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蟬》發表五十年紀念
一九六九年夏夜的蟬歌
持續叩擊每個世代
熾熱燎燒,永遠年輕的傳奇
林懷民最驚心動魄的小說之舞
完整而細膩地刻畫了一個世代的思想風貌
那縷蟬歌,夏夜草際螢光一樣地飄忽,在西門町的喧囂中,猶如一條細細的蠶絲,越抽越長,在空間纏纏綿綿,迴繞不休……
──有一年夏天,我遇到一群人……
那年夏天過後,我再也不曾聽見他們,再也不曾聽到蟬聲──
那年夏天,二十二歲的林懷民筆下的年輕人,遊蕩在已經成為台北傳奇的「明星」和「野人」咖啡屋,進行燃燒青春的儀式,也惶然地找尋自己和彼此。那年代的時光如許悠緩漫長,青春的氣息如此濃郁躁烈……蟬歌迴繞不歇,這部台灣現代主義時期的小說集,已成為幾代人傳誦懷想的經典。
*
王德威.紀大偉/撰序‧推薦
◎ 蟬的世界,青春的世界,短促的劫毀,幽長的迴聲。彼時林懷民已經不止於寫蟬鳴,也寫蟬鳴之餘的種種。……如今字跡漫漫,肉身老去,一切不可恃。彷彿之間,我們隱隱約約聽到蟬聲傳來,若有似無,亦近亦遠,知了知了,好了好了。當年的蟬聲,於是有了蟬意。 ──王德威
◎ 閱讀書中諸篇小說,讀者可以發現,後殖民性格、現代性、全球化早在三十年前就銘刻了侷處於小島上的我們。林懷民在那時寫下的小說,除了鄉愁,也提醒我們重讀歷史。 ──紀大偉
◎ 重看少年時的作品,往事忽忽由煙塵中閃現。如果沒有那段文學的歷程,我後來的舞蹈生涯必然大為不同。不管是文學或舞蹈,創作應是生死以赴的志業,而不是邁向飛黃騰達的敲門磚吧。我這樣期待自己,也以此和年輕創作者共勉。 ──林懷民
《蟬》 分為:〈穿紅襯衫的男孩〉、〈虹外虹〉、〈逝者〉、〈蟬〉與〈辭鄉〉五部,五個不同的愛情故事、五個從死寂而平庸生活中尋找真實自我的過程。其中,〈蟬〉是林懷民五十多年前轟動一時的作品,也是奠定林懷民在文壇地位的一部作品。故事描寫幾個大學生在同窗時期的夢想、對未來的憧憬、相處的情誼與不經世事的輕狂。內容敘述年輕人對生與死的困惑,對同性異性情感的懵懂不安,對現實社會不滿的吶喊,還有好朋友死亡帶來的震撼悲傷……等等情節緊湊、充滿張力的校園故事。林懷民鮮活地描寫了六○至七○年代西門町的一群年輕人,儘管時代遞換,書中對年輕人的心理描繪讀來仍絲絲入扣。
年輕人的苦悶藏在內心,原因有許多,諸如社會背景、家庭環境、教育制度、經濟壓力……等等都是。林懷民也曾年輕,他瞭解年輕人在喧囂都市中聽到蟬鳴的悸動、瞭解他們在漆黑的舞廳中撈取墮落的苦悶……所以在這部小說中林懷民描寫諸多抽煙、喝酒、游泳、約會、戲沙、跳舞、同性戀以吞服安眠藥的場景,在這些男女混雜、龍蛇難分的歡樂場合中,作者毫不保留地把那一代年輕人的生活型態公諸於世,既不誇張,也不粉飾。
這是一部台灣同志文學的發軔,也是當代文學中,最早觸及同志問題一九六○年代年輕人物的生命史觀的小說。與今天的年輕世代比較時,除了閱讀的興味外,我們更可貼切的看到各世代的差異和相似之處。
