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救命！」

我想這樣大聲呼叫，但不知道會有誰聽見。

會聽見的只有「那個東西」──正在外面猛力敲著門，並在一片雷雨交加中大喊著我名字的東西。

那個正令我害怕不已的東西。

但不可否認的是，我也愛著那個東西。這份愛和我對它的恐懼不相上下。

阻止我大叫出聲的，是我內心的那份遲疑。

我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希望有人來幫我，抑或是想要一個答案？

我現在……獨自被困在家裡。

在門外等著我的，是「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在敲門。

並以一副對磅礴雷雨視若無睹的氣勢，高喊著我的名字。

我越是安靜，「那個東西」就喊我喊得越大聲。

而我現在，很害怕……

我和「那個東西」之間只隔了一扇木製門板，而且我不知道「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麼。那一扇我以為能用來阻擋危險的木板門，說不定無法因應這種情況。

「那個東西」……是什麼？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那個東西」只是「幻影」，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但幻想的產物怎麼會狂敲門，還大喊我的名字？怎麼會有血有肉，能夠觸碰？

我低頭查看一下自己的手腕，剛才被「那個東西」捏住手腕時留下的紅印還依稀可見。

如果「那個東西」真的只是幻影，怎麼有辦法抓住我的手，還抓得這麼猛？

這已經太離譜……

已經遠遠超出我的想像。

而放任事態發展到這種離譜地步的人，正是我自己。

「Phai！Phai！出來跟我說話啊！快出來！你不是說這次不會再丟下我了嗎？出來啊！」

「那個東西」正大力敲著門，並高呼我的名字，用盡了各種方式，要我開門去見他。

我則是緊閉雙眼、摀住耳朵，試圖穩住自己的呼吸和情緒，竭盡所能地想逼退這些幻覺。

如果那個東西是幻想的產物，那它總會消失的……對吧？

磅！磅！磅！

「Phai！Phai！出來跟我說話啊！」

吆喝聲和敲門聲回答了我的問題。沒有用，「那個東西」沒有消失，依然不顧一切地呼喊著我。

我看不到一絲希望。我是被獨自困在家裡，而且這一帶只有我們這一戶人家。

這個社區已幾近荒廢，就別痴心妄想會有鄰居來救我。

我流下懼怕的淚水，手也瑟瑟發抖著。其實我全身都顫抖不已，即便我一句話都沒說，但我知道，只要一開口，我的聲音一定是發顫的。這份恐怖已經將我整個淹沒，並漫溢而出。

我現在怕得膽戰心驚。

「Phai！Phai！出來啊！我可以解釋的！Phai！」

即便我沉默以對，「那個東西」依然緊迫逼人。我緊咬嘴唇、屏住呼吸，深怕要是有一絲吐息聲，哪怕是一丁點都會被他聽見，那他就會知道我還在這扇門後面。

「救命啊！」

我在心裡大喊。

我憋著氣，此時，不斷湧出的淚水已在兩頰上爬出兩道淚痕。我的手已不再發抖，但那並不是因為我不再害怕、平靜下來，或能夠克制住自己了。

相反地，由於人體在極度恐懼時，所有反應都會停止，那是大腦中樞的潛意識在暗示我們放棄，別再抵抗，什麼都別做了。

因為無論如何……我們都逃不掉的。

我大概是不可能逃離「那個東西」的。

我把頭靠在門板上，深深地吸一口氣，並啜泣了好幾下。

不管怎樣我都擺脫不了「那個東西」，是嗎？我真的得面對他，是嗎？

在那扇門外……

那個東西正使勁敲著門，並瘋狂叫喚我的名字。

「那個東西」無一處不像個人。

但我知道他不是。

他是某種別的東西。

一開始只是起自我的幻想，

幻想越演越烈，變得危機四伏。

我想起那個小男孩。

那個剛離開人世的小男孩。

以及他不斷叨念著的話語。

那些話，在其他人聽來一點都無法理解，卻無時無刻在我腦海中。

要是我沒說再見就丟下他，他會回來──回來取走我的性命。

 

第一章 Klongyao



要讓各位認識「那個東西」，我大概得有個對的開場。

「那個東西」的名字叫做Klong。

我和Klong的故事，要從二十二年前，我五歲時開始說起。

在我失去父親後的第二個月──正確來說，是在車禍中親眼看著父親在我面前離世的兩個月後──關於那起事故，我完全沒有記憶了，不知道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母親事後告訴我，那天她工作很忙，我跟爸爸於是先回家，直到接到醫院的電話，她才知道我和爸爸發生了意外。車輛翻覆，我爸爸當場就喪生，而我則奇蹟似地生還。

再次在病房裡醒來時，我什麼都想不起來，甚至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在車上，也不記得車輛翻覆，還問醫生：「爸爸怎麼樣了？」

醫生摸了摸我的頭，那是我所得到的唯一回答。

媽媽到病房來找我時，我又問了她一次，媽媽搖著頭哭了，並把我抱在懷裡，我當時一頭霧水，不懂爸爸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媽媽要哭著抱我呢？在淚水哭乾了以後，媽媽才對我說：「爸爸不會跟我們一起回家。」

「那爸爸要去哪裡？」我天真地問。

「爸爸會去住另一個家。」媽媽吸了吸鼻子，對我擠出微笑。

「我們不能一起去嗎？」

「可以，但不是現在……現在還不是我們去那裡的時候，讓爸爸先過去。」

我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因為媽媽又哭了。那一刻，我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我不該再問爸爸的事。只要我一問，不論是詢問什麼，媽媽都會哭著回應，而我不想再讓媽媽流淚。

