,畢竟我們這個地方又沒有年輕人。頂多是些國中、高中生……。
有惠比壽屋的阿勤在啊。
拜託,阿勤哪算帥哥啊。
但至少算年輕人吧。
大概比茅野小弟小一輪?
不是吧……啊,我也不確定,可能差不多這樣吧。
他跟我小孩同年,拿著麥克風嘟囔的近藤聲音從擴音機裡傳出來。
聽了之後她和其他三個客人都有點驚訝。
小孩?
近藤,你有孩子啊?
聽說近藤當地高中畢業後到東北去念大學,畢業後在東京工作。也聽說他之後結婚有了家庭,但是幾年後離婚,三十多歲時回到老家繼承家裡棉被店的生意。但到底是因為父親生病身體狀況差他才回老家,還是他回家之後不久父親才倒下,其實已經聽過好多次,但大家都記不清楚。過去從來沒人聽說過他有孩子。
春日井老人的視線再次回到報紙上,恢復剛剛的姿勢。
彼此的交情算不上深,其實就算不是刻意隱瞞,也很有可能單純錯過了說出來的時機,大家都活了這麼長時間,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大驚小怪。但近藤竟然有孩子,這個話題過去從沒在這間店吧檯前出現過也未免太不自然。今天這四個人,好幾年來也陸續收集了不少彼此各種時代的各種大小故事片段。假如他有孩子,那麼之前近藤說過的許多故事都顯得牛頭不對馬嘴。
沒有啦,騙你們的。近藤馬上補了一句。他手裡還拿著麥克風。
搞什麼嘛。茅野小弟和早川說著,又繼續各自把酒和小菜送進嘴裡。近藤喝了一口燒酒,透過麥克風叫了媽媽桑一聲,開始唱卡拉OK,茅野小弟點了柳葉魚。
她切換成彩色燈,轉動鏡球。聽著輕柔的前奏,一邊取出鐵網放在爐火上,從冰箱拿出盒裝柳葉魚,放兩條在網上烤。
甜蜜香吻 遙遠回憶
浮現夢中 泫然欲泣
烤網發出微小的劈啪聲,另外天花板也傳來咔咔聲響,旋轉的鏡球每次都會在同一個地方卡住。盯著烤柳葉魚,她心想,偶爾會有像剛剛那樣的事。
說謊說得毫無意義,說謊的內容也唐突又無端,而且馬上就會被識破。無關損益也無關善惡,與其說這是謊言,更像是不小心說錯了,或者像是做夢的囈語,連說話的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說過沒有,不自由主地脫口說出一些妄語。在喝酒的場合裡這種現象並不少見。
人喝醉了之後總是難以捉摸,做什麼都不奇怪,但說出這種謊,反倒是聽的人覺得尷尬。但是她知道,現在吧檯前其他三個人心裡正在想,其實近藤可能真的有孩子,只是過去都藏得很好從來沒露餡,剛剛不小心說溜嘴,這也並非完全不可能。應該說,如果不往這個方向想,就無從說明他扯這種謊的理由,就算他說只是騙人的,大家也很難接受這種謊。
〈猶如夜曲〉這首歌不好唱,近藤很愛唱卡拉OK,但歌藝並不怎麼樣,平時總是扯起嗓門唱些更吵、更熱鬧的歌,今天唱起這首不熟悉的歌,聲音顯得很微弱又不穩定。
剛剛那彷彿要掩飾自己有孩子的一陣嘟囔後,不知為什麼今天他偏偏唱起平常不會唱的歌。今天是什麼日子?她忍不住心想,這其中會不會包含著什麼深遠的含義。
風捎來的消息 就此無蹤
該向誰問 或只能垂淚
她忍不住思索起這幾句歌詞。說不定他真的有相隔兩地的兒子或女兒,但是過去一直告訴自己要忘掉孩子的存在,不過終究還是無法忘得乾淨,剛剛趁著醉意一不小心鬆懈說出真話,大概是這樣吧?
