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爾文家有十二個孩子,十個男孩,其中六個都患了思覺失調……
本書不僅立下報導文學的里程碑
也是一場對人類同理心極限的偉大探索 ▌入選紀錄 ▌
|《紐約時報》2020年度十大好書|歐普拉圖書俱樂部2020年度選書|美國前總統歐巴馬2020年度選書
|《華盛頓郵報》2020年度十大好書|亞馬遜網站2020年度十大好書|《華爾街日報》2020年度十大好書
|《時代雜誌》2020年度百大必讀之書|《時人》雜誌2020年度最佳書籍第一名
|「全國公共廣播電台」(NPR)、《板巖》雜誌網站、《紐約郵報》2020年度必讀之書
|出版一年,亞馬遜網站評價破萬,五星好評累積超過8,000筆
張廷碩(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候選人、兒童青少年精神科醫師)▌審訂
安德魯.所羅門(《正午惡魔》、《背離親緣》作者)、歐普拉.溫芙蕾(美國知名主持人)、王浩威(精神科醫師,作家)、周慕姿(諮商心理師)、陳嘉新(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所副教授,精神科專科醫師)、張子午(報導者主編)、曾凡慈(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助研究員)、楊添圍(精神科醫師)、蔡友月(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國內外名人學者齊聲推薦 ▌
▌內容簡介 ▌
這是一個曾竭力掩蓋家人罹患思覺失調,窮盡一切可能、只願過上正常人生的家庭。
這也是一個醫界曾寄予深深期望、試圖從中找出引發思覺失調關鍵基因的瘋狂家庭。
在精神疾病的廣袤光譜中,思覺失調症是最難控制的一種。
蓋爾文一家有十二個孩子,十個男孩,其中六個都是思覺失調患者。
這一家人所承受的精神苦難延續了數十年,至今尚未結束,原因依然成謎。
然而,科學家從他們的基因中所獲得的驚人發現,成了他們留給後世最可貴的遺產。
◇◇◇◇◇
在二十世紀中的美國,萬事如新;住在隱谷路的蓋爾文夫婦膝下有十二個孩子,先生唐.蓋爾文上校是當地名人,太太咪咪亦不遑多讓。在咪咪對完美的憧憬與努力下,即使真實人生並不盡如人意,他們過得也看似體面。與上流社會往來酬酢、穿梭於衣香鬢影中,是蓋爾文家的尋常一景。然而,到了孩子接連步入青春期時,其中六個男孩卻逐漸逸出常軌,徵兆各有不同:
大兒子唐諾德的異常如山崩地裂。他毫無原因地虐殺貓咪、一頭衝入燃燒的熊熊營火、多次試圖以電線勒死自己,並深信自己是章魚的後代。
次子吉姆時常與唐諾德劇烈爭鬥,且同樣有嚴重暴力傾向。有時候,走在街上,吉姆會猛然拿自己的頭去撞牆;也有時候,他會突然跳入湖中,全身穿戴整齊。
四子布萊恩最為俊美,也是才華洋溢的音樂天才。沒有人發覺他在受苦。他把自己最深的恐懼鎖在心底,直到他犯下無可挽回的罪行。
馬修是一名陶藝家,他相信自己的心情可以控制天氣。當他不這麼想的時候,他就以為自己是披頭四成員保羅.麥卡尼。
喬瑟夫是生病的男孩中最溫和、病識感也最強的一個。他能聽到來自另一個時空的聲音,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從來無法擺脫。
彼得是家中最小的男孩。當他親眼看見父親中風倒地,過沒多久,他在學校發出了一連串無人理解的聲音,接著被緊急送入精神病院。多年來,他躁狂暴戾,拒絕一切幫助。
孩子一一病發,一個接著一個出現妄想、舉止怪異,間或夾帶暴力與自殘行為。他們被診斷為思覺失調、進了精神病院,從此一生在病院與家門之間的道路上來回往復。蓋爾文家恍若陷入地獄,整個家的地基朝著罹病的家庭成員歪斜傾圮,沒病的孩子也活在患病的陰影之下。有人遠走他鄉,有人死去;然而,母親咪咪從未離開,曾經飽受凌虐的小妹瑪麗也沒有。她曾受精神失常的哥哥們虐待欺凌,被她以為理所當然會愛她的家人遺棄,但她選擇留下。
◇◇◇◇◇
「……1908年,瑞士精神病學家尤金・布魯勒創造了『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這個術語(如今台灣已更名為思覺失調症),因為它的拉丁字根『schizo』(撕裂)暗示了心智功能出現尖銳而猛烈的分裂。後來事實證明,選擇這個詞彙是不幸的錯誤。幾乎從那時起,流行文化便將思覺失調與人格分裂混為一談。但布魯勒試圖描述的是病人外在與內在世界的分裂、一種認知脫離現實的狀態。思覺失調指的是個人在意識之外築起圍牆,最初或許緩慢、難以察覺,但病情劇烈時,患者會與現實全然隔離,直到意識被圍牆完全包圍,再也接觸不到他人眼中的真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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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九八○年代起,蓋爾文家便成了美國國家精神健康研究院研究的第一批家庭。他們的基因被研究人員視為破解思覺失調的關鍵之鑰,為精神醫學界和心理治療界長久以來「先天VS後天」的爭論之外,帶來了一線希望。
不僅美國國家精神健康研究院,包括科羅拉多大學健康科學中心,以及不只一家大型製藥公司都曾分析蓋爾文家的遺傳物質。和其他實驗的受試者一樣,他們的參與始終保持機密。藉由分析他們家的基因組成,並與一般大眾的基因樣本進行比對,蓋爾文一家為數十年來的遺傳研究提供了珍貴資訊。在將近四十年的研究之後,雖然進展緩慢,但思覺失調症的治療、預測已出現了曙光,研究甚至以預防為目標向前邁進,持續至今。
