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常就是一個女工



我要表達的是寫作的生命力。是被流掉的經血。當月亮再出來。當上面亮了一個圓。馬路變得比較不那麽硬。故鄉身上一層一層的油粽籽已經乾硬。我輕輕挪開上面早已凋萎的蕨葉。補上了那個窗戶。我安坐在那本書裡。只要不跌出去。

我別過臉去時一半的臉就變成了貓的臉。一半的胃就伸出的小手在抓我。我又要被抓住了。我病了一場後在好好地掃地拖地。心像拖把那樣一次又一次脫水。我平常就是一個女工。跟她們沒有兩樣。我後來把自己振作起來的方式反而是洗衣作飯。把家裡整理乾淨。那裡有一包小小的垃圾。一條小小的橡皮筋。天氣好得兩隻醜貓都自己跑出去曬了。我跟房子吵得太多了。現在不吵了。我卡在房子裡活著。人人都是這樣。在房子裡住。在床上睡。有一天被抓去。

用兩千字洗一隻狗。用兩千字摸一隻貓。都嫌少的。我一生的字都要寫那隻貓。寫貓寫狗。真好命。還可以寫作畫畫。翻開一頁又是新的開始。舊的也不浪費。就拿去回收。生活有很多假象。把假的寫成真的。把真的寫得再真一點。或再假一點。不要再問我真假問題了。這問題不重要。身份也不重要。不要提我的身份。

我的故鄉不重要。我的童年跟你是一樣的。沒有人想和故鄉一刀兩斷。也不用事事都扯到故鄉。我對南洋不熟。我沒去過南中國海。對故土沒走過一半。沒住過芭園橡膠園油棕園。沒看過老虎。

我的南洋只有我的家。我家附近的商店。我媽媽種的東西。我不要溫暖的故事。溫暖是一種病。我喜歡假裝這個字。假裝自己是作家。是神經病。

我沒有畫室。只有一張桌子。靠近桌子，有一張窗戶。靠近窗戶，有一個水罐。我現在可以畫畫了。我出發到那團顏料裡。我在那裡落腳。用廢鐡打子彈。我不照鏡子。我家裡沒有鏡子。我沒法穿得體面。別握我的手。別摸我的畫。我有很多醜陋的黑點。乖乖聽話的黑點。太陽在那裡轉紅。我的貓在那裡看我。這樣就好。

我要去泳池了。去泳池了就沒煩惱。我也要用雙腿活活看。關閉大腦看看。我在冬天去游泳。讓麻木的內臟因寒冷而興奮。讓大骨頭小骨頭磨牙。讓自己變成女神。力大無窮的女神。原來我的命這麽好。還可以在冬天去游泳。還可以變成單面紙娃娃。和一堆人手牽手。

因為我是野鬼



因為我是野鬼。沒有人的。我生養過小孩。我被熨成了幾個字。幾個數字。好像是用掃把、用菜刀寫出來的字。那隻爬進去砧板的手。爬出來就淡了一半。很快就把自己像作菜一樣整理好。像一根樹枝一樣被小孩子折掉在掉上。生養過小孩的女人耳膜有問題了。變得什麽都聽得到。我先關掉了男人的聲音。這是我睡前要丟掉的。全被倒在這裡。

因為我滿臉都是耳膜。對聲音太敏感。樓上架一台大冷氣機在我生過小孩的頭上。冷氣一啟動衣籃裡的衣服都在抖。我的貓以為地震。我們的房子每天得面對冷氣風暴。因為我對冷氣噪音過敏我把自己關在罐子裡包在沙發裡。因為台北太潮濕我吃了乾燥劑。吃成耳朵鼻子都有問題。我不想吹冷氣。游進電扇的孔洞。轉來轉去成為一隻蜜峰。冷氣噪音把我的耳朵變成工廠了。我把自己關在緊閉的房間裡睡覺。吸不到外面的空氣。我只能在那個公園的凹槽裡游泳。我滿臉都是餓。對貓的餓。晚上的時候我幻想自己在海邊。其實我還看見台北捷運在天邊掠過。