剛剛凝視著鏡球的早川,現在繼續看著轉動的鏡球。他還是手杵著臉頰將玻璃杯舉在臉旁,不過玻璃杯裡已經快空了。他無法決定要再喝一杯還是到此結束今天就回去了, 另一個自己現在還在某處觀察始終維持同樣姿勢低垂著頭的自己,而近藤似乎無意中發現了那個自己,他心想,所以剛剛近藤才會說出那些奇怪的話吧。
腦袋確實出現了這個念頭,但因為太過複雜,正想反芻,卻頓時覺得一團亂搞不太清楚。自己沒有妻兒,但是跟過去交往過的幾個女人之間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生下孩子,一想到這裡忽然覺得胸口發熱,一股類似激情的情緒湧上,近藤歌唱到一半,他稍微大聲地對吧檯裡的媽媽桑說,人活久了,總難免得捨棄各種可能,是吧?媽媽桑靜靜地看著自己,點點頭。
所以他也很可能暗自想像過,假如自己有孩子現在會是什麼樣子。每個人都有可能吧,看著自己的自己,或許就像近藤不確定到底是否存在的孩子,就像座敷童子一樣,一回頭忽然發現坐在房間角落盯著這邊看,那個很有可能曾經出生、卻終究沒被生下的孩子。近藤歌唱完了,他打算拍手卻忘了自己手上拿著玻璃杯,杯子應聲落地,雖然沒碎,但是剩下的酒都灑了出來,冰塊滑到近藤附近。啊……啊…,我、媽媽桑、旁邊的茅野小弟一陣慌亂,趕忙拿起擦手毛巾擦。
像這種大大小小的事,時間過了之後就會一層一層薄薄地疊在這間店的歷史分層上,漸漸看不見。現在這個瞬間的光景,將來都幾乎想不起來。
這首歌真不錯。媽媽桑對近藤說。近藤看起來很開心。
她自己不喝酒,但每天倒酒給客人、看著眼前的醉客,總覺得自己的腦袋跟身體好像也跟著醉了一樣。
當然,每個人的醉法都不一樣,同樣一個人不同日子的醉法也不盡相同,喝的酒種類也會有影響。有些人只是變得遲鈍,有人則剛好相反,動作和說話都會加速;有人會花兩個小時慢慢喝醉,也有人十分鐘就喝醉,之後絮絮叨叨好幾個小時。基本上要跟一個喝醉的人共享同一段時間本來就沒多大意義,有人不管喝再多都只會微醺,有人幾乎不會醉,始終保持清晰的頭腦。但是這些人喝酒之前跟之後的狀態倒也並非完全相同,他們的腦袋跟身體接收了除了醉意以外的其他東西。
比起說話時,更值得觀察的是這期間的沉默。喝酒、吃東西、什麼也不做盯著半空中看的時候,更能知道此時客人腦袋裡在想什麼。雖然無法確切知道那些思考的內容,但是可以感受到其中流動的思考速度、濃度、和密度。反正大家想的都不會是什麼大不了的內容,她呼應著在每個人心中擴張、四散的念頭,自己的思考也跟著擴張、四散,就這樣,自己也跟著醉了。
近藤到底是不是真的有孩子,真相誰也不知道,不過應該沒有,不管怎麼樣,她大概可以了解剛剛近藤脫口說出那種事的心情流動。
比方說,先在內心暗暗說道,自己沒有孩子,然後停一拍呼吸,然後在那故弄玄虛的無聲間隔當中,自己可能開始對自己所說過的話產生懷疑。
我真的沒有孩子嗎?
不,不可能有,但為什麼會對這種懷疑認真起來呢?