事實上,蓋爾文家本身亦反映了精神醫學的演進史──他們經歷了精神醫療機構化和電擊療法的年代,也走過了心理療法與生物醫學療法之間對立的年代。咪咪.蓋爾文畢生都活在污名攻擊之下,以心理治療師佛洛姆賴克曼為首,社會文化精神分析一派創造了「精神分裂母親」一詞,將精神疾病歸咎於母親的不當教養。
羅伯特.科爾克採訪了蓋爾文家族的每一位在世成員(包括於2017年去世之前的咪咪),訪談對象亦包含了蓋爾文家的數十位朋友、鄰居、老師、治療師與照顧者、同事、親戚以及研究人員。沒有任何場景出自虛構,所有對話都由作者親身見證並記錄,或是採用已發表過的紀錄文字,以及當時可靠消息來源提供者的回憶作為撰稿基礎。除此之外,科爾克亦參考了蓋爾文兄弟和唐.蓋爾文的所有可用病歷;唐的海軍和空軍服役紀錄;咪咪和唐的個人信件;大妹瑪格麗特分別於2003年和2008年對咪咪進行的一系列簡短談話紀錄,以及瑪格麗特的私人日記。在柯爾克精湛的敘事下,《隱谷路》揭露的並不僅是一面黑暗而碎裂的家庭鏡像,或一份又一份的醫學研究報告;將兩者串連起來的,是一段「愛與病」在家人間深刻互動的過程,是關於如何在被世人認定一無是處的家人身上,重新發現人性,也是關於倖存者如何把碎片重新拼貼起來,與之共存。
▌名人媒體強力讚譽 ▌
◆「《隱谷路》是一個引人入勝的美國家庭真實故事,讀來便如同經歷一場醫學推理之旅,揭示了許多人所面臨的一個主題:精神疾病。」──歐普拉.溫芙蕾(Oprah Winfrey)
◆「本書講述了一個飽受思覺失調之苦的家庭,內容廣博、可讀性強,令人深感不安。藉由這番書寫,作者從此病所造成的破壞中提供了富有意義的洞見。同樣地,本書也是一場研究,揭示了家人拒絕承認精神疾病將如何以多種方式加劇病情,而自身被診斷出患有此種疾病的人、選擇幫助和支持他們的人又需要何等勇氣。」──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背離親緣》(Far From the Tree)作者
◆「報導文學、研究和風格兼具的奇蹟之作,《隱谷路》提升了非虛構敘事寫作的可能性。羅伯特.科爾克深入探討了一個家庭如何遭受人類最神祕的疾病所圍困的非凡故事。科爾克以優雅和富有洞察力的文筆描繪出蓋爾文一家,與此同時,他將數十年來對思覺失調症在遺傳學的探索交互編織,他寫出的故事如同一部偉大的哥德式小說般令人難以忘懷,引人入勝。本書是一場勝利,一個無法遺忘的故事,你現在就該立刻翻開來讀。」──蘇珊娜.卡哈蘭(Susannah Cahalan),《我發瘋的那段日子》(Brain on Fire)、《大偽裝者》(The Great Pretender)作者
◆「《隱谷路》將一切都囊括其中:科學陰謀、細膩的報導、驚人的真相,以及最重要的,深刻的人性。這是一本讓人能讀了一遍又一遍的珍貴作品。」──大衛.格雷恩(David Grann),《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作者
◆「一份非凡的案例研究和報告。」──西爾維雅.娜薩(Sylvia Nasar),《美麗境界》(A Beautiful Mind)作者
◆「這本書讓我心碎。它揭露了關於心理健康的治療史、關於創傷,最重要的,它揭露了關於家庭是什麼——本書是羅伯特.科爾克繼出色的《失蹤女孩》(Lost Girls)後,更有價值的醫學後續追蹤。」──梅根.亞伯特(Megan Abbott),愛倫坡獎得主,《給我你的手》(Give Me Your Hand)作者
◆「在既扣人心弦又充滿人性的敘述中,科爾克敘述了一個最終充滿希望的故事,敘述了一個家庭的小勝利,以及進展緩慢的研究如何可能在有朝一日使數百萬人受益。」──馬林.薩迪(Marin Sardy),《每日邊緣》(The Edge of Every Day: Sketches of Schizophrenia)作者
◆「同理心和敘事新聞的壯舉。」──珍妮弗.薩萊(Jennifer Szalai),《紐約時報》非虛構類文學評論家
◆「權威之作……由扣人心弦的報導文學和科學推理故事交織而成。……《隱谷路》註定要成為敘事非虛構作品中的經典。」──漢密爾頓.凱恩(Hamilton Cain),《明尼亞波里斯明星論壇報》(Minneapolis Star Tribune)
◆「蓋爾文家族的詛咒是希臘悲劇的產物。科爾克秉持著極強大的惻隱之心敘述他們的故事,深入挖掘每個孩子特定的妄想模式和住院治療的情形,同時記錄了這一家人如何愈趨孤注一擲地尋求幫助。但《隱谷路》不僅僅是一個絕望的故事,其中某些最引人入勝的章節來自於這個絕望故事的另一面:一道醫學之謎。」──山姆.多尼克(Sam Dolnick),《紐約時報書評》
◆「讓人立刻深感憐憫,卻又不寒而慄。」──凱倫.艾瑞斯.塔克(Karen Iris Tucker),《華盛頓郵報》書評
◆「《隱谷路》不僅生動地傳達了思覺失調症患者的內心經驗,也傳達了思覺失調症對其他家人的影響。……憑藉著偉大小說家的寫作技巧,科爾克讓蓋爾文的每個家庭成員都躍然紙上。」──理查.麥克納利(Richard J. McNally),《華爾街日報》書評
◆「真實犯罪的狂熱讀者們,這本書是給你的。……它令人心旌動搖。」──《柯夢波丹》(Cosmopolitan)二○二○年非虛構類最佳書籍評論
◆「一部令人驚嘆、引人入勝的編年史,充滿智慧和同情心。……科爾克出色而有效地處理了這個極其複雜的故事,讓讀者神魂顛倒。一部非凡、難忘且意義重大的作品,不容錯過。」──《書單》,星級評論(Booklist, starred review)
