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表面安穩,然而不小心便隨時會落難的時代。
在沒頂於泥沼之前,上天是否垂憐。
「——在那種時候反而不要救他們才是對他們好。」
「我們都要這麼好好告誡自己。」
一名臺灣男子猝死於德國柏林機場,卻意外牽引出複雜的性別、婚姻與金錢關係;同時間在臺北市中心的老舊大樓裡正上演著光怪陸離的鄰里奇譚;為療情傷而出國散心的女子,卻躲不開更龐大的疏離與孤獨;而懷抱移民夢的異鄉客卻發現安身艱難,身心俱疲。各組看似不相干的人物/場景卻隱然有著神祕玄妙的牽連……
《萬福瑪麗亞》由六個短篇一系列人物的重疊與串連,不同的身分/分身演繹一齣齣偶然與必然,宿命與巧合交織宛若奇士勞斯基手筆的機遇之歌,顯微而巨觀地揭示了當代人心靈深處的集體精神困境。
《萬福瑪麗亞》多次出現的一句話是「物傷其類」。也許正因為冬日覆蓋之下的城市裡,我們都沒有名字,所以都成了可以互相憐憫的同類。沒有名字就是這個時代的萬福攸同,瑪麗亞的音節裡聲聲透露出令人處之安然的召喚與眷顧。
——羅仕龍(清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本書獲——
德國柏林市政府文化與歐洲部門特別獎學金創作補助。
臺灣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創作補助。
作者簡介:
鄒永珊
德國國立柏林Weißensee藝術高等學院大師班結業。其創作涉及書寫與製書,於視覺藝術及出版領域皆有發表,展覽或作品收藏見於台灣、德國、義大利、荷蘭、瑞士、英國、美國及加拿大。著有小說《等候室》(2013)、《鐵道共乘旅遊手冊》(2014)、《萬福瑪麗亞》(2022)等,譯介至美、法、荷、德,其中《等候室》法文版於2016年出版。
鄒永珊曾入選文化部第十七屆選送文化相關人才出國駐村及交流計畫,於法國Camac藝術中心、美國聖塔菲藝術學院駐村;2017年受邀至瑞士Château de Lavigny參與國際作家駐村計畫。2017年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補助,2020年獲德國柏林參議院文化與歐洲部特別獎學金,2021年獲德國 NEUSTART KULTUR 獎學金。
章節試閱
〈在你的照撫下我們安然熟睡〉
若為一切眾生常相恭敬愛念者。當於合掌手。
——《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
*
在未開燈的幽暗房間裡,全裸的女人悉心穿起肉色絲襪、又外加一層粗絡網襪,套上過膝緊身亮皮細跟靴,對著梳妝台的鏡子端詳自己。然而身體的細節都融在陰影底,她也不是靠眼睛去看,而是摸著自己的小腹與臀部,像在確認什麼。她的骨架寬大身型嶙峋,雙乳卻沉甸甸的不自然,她從胸側攏著它們捏了捏。還沒能穿上胸罩,她背後突然響起一把有點沙啞的聲音。
「克莉西——」
一個比她嬌小許多的女人直率地開門進來,房間外走道的光線在她背上截出一條線。她側頭回望來人,伸長的脖子中央喉結相當明顯。
小個子的女人拿著手機,語氣有些慌張:「你快來看看這個!」她腳上同形制的高跟靴在地毯上踩出沉悶的響聲,走近了她把手機遞給被喚作克莉西的女人。手機螢幕亮得讓克莉西眼睛刺痛,她瞇起眼等痛覺過去了才又睜開眼。兩個人湊著小螢幕讀著上面的轉貼訊息,是一篇新聞快報。
「一名亞裔男子在本日清晨被發現陳屍於柏林-泰格爾機場的無障礙洗手間裡,經航廈清潔人員通報,航警抵達時男子已無生命跡象……目前死者身分尚待辨識,警方表示將進一步釐清其死因,目前暫已排除與恐怖攻擊有關……」
沒等快報播完,克莉西問道:「所以?幹嘛叫我看這個?」她更為低沉的嗓音直直地掉進地毯,帶著一種不甘願起床寧可與全世界為敵的意氣。
「你果然之前沒看。」
「我手機忘記充電了,開不了機,又沒帶充電器。」
「我就知道,丟三落四。你要是沒我怎麼行。總之再往後看,快點。」小個子女人催促著,克莉西儘管沒興趣還是滑到下一則貼文,是私人拍的照片,顯然晃到了,畫面有點糊,但是足以看清圖片中人的臉。克莉西訝異得嘴都張大了。
「這個人……」
「果然是那個在星期天就算完事也還一直纏著你的亞洲人吧?竟然死了……」