〈穿紅襯衫的男孩〉、〈虹外虹〉、〈逝者〉與〈辭鄉〉同樣描寫年輕人的故事,分別描述與親人、朋友相聚別離的感嘆、追求理想時的心高氣盛與豪情、面對愛情時的羞赧與不安,人物性格強烈而分明,一如舞蹈般華麗而深刻。
作者簡介:
林懷民
1947年生於台灣嘉義。五歲那年,隨父母看電影《紅菱艷》,自此愛上舞蹈。十四歲在《聯合報》副刊發表第一篇小說,展開寫作生涯,是六、七○年代台灣文壇矚目的作家。 政大新聞系畢,留美期間正式開始研習現代舞。1972年,自美國愛荷華大學英文系小說創作班畢業,獲藝術碩士學位。次年創辦雲門舞集,帶動了台灣現代表演藝術的發展。 雲門在台灣譽滿城鄉,應邀至世界各國巡迴演出時,更屢獲佳評,林懷民也成為歐美舞評家筆下「亞洲最重要的編舞家」。1983年,應邀創辦台灣國立藝術學院(現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2000年開始,擔任新舞臺「新舞風」舞展藝術總監,邀請國際傑出的當代舞團來台演出。
林懷民曾獲國內外許多重要獎項:包括國家文藝獎、世界十大傑出青年獎、紐約市政府文化局「終生成就獎」、麥格塞塞獎、霍英東貢獻獎、美國喬伊斯基金會文化藝術獎,香港浸會大學、國立台灣大學文學院、國立政治大學榮譽博士等。2005年,獲《時代》雜誌選為「亞洲英雄人物」。2006年,因他對亞洲文化藝術的卓越貢獻,獲頒美國約翰‧洛克斐勒三世獎。2008年,獲法國文化部頒授騎士勳章,肯定他卓越的藝術成就。 以他為主題的專輯影片包括《亞洲名人錄》(NHK)、《踊舞‧踏歌 雲門30》(公視)、《台灣人物誌──林懷民》(Discovery頻道)以及《人間行腳──林懷民的故事》(倫敦Poorhouse)等,陸續於世界各國電視台播出。2006年,應邀為當代最受矚目的超級芭蕾舞星西薇‧姬蘭編作獨舞,於倫敦沙德勒之井劇院首演。林懷民已發表的舞作包括《白蛇傳》、《薪傳》、《紅樓夢》、《九歌》、《流浪者之歌》及「行草三部曲」、《風‧影》等七十餘齣;文字創作結集則包括《說舞》、《擦肩而過》、《雲門舞集與我》、《跟雲門去流浪》等,及譯作《摩訶婆羅達》。小說集《蟬》是他廿二歲的作品。
章節試閱
〈蟬〉
「五五六四八九?」
「對。五五六四八九。」莊世桓從郭景平手裡接過那枚握得汗濕的銅板。
「咚!」錢掉下去了。五-五-六,四-八-九。
「嗚--,嗚--,嗚--」
「講話中,」他掛上聽筒。
「等一下再打吧--別忘了,如果真的是她媽媽來接,就說找陶之青,就說你是她同學,要向她借筆記。」
「已經放假了,沒有人會問她借筆記的。」
「她媽媽才不管這些。就說你要準備補考。」
「去你的!你去補考好了。你自己打!」
「不行。她媽媽認得我的聲音,這樣她就不好出來了。她那個媽媽專接電話,陶之青說,電話剛好在牌桌旁邊。」