◆「引人入勝又令人不安。……科爾克巧妙地敘述為了解釋思覺失調症而提出的精神病學、化學和生物學理論以及強加給蓋爾文兄弟們的各種治療。他犀利而尖銳地描繪出這群兄弟的精神疾病對於其他健康孩子的影響、壓抑的情感氛圍,以及家庭不斷惡化的祕密。本書是一幅以令人震驚的深刻性和同理心所描繪出的家庭肖像。」──《柯克斯評論》,星級評論(Kirkus Reviews, starred review)
◆「本書是對思覺失調症強而有力的觀察,一場對它的追尋之旅。……針對精神疾病如何影響好幾個世代,本書所見令人縈繞於心,難以忘懷。」──《出版人週刊》,星級評論(Publishers Weekly, starred review)
作者簡介:
羅伯特.科爾克Robert Kolker
美國記者,曾為《紐約雜誌》特約編輯、《彭博新聞》和《彭博商業周刊》的調查記者。他的前作《失蹤女孩》(Lost Girls)是2013年《紐約時報》排行榜暢銷書,亦為當年的《出版人周刊》十大最佳書籍。科爾克的文章時常刊登在《紐約時報》雜誌,《連線》雜誌,《GQ》,《O》、《The Oprah Magazine》和《Men’s Journal》。他是美國國家雜誌獎的決賽入圍者,並曾在2011年獲得紐約約翰.傑伊刑事司法學院的哈里.弗蘭克.古根海姆傑出刑事司法報導獎(John Jay/H.F. Guggenheim Excellence in Criminal Justice Reporting Awards)。2004年,他曾在《紐約雜誌》上報導一篇關於公立學校貪污醜聞的故事,後來改編為好萊塢電影《壞教育》(Bad Education),由休.傑克曼主演。
2020年,新作《隱谷路:一部解開思覺失調遺傳祕辛、深入百年精神醫學核心爭議的家庭調查史》出版,隨即入選歐普拉選書,至今仍高踞亞馬遜暢銷榜。
譯者簡介:
黃佳瑜
台灣大學工商管理系畢業,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企管碩士。現為自由譯者。譯作有:《但求無傷》、《敦克爾克大撤退》、《精神病院裡的歷史學家》、《成為這樣的我:蜜雪兒‧歐巴馬》(合譯)、《科學怪人》(MIT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特別註解版」)等。
審訂者簡介
張廷碩
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候選人、兒童青少年精神科醫師。
章節試閱
2
一九○三年
德國,德勒斯登
一個有嚴重偏執與妄想的精神病患將他的親身經歷記錄下來,成了迄今受到最多分析、解讀、鑽研與探討的精神病例。而這樣的自傳簡直成了一本有字天書,幾乎無法閱讀,此事箇中頗有一定的道理。
丹尼爾.保羅.史瑞伯(Daniel Paul Schreber)成長於十九世紀中葉的德國。他的父親是那個年代著名的兒童教養專家,經常把子女當成自己的理論測試對象。據信,他和哥哥小時候是莫里茲.史瑞伯(Moritz Schreber)的第一批測試者,他們嚐過父親的冷水療法、飲食、運動養生法,還有一個由木頭和皮帶製成、用來強迫兒童坐直,被稱作史瑞伯姿勢矯正器的裝置。史瑞伯熬過了童年,長大後成就非凡,先後當上律師和法官。他結了婚,有了家庭,除了在四十幾歲時曾陷入短暫憂鬱,其餘似乎一切安好。然後,他突然在五十一歲精神崩潰。他在一八九四年被診斷出「被害妄想型精神錯亂」(paranoid form of “hallucinatory insanity”),其後九年,史瑞伯住在德勒斯登附近的松嫩施泰因療養院(Sonnenstein Asylum);這是德國第一家公立精神病院。
《一位神經疾病患者的回憶錄》(Memoirs of My Nervous Illness)是關於某種神祕疾病的第一部重要著作──該病當時被稱作早發性癡呆(dementia praecox),幾年後更名為思覺失調症(schizophrenia);史瑞伯在療養院生活的那幾年則是那本書的背景環境──至少從具體的環境而言是如此。該書出版於一九○三年,百年來,一切有關這項疾病的探討幾乎都免不了援引其中內容。到了蓋爾文家六個男孩發病的年代,現代心理學看待與治療他們的方法仍深受這個病例的論證影響。事實上,史瑞伯本人並沒有料到他的親身經歷會引發這麼大的注目。他寫這本回憶錄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爭取出院,而這說明了為什麼書中許多內容皆看似專門為一名讀者而寫,也就是收治他的保羅.艾米爾.傅萊契醫師(Dr. Paul Emil Flechsig)。本書始於他寫給傅萊契醫師的一封公開信,信中,史瑞伯先是為可能令醫師不舒服的內容致歉。史瑞伯只想澄清一件小事:傅萊契是不是過去九年來一直向他的大腦傳送祕密訊息的那個人?
在兩百多頁的篇幅中,與醫師進行宇宙間的心靈交融(史瑞伯寫道,「即使身處兩地,你照樣能影響我的神經系統」),是史瑞伯數十個詭異而神奇的經驗中的第一個,或許也是最有條有理的一個。史瑞伯以一種很可能只有他自己能破譯的方式,激情地書寫他在天上見到的兩顆太陽,以及他發現其中一顆太陽如影隨形地跟著他打轉。他用令人費解的文字說明一種大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的、微妙的「神經語言」,洋洋灑灑寫了好多頁。他寫道,數百人的靈魂都使用這種神經語言向史瑞伯傳遞重要訊息,告訴他金星「洪水氾濫」、太陽系「支離破碎」、仙后座即將「匯聚成單一太陽」。
