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奈子之歌

1

走出車站，路上飄著小雨。我從皮包裡拿出折疊傘，撐開。

用最快的速度在超級市場買完東西後，這才想起母親請我幫她買雜誌，便繞到商店街。母親幾年前傷了腳，現在還要照顧父親，所以不能隨心所欲地出門，也不能看她想看的電視，甚至連錄下來改天再看的時間都沒有，目前只剩閱讀雜誌可以帶給她些許的安慰。

目光在雜誌架上巡逡，「川越特輯」的文字映入眼簾。

川越……

我想起加奈子。加奈子是我大學時代一起在輕音社組樂團的好朋友，還不到三十歲就因病過世了。

加奈子老公修平的老家在川越，是間小印刷廠，加奈子曾經帶我去過一次。

我彷彿受到催眠似地拿起來那本名叫《環遊月刊》的旅行雜誌，打開來看，眼睛登時為之一亮。雄偉的藏造建築物鱗次櫛比地躍然紙上，原來川越的街道長這樣啊。

原本隨興翻頁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加奈子？

我倒抽了一口氣。因為照片裡拍到加奈子，她正站在鉛字架前。

已經不在人世的加奈子怎麼會出現在照片裡？不對，仔細看發現有點不太一樣。照片下方的圖說寫著「三日月堂的月野弓子小姐」。

月野弓子。我愣了一下，仔細端詳照片。

這個，難不成是……小弓？

小弓是加奈子的女兒。感覺好不真實，我印象中的小弓還是個小女孩，如今已經長這麼大啦。這也難怪，畢竟已經過了二十五年，但小弓在我心中直到現在都還是小女孩。

報導指出小弓繼承祖父的印刷廠。她的祖父母都去世了，修平幾年前也死了，所以她一個人要處理印刷廠的大小事。

修平也死了……。小弓還那麼年輕，就已經父母雙亡。

我拿起《環遊月刊》與母親託我買的雜誌，走向收銀台。



公車上沒幾個乘客，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翻開《環遊月刊》。

根據報導，父親過世後，小弓為了整理遺產，回到三日月堂，就此住了下來，運用年輕時向祖父學習的經驗，開起印刷廠。看到報導中轉述小弓說的話，內心深處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情。



我從剛進大學的時候就深受加奈子吸引。因為她膚白勝雪，黑髮如瀑，五官十分姣好，音色低沉有磁性，個性文靜，總是獨來獨往。

——聽說加奈子會彈吉他喔。

同為輕音社成員的裕美告訴我這件事。裕美身材高挑、音色清亮，是個很有魅力的人。裕美唱歌、我彈鋼琴，但是如果要在大學的校慶上表演，還需要一把吉他。就在我們討論到這件事的時候，裕美告訴我加奈子會彈吉他。

放學後，我找到一個人踽踽獨行的加奈子，鼓起勇氣叫住她。三個人前往學校附近的咖啡廳，問她願不願意跟我們組團。

加奈子來自鄉下，在大學附近租房子。爸媽只幫她出學費，房租則要靠自己打工支應。

之所以一放學就立刻回家，也是因為每天都要打工；之所以不太跟周圍的人說話，則是因為擔心鄉音會跑出來。

——什麼嘛，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我整個忍俊不住。

——村田同學看起來非常穩重，所以我一直很擔心我們在妳眼中會不會顯得很幼稚，一直不敢主動找妳說話。

聽我這麼說，加奈子愣了一下。

——完全聽不出妳有口音喔。

上課的時候，加奈子的日語十分標準，完全沒聽出有什麼不妥，出生於東京的人對這種幽微的心情總是神經很大條。

聊了聊才發現，加奈子的個性不拘小節、幽默大方，成熟穩重的同時也有些脫線的地方。加奈子也覺得我們這些東京人有點可怕，聽到她的內心話，我和裕美不禁捧腹大笑。

加奈子深怕沒有時間練習，對於要不要加入樂團很是猶豫，但最後還是決定一起在校慶上表演。加奈子的吉他彈得比我們想像中還好，歌聲也非常動聽。當裕美的高音和加奈子略顯低沉的聲音合在一起，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深度。

我們的演奏大受好評，樂團活動一直持續到畢業，但畢業後就一拍兩散了。

加奈子跑去當高中老師，裕美成為上班族，我繼續念研究所。又過了一陣子，加奈子與同事結婚，兩年後生小孩。

然而就在那孩子三歲的時候，加奈子因為血液方面的疾病去世了。老公修平無法獨力照顧幼兒，將小弓寄放在修平的老家。

我只知道這些了。

看著照片，想起小弓還在襁褓中的模樣。加奈子剛生完孩子那陣子，我經常去她家打擾。本來是想幫加奈子照顧小孩，但我也沒生養過孩子，一開始連哄都哄不好。直到小弓兩歲時，才好不容易能陪她堆堆積木、玩玩洋娃娃。小弓總是活力充沛，滴溜溜地轉動著大眼睛，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