莊世桓把一塊錢挖出來,再投進去。這回,電話爽快地拉直喉嚨窮吼。「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
「噹!」錢落到底--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冒出來,沙沙啞啞,剛睡醒似的:「喂?找誰?」
「陶公館嗎?請陶之青小姐說話。」
「等一下,」聲音揚高了:「三姐!電話!」話筒被重重甩下,震得耳朵嗡嗡響。莊世桓把話筒移開點,一縷鋼琴的叮噹還是茫茫斷斷傳過來,聽不出是什麼曲子。郭景平一手插腰,一手撐在牆上,睜睜望他。「是她弟弟,去叫了。」
「哦!」臉上的笑立時濃了一層。
「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嗯?」
「是就好啦。來了你就知道。怪有味道的一個女孩。」
一百里外,有人在喊:「三姐!電話!」
鋼琴止了。咚咚咚,有人下樓--有人拿起話筒:「陶之青。那位?」夜闌人靜時的簷滴,一字一個清脆,直打在人心版上。「喂?那位?」
莊世桓揚揚眉,點點頭,郭景平搶過話筒。
「是我!鍋子!哈哈!想不到吧!」要是那個陶之青的母親真的在一旁打牌,一定也聽見了。
莊世桓站到一旁。有人要上樓,他又退了點,乾脆靠在壁上。郭景平對著話筒,哇啦啦地,又是請,又是求,又是恫嚇;空著的那隻手,全是動作,全是表情。櫃臺後邊,有一張日本娃娃樣圓臉的老闆娘,淨拿好玩的眼光往他們看。
大一那年,莊世桓第一回跟同學到明星,老闆娘就在櫃臺後那麼正襟危坐,朝著老顧客微笑。人來人往,像這種打電話的場面,她一定見多了。他可是第一次扮演這種角色。反正剛考完大考,剛送走吳哲,剛由監牢放出的犯人似的,又倦又累,又不甘心在房裡待下來。四處晃,想想喝杯咖啡也不會死;反正今天晚上鐵睡不好。誰知一進明星,就遇上這個郭景平,被他拖下來打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陶公館?我的天!這個傢伙是叫郭景平嗎?莊世桓實在記不清。只見過他一回。那回拖著吳哲參加的舞會裡,這個姓郭的穿了粉底藍直條的襯衫,像條熱帶魚。他們說他是畫畫的。畫畫的人大概有這種特權作怪吧。留長髮,花襯衫,說話哇啦啦。
「Okay,講通了。」郭景平掛上電話。拍拍手,笑嘻嘻地拖著莊世桓往樓上跑。
「你沒事吧?不要走。等等我們喝酒去。」
「等一等,我把我的咖啡帶過來。」
郭景平的桌上還有兩個人。他介紹,男的是朱友白,女的叫劉渝苓,短短的頭髮捧著白白的圓臉。
「這是莊立恒。」 「是莊世桓。」
女孩子笑起來,笑裂了嘴,嘴裡有塊口香糖。閉了口,嚼兩下,問:「陶之青來嗎?」
「她不敢不來。我叫她叫個計程車。」
「算了吧!」朱友白說。方臉,濃眉,黑框眼鏡,短短的平頭,興致很好的樣子。說著,點了一根菸。
郭景平從朱的菸盒抽出一根,問他要不要。莊搖搖頭。他擦了根火柴,為自己點了。深深一吸,拿開菸,煙由鼻孔、嘴巴蓬蓬冒出。