就此層面而言,史瑞伯和蓋爾文家的大兒子唐諾德有許多共通之處。多年後,在蓋爾文家位於隱谷路的住宅中,唐諾德會在七歲的瑪麗面前誦讀他的修士聖階禱文。史瑞伯和唐諾德一樣,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僅是有形的,更是靈性的。無論是他或唐諾德或蓋爾文家的其他男孩,都並未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以超然的好奇心觀察他們的妄想;他們深陷其中,戰慄、驚奇、害怕、絕望,有時全部一湧而上。
既然無法跳脫,史瑞伯乾脆不遺餘力地把每個人拉進去──跟大家分享他的經驗。身處於他的宇宙,上一刻可能欣喜若狂,下一刻說不定就脆弱得不堪一擊。在回憶錄中,史瑞伯指控他的主治大夫傅萊契醫師使用神經語言對他施行他所謂的「靈魂謀殺」(史瑞伯解釋,靈魂很脆弱,如同「龐大的球體或纖維束」,堪比「一團棉絮或蜘蛛網」)。然後還有強暴。「由於我的病,」史瑞伯寫道,「我跟上帝產生了特殊關係,」──一種一開始極為酷似無玷受孕的關係。「我有女性生殖器官,儘管發育不良,但我的身體感覺到胎動,感受到人類胚胎生命的先兆……換句話說,發生了受精現象。」史瑞伯說他的性別出現變化,他懷孕了。他不認為這是上帝的恩賜,反而覺得受到侵犯。上帝是傅萊契醫師的共犯,甚至是「幕後黑手」,「像對待妓女般」利用他的身體。大多數時候,史瑞伯的宇宙是個可怕而緊繃的地方,充滿了恐懼。
他有一個遠大的抱負。「我的目的,」史瑞伯反思,「純粹是為了推廣一個重要領域──亦即宗教──的真知。」但事情並未如他所願。相反的,史瑞伯書寫的內容,倒是對越來越引發爭議的新興精神醫學更有貢獻得多。
最初──在人們把精神疾病的研究變成一門科學,並將其稱之為「精神醫學」(psychiatry)之前──瘋狂是靈魂的疾病,是一種活該被關進牢裡、遭到放逐或驅魔的失常現象。猶太教和基督教認為靈魂有別於肉體,靈魂是自我的本質,既可以聆聽上帝說話,也可以被魔鬼占據。掃羅王(KingSaul)是《聖經》所描述的第一個瘋子,當神的靈離開了他、惡魔的靈取而代之,他便喪失了心智。在中世紀法國,聖女貞德聽到的聲音被認為是異端邪教,是撒旦的傑作──貞德死後,人們換了一種說法,認為這是先知的聲音。即使是在當時,瘋狂的定義便已經常改來改去,變化多端。
只要稍微用心觀察,便可輕易看見瘋狂偶爾會出現在家族病史中。最有名的例子發生在王室。十五世紀,英格蘭的亨利六世國王首先出現多疑的症狀,接著變得緘默退縮,最後完全陷入妄想狀態。他的疾病成了權力鬥爭的託辭,引發了玫瑰戰爭。此病是家族遺傳:他的外祖父法國國王查理六世有同樣的病,查理的母親(波旁的讓娜)、舅父、外祖父和外曾祖父也一樣。不過,直到史瑞伯的時代,科學家和醫師才開始以生物角度探討瘋狂。一八九六年,德國精神病學家(psychiatrist)埃米爾.克雷佩林(Emil Kraepelin)採用「早發性癡呆」(dementia praecox)這個詞彙,顯示這個疾病始於年輕時期,有別於老年癡呆(praecox[早發]也是precocious[早熟]的拉丁字根)。克雷佩林認為早發性癡呆乃「毒素」所造成,或者「與迄今仍性質不明的某種腦損傷有關」。十二年後,瑞士精神病學家尤金.布魯勒(Eugen Bleuler)創造了「schizophrenia」這個術語,描述被克雷佩林統稱為早發性癡呆的大多數症狀。他也懷疑這項疾病有一定的生物因素。
布魯勒選擇使用這個新的詞彙,是因為它的拉丁字根──schizo(撕裂)──暗指心智功能出現尖銳而猛烈的分裂。後來事實證明這是個不幸的錯誤選擇。幾乎從那時起,流行文化──從《驚魂記》(Psycho)到《西碧兒》(Sybil)再到《三面夏娃》(The Three Faces of Eve)──便將思覺失調與人格分裂混為一談。錯得太離譜了。布魯勒企圖描述的是病人外在與內在世界的分裂,一種認知脫離了現實的狀態。思覺失調並非多重人格,而是在意識之外築起圍牆,最初是緩慢的,然後是突然一口氣隔絕開來,直到意識被完全包圍,再也接觸不到其他人眼中的真實世界。
不論精神病學家開始相信思覺失調症有什麼生物因素,迄今還沒有人能釐清這項疾病的確切性質。儘管起初似乎可以合理認為思覺失調症是遺傳性疾病,但這無法解釋後來某些憑空出現的病例,其中似乎也包括了史瑞伯的病例。思覺失調症的這個重大問題──家族遺傳抑或無端發生?──讓一代代理論家、治療師、生物學家以及後來的遺傳學家沉迷其中,推究到底。假如不知它的根源,何以得知應對方式?
史瑞伯的回憶錄出版八年後,佛洛伊德終於在一九一一年翻開了這本書,書中內容令他心醉神迷。這位維也納分析師兼理論家已被各方公認為探索心靈運作模式的先驅,備受推崇,而他原本對史瑞伯這類妄想症病患興趣缺缺。他在擔任神經科醫師期間見過這類病患,但他始終認為對他們進行精神分析不過是白費力氣。他認為,罹患思覺失調症意味著無藥可救──患者過於自戀,無法跟分析師進行有意義的交流,亦即無法「移情」(transference)。
但史瑞伯的書徹底扭轉了佛洛伊德的想法。書是佛洛伊德的徒弟、瑞士分析師卡爾.榮格(Carl Jung)寄來的,多年來,榮格不斷懇求他閱讀這本書。現在,佛洛伊德即使足不出戶,也可以與妄想症患者的內心世界親密接觸,窺探對方的每一個衝動。他在書裡所見到的一切,在在證實他原本對無意識的理解是正確無誤的。在向榮格致謝的信中,佛洛伊德將這本回憶錄稱為「一種啟示」。而在另一封信中,他聲稱史瑞伯本人「應該被聘為精神醫學教授和精神病院院長」。