小弓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我覺得心好痛，輕輕闔上雜誌。



2



「妳回來啦。」

踏進家門，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走進廚房，把超市的購物袋放在桌上。

「爸呢？」

「正在睡覺。」

「這樣啊……。妳要的雜誌，我買回來了。」

我從袋子裡拿出雜誌，交給母親。

「哦，謝啦。我期待好久了。」

母親接過雜誌，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還有一件令我嚇了一大跳的事……」

我取出《環遊月刊》，打開來給母親看。

「妳還記得加奈子嗎？」

「是妳大學時代的朋友吧？已經過世的那位……」

母親沒能把話說完。

「嗯，這本雜誌裡刊登了加奈子女兒小弓的報導喔。」

「咦，真的嗎？」

母親張大雙眼，接過《環遊月刊》。

「哪一頁？」

「我看看……」

我翻到三日月堂那一頁。

「這裡，妳看。」

「哇……長得好像加奈子……」

「是不是？但她是小弓。等一下，我先去把東西放好。」

我丟下直盯著雜誌上的照片不放的母親，上樓把包包和外套放進房間，洗過手，又去看了父親的樣子，他睡得很熟。

我至今雲英未嫁，還跟父母住在一起。也曾經搬出去獨居過一段時間，但先是父親病倒了，後來連母親的身體也不太好，只好搬回來。

父親現在幾乎已經下不了床，母親雖然康復了，但腳不太方便，無法一個人出門，所以通常都由我下班之後才去買東西，三餐也沒有餘力做什麼費工的菜，頂多烤個魚，再加上現成的熟食湊和一下。

永遠都被時間追著跑。獨自生活的時候，空閒的時間都用來看書或做自己想做的事，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我還沒有結婚生子，時間就已經被照顧家人的工作填滿了。

父親變得好小。不只瘦，感覺連身高也縮水了。父親已經站不起來了，所以我也不是很確定。想起小時候坐在父親肩膀上的時光，當時的父親在我心中巨大無比。

照顧人很累。心靈比身體還疲憊。有時候會埋怨這種生活要過到什麼時候，可是下一瞬間會立刻反應過來，當這一切結束的時候，也意味著父親不在了。再也不可能回到一家三口的世界。

即使一起生活，總有一天也要樹倒猢孫散。或許活著就是這麼一回事。



回到廚房，味噌湯的香氣撲鼻而來。母親原本就喜歡做菜，所以至少味噌湯想自己煮。母親戴著老花眼鏡，正在餐桌上看《環遊月刊》。

「吃飯吧。」

我從超市的購物袋裡拿出剛買回來的盒裝食物。

「不好意思啊，我也想做點什麼來吃，可是實在太累了……」

「累了就休息吧，什麼都不用做也沒關係。現在要是連媽媽也病倒了，才真的是給我找麻煩。」

要是連母親都倒下，我就不能工作了。我在出版社的校對部門上班，雖然也不是不能在家工作，但是如果要同時照顧父母，可能就難以兼顧了。

「我明白，我明白。」

母親站起來，從冰箱裡拿出事先備好的菜，分別是炸小魚乾涼拌烤過的茄子和滷油豆腐加小松菜，是前陣子我在家的時候和母親一起做的。再加上買回來的可樂餅和味噌湯、白飯。

「加奈子走了幾年了？」

母親夾起茄子問我。

「好像是我二十九歲的時候，所以是……二十六年？」

我折著手指回答。

「也就是說，今年是她第二十七回忌日？」

母親說道。

「二十七回忌？」

「逢三和七要舉辦法會對吧。三回忌、七回忌……十三、十七、二十三，再來是二十七回忌。」

「哦，是這樣的嗎？」

基本上，大概到七回忌還會認真做法事，然後就漸漸只剩下親朋好友參加。剛去世那年算一回忌，所以死後第二十六年就是二十七回忌。

「小弓這孩子真了不起，居然獨自經營一家印刷廠。這麼說來，加奈子也很堅強。」

母親感觸良深地說。

「加奈子去世後，妳一直說早知道就應該多為她做點什麼。」

我嚇了一跳，母親居然還記得，我不禁望向母親。母親就是這樣，看似什麼都不知道，其實什麼都知道。當時雖然不會給什麼意見，但其實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我一直是這麼想的，但結果什麼也沒做。」

「妳不是經常去看她嗎？該做的都做了。我覺得妳已經盡力了。」

「是嗎？可是……」

直到現在，我還是滿心後悔，懊惱應該有更多我可以做的事。

「看這篇報導，小弓現在好像變得無依無靠了。」

「嗯，加奈子沒有兄弟姊妹，和親戚也不相往來……」

正確地說，加奈子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兄弟姊妹，她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加奈子的母親在她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死了，過了幾年，父親再婚。加奈子與年輕的繼母倒也不至於水火不容，只是始終無法變成真正的一家人。後來繼母又生了小孩，加奈子在家裡找不到容身之處，趁著考上東京的大學離開家。

「要不要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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