「九點四十了,」劉渝苓說,嚼嚼口香糖:「陶之青最好快來,明星十點鐘打烊。」忽然笑起來,倚在沙發靠背上,笑得雙眼瞇成一條線,別過頭,問朱友白:「記不記得那次,我們在三樓聊天,聊得忘記時間,想起來時,已經十點五十,趕下樓來,二樓一團黑,那個胖胖的waiter,站在梯口,不聲不響塞給你一張帳單。你嚇得連找錢也不要,拖著我趕快跑。」朱友白點點頭。
劉渝苓低頭吸了幾口檸檬水,嚼著口香糖,又說:「陶之青最好快來。今天我們跟鍋子這種話多屁股長的貨色在一起,十點一到,一定馬上被攆走。」
郭景平吐出一口菸,手一攤:「酒店關門我就走!」
朱友白不以為然地噘噘嘴。莊世桓跟著劉渝苓神經質地笑起來了。望望只剩兩口的咖啡,滿滿一小杯的奶油,拿起奶油全放進去,半杯灰褐,可可一樣的。
「你知道嗎?」郭景平說:「我將來要開家咖啡屋。」
「你準備做的事可真不少,什麼時候又想開黑咖啡館?」劉渝苓說。
「不黑,不黑,」郭說:「亮得像大白天那樣。全部牆壁都用透明白塑膠板圍起來,燈光放在塑膠板後,有許多顏料讓顧客玩,畫他們高興畫的……」
「畫在那裡?」
「塑膠板哪。這樣,整個房間全是色彩了。你要是看別人畫的東西不順眼,就拭掉,畫你自己的,也可以寫你所能想得到的髒話。還有,」郭景平一拍桌子,杯杯碟碟,跳一下,又立穩了。「通宵營業!」
「這種地方,怕只有你這種人去了。」
「瞧著吧,等老子有了錢!」
朱友白「嘩」的一笑,煙曲曲扭扭地游了滿空。
「少蓋了!等你有錢?等到什麼時候?--對了,你最近生意好嗎?」
「馬馬虎虎,反正不怕賣不出去。」
「還在抄胡奇中的?」
郭景平搖搖頭:「抄他的人太多了。現在專畫梵谷。外銷。」
「我的媽喲,」朱叫道:「你也一點一點地點?」
「嗯,並不難,常常一個晚上就可以畫一幅三號的,包你分不出真假。」
「該死!」劉渝苓說,吐出口香糖,丟進菸灰缸:「梵谷要從墳墓裡爬出來,割掉你一隻耳朵來賠。你什麼時候才 認真畫你自己的東西?」
「等我有了錢!」郭景平大言不慚。豎起一根食指,不知還要說什麼。頓了頓,食指縮回來,握成拳頭,一揚眉,說:「唉,陶小姐到了!」
一個瘦瘦的女孩,立在樓梯口,望見他們,一笑,繞過一列檯子,椅子,飄到桌前。長髮留到肩後,髮梢鬆鬆縛著一條淡青的緞帶。寬蕩蕩的淡黃襯衫,灰底細黃紋的短裙下,露出一對小小的膝蓋。不很高,但是因為瘦,也因為臉上的線條十分突出,顯得很挺,很有精神的模樣。
「吳郭魚又在蓋啦?」挑著嘴角,似笑非笑的。
朱友白站起來,讓出位置,劉渝苓拉著陶之青的手,要她坐下。人未坐下,見郭景平不嘖聲,又接上一句:「是不是畫賣得太多,闊得不好意思?不然幹嘛當兵去還要請客?」說著,一昂頭,眼皮一搭,很是佻。
莊世桓彷彿見過她,卻記不起在什麼地方。郭景平光會笑,一支菸夾在指間,燒得只剩個濾嘴。陶之青剛坐下,劉渝苓便拖著她問:「唉呀,那兒買的這麼可愛的一條裙子?」
