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蛋的哀傷

律師爸爸和高中同學在熱炒海產攤聚餐，企圖追回青春的尾巴。想當初青澀少年，靦靦害羞木訥寡言（他自己說的），現在已是半百老翁。同學見面，熟悉感立即恢復，笑談昔日過往。

穿著T恤牛仔褲的科技業界同學，用同情的眼光看著頂上發光的爸爸，說：「律師很忙喔！尤其是娶了一個法官老婆……在家裡升堂開庭，應該都是跪著回答吧？」同桌的人都捧著啤酒杯，一副期待第三次世界大戰開打的模樣。

律師爸爸苦笑，眼角餘光瞥向我這兒，用我聽不到的聲音回答：「你知道的，律師都無法反駁法官嘛∼」

是嗎？你可要講清楚，我不能審理你擔任辯護人的案件啊！這叫迴避制度，法律有規定的。

「是嗎？你們當法官的，有時候還真不接地氣，判決常常違反民意呀！」有人開始不客氣地抱怨。

是啦是啦！各位在看媒體的時候，可以稍微緩一下、停一下，思考一下嗎？有時候，媒體的淺碟式「切片」報導只能讓大家看到其中的一部分，但是整個案件所涉及的事實及前因後果，還有當事人背後那一長串的人生故事，根本無法在三分鐘的新聞報導中完整呈現。且先別妄自下判斷或評論，更無須隨之起舞啊！

手機響起，是醫師朋友的來電，餐廳太吵雜，於是到外面去接。

「美女法官（呵呵，我規定朋友都要這樣稱呼我），妳上次問的問題，剛好泌尿科醫師在我旁邊，我請他跟妳講……」

之前承辦一個侵權行為損害賠償的案件。A男跟B男兩位鄰居吵架，A的無影腳把B下面左邊那一顆（大家知道什麼就好）踢壞了，只好動手術切除。檢察官以重傷罪起訴A，因為刑法對於重傷定義之一是：「毀敗或嚴重減損生殖之機能」（第10條第4項）。刑庭第一審也判了A重傷罪五年二個月（法條規定刑度是五年以上十二年以下），A不服上訴，同時B也提起附帶民事訴訟，請求A要賠償醫藥費、請假期間工資以及精神慰撫金。

其中一個重要爭點就是：「男性少掉一顆蛋，是不是屬於重傷？」A男聲請醫院出具鑑定報告，在函詢之前，我得先瞭解一下醫療專業重點，所以「微服出巡」，請泌尿科醫師先告知一些概念。

餐廳門外廚房的鍋爐轟轟響，街道上車輛往來喇叭聲，美女法官怕對方聽不到，扯著嗓子， 大聲地對著手機喊：「請問啊！男生少掉一顆蛋，到底會不會影響勃起？」、「還可以分泌精子嗎？」、「男性賀爾蒙會減少嗎？」、「會影響壽命長短嗎？」、「有得到憂鬱症或者因此終身不舉的嗎？」……

獲得一些初步的諮詢答案後，我滿意地把手機收下，想要開門回餐廳。

只見身旁的男性廚師、員工，一臉狐疑地盯著我瞧……

我趕快回到餐桌上，大叔們正酒酣耳熱，乾脆來做民意調查。

「如果兩位五十五歲男性打架，A把B的下面一顆踢壞了。醫藥費、請假工資都補償了，A應該還要賠償B多少精神慰撫金？」我問，「這是陪審制，各位都是陪審員，請商量出一個一致的決議。」我補充。

於是，熱鬧的討論與意見發表就開始了。

「有影響勃起功能嗎？還有一顆可以用啊！」、「那使用年限多久？每週幾次？」、「生完孩子了嗎？」、「應該傳喚妻子來證明受傷前後的差異」、「賠他足夠買藍色小丸子的錢」、「不對不對，應該給他們夫妻去情趣賓館的錢，藍色藥丸太便宜了」、「賠償一年的年薪！」、「兩年的年薪！」……

我好整以暇地獨享一鍋熱湯，站高山看馬相踢，聽著他們爭辯說服對方的理由。「這些，都是我們當法官的放在心裡考量的項目。各位真是非常貼近現實生活的好陪審員，如果我國採取陪審制，希望大家都來參與審判。」我誠摯地說。