還有很多是家事。因為我是野鬼做不來的家事。那些大叫大跳的暑氣。穿過洗衣袋。變成一雙一雙孩子的小襪子。曬在那裡。家事只能一直往下走去。走到那個半圓形廣場。其實是浴室。睜開你的喉嚨。換上乾淨的衣服。拍了幾張生活照。沒多久就變成母老虎母夜叉。小孩子跑過來用衝的。排成一列列的假日。每一天一天都是亂哄哄的家庭日。白晳的大腿已經無用。家裡盡是低俗的話。唯一還閃閃發亮的是孩子的玩具警車。還發出令大人惱火的噪音。每個家庭都是有問題的。都是醜陋的。貓屎像樹一樣立著。全身是黑的。貓砂盆裡還有化石。臭氣。穿過你身上的兩個洞。家事就是這些。從臉上冒出來。長成你睡不好的痘痘。日積月累。整張臉都有問題。

很多是我寫來安慰自己的。很多也安慰不了什麽。很多變成貓身上醜陋的花紋。很多寫的並不是我自己。把東西都丟進袋子。將它塞滿。綁好丟掉。該澆花了。該掃地了。該掃陽台了。一早，把貓砂的形狀裝進飯盒。我的喉嚨在階梯裡。一步一步吃力地爬。沙子在刷我的喉嚨。在唱一塊骨頭。喊一塊餓。那裡是沒有燈的。還會噴出爆炸。美美走。我們快跑。厠所洗乾淨了。我就想住在裡面。用兩個小時畫成的吸管。一折就斷了。廢紙鋪成的馬路。命運落在旁邊等車。厠所洗好了。神給我的筷子。兩隻腳。兩隻手。我的筷子還是不想動。水溢出來。我的身體斷了。眼鏡好重。米飯硬了。眼睛穿過廚餘的塑膠袋。飛進胃裡的果蠅。洗不洗。吃不吃。縫一個胃給你。一塊骨頭給你。像你被縫的內臟。我在兩點。我想在貓的大腿裡睡一下。

這是我用詩綁成梯子。曬衣架。在戶外玩。綁了一個千秋。用詩來聽鳥叫飛過。厲聲的鳥叫。傳說中在報凶的鳥叫。因為外面有鳥在叫。所以我繼續看書、寫作。打掃、煮飯。這是像鳥叫一樣的事。我的詩掉了一次又一次。落入水溝邊在那裡生了根。長了芽。大雨來時又被淹死。一次復一次。我還在那裡打獵。我看見那白色圍兜在屋頂上等我。那是我的貓。看見她的身影所有恨意全消。那樣生生不息的詩意感是一種失誤。那是一種盲目。是活得不耐煩。是放慢了腳印。放慢了吃飯。放慢地游著。

身為成年人。沒有固定收入身為野鬼是令人不安的。每天早上送小孩去上學時看見走在路上的上班族。奔走中的上班族。心裡都會感到罪惡。把寫作、創作作為自己認為的工作。是一件比什麽都奢侈的事。把顧小孩當成半個藉由。這種生活老實說是不安的。雖然我每天一樣早早起床。省掉通勤時間。和上班族沒兩樣地開始做「我的事」，中午午休一小時，之後又繼續。四點下班。我做的事沒有辦法算出、時薪、日薪、月薪。可能要很長的時間才會產出一個作品。同時間我進行好幾個自己的計劃。一切都是自主的。沒有人管。沒有人要求。一切建立在創作動機。一切都和錢無關。身為成年人能夠這樣任性地活著是憑什麽我不是沒有想過。成為別人眼中不去上班的廢物。不會賺錢的廢物。又或許這種想法又不太負責任吧。但因為我是野鬼。嘴硬。腳硬。命硬。攔不住的硬。日夜不停的硬。

我平常就是一個女工



我要表達的是寫作的生命力。是被流掉的經血。當月亮再出來。當上面亮了一個圓。馬路變得比較不那麽硬。故鄉身上一層一層的油粽籽已經乾硬。我輕輕挪開上面早已凋萎的蕨葉。補上了那個窗戶。我安坐在那本書裡。只要不跌出去。

我別過臉去時一半的臉就變成了貓的臉。一半的胃就伸出的小手在抓我。我又要被抓住了。我病了一場後在好好地掃地拖地。心像拖把那樣一次又一次脫水。我平常就是一個女工。跟她們沒有兩樣。我後來把自己振作起來的方式反而是洗衣作飯。把家裡整理乾淨。那裡有一包小小的垃圾。一條小小的橡皮筋...