「別提啦,」陶之青揮揮手:「剛剛要出來,還眼我媽扭了半天。她一定要我換件像樣點的。她說這根本不是裙子,只是一塊布,風一颳就會飄走。」
「陶之青,」郭景平說:「這是莊世恒。」
「莊世桓。」劉渝苓咬著下唇,憋住笑。陶之青笑著點點頭。
莊世桓忽然記起來了!「陶小姐,我想我們見過吧?」
陶之青抬起頭,用手掠開爬到額上的髮,睫毛一掀,眉毛抬得高高,半張嘴,像在說「啊!」的樣子。
「有一回,上個月吧。就在這兒,三樓,妳跟一個朋友,向我借報紙,要看電影廣告。不過,那時妳好像戴著一副眼鏡。」
「哦!我想起來啦。那回你一個人坐在窗口。對不對?」陶之青手肘靠在桌上,撐住臉頰,不住點頭,不住笑:「那天我是戴眼鏡的。我那陣子還沒戴慣這個隱形眼鏡……」
郭景平興奮地往前挪坐一點,急切地問:「跟誰在一塊兒呢?那天。」
陶之青抿抿嘴,下巴一翹:「你管不著!」又偏過頭對劉渝苓說:「妳猜那天我們挑了什麼片子看?向日葵。稀爛的一部片子!破到無以復加……」
郭景平拉住莊世桓:「你記不記得那個男孩子什麼樣子的?」
莊世桓說記不清楚了,似乎穿了件黑色運動衫。
「少洋相了,吳郭魚。」陶之青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是小范--說了半天,你今天晚上到底請我們什麼呢?我來這麼久,開水也不見一杯。」
「就打烊了。我們到新公園喝酒。我跟友白先去買啤酒。」
「去吧,反正我看你非把錢花光,明天是捨不得上火車的。我還要坐一會兒,等一下到公園大門口跟你們碰頭,好嗎?」
「郭子,」劉渝苓說:「我要牛肉乾,帶果汁的那種。」
郭景平說好,拉著朱友白一道下樓。劉渝苓跳起來:「朱友白永遠這麼混。你瞧,又忘了帶摩托車鑰匙。」抓起桌子的鑰匙,追下樓去。
陶之青聳聳肩,朝後一躺,窩在沙發跟牆壁交接的角落;伸手撥亮壁燈,橙黃的光,瀉了一桌。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明星嗎?我喜歡這些小壁燈,這些笨笨的大理石桌面,讓你覺得很安全--我的天,真熱,你叫他們給我一杯冰水好嗎?莊--」
「莊世桓。」莊世桓笑,說著摸摸鼻子。
「怎麼寫的啊?」陶之青問。雙手捧著下巴,偏著頭,眼睛裡有一種奇怪的、認真的神情--會是因為隱形眼鏡的關係嗎...(未完)
〈蟬〉
「五五六四八九?」
「對。五五六四八九。」莊世桓從郭景平手裡接過那枚握得汗濕的銅板。
「咚!」錢掉下去了。五-五-六,四-八-九。
「嗚--,嗚--,嗚--」
「講話中,」他掛上聽筒。
「等一下再打吧--別忘了,如果真的是她媽媽來接,就說找陶之青,就說你是她同學,要向她借筆記。」
「已經放假了,沒有人會問她借筆記的。」
「她媽媽才不管這些。就說你要準備補考。」
「去你的!你去補考好了。你自己打!」
「不行。她媽媽認得我的聲音,這樣她就不好出來了。她那個媽媽專接電話,陶之青說,電話剛好在牌...
推薦序
蟬與蟬蛻──重讀林懷民的《蟬》 /王德威
「明年,如果我們明年再來,還會有蟬嗎?」