佛洛伊德的《史瑞伯:妄想症案例的精神分析》(Psycho-Analytic Notes on an Autobiographical Account of a Case of Paranoia [Dementia Paranoides])出版於一九一一年(遺憾的是,史瑞伯在母親過世後重新住進療養院,隨後在此書出版的同年去世)。拜史瑞伯的回憶錄之賜,佛洛伊德如今堅信妄想不過是清醒夢(waking dreams)──與司空見慣的精神官能症都是由相同原因所引起, 並且可以用同樣的方式解讀。佛洛伊德發現(而如今廣為人知)的夢的符號與隱喻,他寫道,處處都呈現在這部回憶錄裡,一清二楚。佛洛伊德主張,史瑞伯的性別轉換與無性受孕象徵他對閹割的恐懼。他總結道,史瑞伯對其主治醫師傅萊契所表現出的固著(fixation)肯定與伊底帕斯情結有關。「別忘了,史瑞伯的父親也是醫師,」佛洛伊德洋洋得意地將所有線索串連起來,「他(史瑞伯)身上發生的那些荒誕神蹟,是對他父親醫術的尖酸諷刺。」
對於佛洛伊德的這番話,恐怕沒有人比榮格更覺得糾結。一九一一年三月,榮格在他位於瑞士波克羅次立(Burgholzli)的家中讀了該書初稿,立刻寫信給他的老師。他表示他覺得這本書「極其有趣,令人捧腹」,而且「文筆出色」。只有一個問題:榮格壓根不同意他的分析。榮格之所以反對,歸根究柢還是在於妄想性精神疾病的本質問題:思覺失調症是與生俱來的腦部疾患,還是生活的創傷造成?先天或後天?佛洛伊德在當時的精神醫學界獨樹一幟,堅信這項疾病完全出於「心因性」,或說是潛意識的傑作,而潛意識則很有可能由後天養成的童年經驗所形塑,或刻下了傷痕──大部分跟性有關。相較之下,榮格的看法比較傳統:思覺失調症至少有部分是器質性、生物性因素所致──很可能來自家族遺傳。
他們師徒倆經常為此爭執,多年來相持不下。不過對榮格來說,這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告訴佛洛伊德,不是所有事情都跟性有關──人們發瘋有時是因為別的原因,或許是某種先天因素。「在我看來,原欲(libido)的概念……必須靠遺傳因子補充其不足之處。」榮格寫道。
榮格寫了好幾封信,一再陳述同一論點。佛洛伊德從不接招;他來個相應不理,把榮格氣得半死。一九一二年,榮格發火了,開始摻雜個人情緒。「你把學生當成病人對待的作法是錯誤的,」榮格寫道,「這麼一來,你所製造的若非卑屈的兒子,就是無禮的學徒。與此同時,你始終是高高在上的父親。」
同年稍後,在紐約市福坦莫大學(Fordham University)的聽眾面前,榮格公開反對佛洛伊德,尤其強烈抨擊佛洛伊德對史瑞伯病例的解析。他表示,思覺失調「不能光靠喪失情慾來解釋」。
榮格知道佛洛伊德會把這番話視為異端。「他錯得離譜,」榮格後來省思「因為他根本不明白思覺失調的本質。」
佛洛伊德與榮格的決裂,大致在於兩人對瘋狂的本質所持的看法不同。早期精神分析中最偉大的夥伴關係就此結束,但有關思覺失調的根源與本質的爭論才剛剛開始。
一世紀後,估計全世界每一百人就有一人罹患思覺失調症──美國有超過三百萬人罹病,全球則有八千兩百萬名患者。根據一項統計數字,確診患者占據了全美精神病院的三分之一床位。而在另一項數據中,每年大約有四成的成年病患沒有接受任何治療。每二十個思覺失調症案例中就有一人以自殺告終。
如今,學術界充斥了數百篇以史瑞伯為主題的論文,每篇都遠遠跳出了佛洛伊德與榮格的範疇,以自己的角度探討這名患者以及他罹患的疾病。法國精神分析大師兼後結構主義教父賈克.拉岡(Jacques Lacan)表示,史瑞伯的問題源於挫折感,因為他無法成為他自己的母親所欠缺的陽具。到了一九七○年代,法國社會學家兼反文化運動代表人物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則認為史瑞伯是某種烈士,是社會力壓垮個人精神的犧牲者。直至今日,史瑞伯的回憶錄仍是一張完美的空白畫布,而史瑞伯本人則是理想的精神病患:一個無法還嘴的病人。與此同時,史瑞伯案例引發的思覺失調核心爭論──先天或後天?──已和我們對這項疾病的認知密不可分。
蓋爾文兄弟生於這個爭論年代。等到他們一一成年,醫界的看法已如不斷分裂的細胞,眾說紛紜。有人站在生物化學的角度,有人站在神經醫學的角度,有人則認為這項疾病跟遺傳有關,更有人持環境或病毒或細菌相關的說法。多倫多的精神病史學家愛德華.蕭爾特(Edward Shorter)曾說,「思覺失調症是一項有各種理論的疾病。」──而二十世紀輕而易舉便出現了數百種理論。至於思覺失調症的真相──病因為何、如何緩解──則依舊牢牢鎖在患者的內心深處。
試圖找出思覺失調生物之鑰的研究人員從未停止尋覓可以一舉平息先天與後天爭議的研究對象或實驗方法。但是,倘若有一大家子的史瑞伯──一群擁有相同遺傳基因、條件完備的研究對象──會怎麼樣?倘若有一組病例夠多的樣本,可以在其中某些或甚至全部病例中找到特定、可辨識的因子,會怎麼樣?
倘若有一個像唐和咪咪.蓋爾文這樣生了十二個小孩的家庭?事情會怎麼樣?
2
一九○三年
德國,德勒斯登
一個有嚴重偏執與妄想的精神病患將他的親身經歷記錄下來,成了迄今受到最多分析、解讀、鑽研與探討的精神病例。而這樣的自傳簡直成了一本有字天書,幾乎無法閱讀,此事箇中頗有一定的道理。
丹尼爾.保羅.史瑞伯(Daniel Paul Schreber)成長於十九世紀中葉的德國。他的父親是那個年代著名的兒童教養專家,經常把子女當成自己的理論測試對象。據信,他和哥哥小時候是莫里茲.史瑞伯(Moritz Schreber)的第一批測試者,他們嚐過父親的冷水療法、飲食、運動養生法,還有一個由木頭和皮帶製成、用來強迫兒...