「答案呢？答案？」每個人都在問。

「答案啊！在茫茫的風中，在恐龍的腦袋中。」我微笑回答。

所以， 下一次， 當你看到新聞標題寫著：「 太離譜！ 男人一顆竟只值××萬元？」、「悲哀下半生？下半身？少掉一顆應該賠多少？」請先冷靜一下，想想如果你是法官，你該怎麼判？

真心希望媒體帶著社會良心，報導案例時，以提供民眾正確的法治觀念為宗旨，寓教於新聞，重視每一個案件裡蘊含的人性價值。不要僅追求點閱率，少用灑狗血的標題，別拿驚悚的字句挑動憤怒情緒，製造對立與爭端。

翻開報紙，不禁再度羨慕醫生朋友們：這麼多健康資訊、防疫觀念、診療建議、講座諮詢，都是民眾最喜歡的版面。什麼時候，法院判決不再只是社會版上血淋淋的報導？媒體不要只呈現（甚至自行加工）鉅細靡遺地描述犯罪手段（好讓其他人學習嗎？）。什麼時候，我們可以有個「法律讓你知」的園地，可以讓大家方便又簡易輕鬆地瞭解並遵循法律呢？

聚餐結束，大叔們在餐廳門口互道珍重，電話又響起，哥哥提醒：「媽咪，記得幫我買雞蛋回家，家政課要用。」 我對著電話大喊：「好啦！我會記得你的兩顆蛋蛋！」語畢，餐廳員工又是一臉驚訝。

我應該是不敢再來這一家餐廳了。



／

情書與陳情書

新冠疫情期間，許多人都在家工作。對於法官而言，把工作帶回家，早已是常態。法官工作包括開庭、閱卷、評議討論，還有撰寫判決。哥哥妹妹小時候，我都得先回家餵飽嗷嗷待哺的他們，幫忙洗澡、唸故事書哄睡之後，自己才有一整段不被打擾的時光，濃茶加咖啡，劈劈啪啪地在電腦前將判決完成。

咦？爸爸在哪兒？

其實律師爸爸也有他的辛苦，高鐵根本就是他的捷運，南北奔波往返。辦理跨國案件，克服時差進行視訊會議，如家常便飯。四天來回美國的商務飛行、陪著臺商到非洲，穿西裝在沒有冷氣的法庭一整天，也都是讓他津津樂道的經驗。回憶起來，我好像比較常見到案件的被告，老公的樣子幾乎忘記了啦！

週末時光，在書房展開卷宗（當然之前有先研究過各大百貨公司母親節特賣活動），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始工作了。

「媽咪，妳在看什麼？情書？」妹妹湊過來撒嬌。

「是『陳情書』啦！」

法院訴訟程序，繁雜多樣，我國原則上沒有採取律師強制代理制度（就是人民一定要委任律師才可以提起各種訴訟），往往有人憑著印象，搜尋谷歌或維基之後，自己撰寫書狀，但畢竟不是專業律師，所以書狀千奇百怪，什麼「陳情書」、「申冤狀」、「案件奮鬥史」、「絕對誠實答辯狀」……都有啊！

其實，各種法定的書狀，法院官網上都有例稿可以下載，服務中心也可以索取，為了因應電子化現代生活模式， 法院甚至也接受利用電子郵件傳送起訴書的方式呢！「那爸爸寫情書給妳也是用這種方式嗎？」妹妹很好奇。

媽媽翻白眼，「我只有收過你爸爸寫的便利貼。」

媽媽念研究所時，已經在執業當律師的爸爸，偶爾會帶點心到學校「宣示主權」。有一次媽咪回到研究室看到桌上一盒炸雞，心中頗為甜蜜，但看到隔桌同學的眼光有點奇怪，遂仔細看盒上的便利貼文字：「送上一盒妳最愛的炸雞雞。」後面三個字還特別大！