「當然有,可是那是另一批新蟬。」
林懷民的中篇小說《蟬》接近尾聲,兩位主人翁陶之青與莊世桓這樣的對話著。那個夏天兩個年青人和他們的朋友一起渡過了一段狂放的日子。留洋還是入伍,愛情還學位,這些當務之急暫且放在一邊。他們群集在明星和野人,喧嘩議論,狂歌縱飲甚至嗑藥,這是披頭四與Joan Baez的盛世,台北摩登的起點。一切躁動不安,沒來由的興奮卻總掩不住一種莫名的感傷。然而就在故事中點,當這群慘綠男女在西門町夜市逛蕩,突然聽到一聲蟬鳴。「遼遠而切近,陌生而熟悉,那麼纖弱,又那麼清晰。」青年莊世桓一陣冷顫,同時又被「一份從未有過的欣奮與幸福之感淹沒了。」
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蟬》寫於一九六九年,宛如為六○年代台北的青春文化作一總結,時移事往,當年的陶之青、莊世桓於今安在?寫完了《蟬》後,林懷民自己不久也退伍出國,開始人生另一段路程。他曾因〈蟬〉〈穿紅襯衫的男孩〉等作,一鳴驚人,但不過幾年,他卻要改弦易轍,另尋藝術生命的寄託。多年後,他以資深舞者的身份重看少作,竟有了「前世煙塵」之感。
這,大概是我們重新體會新版《蟬》的方法之一吧。昨日的蟬,今天的蟬蛻。林懷民回顧來時的文學之路,必有不能己於言者的感慨。年少的輕狂、憂疑、憧憬與徬徨,好像曾經寫不盡、說不完。驀然回首,他卻畢竟看出其中鄭重而輕微的騷動,認真而沒有名目的鬥爭。」他於是能以一種有情卻擔待的眼光,邀請我們一起回顧一個世代的風格,一種寫作的特徵。
青春與死亡這兩個看似不相干的題目,在林懷民的作品中不斷糾纏出現,形成揮之不去的盅惑。〈虹外虹〉裏那個嗜讀海明威的青年,一個下午的碧潭游泳可以演練成一場生死好戲;〈逝者〉裏的哲生因親人與誘惑也惟有在死亡陰影下,才更顯得可觀吧?面對室友的禁色之愛,〈蟬〉裡的莊世桓反應曖昧:「管他去死」。而誰又能比〈穿紅襯衫的男孩〉裡,那熱愛機車、也因此付出生命代價的男孩,更體現了林懷民筆下世代的精神圖像?「一個人總要屬於自己的東西,自己的顏色。」男孩生前如是說。
林懷民的文筆流暢,意象精煉,一下筆就有老手氣派。但嚴格來說,他的作品不多,擱筆又早,因此不免留下可以瑑磨的痕跡。他的敘事者都是個年輕易感,猶缺世故的大男孩;他所要講的故事,也多半與(遲來的)青春啟蒙有關。前述的〈虹外虹〉與〈逝者〉因為有意納入過多事件或理念,故而顯得侷促。相形之下,〈蟬〉正因有了足以揮灑的篇幅,才好讓故事的淚情與感傷渲染開來。至於成於愛荷華寫作班的〈辭鄉〉,如林自述,寫得已「有點學院氣」了。林懷民的青春物語至此戛然而止,可以理解。