我可是媽媽桑呢。
一定是因為喝醉了。
她冷靜地將柳葉魚從烤網上夾起,移到扁圓盤中。她總是盡量放很多心思在裝盤和配菜的設計上,但是烤柳葉魚她什麼也不搭配,盤子用的也不是講究的陶盤,而是常見的廉價白色餐具。客人想沾美乃滋的話她會附在一旁,不過茅野小弟並不需要。這裡不是餐館,柳葉魚這種東西最好能三兩下就出菜,讓客人用手抓著吃,這方面的拿捏是否恰到好處,是她最費心力的地方。
在對方出聲叫「媽媽桑」之前,她已經發現春日井老人的玻璃杯裡所剩無多,馬上備好酒瓶替他再倒滿一杯。
她下定決心不提過去,來到這個地方之前、來到這個地方的原因,她從沒對別人說起,所以在客人眼中會去想像這個謎樣女主人過去可能有伴侶、有孩子也很理所當然,經年累月什麼也不說的結果,這些事似乎維持著混沌不明的狀態,成為具備了實體,有份量、有厚度的過去。
媽媽桑。早川叫她。早川先生應該差不多了,要再喝一杯嗎?還是喝到這裡就好?
我的醋醃鯖魚呢?
他問,他剛剛沒點醋醃鯖魚。
咦?我沒點嗎?早川張著嘴,一臉茫然。
她當作是自己忘了出菜,向對方道歉,馬上準備,這麼一來酒應該要再來一杯吧。
你剛才沒有點醋醃鯖魚呢。春日井對身邊的早川說。
媽媽桑親手做的醋醃鯖魚堪稱人間美味。早川接過續杯的酒這麼說著,這句臺詞不知聽過多少次。
我知道。春日井喝了一口燒酒兌水繼續說,「那個啊」。她瞥了春日井老人一眼,嘴角微微抽動,不對,應該是明顯地上揚,春日井、早川還有茅野小弟都看在眼裡。近藤把麥克風放在桌上,就這樣趴著睡了。
那個啊,是九州的做法。大家都聽到了這句話,但是春日井並沒有說,這是他之前鬧過的一次笑話,給女店主打造的無言過去光滑表面,劃下一道明顯的傷口。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春日井那句話並沒有引發什麼大不了的騷動,可是卻帶來了漫長而沉重的沉默。
春日井丟出的「九州」這兩個字,從在場醉客的耳朵進了腦中,從腦中進入記憶,然後成為八卦的好奇心,隨著醉意繞行全身,過去我們這位不跟任何一片土地、任何一座城市名字相關聯的媽媽桑,因為這兩個字似乎獲得了窺探她過去的重要發現。最後他們幾個人想到以前在九州鬧區一個年輕歌手引發的小事件。一個擁有出色美聲和歌唱能力、從九州來到東京的少女歌手,想跟在老家的交往對象劃清界線時雙方談得不順利,少女的唱片公司跟男人涉足的當地黑道組織起了爭執鬧到驚動警察。其實不管在酒場或者演藝圈,這類情場糾紛都多到數不清,不過這個事件跟少女剛出道時塑造的清純形象落差極大,好事的媒體恨不得加油添醋,把這個騷動炒得喧騰一時。可憐的是那個剛開始要走紅的年輕少女歌手,因為這次醜聞,只出了兩張唱片就此不得不結束歌手生涯。
……那真是人間美味啊。說著,春日井又喝了一口燒酒兌水,早川也拿起他最後的一杯,茅野小弟抓起剩下的一隻柳葉魚,從頭咬下。除了睡著的近藤,三個人心裡都想起了那天的事,但荒唐的是,這種尷尬不知道已經出現多少次,只要有人點醋醃鯖魚就會再重複一次。所以酒這玩意兒真可怕,春日井老人心裡這麼想,這個想法也不知出現過多少次。喝酒乃愚蠢行徑。春日井老人在筆記裡如此記下,寫過不知多少遍。