因為爸爸說，我和爸爸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就是媽媽。

「Phai，你要幫忙照顧媽媽喔。」父親曾這樣交代過我。

「好，爸爸，我會幫忙照顧媽媽的。」我也曾如此答應過父親。

即便當時才五歲，我還不大明白死亡這件事，但我也沒再向母親詢問，並努力不對她提起父親的事，一次也沒有。我只知道爸爸去了別的地方，沒辦法再照顧媽媽，所以我得接下爸爸的責任，即便無法做到盡善盡美。

現在回過頭想想，大概是這件事，讓我從五歲開始就表現得像個大人。

當時的我對死亡還不大了解，也就不是很傷心。

你知道嗎？有人說，傻子不會悲傷，我想，話不是這麼說的。應該說，不懂事的人不會悲傷，若我們不明白失去的意義，就不會意識到自己有所喪失。

我們會以為那些事物仍一直存在，只是換了個地方，但仍陪伴著我們，所以我們不有失去的感受，而失去，往往是帶來悲傷的一大原因，不是嗎？

如果不覺得「失去」，也就不會感到「悲傷」。

有時，「不懂事」或是人們口中的「純真」，是一份屬於我們童年的禮物。但這份禮物，會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被不知不覺地揮霍殆盡……

我剛才說到哪？哦，對，因為我不懂事，所以不覺得難過。沒錯，當時的我並沒有很悲傷，但不代表我過得不痛苦。即便不傷心，但我打從心底感到寂寞。

我們家只有三個人，爸爸、媽媽和我，和社會上大部分的家庭沒什麼不同，但和別人家不大一樣的是，我家是媽媽在外工作、賺錢養家，爸爸則在家打理家務、照顧我、接送我上下學，並替媽媽做一些她沒空做的事情。

對我而言，爸爸不只是爸爸，還是我的玩伴。

在幼稚園有朋友陪，回家則有爸爸陪，一旦回到家後爸爸不在了，我自然會感到寂寞。家裡的空間是固定的，當你準備了要給三個人住的房子，到頭來卻只住了兩個人，就會有些空間多出來，讓我們家對兩個人而言，顯得太過寬敞。

人生，就像屋子一樣。

要是原來有三個人的生活，少了一個人，就會有空間多出來。

如果沒有任何東西填補那份空白，那就會成為寂寞流入的開始。

醫生說，我之所以不記得那場車禍的事，大概是因為在意外中頭部遭到撞擊的副作用，我的大腦把那部分的記憶消除了，差不多就是那樣，醫生當時說的，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

但過了第一個夜晚，來到第二個夜晚後，我確定了這不是在開玩笑，爸爸真的死了。即便我對那件事沒有記憶，但不代表我沒看見，我在夢裡看到了……

那陣子我睡不著，正確來說，是不敢入睡。

因為每當我一睡著，總會夢見那個畫面。

我看見自己在翻覆的車裡，頭下腳上的畫面。即便只是夢，但額間的痛覺刺得我淚水直流，像是真實發生一樣。我既迷惘又錯亂，甚至疼痛到忘了哭泣。

我將手往一旁探去，而在那裡，在隔壁的座位上，爸爸也跟我一樣，整個人顛倒過來。他的雙眼圓睜，視線投向好遠好遠的地方，沒有看向我。即便當時的我還太小，不能清楚明白「死亡」的意義，但我一眼就知道，爸爸死了。那一刻，我哭了起來。

我一開始哭，就醒了過來。

我不確定那究竟是幻覺，還是我腦海中真實的記憶。

那段醫生說，已經被我的大腦消除的記憶。

還是說，其實大腦並沒有消除這段記憶，只是將它藏進最深的記憶抽屜裡，好在我熟睡之際，拉出來一再地重複放映。

但當時我還太小，無法分辨或思考這些事，我只知道，只要一睡著，就會看到爸爸很恐怖的模樣，於是嚇得不敢睡覺，成了個怕黑的孩子。

我開始變得內向。

白天的我話變少了，到了晚上更是幾乎一句話也不說。

一開始，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媽媽會來陪我睡覺，但這並沒有讓我好一點，反而讓我更容易作惡夢。身旁有個人，更觸發我聯想到夢裡，爸爸那失去靈魂的軀體倒掛在我身旁的畫面。

媽媽很擔心，就帶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大腦會有這樣的表現很正常，不需要擔心，而我之所以會作惡夢，大概是因為看到怵目驚心的畫面，才會出現恐慌的症狀，過不久我就會變回那個快樂開朗的孩子。

「那我該怎麼做呢？」媽媽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向醫生提問。

「照常過生活就好，要是弟弟哪天又睡不著，再試試看讓他吃藥。」

醫生在回話時，並沒有看著媽媽，而是看向我。即便我不排斥被人這樣盯著看，但醫生的視線還是讓我感到有些壓迫，進而躲到媽媽的手臂後面。

「好的，醫生，非常謝謝你。Phai，跟醫生說再見。」

「再見。」我雙手合十向醫生行禮，而他一點頭回禮，我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往門口直奔而去。

來看醫生並沒有讓我感覺比較好，但當我認識到，如果我的狀況沒有改善，我就得再回來看醫生後，我就下定決心，要用盡一切方法讓自己好起來。

「媽媽……」

媽媽把視線從盤子裡的披薩抬起來，看向我。我們家自從沒有爸爸後，就沒有人做飯了，我們兩人也就得買外面的東西回來吃，有時，媽媽下班回家已經很累，不想再繞去市場，我們就會叫披薩外送。媽媽說，雖然吃披薩不好，但還是有吃到一些青菜，至少比吃炸雞要好。