蟬的世界,青春的世界,短促的劫毀,幽長的迴聲。然而即在彼時,林懷民已經不止於寫蟬鳴,也寫蟬鳴之餘的種種。〈虹外虹〉裏的青年儘管歷經自以為是的生死試鍊,他必須了解世界未嘗因此稍息,「太陽依舊升起」。〈逝者〉中的哲生前一天還參不破生離死別,第二天起來又要穿衣吃飯了。死亡並不能戰勝青春,但生命本身的物質性卻銷磨了青春所含納的衝動與銳氣。當年的林懷民顯然察覺了這一威脅,但或許正因為年輕,己足以讓我們觸目驚心。我指的不是小說結尾部份,在其中林交待各個角色那個夏天之後的下場。從狂放歸於平淡(出國後,陶之青居然洗盡鉛華,學著唱平劇了!),這是刻意的對比安排,早可料見。但我更有興趣的是小說中段,野人咖啡館狂歡的一幕。咖啡館裡煙霧彌漫,人聲嘈雜。莊世桓心有旁騖,遊目四看,竟盯上一隻空的可樂瓶子,「身上爍著一方模糊的光,立得筆直,黑影覆在四週。他思緒紛亂,舊地又看見那若隱若現的瓶影:「那隻瓶子,突突然然由黑地裏躍出,不動聲色,拿那死魚眼珠般的光茫,冷冰冰地瞪著他……。」
這隻空的可樂瓶子,就那樣冷冰冰的「看著野人裡狂野的男男女女。相對於西門町蟬鳴所帶來的片刻啟悟,這隻空瓶子顯得毫無意義,但它枯寂的「死魚眼珠般」的反射光茫,卻照出了林懷民青春視野裡的洞,一種絕然沒有意義的意義。《蟬》在喧囂涕笑外所帶給我們的震撼,莫此為甚,而議者論台灣現代主義的物象表徵,從虛無到充滿,也不妨由是開始。
林懷民寫作《蟬》的時代是台灣現代主義由盛而衰的階段。王文興、陳映真、水晶、白先勇、施叔青等,多有佳作問世,而較年輕的李昂等正趕勢蹶起。與此同時,鄉土文學已然自成氣候,王禎和、黃春明等以不同筆觸,道使我們正視台灣斯土那邊文化革命,這邊文化復興;美國越戰、法國工運學潮……一股不安的氣勢,似乎一觸即發。而青年林懷民在這許多紛擾中,聽見了幽遠的卻也尖銳的蟬鳴。「纏纏綿綿迴繞心房。」就像小說中的男男女女,他有了莫名的感動,不能不提筆為文。那是林懷民的青春時期,也是台灣戰後的青春時期。有那麼多的不可能,可是也有那麼多的可能……。
三十多年後重看少作,林懷民可曾想到莊世桓與陶之青的那場對話?年復一年,蟬聲不輟,但隔年鳴唱的總是一批新蟬。功成身退,看著自己的文學蟬蛻,他應當是歡喜的吧?
若有似無,亦近亦遠。知了知了,好了好了我想到了《西遊記》末,唐三藏經過了八十一難,正待過凌雲渡,赫然河中漂來浮庭,欺身近看,原來竟是自己的前身。沒有了,〈穿紅襯衫的男孩〉,沒有了〈逝者〉、〈辭鄉〉。有的是〈焚松〉、〈水月〉、〈流浪者之歌〉。字跡漫漫,肉身老去,一切不可恃。彷彿之間,我們卻隱隱約約聽到蟬聲傳來。當年的蟬意,於是有了襌意。
蟬與蟬蛻──重讀林懷民的《蟬》 /王德威
「明年,如果我們明年再來,還會有蟬嗎?」
「當然有,可是那是另一批新蟬。」
林懷民的中篇小說《蟬》接近尾聲,兩位主人翁陶之青與莊世桓這樣的對話著。那個夏天兩個年青人和他們的朋友一起渡過了一段狂放的日子。留洋還是入伍,愛情還學位,這些當務之急暫且放在一邊。他們群集在明星和野人,喧嘩議論,狂歌縱飲甚至嗑藥,這是披頭四與Joan Baez的盛世,台北摩登的起點。一切躁動不安,沒來由的興奮卻總掩不住一種莫名的感傷。然而就在故事中點,當這群慘綠男女在西門町夜市逛蕩,突然聽到...