【導讀】

阿美，我和女人不是同行。和男人也不是同行。和貓是同行。阿美，那些人幸福過頭。我不會再來偷看台北。等我把話說完。把文字用完。我死後，把我葬在動物的墓園。我想和動物的骨灰在一起。---〈阿美，為什麼大家都要畫那種太陽？〉

我的腳步聲進入電梯。進入陽光的電梯。上去了。到我的老貓那裡去。像我這種弱勢者。河水是泥漿色的。一堆廢棄的香蕉樹。不結果的廢棄地景。到處都有。雜草叢生。成了野鬼寄生之處。一堆堆廢棄的油粽園也是。不結果了。分岔的掃把樹葉。頻頻在招魂。那裡有成堆的陽光。立在每片樹葉上。寄生在樹上。路牌很大。不怕看不到。廢棄地景很多。只有陽光是井井有條的。只有陽光是有鬥志的。普普通通的鬥志就夠了。---〈像我這種弱勢者〉

我媽媽的手皺在我的筆記本上。推進機艙座位底下。徒勞的貼切。徒勞的飛行。我恭恭敬敬地假裝在談別的事。假裝得了一個獎讓她安心。用雙手遮住。寄回給自己。從左到右，從右到左。揮手道別。這隻手沒人在看。連貓也笑了。到老都在缺一頁。都在撞上別人。掉在撿不到的地方。等我把手沾濕去洗菜。把衣服丟進洗衣機按浸泡。

我把母親的病包在那本書裡。接近中午了。往下走。去買一包紅蘿蔔。走啊。跑過去。鳥的叫聲搭在我肩膀上。我躲進了冷氣超市。一切覆蓋了一層塑膠袋。那座大冷氣超市就在我家旁邊。忘了什麽就進去買。一切商品變得像一紙地圖一樣平坦。聽不到狗叫。聽不到動物的慘叫聲。卻見血水一片。電動刀子機器在切割肉品。人們在排隊秤肉。母親的臉貼在那裡。圍著我密密麻麻的字。我穿上母親的衣服。把它改短。好像要抓住什麽。要展示什麽。我的狗在看我。學校的孩子在看我。我記下孩子名字的手。記下上學第一天的手。放學第一天的手。我去了河口。把自己握成一塊石頭。潮汐聲帶著哭腔。帶著全班同學的眼睛。

狗在等我。給我看她寫的詩。從她的烏亮黑眼灑進我的眼裡。把我抱得緊緊的。

我偷了更多字。要把母親的病裝滿。---〈我媽媽病了〉

【自序】

今天適合寫這本書的後記。中午出版社傳來獲出版補助消息。我剛被浪貓抓傷，準備去藥局買抗生素吃。心想我不能就這樣死了。我多想坐下來好好打篇文章。有至少三個月，我沒有寫作。筆記本寫得亂七八糟，從來沒累積這麽多還沒整理。有些好像詩的東西。這是學雷蒙卡佛的：寫點詩，表示創作的火還沒熄滅。可生活就是人要先填飽肚子，讓自己有像樣的生活，「寫自己的東西」是其次的。

二○一八年中，我第一次投散文給台灣報紙 (之前只投過詩)，就是《我的美術系少年》。那是我無意從電腦翻出來的。想不起是什麽時候寫的。報紙給了我生平最大的版面，還用了我一張圖。(若沒記錯)我獲得稿酬七千元(不過後來稿費越來越少)。那是我寫短散的開始。兩年內我不停輪投三大報。成為我固定的遊戲。這些就是「寫自己的東西」，沒有人叫我寫的。有人可能是獲得創作補助支持，我沒有，沒有補助我也是照寫。我自己想要寫。這就是誰都擋不了的事。