「Phai，怎麼啦？」

「媽媽，妳覺得爸爸還跟我們在一起嗎？」

媽媽的眉頭皺起來。那不是出自疑惑，而是焦慮的跡象。

「Phai，你是指什麼？」

「幼稚園的朋友說，死掉的人會變成靈魂，回到家裡找家人。媽媽，爸爸會回來嗎？」

「孩子，你怎麼會這麼問呢？」

「我也不知道。」我搖搖頭說：「我只是想知道。」

「Phai……你在家裡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沒有。」我搖搖頭。

我感覺到媽媽的神色有些擔心。我並不是想讓她擔心才這麼問的，只不過是從同學那裡聽說這件事，而因為再也沒辦法在家裡看到爸爸，我感到寂寞，所以自顧自地覺得媽媽大概也一樣寂寞。

我以為，「爸爸的靈魂還跟我們在一起」這樣的想法可以排解媽媽的寂寞。

但事情卻往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

隔天，我下課回家後，媽媽對我說：「我們要搬家了，這間房子太大。」

說這句話的同時，媽媽的手摸著我的頭，視線卻環視著整間屋子，讓我也跟著環顧起這個家。

如果問我說，這間屋子會不會太大？那大概不是能以我這樣一個小孩的認知來判斷的事。我只知道，不管這間房子有多大，我都能到處跑。我從沒想過房子大不大這件事，對此也沒什麼感覺。

當時的我還太小，小到還不會對空間產生依戀的情感。對象換作是人的話倒是有的，但也僅限於父母。現在想想，我已經回想不起當時的朋友、幼稚園老師的名字，也想不起校舍的樣子。當時我的世界只有兩個地方，一是家裡，二是幼稚園，而家裡，指的是爸媽身邊。所以當媽媽說要搬家時，我所做的就和其他小孩沒兩樣──點頭同意。

「我們的新家會比這間屋子小，但住起來也很舒服喔，社區裡就有幼稚園，你可以自己走路上學，附近也有遊樂場，還有游泳池，你終於可以練習游泳囉。」

說到最後那句話時，媽媽的聲音像被什麼給噎住似的，大概是因為答應要教我游泳的人是爸爸，但他現在已經不在我們身邊，所以媽媽在提到這件事時，才會像被檸檬堵住了喉嚨一樣。

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重複剛才的動作，再次點點頭。這回我還搭配一個微笑，我不想看到媽媽難受，不想讓媽媽被檸檬噎著。我看見媽媽的眼角泛著些許淚水，當時還小的我不明白，但如果再大一點，就會知道媽媽在哭。

媽媽把我摟入懷裡，並在當晚開始收東西。

兩天後，我們就開始了在新家的生活。

到達新家的第一天，把東西放在自己房間以後，我就逕自前往遊樂場。當時已經接近傍晚，幾乎所有的遊樂設施都已被其他小朋友占用，只剩下最老舊破爛的鞦韆還有空位。

在那裡，我看見一個小男孩，正獨自靜靜地坐在鞦韆旁。

「哈囉，你怎麼不去跟別人玩啊？」我走上前詢問，但他沒有回話，只是抬起頭，滿臉歡喜地看向我。

我還記得Klong那天的神情。

那是我們倆第一次對上視線。

「我」和「Klong」。

「你看得見我啊？」這個問題很奇怪，但我點頭回應。

「好開心喔。」

他在說這句話時，雙眼閃閃發光。

「已經三天沒有人看見我了，媽媽也看不到我，我一開始還以為媽媽是因為我游泳游到太晚回家，在生我的氣，但已經三天了，她還是一副看不到我的樣子，我覺得很害怕，就跑來遊樂場，看看有沒有人能看得見我。」

他環顧一下遊樂場裡的其他小朋友，然後再次和我對上視線。

「但都沒有人看見我……」他接著垂下視線，語氣有些悲傷。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好向這位新朋友自我介紹。

「呃……我叫Phraphai喔，你可以叫我Phai，我媽媽也這樣叫我。我剛搬來這裡。」

「我叫Klongyao，你可以叫我Klong就好。」他回應我，但言語之間依然流露著憂傷。

我於是試著邀他一起玩：「Klong，你要盪鞦韆嗎？」我伸手要拉他起來，Klong點點頭，也把手伸向我。

但是，他的手居然穿過我的手。

「我碰不到東西，也碰不到人，一開始你看得到我，我還以為能碰得到你呢。」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加難過了。「我到底是怎麼啦？」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問完這句話的他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

「沒事的，Klong。」

即便心裡覺得奇怪，但當時的我並不覺得害怕。大概是因為天真，而且眼前的Klong看起來就像個普通人，那份詭譎也就沒有帶給我任何恐懼。

「但如果碰不到的話，要怎麼一起玩呢？」

我詢問他的意見，Klong安靜了下來，而我也默不作聲。

在憑藉著沉默交流了一會兒後，Klong抬起頭，看向我的雙眼。

「Phai，你是真的看得到我嗎？」

我趕緊對他點點頭，好讓他心裡好受一點。

「那，我可以跟你回家嗎？我不想自己一個人。」

我想……那就是一切的開端。

都是因為我沒有停下來好好想一想。

我立刻就點頭答應了。

只是出於同情，而且想要新朋友。

當時的我完全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

讓我對「Klong」如此懼怕的這一步。

「好啊，來吧。」我對他說。

然後，我們倆就一起往我家的方向走回去。

Klong說，已經三天沒有人看得見他了，是嗎？

就連他媽媽，還有遊樂場的其他人都看不到。

那麼，我媽媽應該也看不到吧？

我是那麼想的。當我帶Klong回家，經過媽媽身邊時，媽媽也沒看見Klong，而我還努力走得像平常一樣，並控制好自己的視線，不轉過頭去跟Klong對到眼，不讓媽媽發現有人跟著我回來。

