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愉快

1

城市的燈光在暮色逐漸籠近時，像波浪一般粼粼的閃動起來，陽光的餘溫未退之際，燈光恰如太陽的投影，無數個不夠清晰的投影，在車水喧嘩中迎向城市的倦容。

疲憊的上班族肩上掛著裝滿隨身用品的背包，隨著公車搖搖晃晃回家，我坐在丈夫開著的車裡，有點無動於衷甚至冷漠的看著公車裡那一張張冷漠的面孔。很久以前，當我從台北車站出來，懷著崇高的人生理想，滿腔熱血趕赴學術戰場當一名夢寐以求的大學生時，公車上迎接我的就是那一張張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的表情。十幾年後，這樣的面孔，沒有改變。我以為我也會是那樣一張面孔，如果我去搭公車的話。

我不再搭公車了，我開車上班，卻和街上交遇而過的開車族有了同一張緊張、焦慮、不耐的面孔。他們說是因為塞車、紅綠燈、及那不期然從你車邊冒出的機車和超車者；他們說是因為在這個城市，時間被踐踏了的緣故。

或許是感到時間被踐踏了吧！我跟丈夫說，我要去旅行。而且，要獨自一人。

他抬頭看我，那時他正在讀一份零買來的與他專業無關的財經報紙，我們有一些錢放在幾張股票上。我照舊收拾桌上的殘肴剩菜，他又低下頭去看報。我說，我計畫好了，去歐洲，很早以前我就想去歐洲了。

我為我的決定感到無比驕傲，確實在很早以前，我對歐洲就有很多浪漫的想像，那時我的男朋友吳和我做著同樣浪漫的夢，他讀建築系，我們攜手走在校園時，他說有天要帶我去歐洲，哪個城市都好。

畢業十五年了，我的歐洲仍只是地圖中的歐洲，和往日那個浪漫大學女生心中的歐洲。有人告訴我，吳在巴黎，那人還給了我一個吳的電話號碼。可是我說不清楚是不是因為吳在巴黎才讓我選擇歐洲，我想，只是因為歐洲本來就是我嚮往的異域吧。

丈夫又看我了，這次他的眼光在我臉上停留許久，好像我的臉上有一張難以操作的股票走勢圖。我們並沒有從股票上獲得多少錢，我們缺乏專業的判斷能力。

第二天，早餐桌旁，他說，找家可靠的旅行社吧。

在車上，他默默無語。儘管車外景像紛紛擾擾，帶著市塵的喧嘩，車內的寂靜卻使浮動的影像成為一部無聲的電影，沒有字幕，不知道電影將把觀眾帶到哪裡去，隨觀眾想像力延伸的意義定義了這部無聲的電影。我們時常那樣，坐在喧鬧的餐廳，無聲的吃著飯；有幾年，我們不再一起看電影了。習以為常使我們自顧自的演著各自的默片。

機場裡嘈雜的人聲預告了分別的急促，但嘈雜也成為分別的幕障，掩飾分別時的侷促不安，使我們說再見時，不必過分慎重。

領隊兼導遊在航空公司櫃檯替團體劃位置，三十幾個即將共遊歐洲的陌生人靠著行李排排站。結伴相遊的人在隊伍間攀談，互相提醒隨身行李，我站在隊伍的尾端，沉默等待團隊的命令。

丈夫站在一旁，他看領隊辦好手續，將護照發還給我們後，就說了那聲急促不夠慎重的再見，「自己多小心一點」，他說，臉色僵硬，好像面對一個執意要逃家的妻子。他走回停車場。我望著他的背影，他忘了祝福我旅途愉快。

過去我無數次從台北車站搭火車或公車進出城市，前面座位的淡黃色椅套永遠寫著紅色的「旅途愉快」，漫長的乘車時間裡，我窮極無聊地數著每個字的筆畫，那已然如標語似的四個字並沒有在旅途中帶來真的愉快，或許因為行程太短，或許因為那段車程只是家和學校、和上班地點必然的聯繫。但年紀漸長，終了解歷經生活的繁瑣後，無論去到多遠，置身什麼情境，愉快是內心裡最渴望的需求，我像個小女孩一樣等待祝福，但是太慣常的用語，卻最容易被忽略。

家裡有兩個小孩，男的讀四年級，女的讀二年級，我安排他們白天待在外婆家，晚上由父親接回。雖是暑假，我不願拖著一兒一女出國旅行，我渴望安靜，渴望一個人。

他消失在自動門扉，一個四十幾歲，臉上漸失生之光采的男人。過去，幾年前，我會在乎他臉上種種憤怒、不滿，甚至冷漠的表情，但現在我刻意的不再過問那種表情，刻意的視若無睹。

候機室的幾部電話都占線，我從皮包掏出電話卡等在一個年輕女生的後面，她輕聲的說著話，似乎在和男朋友道別，掛了那通電話，又撥了一通顯然是給父母的電話。我一邊等著，無事可做，看了一下手錶，已是吃晚飯的時間，帷幕玻璃外已完全漆黑，機場的燈光返照到候機室內，玻璃上映出我的臉，看似平靜，那平靜掩飾了若有所待的神情。