這兩年來，我一邊寫短散，也試過寫一本叫《我的假婚姻》的小說。它的屍體見於本書。我拿掉了虛構的部份，還原成散文(約莫是輯二)，語言風格更跳躍。還有一部實驗性的長篇「巨作」，叫《多年後我憶起台北》(後來決定另獨立成冊)。

這幾年，發生了什麽事，我就想寫成一篇東西。像我去了狗收容所、我媽媽來台北、我公公過世等等，「事件」總是一再發生，總是有寫不完的東西，隨筆、散文、專欄(我的讀書筆記)，還沒畫的繪本、畫。生活閱讀就給了夠多的靈感，生活(弄小孩、打掃、講課零工、浪貓義工等等) 加上我總是睡很多就佔去了一天一半以上，生活是那麽龐大，大到我每天洗完澡坐在地上吹頭髮感受我把家裡弄乾淨把自己弄乾淨就是一種活著。就是沒有死去。

我很少寫我的少年回憶，或是寫南洋。好像下意識想遠遠撇清那些膠林、馬共、野象的馬華意象。不過說真的我也寫不了，窮我記憶所及，沒有那些東西。我和膠林擦身而過，模模糊糊地我撿過一些橡膠種子。但記憶已經高速離去。我沒能抓到它。

【導讀】

阿美，我和女人不是同行。和男人也不是同行。和貓是同行。阿美，那些人幸福過頭。我不會再來偷看台北。等我把話說完。把文字用完。我死後，把我葬在動物的墓園。我想和動物的骨灰在一起。---〈阿美，為什麼大家都要畫那種太陽？〉

我的腳步聲進入電梯。進入陽光的電梯。上去了。到我的老貓那裡去。像我這種弱勢者。河水是泥漿色的。一堆廢棄的香蕉樹。不結果的廢棄地景。到處都有。雜草叢生。成了野鬼寄生之處。一堆堆廢棄的油粽園也是。不結果了。分岔的掃把樹葉。頻頻在招魂。那裡有成堆的陽光。立在每片樹葉上。寄生在樹上。...

目錄
輯一
一、我平常就是一個女工　
二、作家的一天　
三、我在台北病了　
四、我媽媽病了　
五、我現在是野鳥　
六、我媽媽來台北看醫生　
七、我公公進醫院了　
八、告別式筆記　
九、我媽媽的時間　
輯二
十、家庭主婦病　
十一、我的假婚姻　
十二、不如出去找貓　
十三、去走一條我很熟的路　
十四、我是新妻子品種　
十五、我現在在放假　
十六、請問你的病名是什麼　
十七、我在用藥　
十八、像我這種弱勢者　
十九、阿美，為什麼大家都要畫那種太陽？　
二十、我不是來這裡討好各位的　
輯三
二一、狗園　
二二、因為我是野鬼　
二三、最終我沒有成為畫家　
二四、洗狗　
二五、鳥腳野少年　
二六、我帶一隻貓去看醫生　
二七、我的美術系少年　

發表紀錄　
後記　

目錄
輯一
一、我平常就是一個女工　
二、作家的一天　
三、我在台北病了　
四、我媽媽病了　
五、我現在是野鳥　
六、我媽媽來台北看醫生　
七、我公公進醫院了　
八、告別式筆記　
九、我媽媽的時間　
輯二
十、家庭主婦病　
十一、我的假婚姻　
十二、不如出去找貓　
十三、去走一條我很熟的路　
十四、我是新妻子品種　
十五、我現在在放假　
十六、請問你的病名是什麼　
十七、我在用藥　
十八、像我這種弱勢者　
十九、阿美，為什麼大家都要畫那種太陽？　
二十、我不是來這裡討好各位的　
輯三
二一、狗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