但實際上，媽媽根本不可能知道，畢竟她只有看見我一個人。

我們倆走上樓，來到我的房間，一進到房間，我就如釋重負地鎖上門，接著，我和Klong都同時喘了口氣。見到這幅景象，我們倆都笑了起來。

「你把我弄得好緊張喔。」Klong說。

「你幹嘛要緊張啊？你自己說沒人看得到你。」我笑著說。

「你先緊張的，我就跟著緊繃起來了啊。」Klong也笑了笑。見他笑了，我的心情也好了許多，至少那看來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我想讓他的表情稍微不再悲傷，希望他臉上能表露出一些其他的情緒。

「欸，我先下去找一下我媽喔。」我對他說。

「為什麼啊？」他問。

「啊？怕我媽會覺得可疑啊，覺得我怎麼一回家就直接回房間。」

「Phai，你只跟你媽媽兩個人住在一起嗎？」

「……嗯。」我點點頭說：「我爸爸去了別的地方。」

「你爸爸死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問。

「你說你爸爸去別的地方時，看起來很難過。」

我也想問他，那他爸爸去哪，但……還是不要吧，

我正準備要下樓，怕媽媽起疑，還是先趕快下去跟媽媽一起吃飯。

「Klong，我等等就回來，先別亂跑喔。」其實就算他跑出去，也不會有人看到他的。我留下這句話，就下樓去跟媽媽吃飯。不知怎地，我記得那天不怎麼餓，吃了半碗飯後就幫媽媽把碗洗好，先回房間。

Klong坐在我床上等我，臉色看起來比一開始在遊樂場見到時要好了許多，至少沒那麼悲傷。我也跟著坐到他旁邊的床上。

「欸，為什麼大家都看不到你？」我問。

Klong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現在只有你看得到我。」

「你餓了嗎？」我問。要是他餓了，我就下去找點東西給他吃。

但Klong搖搖頭，「沒有，我不會餓，也不會想睡覺，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Phai，我好害怕喔，我不知道我怎麼了。」他望著我的眼睛說：「Phai，你別丟下我喔。」

我點點頭，「當然，我不會丟下你的，我們已經是朋友啦。這樣好了，如果不能一起玩的話，我讀書給你聽吧？」說完，我站起身，走向床尾的書櫃，指尖在童話故事書的書背上一本一本點著。

「你會讀書啊？」他問。

我點點頭說：「我很早就開始學習認字，媽媽教我的。」

我從架上拿起《美女與野獸》。

「這本好了。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我讓他看看書的封面。

他搖搖頭，「那個故事是在講什麼？」

「在講一個王子受到詛咒，變成惡魔的故事。」

「惡魔是什麼？」他問。

「惡魔就像是魔鬼，可是我覺得比魔鬼還要恐怖喔。」

因為是不同的詞彙嘛。對小孩子而言，如果有魔鬼那麼恐怖，那就該叫魔鬼；如果是跟鬼一樣可怕，那就要叫鬼。既然都說是「惡魔」了，就一定是不一樣的東西。我把書打開，讓他看裡面的插圖。

「王子好可憐喔……」Klong看著變成惡魔，全身長滿了毛、面目可憎的王子說道。

「但詛咒是有辦法解除的喔。」

「可以解除？要怎麼解除呢？」

我把書翻到最後面。

「靠愛來化解喔。這個漂亮女生叫做貝兒，她愛著惡魔王子，不在乎王子長得有多可怕，這就是真愛，真愛可以解除詛咒，最後王子又變回原來的帥氣模樣，故事就結束了。」

「太好了，謝天謝地。」Klong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

我點點頭，「童話故事都是快樂結局嘛。」

「Phai……你覺得我是不是被詛咒了？」他問。

「你為什麼會覺得自己被詛咒啊？」

「大家突然就看不到我，也摸不到我了。」他接連眨了幾下眼睛，像是在忍住淚水。「我也受到詛咒，變成惡魔了嗎？」

我搖搖頭，「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妖怪。」

「可是我跟原來不一樣了。」Klong爭辯道。

我闔上書本說：「如果你覺得自己被詛咒了，那我們就要一起想辦法破解這個詛咒。」

「要怎麼破解？」他又問。我於是用下巴指了指腿上的書。

「我們要找到真愛，才能解開你的詛咒啊。」我信心滿滿地說。

「會不會很難找？」Klong繼續問下去。

「嗯，就連長得那麼醜的惡魔王子都找得到，我覺得你能找到的。」還是個孩子的我天真地猜測。

「嗯……我喜歡這個故事，你讀給我聽吧。」Klong挪動身子，朝我坐近了點。即便我們觸碰不到彼此的身體，但我能夠感受到，此刻在我的床上，有個人正和我分享這個空間。我把身體往另一邊稍微移動一下，讓他可以坐得舒服點。

「開始囉。很久很久以前……」

我開始對Klong述說童話故事，他聽得很專心，我也講得很投入，不過故事很長，圖片也很多，我們花了許多時間，才翻過一頁又一頁。

最後，我們就這麼睡著了，書本依然攤開在貝兒和惡魔王子跳舞的那一頁。我記得那天我作了個夢，夢見我和Klong在舞會上跑跳、玩鬧著，但舞會上沒有貝兒和王子。

──只有我們倆。

──身著王子衣裳的我們倆。

序章

「救命！」

我想這樣大聲呼叫，但不知道會有誰聽見。

會聽見的只有「那個東西」──正在外面猛力敲著門，並在一片雷雨交加中大喊著我名字的東西。

那個正令我害怕不已的東西。

但不可否認的是，我也愛著那個東西。這份愛和我對它的恐懼不相上下。

阻止我大叫出聲的，是我內心的那份遲疑。

我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希望有人來幫我，抑或是想要一個答案？

我現在……獨自被困在家裡。

在門外等著我的，是「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在敲門。

並以一副對磅礴雷雨視若無睹的氣勢，高喊著我的名字。

我越是安靜，「那個東西」就喊我...