作者序
【自序】〈前世煙塵〉林懷民《蟬》印刻新版序
去年吧,也許是冬天,在捷運車上,有人向我問起莊士桓的事。
我記名字的能力很差,心想又忘了一個應該記得的人名,愕愕問他:「莊先生現在在那裡工作?」
問話的讀者笑彎了腰。
人在江湖,雲門的雜務不斷,跑的碼頭也多,坐下來發呆憶想的時間很少。寫作的歲月,竟像前世煙塵地忘懷了。
在《蟬》這冊小書裡,〈紅襯衫的男孩〉寫於大四畢業前;最後一篇〈辭鄉〉成於艾荷華小說作班,因此有點學院氣。其餘三篇則是預官十個月的產品。
我被分發到通訊指揮部。在新店,坐辦公桌,其實無事可辦。也許讀多了海明威,上班一週後,我上簽呈請調金門,立刻成為辦公室笑柄。主管說,林少尉,看你還是個大學畢業生,頭腦這麼不清楚。
壯志未酬,我就老老實實坐下來,寫小說。寫到瓶頸,不免溜到碧潭游泳,或搭下班的交通車,到西門町混一個晚上。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再寫。理由很簡單,沒有時間。我再也不曾擁有那樣漫長,無事,而且無聊的時光。
少年時提筆,往往出於不知拿自己怎麼辦的無聊。還未真正介入生活,只能把某些情緒,某些聽來的事情,一點點因為沒有切身經驗所導致的渴望與恐懼,誇張地寫下來。只是一些感覺。
《蟬》出版後,引起很多迴響,我有些吃驚。也許我碰觸到那個時代年輕人的某些苦悶吧。真正讓我訝異的是,三十多年來,總有人問我陶之青是誰;《蟬》曾改編為舞台劇和舞蹈,也有人想拍成電影,電視。青年導演鄭文堂竟然告訴我,他由宜蘭初上台北唸大學,頭一件事就是去拜訪《蟬》裡的人物去過的地方。這本小書曾有仙人掌和大地的版本。十多年來,常常有出版社希望再版。我始終覺得那是前世的作為,沒有太大的意義,甚至有點尷尬。
在商業文化蔚為主流的時代,詩人初安民以十五年的生命專注地主編《聯合文學》,為台灣保住最後一個文學雜誌,也培植了許多位新世代的作家。今年,安民離開聯文自創出版社,對我重提《蟬》的再版。因為感念,因為尊敬,我就鬆了口。答應了,心裡又反悔,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校對少年時的作品,往事忽忽由煙塵中閃現。我看到讀完《看海的日子》的自己坐在政大男宿木床上,掩面哭泣;在街頭抓住公共電話話筒,急促地跟朋友報告剛讀到的《永遠的尹雪艷》。
六十年代,陳映真,白先勇,黃春明,王禎和,王文興,像放煙火般,短短幾年內連續推出傳世的傑作。他們滋潤我,刺激我,鼓舞缺乏信心的我。我想藉這個機會向這幾位兄長輩的作家致意。除了王禎和早逝,他們都還在寫!王文興仍然每天寫三百字。每天。
我也要向葉石濤先生特別致謝。不管我寫得如何離經叛道,或荒腔走板,他始終不把我當小孩,總是以理解的眼光看待我,用他那自嘲式的幽默讓我知曉寂寞,甚至貧困,是作家的本份,而焦慮是突破前必須付出的代價。
如果沒有那段文學的歷程,沒有這些前輩的啟迪,我後來的舞蹈涯必然大為不同,也可能已經早早收攤。
不管是文學或舞蹈,創作應是生死以赴的志業,而不是邁向他種飛黃騰達的敲門磚吧。
我這樣期待自己,也以此和年輕創作者共勉。
二○○二年四月一日
【自序】〈前世煙塵〉林懷民《蟬》印刻新版序
去年吧,也許是冬天,在捷運車上,有人向我問起莊士桓的事。
我記名字的能力很差,心想又忘了一個應該記得的人名,愕愕問他:「莊先生現在在那裡工作?」
問話的讀者笑彎了腰。
人在江湖,雲門的雜務不斷,跑的碼頭也多,坐下來發呆憶想的時間很少。寫作的歲月,竟像前世煙塵地忘懷了。
在《蟬》這冊小書裡,〈紅襯衫的男孩〉寫於大四畢業前;最後一篇〈辭鄉〉成於艾荷華小說作班,因此有點學院氣。其餘三篇則是預官十個月的產品。
我被分發到通訊指揮部。在新店,坐辦公桌,其實無事可...
目錄
序:蟬與蟬蛻 王德威
蟬的全球化 紀大偉
前世煙塵 林懷民
穿紅襯衫的男孩
虹外虹
逝者
蟬(上部)
蟬(下部)
辭鄉
序:蟬與蟬蛻 王德威
蟬的全球化 紀大偉
前世煙塵 林懷民
穿紅襯衫的男孩
虹外虹
逝者
蟬(上部)
蟬(下部)
辭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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