惜字如金的律師爸爸，一失「手」成千古恨啊！

「當事人的狀紙，各種內容都有。」媽咪感嘆：「眼力退化、皺紋加深，都是因為這些文件。」有些很誇張的情況，例如：用電子郵件寄進來一堆檔案極大的文件，而其實內容與爭訟事件無關（可能是某個媒體評論文章、或者是當事人自己的歷史典故以及家族興衰史），不知道是否企圖用書狀海嘯來癱瘓訴訟程序？有些則是故意將文字縮小到如芝麻粒一樣，再用傳真方式遞送到法院收發，擺明著要加深法官及對造的近視度數。還有手寫的潦草字跡、不知所云的更多，這些都讓我們涕淚縱橫啊！

「老師說字很醜要扣分喔！」妹妹很緊張。

「唉呀，現在都用LINE告白，不會被發現字醜啦！」哥哥不以為然。

是嗎？那你的告白怎麼還是失敗了？（以下刪除一萬字少年維特的心事，哥哥慎重警告不可寫出來，否則誓言要登報斷絕母子關係。）

（不過母子關係可以這樣斷絕嗎？媽咪又要寫另外一篇文章來說明了。）

十二年國民教育的公民課本，教了很多法律的知識，但大家真的知道如何保障權利嗎？

譬如開車經過十字路口，對方闖紅燈，導致我方車損人傷。大家應該都知道要維持現場、報警、留下行車紀錄器、保留修車收據。然後呢？

我們可以聲請車禍鑑定，理性分析、評估利弊，先試行調解（向鄉鎮市調解委員會聲請），若無法達成協議，就考慮提出民事賠償請求（並要求保險公司協助）、也可以發動刑事過失傷害罪的告訴（記得在六個月以內），順便提醒警察要對肇事者開立交通罰單。雖然過程繁瑣，但最終可以確認賠償數額以及過失責任，也必須經歷這些過程的。

但是也有人會選擇另一種方式：爭取媒體注目和民意代表支援，鋪天蓋地，從總統府到監察院，寫陳情書處處申冤，彷彿有天大的委屈需要這些人來幫忙平反。

舟車勞頓、勞民傷財之後，可有仔細想想到底哪一種是尋求權利救濟的好方法呢？有沒有徹底解決問題呢？

「上次不過忘了買母親節禮物給妳，還不是到處去投訴說我有多不體貼……」聽到爸爸在書房門口碎念，我回頭瞪了一眼，有人趕快溜走。

「媽咪，真的有人不識字、不懂法律啊！」妹妹想到在街頭賣地瓜的阿嬤被警察取締的過程，忍不住為她抱不平。

「所以公民法律普及教育，真的很重要！」媽咪再度感嘆。

人民有受國民教育之權利與義務（憲法第21條）。國家要保障每個國民有上學的權利，但是國民必須瞭解現代知識的「義務」，也不容推諉。開車看到紅燈，一定要停止，是因為你知道自己生命寶貴，怕被撞，但也更是要顧及他人生命身體不會被闖紅燈的你侵害到。而「紅燈停、綠燈行」這件事，除非是一輩子都在叢林生活的泰山，身為國民，享受憲法保障各種權利的同時，也有義務要去知曉。不可動輒以不知法律為理由，推卸責任。

「可是法律這麼多，如何去查詢或瞭解呢？」哥哥也迷惘。

「你先把公民課本念熟再說吧！」媽咪忍不住嘮叨。

「法律是保護懂得法律的人」這句話，並不是說懂法律的人就可以藉由法律來欺壓別人、或是作為占便宜的手段，動輒拿法條來當作尚方寶劍，恣意揮動，不僅傷人也傷己。

「懂得法律」不是會背法條，應該是說，藉由教育讓國民瞭解法治，國家更要提供各種諮詢以及協助管道（例如法律扶助基金會、法律諮詢服務機構），讓人民可以容易使用法律，以獲得保障自己的方式。

當法治成為人民熟悉且認同的一種生活方式時，每個人都有公平的接受法律保護的機會，也都應該遵循實現權利的正當過程。國民也必須要與時俱進，保持對於法治制度的熟悉度。至於更專業的訴訟、或者是複雜的商業契約等等，專業的律師及法制人員，就是上場發揮功能的時候啦！