序章

「救命！」
我想這樣大聲呼叫，但不知道會有誰聽見。
會聽見的只有「那個東西」──正在外面猛力敲著門，並在一片雷雨交加中大喊著我名字的東西。
那個正令我害怕不已的東西。
但不可否認的是，我也愛著那個東西。這份愛和我對它的恐懼不相上下。
阻止我大叫出聲的，是我內心的那份遲疑。
我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希望有人來幫我，抑或是想要一個答案？

我現在……獨自被困在家裡。
在門外等著我的，是「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在敲門。
並以一副對磅礴雷雨視若無睹的氣勢，高喊著我的名字。
我越是安靜，「那個東西」就喊我喊得越大聲。
而我現在，很害怕……
我和「那個東西」之間只隔了一扇木製門板，而且我不知道「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麼。那一扇我以為能用來阻擋危險的木板門，說不定無法因應這種情況。

「那個東西」……是什麼？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那個東西」只是「幻影」，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但幻想的產物怎麼會狂敲門，還大喊我的名字？怎麼會有血有肉，能夠觸碰？
我低頭查看一下自己的手腕，剛才被「那個東西」捏住手腕時留下的紅印還依稀可見。
如果「那個東西」真的只是幻影，怎麼有辦法抓住我的手，還抓得這麼猛？

這已經太離譜……
已經遠遠超出我的想像。
而放任事態發展到這種離譜地步的人，正是我自己。

「Phai！Phai！出來跟我說話啊！快出來！你不是說這次不會再丟下我了嗎？出來啊！」

「那個東西」正大力敲著門，並高呼我的名字，用盡了各種方式，要我開門去見他。
我則是緊閉雙眼、摀住耳朵，試圖穩住自己的呼吸和情緒，竭盡所能地想逼退這些幻覺。
如果那個東西是幻想的產物，那它總會消失的……對吧？
磅！磅！磅！
「Phai！Phai！出來跟我說話啊！」
吆喝聲和敲門聲回答了我的問題。沒有用，「那個東西」沒有消失，依然不顧一切地呼喊著我。
我看不到一絲希望。我是被獨自困在家裡，而且這一帶只有我們這一戶人家。
這個社區已幾近荒廢，就別痴心妄想會有鄰居來救我。
我流下懼怕的淚水，手也瑟瑟發抖著。其實我全身都顫抖不已，即便我一句話都沒說，但我知道，只要一開口，我的聲音一定是發顫的。這份恐怖已經將我整個淹沒，並漫溢而出。
我現在怕得膽戰心驚。

「Phai！Phai！出來啊！我可以解釋的！Phai！」
即便我沉默以對，「那個東西」依然緊迫逼人。我緊咬嘴唇、屏住呼吸，深怕要是有一絲吐息聲，哪怕是一丁點都會被他聽見，那他就會知道我還在這扇門後面。

「救命啊！」
我在心裡大喊。
我憋著氣，此時，不斷湧出的淚水已在兩頰上爬出兩道淚痕。我的手已不再發抖，但那並不是因為我不再害怕、平靜下來，或能夠克制住自己了。
相反地，由於人體在極度恐懼時，所有反應都會停止，那是大腦中樞的潛意識在暗示我們放棄，別再抵抗，什麼都別做了。

因為無論如何……我們都逃不掉的。
我大概是不可能逃離「那個東西」的。
我把頭靠在門板上，深深地吸一口氣，並啜泣了好幾下。
不管怎樣我都擺脫不了「那個東西」，是嗎？我真的得面對他，是嗎？

在那扇門外……
那個東西正使勁敲著門，並瘋狂叫喚我的名字。

「那個東西」無一處不像個人。
但我知道他不是。
他是某種別的東西。

一開始只是起自我的幻想，
幻想越演越烈，變得危機四伏。

我想起那個小男孩。
那個剛離開人世的小男孩。
以及他不斷叨念著的話語。
那些話，在其他人聽來一點都無法理解，卻無時無刻在我腦海中。

要是我沒說再見就丟下他，他會回來──回來取走我的性命。

 

第一章 Klongyao


要讓各位認識「那個東西」，我大概得有個對的開場。
「那個東西」的名字叫做Klong。
我和Klong的故事，要從二十二年前，我五歲時開始說起。

在我失去父親後的第二個月──正確來說，是在車禍中親眼看著父親在我面前離世的兩個月後──關於那起事故，我完全沒有記憶了，不知道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母親事後告訴我，那天她工作很忙，我跟爸爸於是先回家，直到接到醫院的電話，她才知道我和爸爸發生了意外。車輛翻覆，我爸爸當場就喪生，而我則奇蹟似地生還。
再次在病房裡醒來時，我什麼都想不起來，甚至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在車上，也不記得車輛翻覆，還問醫生：「爸爸怎麼樣了？」
醫生摸了摸我的頭，那是我所得到的唯一回答。
媽媽到病房來找我時，我又問了她一次，媽媽搖著頭哭了，並把我抱在懷裡，我當時一頭霧水，不懂爸爸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媽媽要哭著抱我呢？在淚水哭乾了以後，媽媽才對我說：「爸爸不會跟我們一起回家。」
「那爸爸要去哪裡？」我天真地問。
「爸爸會去住另一個家。」媽媽吸了吸鼻子，對我擠出微笑。
「我們不能一起去嗎？」
「可以，但不是現在……現在還不是我們去那裡的時候，讓爸爸先過去。」
我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因為媽媽又哭了。那一刻，我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我不該再問爸爸的事。只要我一問，不論是詢問什麼，媽媽都會哭著回應，而我不想再讓媽媽流淚。
因為爸爸說，我和爸爸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就是媽媽。
「Phai，你要幫忙照顧媽媽喔。」父親曾這樣交代過我。
「好，爸爸，我會幫忙照顧媽媽的。」我也曾如此答應過父親。
即便當時才五歲，我還不大明白死亡這件事，但我也沒再向母親詢問，並努力不對她提起父親的事，一次也沒有。我只知道爸爸去了別的地方，沒辦法再照顧媽媽，所以我得接下爸爸的責任，即便無法做到盡善盡美。
現在回過頭想想，大概是這件事，讓我從五歲開始就表現得像個大人。
當時的我對死亡還不大了解，也就不是很傷心。
你知道嗎？有人說，傻子不會悲傷，我想，話不是這麼說的。應該說，不懂事的人不會悲傷，若我們不明白失去的意義，就不會意識到自己有所喪失。
我們會以為那些事物仍一直存在，只是換了個地方，但仍陪伴著我們，所以我們不有失去的感受，而失去，往往是帶來悲傷的一大原因，不是嗎？
如果不覺得「失去」，也就不會感到「悲傷」。
有時，「不懂事」或是人們口中的「純真」，是一份屬於我們童年的禮物。但這份禮物，會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被不知不覺地揮霍殆盡……