媽媽桑一臉平靜,剛剛抽動的嘴角現在只浮現著溫柔的微笑,但是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在店裡聽過這裡以前最大的賣點——她的歌聲。
從站前小酒館走回家只要兩、三分鐘,但是那也要看怎麼走。慢慢走要花上五分鐘,繞遠路要十分鐘。近藤避開車站前的大馬路,走在遠離自家的田間漆黑小道上。喝完酒後吃了媽媽桑的飯糰和味噌湯,肚子很飽。他小聲輕哼著今天唱過的那首歌,也不知道有沒有真正唱出聲來。
遺忘許久 戀情的細語
今晚何妨 細細尋覓
農地裡和遠方河那邊,都傳來蟲叫聲。天有點涼,但還不到要穿外套的程度。其實他現在才發現,外套掛在店裡椅子上忘了拿。
經營一間店不容易,這個地方老房子多,所以靠著大家換購舊寢具或者彈棉花,勉強還能撐下去。儘管不是每天,但偶爾還可以像這樣出來喝酒,不過這也是因為自己孤家寡人的關係啦。
孤單 悲傷
猶如溫柔的夜曲
他發不出高音,只能把剩下的交託給蟲聲。
夜曲
她從來不提過去;我向來不說小時候的往事。
為什麼?如果有人問起,她會稍微笑著回答,因為我是個一天到晚說謊的小孩,我已經分不清楚自己記憶中的事情哪些真的發生過,哪些是我的謊言。
不只小時候,來到這裡開這間店之前她在哪裡做些什麼,其實沒有人知道。
問的人也並非認真想挖掘她的兒時祕密,所以總是露出哎呀、這樣啊的表情再喝口酒,管他啤酒或燒酒兌水什麼都好,就此結束對話,了結一段時間。接下來該幹什麼好呢?眼前有一盤從剛剛開始一點一點夾著吃的煮羊棲菜,要不要再吃一口?還是先喝口酒再吃?乾脆把時間花在猶...
推薦序
虛空傳來的聲音:讀瀧口悠生《未死之人》 黃崇凱(小說家)
我時常想起二○一八年在美國愛荷華駐村近三個月間,跟亞美尼亞小說家Aram Pachyan、日本小說家瀧口悠生一起晃蕩的時光(有時加上立陶宛詩人Aušra Kaziliūnaitė、蒙古詩人Bayasgalan Batsuuri、香港詩人周漢輝等)。我們在旅館交誼廳、酒吧、咖啡店、餐館或在結伴走往郊區墓園的路上,天南地北聊,好像久別重逢的朋友,即使有語言隔閡,我們似乎都能掌握彼此的意思。
駐村期間,為了省錢,我借來電動理髮器,約在Aram房間集合,我們三人互相推了大平頭。接著小偷似的,捲起鋪在地上的床單,一同到河邊抖掉剪下的頭髮,再一起到大學城那家臺灣人開的日式臺味餐館用餐。我常跟他們聊天,讀過這兩位小說家的部分英譯作品,有時也好奇如果以中文閱讀他們會是什麼感覺。
瀧口悠生拿過芥川賞這件事,起初是駐村作家間的話題。一來是日本文化傳播甚廣,二來是這個文學獎世界知名。有次,瀧口又被問到芥川賞的事,他說:「這個獎是有名,但沒那麼重要。」(It’s famous, but not so important.)結果大家開玩笑說,世上所有作家都可以拿「有名」與否和「重要」與否分成四類。他後來跟我說,芥川賞其實是新人獎項,真的沒有大家以為的那麼重要。但他也說,日本還有很多其他重要的文學獎,可是卻只有一年頒發兩次的芥川賞受到媒體大肆報導。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想知道這個年紀與我相仿的日本同行,到底寫了怎樣的作品。
沒想到兩年後我就讀到中譯本了。(可見有芥川賞加持還是滿夠力的)
瀧口悠生這部小說的梗概,或許可以這麼寫:服部一家的老先生過世後,家族守夜那晚發生的事。