「專業的爸爸該出場了。」爸爸終於出現了。「明天母親節，媽媽好好休息，我們一起去漁港買海鮮，在海邊野餐慶祝母親節吧！」

嗯，爸爸總算懂得當老公的「義務」了。媽咪大法官，再度獲得全勝！

蛋蛋的哀傷

律師爸爸和高中同學在熱炒海產攤聚餐，企圖追回青春的尾巴。想當初青澀少年，靦靦害羞木訥寡言（他自己說的），現在已是半百老翁。同學見面，熟悉感立即恢復，笑談昔日過往。

穿著T恤牛仔褲的科技業界同學，用同情的眼光看著頂上發光的爸爸，說：「律師很忙喔！尤其是娶了一個法官老婆……在家裡升堂開庭，應該都是跪著回答吧？」同桌的人都捧著啤酒杯，一副期待第三次世界大戰開打的模樣。

律師爸爸苦笑，眼角餘光瞥向我這兒，用我聽不到的聲音回答：「你知道的，律師都無法反駁法官嘛∼」

是嗎？你可要講清楚，我不能審理...

推薦序：輕盈遊走法律桃花源／陳聰富（臺大法學院院長）
拙荊乃法官也／黃福雄（爸爸）
我的媽媽是法官／黃昭勛（哥哥）
從前從前有一隻很忙的章魚／黃昭菱（妹妹）
自序：那些被刪除的字

輯一：第一堂法律課

孝親楷模與選舉
罵人有價目表嗎？
說道歉的方式
你的名字
罰單的意義
不能說的秘密

[法官內心話]
哥哥：「選舉制度好複雜，學校考題不會答。」
妹妹：「趕快問爸爸，法條背誦他最強。」

[法律Q&A]
隱惡揚善是美德，損人名譽需負責，民事刑事都來管，正義公理恆久傳。

輯二：認識法院

不一樣的侏羅記公園
被遺忘的時光
迴避不迴避
千萬別遲到
壓歲錢與保證金
被誤解的字
情書與陳情書

[法官內心話]
哥哥：「媽媽的辦公室跟她的衣櫥一樣亂嗎？」
妹妹：「趕快開門瞧一瞧！」

[法律Q&A]
收到傳票看清楚，法扶協會來幫助，謹慎面對法律戰，詐騙集團抓去關。

輯三：公平、自由與真假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創意還是仿冒
公平的太陽
真的還是假的
法不入家門
你的自由？我的自由？
誰該遵守比例原則

[法官內心話]
哥哥：「公平與自由，到底誰說了算？」
妹妹：「聽媽媽的話就是了。」

[法律Q&A]
公平標準誰來講，自由界線難估量，專利商標著作權，合理行使最適當。

輯四：我的損害誰來賠償？

蛋蛋的哀傷
放鞭炮也會進法院？
沒有標準答案的計算題
你的要約、我的承諾
大人冤枉啊
土地公與和事佬

[法官內心話]
哥哥：「一顆蛋蛋到底值多少錢？」
妹妹：「加減乘除慢慢算。」

[法律Q&A]
車禍處理別心煩，按部就班來計算，損害賠償合情理，調解制度是仙丹。


輯五：家庭裡的法律戰

世界上最難的選擇題
簽名的效力
我們來交換
意外的爸爸
最浪漫的話
說不出口的禁忌
誰來吃年夜飯

[法官內心話]
哥哥：「我的小孩要跟誰姓呢？」
妹妹：「先找到有人願意當你的老婆再說吧！」

[法律Q&A]
家庭生活萬萬種，以愛為名來承擔，孩子權益擺優先，遺囑繼承提早談。

跋

推薦序：輕盈遊走法律桃花源／陳聰富（臺大法學院院長）
拙荊乃法官也／黃福雄（爸爸）
我的媽媽是法官／黃昭勛（哥哥）
從前從前有一隻很忙的章魚／黃昭菱（妹妹）
自序：那些被刪除的字

輯一：第一堂法律課

孝親楷模與選舉
罵人有價目表嗎？
說道歉的方式
你的名字
罰單的意義
不能說的秘密

[法官內心話]
哥哥：「選舉制度好複雜，學校考題不會答。」
妹妹：「趕快問爸爸，法條背誦他最強。」

[法律Q&A]
隱惡揚善是美德，損人名譽需負責，民事刑事都來管，正義公理恆久傳。

輯二：認識法院

不一樣的侏羅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