我剛才說到哪？哦，對，因為我不懂事，所以不覺得難過。沒錯，當時的我並沒有很悲傷，但不代表我過得不痛苦。即便不傷心，但我打從心底感到寂寞。
我們家只有三個人，爸爸、媽媽和我，和社會上大部分的家庭沒什麼不同，但和別人家不大一樣的是，我家是媽媽在外工作、賺錢養家，爸爸則在家打理家務、照顧我、接送我上下學，並替媽媽做一些她沒空做的事情。
對我而言，爸爸不只是爸爸，還是我的玩伴。
在幼稚園有朋友陪，回家則有爸爸陪，一旦回到家後爸爸不在了，我自然會感到寂寞。家裡的空間是固定的，當你準備了要給三個人住的房子，到頭來卻只住了兩個人，就會有些空間多出來，讓我們家對兩個人而言，顯得太過寬敞。

人生，就像屋子一樣。
要是原來有三個人的生活，少了一個人，就會有空間多出來。
如果沒有任何東西填補那份空白，那就會成為寂寞流入的開始。

醫生說，我之所以不記得那場車禍的事，大概是因為在意外中頭部遭到撞擊的副作用，我的大腦把那部分的記憶消除了，差不多就是那樣，醫生當時說的，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
但過了第一個夜晚，來到第二個夜晚後，我確定了這不是在開玩笑，爸爸真的死了。即便我對那件事沒有記憶，但不代表我沒看見，我在夢裡看到了……

那陣子我睡不著，正確來說，是不敢入睡。
因為每當我一睡著，總會夢見那個畫面。
我看見自己在翻覆的車裡，頭下腳上的畫面。即便只是夢，但額間的痛覺刺得我淚水直流，像是真實發生一樣。我既迷惘又錯亂，甚至疼痛到忘了哭泣。
我將手往一旁探去，而在那裡，在隔壁的座位上，爸爸也跟我一樣，整個人顛倒過來。他的雙眼圓睜，視線投向好遠好遠的地方，沒有看向我。即便當時的我還太小，不能清楚明白「死亡」的意義，但我一眼就知道，爸爸死了。那一刻，我哭了起來。
我一開始哭，就醒了過來。
我不確定那究竟是幻覺，還是我腦海中真實的記憶。
那段醫生說，已經被我的大腦消除的記憶。

還是說，其實大腦並沒有消除這段記憶，只是將它藏進最深的記憶抽屜裡，好在我熟睡之際，拉出來一再地重複放映。
但當時我還太小，無法分辨或思考這些事，我只知道，只要一睡著，就會看到爸爸很恐怖的模樣，於是嚇得不敢睡覺，成了個怕黑的孩子。
我開始變得內向。
白天的我話變少了，到了晚上更是幾乎一句話也不說。
一開始，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媽媽會來陪我睡覺，但這並沒有讓我好一點，反而讓我更容易作惡夢。身旁有個人，更觸發我聯想到夢裡，爸爸那失去靈魂的軀體倒掛在我身旁的畫面。

媽媽很擔心，就帶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大腦會有這樣的表現很正常，不需要擔心，而我之所以會作惡夢，大概是因為看到怵目驚心的畫面，才會出現恐慌的症狀，過不久我就會變回那個快樂開朗的孩子。
「那我該怎麼做呢？」媽媽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向醫生提問。
「照常過生活就好，要是弟弟哪天又睡不著，再試試看讓他吃藥。」
醫生在回話時，並沒有看著媽媽，而是看向我。即便我不排斥被人這樣盯著看，但醫生的視線還是讓我感到有些壓迫，進而躲到媽媽的手臂後面。
「好的，醫生，非常謝謝你。Phai，跟醫生說再見。」
「再見。」我雙手合十向醫生行禮，而他一點頭回禮，我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往門口直奔而去。
來看醫生並沒有讓我感覺比較好，但當我認識到，如果我的狀況沒有改善，我就得再回來看醫生後，我就下定決心，要用盡一切方法讓自己好起來。

「媽媽……」
媽媽把視線從盤子裡的披薩抬起來，看向我。我們家自從沒有爸爸後，就沒有人做飯了，我們兩人也就得買外面的東西回來吃，有時，媽媽下班回家已經很累，不想再繞去市場，我們就會叫披薩外送。媽媽說，雖然吃披薩不好，但還是有吃到一些青菜，至少比吃炸雞要好。
「Phai，怎麼啦？」
「媽媽，妳覺得爸爸還跟我們在一起嗎？」
媽媽的眉頭皺起來。那不是出自疑惑，而是焦慮的跡象。
「Phai，你是指什麼？」
「幼稚園的朋友說，死掉的人會變成靈魂，回到家裡找家人。媽媽，爸爸會回來嗎？」
「孩子，你怎麼會這麼問呢？」
「我也不知道。」我搖搖頭說：「我只是想知道。」
「Phai……你在家裡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沒有。」我搖搖頭。
我感覺到媽媽的神色有些擔心。我並不是想讓她擔心才這麼問的，只不過是從同學那裡聽說這件事，而因為再也沒辦法在家裡看到爸爸，我感到寂寞，所以自顧自地覺得媽媽大概也一樣寂寞。
我以為，「爸爸的靈魂還跟我們在一起」這樣的想法可以排解媽媽的寂寞。
但事情卻往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