看似平凡無奇的葬禮前夜,正是小說的奇特之處。
我最早接觸這部小說的印象,來自愛荷華大學Kendall Heitzman教授的英譯選文。英文標題The Unceasing並不直接轉譯日文,而是從小說整體氛圍提煉出的意象:持續不斷、連綿不絕。小說從一個無有何所在發出聲音,從反覆拍岸、逐漸減弱的情緒波浪寫起。乍看第三人稱的俯瞰視角,娓娓訴說這一家族的形形色色。但隨著字句推移,俯瞰的角度不斷下降,有時飄浮半空中,在場旁聽那般,聽見那些說話的人說了什麼。隨即跳開,在接連登場的親友之間游移,浮光掠影擷取二十多人的生命片段,密度極高地壓縮、收納在如此有限篇幅。
小說沒有一個可供辨識、投射的主角,而是在浪濤般湧來的敘述聲音中,讓每個人輪番現身。有時是高於所有個體的聲音,有時是多聲道分歧的聲音。這些不同層次的聲響,浮游在差異的記憶之海交織迴響,或強或弱,不斷往復。我猜,如果作者願意的話,這部小說也可寫成比現在多兩倍、三倍的篇幅,但他最終收束在一個採集了人聲、樂器、物質碰撞與摩擦的錄音中。
但凡愈是書寫普通人皆有的日常經驗,愈是難以從中翻出新意。也因此,讀者更容易藉由常識來測量作品的新意。小說寫葬禮,卻把焦點放在葬禮前的守夜,透過在場的親人帶出不在場的親人,顯影出彼此間的親緣羈絆。小說滿是種種情緒,卻幾乎沒有一個人在認真哀悼。不同年齡、性別的親人懷著不同煩惱相遇,伴隨陌生與熟悉,在互動中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接著又將是別離。也許等下一個人誕生、結合或死去,大家才又相聚一刻。在系譜最靠近的血脈或親子關係中,彷彿沒有誰可以真的懂誰。
小說真正指向的,不僅是故人與親族間的連結,而是時間與記憶。我們如何觀看過去?我們為何記得某些人與事,而不是另一些人與事?我們又如何面對模糊、錯誤和差別的記憶?不記得的事情往往比記得的事情更神祕?小說設置不到一個晚上的物理時間流動,透過人物各自意識的時間流,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匯集成一幅潺潺流動的內在風景。小說創造出一種類似沉浸在河流裡的冰涼感。大部分時候,那敘述聲音冷靜平淡,甚或帶些促狹玩笑,隔著距離在觀看這一切的發生。有點像是故人死後的魂魄,遊蕩在守夜現場,旁觀那些他繁衍的後代子孫接著要怎麼帶著關於故人的記憶,前往之後的未來。一如故人從前也是承繼了前人的記憶,有意無意把若干情思、執念擲向人世間遭遇的一切。所以小說的綿延不斷有著雙重意義:一是親友大隊接力賽般延展各種飄渺的故事,一是人類透過繁殖將自我的存在意識不停延續下去。
小說寫了好些個性格鮮明的角色,宛如你我周遭認識的哪個親友。其中有個缺席的不肖子孫,他的一生就是在給家人添麻煩,就連兩個年幼的兒子也丟給父母親照顧,自己人間蒸發。這個賴皮的傢伙以他的不在場,出席在齊聚一堂的親友口中,有如臆測或流言那樣活著。這個雖生猶死的子嗣,恰好跟死去的故人形成對照,像是插入了一段不和諧的變奏。但說也奇怪,這個下落不明好幾年的人,像個疙瘩或腫瘤,梗在小說中間,難以忽視,甚至令人不禁好奇這人到底在哪裡?會不會突然現身葬禮?而他又該怎麼面對那些尷尬、難堪的親子關係?