推薦序
前言
一九七二年
科羅拉多州,科羅拉多泉(Colorado Springs)
一對兄妹一起走出他們的家。他們穿越廚房的玻璃拉門,走進後院。這是一對奇怪的組合。唐諾德・蓋爾文二十七歲,眼窩深陷,剃了個大光頭,下巴炫耀著剛開始蓄的有如《聖經》人物的邋遢鬍子。瑪麗・蓋爾文七歲,只有他半個人高,頂著一頭白金色頭髮和一顆小小圓圓的鼻子。
伍德曼谷(Woodmen Valley)是一片遼闊的森林和農地,依偎在科羅拉多州中部的陡峭山嶺和砂岩台地之間,蓋爾文一家就住在這裡。他們的院子裡瀰漫甜松的味道,既清新又帶有泥土氣息。露台邊,草鵐和冠藍鴉在石頭庭園裡上竄下跳,這戶人家的寵物──一頭名叫阿索爾的蒼鷹──佇立在他們的父親幾年前蓋的鷹籠裡,全神戒備著。小女孩帶路,這對兄妹從鷹籠邊走過,爬上一座小山丘,踏過他們爛熟於胸的一顆顆覆蓋青苔的石頭。
另外有十個孩子年齡介於瑪麗和唐諾德之間──蓋爾文家總共有十二名子女,他們的父親喜歡打趣說足夠組一支美式足球隊。其他孩子無不找藉口躲得離唐諾德越遠越好。那些年紀還不足以搬出去住的兄弟們忙著打曲棍球、踢足球或打棒球。瑪麗的姊姊瑪格麗特──唯一的另一名女孩、也是年齡與瑪麗最近的手足──也許跑到隔壁跟斯卡克家的女孩玩,也許去了路口的夏普陶家。不過,還在讀小學二年級的瑪麗放學後,除了回家通常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而且除了唐諾德,沒有別人可以照看她。
唐諾德的一切都令瑪麗困窘,從他剃光的腦袋開始,一直到他最喜愛的穿著打扮:一條紅棕色床單,像披裟似地披掛在身上,有時還搭配弟弟們小時候玩的塑膠弓箭。唐諾德會以這樣的裝束在附近閒晃,從早到晚、不分晴雨,走過一哩又一哩路──沿著他們家所在的沒有鋪柏油的隱谷路而下,途經伍德曼谷的修道院和奶牛場,邁上高速公路路肩,走到公路的中央分隔島。他經常遊蕩到父親曾經任職的美國空軍官校,並在操場駐足,學校許多人現在都裝作不認識他。而在離家較近之處,當孩童在當地小學的運動場玩耍,他會在旁邊站崗,用他輕柔、幾乎帶有愛爾蘭腔調的聲音宣布他是新來的老師。只有等校長過來趕他走的時候,他才會停。在那些時刻,小學二年級的瑪麗特別懊惱她的世界太小,小到每個人都知道她是唐諾德的妹妹。
瑪麗的母親練就了對這些場景一笑置之的本事,彷彿沒有什麼好奇怪。若是做出其他任何反應,都等於承認她沒有能力掌控局面──承認她無法理解家中正在發生的事,更不懂得如何阻止。於是瑪麗別無選擇,只能設法對唐諾德的行為視若無睹,不做任何反應。她發現爸爸媽媽密切監督每一個已出現警訊的孩子:叛逆的彼得、嗑藥的布萊恩、被學校開除的理查、打架鬧事的吉姆、完全放空的麥可。瑪麗知道,只要開口抱怨、哭鬧或流露任何情緒,都會傳遞出她可能也不太對勁的訊息。
事實上,瑪麗看到唐諾德披著那條床單的日子,情況已好過其他某些時候了。有時放學回家,她會發現唐諾德正在做只有他自己明白的事──例如把所有傢俱搬到後院重新排列,或者在魚缸裡撒鹽、毒殺每一條魚。其他時候,他會在廁所嘔出他吃的藥:使得安靜(Stelazine®)、托拉靈(Thorazine®)、好度(Haldol®)、氟奮乃靜(Prolixin®)和阿丹片(Artane®)。有時候,他會安安靜靜坐在客廳中央,全身未著寸縷。有時候,唐諾德會和一個或好幾個弟弟爆發惡戰,而母親會打電話請警察上門處理。
不過,大多數時候,宗教事務占據了唐諾德全副心靈。他表示聖依納爵(Saint Ignatius)已授予他「神操暨神學」學位,在每一個白晝和許多個黑夜,絕大部分時間他都扯著嗓門高聲朗誦〈使徒信經〉(Apostles’ Creed)和〈主禱文〉(Lord’s Prayer),以及他稱之為「修士聖階」、箇中邏輯只有他自己明瞭的一份獨創名單:本篤會、耶穌會、聖心修道會、聖母無原罪始胎、瑪麗、無玷聖母、修士團信徒、梅家族、黑衣修士、聖靈、方濟會、神聖萬有、使徒、特拉普僧侶……
對瑪麗來說,這些禱詞就像漏水漏個不停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沒完沒了。「不要唸了!」她會尖叫抗議,但唐諾德從不停止,頂多偶爾停下來喘口氣。在她看來,他的行為是對全家人的訓斥,但主要針對篤信天主教的父親。瑪麗崇拜父親;蓋爾文家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如此,即使是生病前的唐諾德也不例外。瑪麗很羨慕父親什麼時候想回家就回家,什麼時候想出門就出門。她想,父親肯定很享受他時時刻刻勤奮工作換來的掌控感。勤奮到足以遁離這一切。
最令瑪麗受不了的,是她的哥哥唯獨挑中了她──並非出於殘忍,反而是出於善意、甚至柔情。她的全名是瑪麗克麗絲汀,所以唐諾德認定她是聖母瑪利亞,神聖的處女,基督的母親。「我才不是!」瑪麗一遍又一遍吶喊。她相信哥哥是在取笑她。這不是她第一次被某個哥哥捉弄。但唐諾德顯然是認真的。他的態度那麼熱切、那麼虔誠,不容懷疑──這只讓瑪麗更加氣憤。他把瑪麗列為禱詞中的聖者之一──就這樣把她拉進他的世界,而那是她最不想待的地方。
瑪麗想到的點子、把這個叫做唐諾德的麻煩解決掉的辦法,是她對怒氣所做的一次正面回應,靈感則來自母親偶爾在電視上看的古裝動作片。這個點子從她說「我們上山去吧」開始。唐諾德同意了;為了神聖的處女,他什麼都願意。瑪麗接著提議在樹枝上搭鞦韆。「帶一根繩子吧。」她說。唐諾德從善如流。最後,到了山頂,瑪麗從許多高大的松樹間挑了一棵,告訴唐諾德她想把他綁在樹上。唐諾德答應了,然後把繩索遞給她。
縱使瑪麗對唐諾德透露她的計畫──把他燒死在樹樁上,就像電影裡對待異端分子那樣──他恐怕也不會反抗。他只顧著禱告。他緊緊抵著樹幹站好,迷失在自己口中滾滾湧出的字串裡,任由瑪麗拿著繩索繞著大樹行走,纏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確定他無法掙脫。唐諾德毫不抵抗。
她告訴自己,他走了以後,沒有人會想念他──也絕不會有人懷疑她。她去找生火的木柴,抱回來一大綑有粗有細的樹枝,丟在他光裸的腳邊。
唐諾德準備好了。如果瑪麗真的是他堅稱的那個人,他根本無法拒絕。他很平靜、從容、溫和親切。
他崇拜她。