隔天，我下課回家後，媽媽對我說：「我們要搬家了，這間房子太大。」
說這句話的同時，媽媽的手摸著我的頭，視線卻環視著整間屋子，讓我也跟著環顧起這個家。
如果問我說，這間屋子會不會太大？那大概不是能以我這樣一個小孩的認知來判斷的事。我只知道，不管這間房子有多大，我都能到處跑。我從沒想過房子大不大這件事，對此也沒什麼感覺。
當時的我還太小，小到還不會對空間產生依戀的情感。對象換作是人的話倒是有的，但也僅限於父母。現在想想，我已經回想不起當時的朋友、幼稚園老師的名字，也想不起校舍的樣子。當時我的世界只有兩個地方，一是家裡，二是幼稚園，而家裡，指的是爸媽身邊。所以當媽媽說要搬家時，我所做的就和其他小孩沒兩樣──點頭同意。
「我們的新家會比這間屋子小，但住起來也很舒服喔，社區裡就有幼稚園，你可以自己走路上學，附近也有遊樂場，還有游泳池，你終於可以練習游泳囉。」
說到最後那句話時，媽媽的聲音像被什麼給噎住似的，大概是因為答應要教我游泳的人是爸爸，但他現在已經不在我們身邊，所以媽媽在提到這件事時，才會像被檸檬堵住了喉嚨一樣。
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重複剛才的動作，再次點點頭。這回我還搭配一個微笑，我不想看到媽媽難受，不想讓媽媽被檸檬噎著。我看見媽媽的眼角泛著些許淚水，當時還小的我不明白，但如果再大一點，就會知道媽媽在哭。
媽媽把我摟入懷裡，並在當晚開始收東西。
兩天後，我們就開始了在新家的生活。

到達新家的第一天，把東西放在自己房間以後，我就逕自前往遊樂場。當時已經接近傍晚，幾乎所有的遊樂設施都已被其他小朋友占用，只剩下最老舊破爛的鞦韆還有空位。
在那裡，我看見一個小男孩，正獨自靜靜地坐在鞦韆旁。
「哈囉，你怎麼不去跟別人玩啊？」我走上前詢問，但他沒有回話，只是抬起頭，滿臉歡喜地看向我。
我還記得Klong那天的神情。
那是我們倆第一次對上視線。
「我」和「Klong」。
「你看得見我啊？」這個問題很奇怪，但我點頭回應。
「好開心喔。」
他在說這句話時，雙眼閃閃發光。
「已經三天沒有人看見我了，媽媽也看不到我，我一開始還以為媽媽是因為我游泳游到太晚回家，在生我的氣，但已經三天了，她還是一副看不到我的樣子，我覺得很害怕，就跑來遊樂場，看看有沒有人能看得見我。」
他環顧一下遊樂場裡的其他小朋友，然後再次和我對上視線。
「但都沒有人看見我……」他接著垂下視線，語氣有些悲傷。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好向這位新朋友自我介紹。
「呃……我叫Phraphai喔，你可以叫我Phai，我媽媽也這樣叫我。我剛搬來這裡。」
「我叫Klongyao，你可以叫我Klong就好。」他回應我，但言語之間依然流露著憂傷。
我於是試著邀他一起玩：「Klong，你要盪鞦韆嗎？」我伸手要拉他起來，Klong點點頭，也把手伸向我。
但是，他的手居然穿過我的手。
「我碰不到東西，也碰不到人，一開始你看得到我，我還以為能碰得到你呢。」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加難過了。「我到底是怎麼啦？」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問完這句話的他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
「沒事的，Klong。」
即便心裡覺得奇怪，但當時的我並不覺得害怕。大概是因為天真，而且眼前的Klong看起來就像個普通人，那份詭譎也就沒有帶給我任何恐懼。
「但如果碰不到的話，要怎麼一起玩呢？」
我詢問他的意見，Klong安靜了下來，而我也默不作聲。
在憑藉著沉默交流了一會兒後，Klong抬起頭，看向我的雙眼。
「Phai，你是真的看得到我嗎？」
我趕緊對他點點頭，好讓他心裡好受一點。
「那，我可以跟你回家嗎？我不想自己一個人。」

我想……那就是一切的開端。
都是因為我沒有停下來好好想一想。
我立刻就點頭答應了。
只是出於同情，而且想要新朋友。
當時的我完全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
讓我對「Klong」如此懼怕的這一步。