女孩好不容易和父母話別了，在她掛下電話時，我回到擱置行李的座位上，讓下一位等待的人去打電話。我的手指頭撫弄電話卡，這是週末，晚餐時刻，我打到辦公室，尹不可能在，更不可能打到他家。是的，不可能。我想告訴他，我就要上飛機了。這個訊息無法傳遞出去。我選錯了搭機的時間。一個事件的完成，離去的，相逢的，或終止的，時間並不擅長預告。

我望著那電話，期待時間快速流逝以壓抑我想打去尹家聽聽尹的聲音的欲望。旁邊的人都站起來往登機口去，我才意識到剛才已響起登機的廣播，我跟在隊伍後面，將電話卡塞回皮包，要登機了，我再也不必考慮要不要打了。

一對夫妻匆忙來到我後面，男的向女的嘀咕：「叫妳不要買妳偏要，差點趕不上。」

女的說：「還不是趕上了，你小氣什麼。」

男的說：「只要時間算得準，妳愛買什麼就買什麼。」

那男的聲音由著急轉為溫柔。他們靜默了，我微偏了偏頭，瞥見那女的挽著丈夫的手臂，心滿意足的將整個身子靠近那手臂。那樣幸福的一張臉，比我年輕幾歲，因為那甜美的笑。我三十八歲了。她應該也有那樣的年紀，但她笑，笑起來年輕。

2

阿姆斯特丹，鬱金香的城市，水手組成的城市，十七世紀城市的水手遠航到南中國海的小島，小島上就有了中荷混血的孩子，有了荷蘭式的建築，在三百年後的二十世紀成為島民極力保護的古蹟，島嶼的某個地域傳唱著「安平追想曲」，一段歷史滄桑促成兒女情長。無論歷史如何以其火炬燃燒統治權利與慾望，人性底層永遠有一把愛的火炬無畏於侵略的霸權與被侵略的軟弱。時移事往，歷史的火焰偃旗息鼓，人性的火炬反而去印證歷史殘灰了。

全車的人被載到草原，看荷蘭已日漸稀少的風車，我們在風車前留影，河邊的馬路，年輕人騎著腳踏車緩緩行過，和河上的浮萍一樣安靜優閒，急行的汽車破壞了一切寧靜，在田野之中，提醒了文明產物過快的步調違反了自然的緩慢。緩慢，宇宙的形成歷經緩慢的過程，河川從一點雪水開始聚積，而後細流、匯川成洋；恐龍存在過，化石留下來，留了幾百萬年，成了孩童心中神秘崇高的動物圖騰；我們的舉手投足在緩慢的時間過程裡，只像道一閃即逝的光，甚至來不及看見那光所照之處。

那對在免稅商店耽誤了時間的夫婦在風車前留影，當丈夫的來找我替他們拍合照，也許因為我是全團看起來唯一獨遊的人，我肩上掛著相機，只拍景物。替他們拍完後，那丈夫來拉起我的相機，熱情而堅持的替我在風車前拍了照。他的手從我肩上拿走相機時，我就有了對未來的某一種預感，他的太陽眼鏡雖掩飾了他的眼神，但我看到了那對眼神的窺視意味，好像我們曾經見過、識過，而且將持續。那妻子叫他德，他叫他的妻子曼，於是我有了他們兩人的名字。

曼有一張美麗的大眾化臉龐，彷彿在哪裡見過，她也像德那樣，戴著太陽眼鏡，似乎有意的遮掩那對善於表現感情的眼睛，遮掩某一種身分，卻又笑得親切甜美。她的動作有演員的誇張，但她一直緊隨著德，減損了那種誇張應有的光芒。

空氣中飄著乳酪香，如果你仔細聞聞的話，導遊趕著大家上車去參觀乳酪工廠，這個旅途一開始就是拍照存證的過程，我們不必費心了解每一個景點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我們只在照片上證明曾經去過某個地方，在某種情境下，與那地方有了交集，像照片上呈現的那樣。這使我急切的想找個電話亭，我腦海浮現的吳的身影有些模糊了，但他曾經是照片裡的人，某個印象逐漸模糊的景點。

明天的旅程是巴黎，我們會在那裡過兩夜，然後往瑞士。我原可以選擇全旅程都在巴黎，但我不要那樣，好不容易能出來一趟，我像頭猛獅，急於一口吞盡多年的期待，急於多處瀏覽。我無意為了吳來巴黎，我以為我不再刻意去尋找什麼了，我旅行只是為了旅行。可是既然人在歐洲，在乳酪工廠外面，人家告訴我有個電話可以使用，我就走了過去。我用的是國際電話卡，原來準備打給家人的。撥了電話往巴黎，一面追憶吳的聲音，電話響了十三聲，那是我和他分手後的年數，我掛了電話。十三聲，長得夠證明一個人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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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燈光在暮色逐漸籠近時，像波浪一般粼粼的閃動起來，陽光的餘溫未退之際，燈光恰如太陽的投影，無數個不夠清晰的投影，在車水喧嘩中迎向城市的倦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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