不過,這一天,瑪麗只認真到一定程度。她沒帶火柴,無法點火。更重要的是,她和哥哥不同。她是個實際的人,心靈深植於現實世界;就算不為別的,瑪麗也決心證明這一點。不僅向母親證明,也向她自己證明。
於是她終止了計畫。她把唐諾德扔在山上。他困在那裡,置身於蒼蠅和白頭翁花之間,原地禱告了好長一段時間。時間長到瑪麗得以自己一個人靜一靜,但還沒長到他永遠不再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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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這件事,她會設法擠出一個笑容。「瑪格麗特和我哈哈大笑,」她說,「我不確定其他人是不是也會覺得這件事情很好玩。」
二○一七年,一個天朗氣清的冬日下午,距離上山那天已過了四十五年,彷彿有一輩子之久,那個原本叫做瑪麗・蓋爾文的女人把她的休旅車停進一家位於科羅拉多泉的安養機構「松林岬」(Point of the Pines)的停車場,然後走了進去,探望她曾幻想要活活燒死的哥哥。她現在五十多歲了,雙眼依然明亮,但她成年後改了名字:琳賽。這是她一離家就給自己取的名字──一個年輕女孩下定決心為了斬斷過去、成為全新之人所做的努力。
琳賽住在科羅拉多州特柳賴德市(Telluride)郊區,距離此地六小時車程。她自己開公司,專門替企業策劃活動。她跟父親從前一樣勤奮,馬不停蹄地在自己的住家,還有她替大多數客戶辦活動的丹佛市,以及她為了照顧唐諾德與其他家人而來的科羅拉多泉之間來回奔波。她的丈夫瑞克在特柳賴德滑雪學校當講師,負責訓練滑雪教練。他們有兩個青春期的孩子,一個在念高中,一個已經上大學。如今才認識琳賽的人,通常很難看穿她藏在沉著自信和隨和笑容底下的內心世界。經過多年練習,她已能高明地假裝一切正常,儘管真相恰恰相反。唯有偶爾脫口說出一兩句辛辣而犀利的評語,才會透露一點蛛絲馬跡──某件陰暗而永遠不變的事,在表層底下隱隱沸騰。
唐諾德正在一樓休息室等著她。他的穿著隨意,皺巴巴的牛津襯衫沒有塞進褲頭,底下是一條褲管稍長的工作短褲。她的大哥如今七十多歲,外表格外搶眼。他的兩鬢花白,下巴有一道溝,眉毛又黑又濃。倘若他的聲音不是那麼溫柔、走路姿態不是那麼僵硬,他便足以在幫派電影裡軋上一角了。「服用托拉靈導致的拖沓步伐,還有一點殘留在他的走路姿態中。」安養中心經理克里斯・普拉杜(Kriss Prado)說道。唐諾德現在服用氯氮平(clozapine;此為學名,商品名為可致律錠[Clozaril®]);這是醫師萬不得已才會開立的精神病藥物,藥效很強,但出現極端副作用的風險也很高──心肌炎、白血球過低,甚至癲癇。和思覺失調症對抗五十年的後果之一,就是治病的藥物遲早變得跟疾病本身一樣傷身體。
唐諾德一看見妹妹立刻起身,準備出門。一般來說,琳賽來看他的時候,都是載他去拜訪其他家人。不過這一次,琳賽帶著溫暖笑容,表示他們今天哪兒也不去──她是來看他過得好不好,順便和他的醫師聊聊。唐諾德微微一笑,重新坐了下來。除了她,沒有別的家人會來看他。
琳賽花了數十年嘗試理解她的童年,就許多方面來看,此事仍未竟全功。截至目前為止,她只知道,儘管經過長達一世紀的研究,破解思覺失調症的入門鑰匙依舊成謎。這項疾病呈現出各種症狀:幻覺、妄想、幻聽、有如行屍走肉的木僵狀態。還有其他特定病徵,例如無法掌握最基本的語言交流。精神科醫師提過「思考連結鬆散」(loosening of association)和「解組性思考」(disorganized thinking)。但他們很難向琳賽解釋,為什麼唐諾德有時會像今天這樣開心、甚至滿足,其餘時候則氣餒地央求她開車把他送去位於普維布洛(Pueblo)的州立精神病院;過去五十年來,他在普維布洛入院不下十餘次,還經常表示自己想長住在那裡。她也只能猜想,為什麼當她帶唐納德上超市,他總會買兩瓶All牌洗衣精,高高興興宣稱:「這是我用過最棒的沐浴乳!」或者,為什麼過了將近五十年,他仍會喋喋不休地朗誦那段禱詞:本篤會、耶穌會、聖心修道會……又或者,為什麼幾乎一樣長的時間以來,唐諾德始終堅稱自己是章魚的子嗣。
思覺失調最可怕的一點,或許在於患者可能極端情緒化;這是它和自閉症或阿茲海默症等其他腦部病變最為不同之處,因為後者往往會淡化或消除一個人最鮮明的人格特徵。思覺失調沒有減弱什麼,反而放大了一切;症狀排山倒海而來,震耳欲聾,淹沒了患者,也嚇壞了至親之人──病患身邊的人根本不可能理智以對。對家屬而言,思覺失調基本上是一種感受經驗,彷彿家庭的地基朝著罹病的家庭成員永久地傾斜過去。哪怕只有一個孩子罹患思覺失調症,家庭的內部關係都可能出現翻天覆地的改變。
不過蓋爾文家從來不是正常家庭。在唐諾德率先發病、成為眾人矚目焦點的那幾年,另外五名蓋爾文兄弟的精神狀態也正悄悄地土崩瓦解。
彼得是家中么兒,個性叛逆。他狂躁而暴戾,多年來拒絕一切幫助。
馬修是才華橫溢的陶藝家,他沒有把自己當成披頭四成員保羅・麥卡尼(Paul McCartney)的時候,會認為自己的心情能左右天氣。
喬瑟夫是生病的男孩中個性最溫和、病識感也最強的一個。他能聽到來自另一個時空的聲音,在他聽來,那些聲音跟真的一模一樣。
特立獨行的老二吉姆是唐諾德的死對頭,他會跟唐諾德發生激烈爭執,然後轉過頭傷害家中最沒有反抗能力的成員──尤其是兩個妹妹,瑪麗和瑪格麗特。
最後還有布萊恩──完美的布萊恩,家中的搖滾明星。他將最深的恐懼藏在心底,瞞過他們所有人,然後以一起令人費解的暴力行為,徹底改變每個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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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爾文家的十二個孩子剛好跨越整個嬰兒潮。唐諾德生於一九四五年,瑪麗生於一九六五年。他們的世紀是美國人的世紀。他們的父母咪咪和唐在一次大戰不久後出生,相遇於大蕭條時期,在二戰期間結婚,在冷戰時期將孩子們養育成人。在黃金歲月裡,咪咪和唐似乎體現了他們那一代人偉大而美好的特質:勇於冒險、勤奮、負責,而且樂觀(生了十二名子女的人──最後幾個還是在不顧醫師反對的情況下所生──絕對是樂觀主義者)。在逐漸增加家庭成員之際,他們也見證了一波波文化運動來來去去。後來,蓋爾文全家成了人類最複雜疾病的劃時代個案,為文化做出自己的貢獻。