小說還有個非典型繭居族青年,在他稱為外公的故人死前九年,主動搬去同住。這個青年像是沒有被規格化生產的零件,卡不進名為社會的巨大機械,但也不做惡使壞,只是靜靜浪費自己。身邊的家人似乎都不理解他,而他也不尋求被理解,住進外公家屋旁倉庫改建的組合屋,默默一起生活。在這看似庸常的家族,親人言談間把所有子孫分成「成材」與「不成材」兩組。「成材」組簡單易懂,「不成才」組反而帶著未知難明的意味,就像不肖子和繭居青年身邊圍繞著許多問號。
我曾聽瀧口悠生說,還沒成為小說家之前,有段時間在老舊遊樂園工作。他做的不外乎是操作遊樂設施,在園區商店賣冰淇淋或可麗餅給遊客。平常時候很清閒,他有大量時間跟小孩、流浪漢聊天。那陣子是他從大學輟學後,想著要寫點東西卻還沒真正開始的飄浮期。
他後來另找了一份正職,邊工作邊試著寫作、投稿,二○一一年獲得新潮新人獎出道。但他仍維持著工作和寫作兩頭燒,直到二○一五年。那個決定辭職的時間點,是他跟妻子看完美國傳奇吉他手John Fahey紀錄片的回家路上。吉他手晚年流轉廉價旅店的潦倒生活,不知快樂與否,但始終彈著吉他直到生命終點。這促使瀧口下定決心專職寫作。
回想起我在愛荷華跟瀧口的多次閒聊,或許他能那麼妥切描繪那些被社會排除的零餘者不是偶然。他在高中畢業後並未接著升學,而是懷著模模糊糊想寫點東西的心情(但他其實沒真的寫出什麼),不明所以讀著大量書籍,做著生活過得去的打工,直到二十三歲才上大學。據他說,主要是因為有些書和理論靠自己實在讀不懂,想想還是去讀個大學。結果比大多同學年長的他,在大學沒交到什麼朋友,讀了三年也覺得夠了,就自動輟學(順帶一提:那所大學是早稻田大學)。他自己就是個不按社會常規運轉的人。
瀧口的寫作跟聲音有著奇妙因緣。他獲得新潮新人獎的小說叫做〈樂器〉。他辭職當年,曾以〈吉米.罕醉克斯體驗樂隊〉入圍芥川賞。二○一六年拿下芥川賞的《未死之人》則是一場多聲道交響的聲音演出。我記得,他在愛荷華大學舉辦的小型朗讀會上說,其實在寫《未死之人》時,他無法確定那個說話的聲音從哪裡來、是男是女、年老或年輕、又是個怎樣的聲音。他只是跟隨著那個聲音寫下小說。現場帶領英日雙語朗讀的老師則說,在翻譯的時候,譯者必須選擇一個敘事聲音,不然無法確定整篇小說的基礎調性。所以瀧口是在與英譯者交流才意識到,原來那個說話的聲音可能是死去的老人。
閱讀中譯本,我不斷想起那時關於敘述聲音的討論。整部小說讀下來,包含可視為相關連作的短篇〈夜曲〉,確實有著瀧口說的那飄浮在半空中的聲音。這個並不強烈的敘述聲音,既非一般的第三人稱觀點,也非作者旁白配音,而是離地三公分似的,從虛空中傳來的聲音。這些聲音或許不那麼確定,帶著些許曖昧不明,卻可能捕捉了現實生活的許多變異。
瀧口在二○一九年來了一趟臺灣,我陪他一起參訪高雄橋頭糖廠。他出生在東京外海的八丈島,聽說那裡以前也種過甘蔗。我們在沒幾個遊客的偌大園區走來走去,順著煉製蔗糖流程的廢置設備看了一輪,靠著殘破英語斷續聊天。但我想,他應該也在糖廠裡聽到了什麼聲音。而那些聲音會讓他再寫下什麼小說,我無比期待。
虛空傳來的聲音:讀瀧口悠生《未死之人》 黃崇凱(小說家)
我時常想起二○一八年在美國愛荷華駐村近三個月間,跟亞美尼亞小說家Aram Pachyan、日本小說家瀧口悠生一起晃蕩的時光(有時加上立陶宛詩人Aušra Kaziliūnaitė、蒙古詩人Bayasgalan Batsuuri、香港詩人周漢輝等)。我們在旅館交誼廳、酒吧、咖啡店、餐館或在結伴走往郊區墓園的路上,天南地北聊,好像久別重逢的朋友,即使有語言隔閡,我們似乎都能掌握彼此的意思。
駐村期間,為了省錢,我借來電動理髮器,約在Aram房間集合,我們三人互相推了大平頭。接著小偷似的,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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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死之人
夜曲
〔導讀〕虛空傳來的聲音:讀瀧口悠生《未死之人》黃崇凱
未死之人
夜曲
〔導讀〕虛空傳來的聲音:讀瀧口悠生《未死之人》黃崇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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