「好啊，來吧。」我對他說。
然後，我們倆就一起往我家的方向走回去。
Klong說，已經三天沒有人看得見他了，是嗎？
就連他媽媽，還有遊樂場的其他人都看不到。
那麼，我媽媽應該也看不到吧？
我是那麼想的。當我帶Klong回家，經過媽媽身邊時，媽媽也沒看見Klong，而我還努力走得像平常一樣，並控制好自己的視線，不轉過頭去跟Klong對到眼，不讓媽媽發現有人跟著我回來。
但實際上，媽媽根本不可能知道，畢竟她只有看見我一個人。
我們倆走上樓，來到我的房間，一進到房間，我就如釋重負地鎖上門，接著，我和Klong都同時喘了口氣。見到這幅景象，我們倆都笑了起來。
「你把我弄得好緊張喔。」Klong說。
「你幹嘛要緊張啊？你自己說沒人看得到你。」我笑著說。
「你先緊張的，我就跟著緊繃起來了啊。」Klong也笑了笑。見他笑了，我的心情也好了許多，至少那看來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我想讓他的表情稍微不再悲傷，希望他臉上能表露出一些其他的情緒。
「欸，我先下去找一下我媽喔。」我對他說。
「為什麼啊？」他問。
「啊？怕我媽會覺得可疑啊，覺得我怎麼一回家就直接回房間。」
「Phai，你只跟你媽媽兩個人住在一起嗎？」
「……嗯。」我點點頭說：「我爸爸去了別的地方。」
「你爸爸死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問。
「你說你爸爸去別的地方時，看起來很難過。」
我也想問他，那他爸爸去哪，但……還是不要吧，
我正準備要下樓，怕媽媽起疑，還是先趕快下去跟媽媽一起吃飯。
「Klong，我等等就回來，先別亂跑喔。」其實就算他跑出去，也不會有人看到他的。我留下這句話，就下樓去跟媽媽吃飯。不知怎地，我記得那天不怎麼餓，吃了半碗飯後就幫媽媽把碗洗好，先回房間。
Klong坐在我床上等我，臉色看起來比一開始在遊樂場見到時要好了許多，至少沒那麼悲傷。我也跟著坐到他旁邊的床上。
「欸，為什麼大家都看不到你？」我問。
Klong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現在只有你看得到我。」
「你餓了嗎？」我問。要是他餓了，我就下去找點東西給他吃。
但Klong搖搖頭，「沒有，我不會餓，也不會想睡覺，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Phai，我好害怕喔，我不知道我怎麼了。」他望著我的眼睛說：「Phai，你別丟下我喔。」
我點點頭，「當然，我不會丟下你的，我們已經是朋友啦。這樣好了，如果不能一起玩的話，我讀書給你聽吧？」說完，我站起身，走向床尾的書櫃，指尖在童話故事書的書背上一本一本點著。
「你會讀書啊？」他問。
我點點頭說：「我很早就開始學習認字，媽媽教我的。」
我從架上拿起《美女與野獸》。
「這本好了。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我讓他看看書的封面。
他搖搖頭，「那個故事是在講什麼？」
「在講一個王子受到詛咒，變成惡魔的故事。」
「惡魔是什麼？」他問。
「惡魔就像是魔鬼，可是我覺得比魔鬼還要恐怖喔。」
因為是不同的詞彙嘛。對小孩子而言，如果有魔鬼那麼恐怖，那就該叫魔鬼；如果是跟鬼一樣可怕，那就要叫鬼。既然都說是「惡魔」了，就一定是不一樣的東西。我把書打開，讓他看裡面的插圖。
「王子好可憐喔……」Klong看著變成惡魔，全身長滿了毛、面目可憎的王子說道。
「但詛咒是有辦法解除的喔。」
「可以解除？要怎麼解除呢？」
我把書翻到最後面。
「靠愛來化解喔。這個漂亮女生叫做貝兒，她愛著惡魔王子，不在乎王子長得有多可怕，這就是真愛，真愛可以解除詛咒，最後王子又變回原來的帥氣模樣，故事就結束了。」
「太好了，謝天謝地。」Klong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
我點點頭，「童話故事都是快樂結局嘛。」
「Phai……你覺得我是不是被詛咒了？」他問。
「你為什麼會覺得自己被詛咒啊？」
「大家突然就看不到我，也摸不到我了。」他接連眨了幾下眼睛，像是在忍住淚水。「我也受到詛咒，變成惡魔了嗎？」
我搖搖頭，「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妖怪。」
「可是我跟原來不一樣了。」Klong爭辯道。
我闔上書本說：「如果你覺得自己被詛咒了，那我們就要一起想辦法破解這個詛咒。」
「要怎麼破解？」他又問。我於是用下巴指了指腿上的書。
「我們要找到真愛，才能解開你的詛咒啊。」我信心滿滿地說。
「會不會很難找？」Klong繼續問下去。
「嗯，就連長得那麼醜的惡魔王子都找得到，我覺得你能找到的。」還是個孩子的我天真地猜測。
「嗯……我喜歡這個故事，你讀給我聽吧。」Klong挪動身子，朝我坐近了點。即便我們觸碰不到彼此的身體，但我能夠感受到，此刻在我的床上，有個人正和我分享這個空間。我把身體往另一邊稍微移動一下，讓他可以坐得舒服點。
「開始囉。很久很久以前……」
我開始對Klong述說童話故事，他聽得很專心，我也講得很投入，不過故事很長，圖片也很多，我們花了許多時間，才翻過一頁又一頁。
最後，我們就這麼睡著了，書本依然攤開在貝兒和惡魔王子跳舞的那一頁。我記得那天我作了個夢，夢見我和Klong在舞會上跑跳、玩鬧著，但舞會上沒有貝兒和王子。
──只有我們倆。
──身著王子衣裳的我們倆。

序章

「救命！」
我想這樣大聲呼叫，但不知道會有誰聽見。
會聽見的只有「那個東西」──正在外面猛力敲著門，並在一片雷雨交加中大喊著我名字的東西。
那個正令我害怕不已的東西。
但不可否認的是，我也愛著那個東西。這份愛和我對它的恐懼不相上下。
阻止我大叫出聲的，是我內心的那份遲疑。
我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希望有人來幫我，抑或是想要一個答案？

我現在……獨自被困在家裡。
在門外等著我的，是「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在敲門。
並以一副對磅礴雷雨視若無睹的氣勢，高喊著我的名字。
我越是安靜，「那個東西」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