在蓋爾文家六個男孩發病的年代裡,人們對思覺失調所知無幾──且許多理論相互牴觸,導致他們為了追索答案,生命的其餘一切皆相顧失色。他們走過機構化(institutionalization)和電痙攣療法的年代,經歷過心理治療與藥物治療的大辯論,見過研究人員如大海撈針般尋找這項疾病的基因標記,以及外界對疾病本身的起因與根源發展出深刻的歧見。他們的病情沒有太多共通之處:唐諾德、吉姆、布萊恩、喬瑟夫、馬修和彼得各自承受著不同的痛苦,需要不同的治療方法,得到各種變來變去的診斷,過程中引發研究人員對思覺失調的本質產生互相衝突的理論。有些理論對家長特別殘忍;父母往往成為眾矢之的,彷彿他們做過或沒做過的某件事導致了疾病。蓋爾文家的掙扎,就是一段赤裸裸的思覺失調症研究史──醫界數十年來爭論不休,非但無法就疾病成因得出定論,更連這個疾病究竟是什麼都莫衷一是。
就許多層面而言,沒有罹患精神疾病的孩子跟生病的兄弟一樣受苦。出生在有十二個兄弟姊妹的家庭,本來就已經很難活出自我,更別提這是一個人際動態與眾不同的不尋常家庭;在這裡,精神疾病是家中常態,其餘一切都必須從這個立足點出發。對琳賽、姊姊瑪格麗特,以及她們的哥哥約翰、理查、麥可、馬克而言,身為蓋爾文家的一分子意謂著你若非自己發瘋,就是看著自己的家人發瘋──在揮之不去的精神疾病氛圍中長大。縱使他們恰好沒有被妄想、幻覺或偏執所吞噬──沒有以為他們家遭到攻擊,或者中情局正在搜捕他們,又或者床底下有魔鬼──他們也覺得自己身上彷彿攜帶著某種不穩定因素,不知道自己再過多久也會被疾病擊垮。
小妹琳賽的經歷最慘痛;她被丟入危險的境地,被她以為愛她的人直接傷害。小時候,她唯一的心願就是變成另一個人,離開科羅拉多州重新開始,換個新的名字、新的身分,努力抹去一切記憶。只要有機會,她會立刻變成不同的人,永不回頭。
然而此刻,琳賽來到松林岬,探看她一度畏懼的哥哥是否需要檢查心臟、是否簽了他該簽的所有表格、醫師對他的照顧是否足夠。她對還在人世的其他幾位生病的哥哥也是如此。在今天的探訪中,琳賽始終密切關注在走廊上閒晃的唐諾德。她擔心他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她希望他得到最好的待遇。
歷經一切之後,她依然愛他。改變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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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樣的一個家庭,存在的機率似乎不可能估算出來,更別提長期保持原樣直到被人發現的機率了。思覺失調的確切遺傳模式尚未被檢測出來,它的存在宣示了病症自身的跡象,然而卻猶如洞穴牆上轉瞬即逝的光影,難以捉摸。一個多世紀以來,研究人員已得知遺傳是思覺失調症最大的風險因子之一。矛盾的是,思覺失調症似乎並不會從父母直接傳給子女。精神科醫師、神經生物學家和遺傳學家全都相信這種疾病必定存在某種密碼,就在某處,但他們始終抓不到頭緒。然後,出現了蓋爾文家庭;拜大量病例之賜,他們為這項疾病的遺傳過程提供了沒有人想像得到的偉大洞見。確實,研究人員從未接觸過六名兄弟出自同一家庭的個案──六個同父同母、同樣血統的手足,擁有同源的基因。
從一九八○年代起,蓋爾文一家便成了醫學界的研究對象,幫助研究人員尋找理解思覺失調之鑰。科羅拉多大學健康科學中心、美國國家精神健康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簡稱NIMH)以及不只一家大型製藥公司都曾分析他們的遺傳物質。和其他實驗的受試者一樣,他們的參與始終保持機密。但是如今,在將近四十年的研究之後,蓋爾文家的貢獻終於可以公諸於世。他們的基因樣本構成科學研究的基石,協助我們解開這種疾病之謎。藉由分析他們家的基因組成,並與一般大眾的基因樣本進行比對,研究人員即將得到重大進展;思覺失調症的治療、預測,甚至預防,已經出現了曙光。
不久前,蓋爾文家還全然不知自己能做出怎樣的貢獻,他們絲毫不知道自身的處境竟能為某些研究人員激起希望。但他們對科學的貢獻只是自身人生故事的一小部分。故事從他們的父母咪咪和唐開始;他們的婚姻生活原本帶著無限的希望與自信起飛,到頭來卻在悲劇、困惑與絕望中墜落崩壞。
但十二名子女的故事──琳賽、她的姊姊和十個哥哥的故事──略有不同。若說他們的童年是美國夢的哈哈鏡倒影,他們的故事是在鏡像破裂之後才開始的。
這個故事是關於如今已長大成人的孩子試圖破解自身童年之謎──重新拾起父母的夢想碎片,並拼貼出某種新的事物。
它是關於在被大部分世人都認定一無是處的幾個哥哥身上重新發現人性。
它是關於在發生種種能想像得到的最惡劣境遇之後,找到方法,重新理解家庭的意義。
前言
一九七二年
科羅拉多州,科羅拉多泉(Colorado Springs)
一對兄妹一起走出他們的家。他們穿越廚房的玻璃拉門,走進後院。這是一對奇怪的組合。唐諾德・蓋爾文二十七歲,眼窩深陷,剃了個大光頭,下巴炫耀著剛開始蓄的有如《聖經》人物的邋遢鬍子。瑪麗・蓋爾文七歲,只有他半個人高,頂著一頭白金色頭髮和一顆小小圓圓的鼻子。
伍德曼谷(Woodmen Valley)是一片遼闊的森林和農地,依偎在科羅拉多州中部的陡峭山嶺和砂岩台地之間,蓋爾文一家就住在這裡。他們的院子裡瀰漫甜松的味道,既清新又帶有泥土氣息。露台邊,草鵐和冠藍鴉在...
目錄
前言
蓋爾文家庭成員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謝辭
資料來源說明
附註
參考書目
前言
蓋爾文家庭成員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謝辭
資料來源說明
附註
參考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