克莉西驚惶地看向小個子的女人:「我的老天!怎麼又給我碰到?」這時反換成小個子女人漫不在乎說著:「對欸,兩年前你也是遇到一個客人馬上風死了,被警察叫去問話。」
「你別說了,我一點都不想回憶起來!」克莉西神經質地回嘴,說完卻馬上軟弱下來,求救地說:「瑪麗,怎麼辦?」
「你跟他的死又沒有關係,怕什麼?又不是死在你身上,不在場事實那麼明顯。那人說不定也是心臟或者哪裡有問題,何況現在天氣這麼冷,太多說不準的因素了。」瑪麗語氣裡有種莫名的篤定與無所謂,克莉西還是顯得相當不安,掐緊了瑪麗的手臂,讓瑪麗扯開她的手。
「很痛啊。」瑪麗揉了揉自己的手臂,接著說:「星期天到現在中間隔了四五天,警察總該先確認他的死因,要是再沒動靜說不定是發現他是自己不小心死的。再怎麼樣,他們來盤查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跟兩年前不會差太多,只是很煩而已……總之先由事務所頂著。就是為了這齣,經理才轉發這個消息過來,讓你有心理準備。他們還得討論該怎麼處理,要你這幾天先放假待在家,哪都別去。」
瑪麗瞄向克莉西光溜溜的上半身,視線特別停留在肋骨那位置,又說:「先把衣服穿起來吧,反正你今天橫豎不必上工了,免換制服了。」克莉西沒聽她的,緊抓著瑪麗的手機狂刷相關消息,然而多是重複零碎的報導,無從知道更多。瑪麗任由她去,走去房門口打開大燈,克莉西皺眉瞇起眼。
「要開燈也講一下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很怕光。」
瑪麗不答腔,只從梳妝台上抓起克莉西的胸罩跟襯衫丟給她,把自己的手機拿回來,不經心地滑了幾下——「想來真是夭壽噢。那兩天到底怎麼回事,你是跟亞洲人犯沖嗎,先是差點被一個站在三岔路口怪裡怪氣的亞洲女人拍到,後來就碰到那個男人,現在他還死了。」
克莉西扣好胸罩,套上襯衫,悻悻道:「你現在講這些什麼意思,幹嘛把所有事情說得好像全是我捅出來的漏子?那個拿相機的女人我原本還不想提她,你怎麼知道她不是在拍你?」
「因為你……」瑪麗看克莉西叉腰對著她。克莉西的襯衫還敞開著,一對比自己的還要豐滿許多的乳房理直氣壯地前挺。瑪麗靜了下來。克莉西見她收聲,哼道:「反正你別再講這些有的沒的了,我可不想因為這些莫須有的麻煩丟了工作,手術之前尤其不能出任何紕漏。」同時她從桌上拿起一排膠囊,摘出兩顆塞進嘴裡配水服下。
盯住克莉西所有行為的瑪麗沒了方才的流裡流氣,陷入長考,過了一會兒凝重問道:「克莉西,你應該沒有被拍到跟那個男人一起吧?」
「……怎麼可能。」克莉西嗤笑一聲,一臉不以為然:「那個女人看起來不會拍照,她的相機上也沒有額外的閃光燈,問她呢她的反應顯得根本搞不清楚狀況,而且她不是之後沒多久、早在那個男人跟我們搭話之前就離開了?」
「我記不得了。」瑪麗咬了咬拇指,又立刻檢查起上面的美甲有沒被自己咬掉,咂嘴「嘖」了一聲。接著她也站到梳妝台前,整理自己身上的緊身皮衣,點數腰包裡的用具是否足夠齊全——她跟克莉西的妝髮與裝束同出一幟,連皮膚都一樣晒成古銅色的,彷彿膚色也是她們制服的統一規格。瑪麗從衣架拿下一件皮草短外套穿上。
「總之,但願只是我多慮了——好了克莉西我要先去上班了,你別亂跑,回家去等我回來再說。」她又從自己的皮包掏出手機充電器,「我充電器借你,你趕快給手機充電,保持開機,我隨時跟你聯絡。至於經理應該沒空打給你,他最近忙著盤下一棟樓,連跟我講話都嫌煩——我走了。」
目送瑪麗出門之後,克莉西給自己的手機插上電,打開來查看裡面的照片。橫向滑動的手指在某個時候停頓下來,她皺著眉考慮什麼,把手機丟到擺在梳妝台上的衣服堆之間。
*
臺北駐柏林代表處負責領務的林祕書一臉愁雲慘霧,因為一上班他就接到德國警方通報今天凌晨在泰格爾機場發現一名死者,查核身分後發現他來自臺灣,於是德國警方來電要求代表處協助聯繫家屬。本來德國警方可以更早通知的,但是中國大使館不知從何得知消息,主動找上警方,表示他們將同德國政府相關部門密切配合,為後續事宜提供積極協助。德國員警通報上去,讓長官琢磨了一陣,回絕了中國大使館的人。這意外的插曲德國警方也不多提,僅是輕描淡寫地說,所以真遺憾哪您的人民發生不幸,事關重大煩請貴單位儘快處理。
警方接著簡短報告,根據入境紀錄,死者是以申根簽證從阿姆斯特丹機場入境的遊客,在荷蘭與德國逗留了三個星期平安無事,卻在十二月二十七日要搭乘前往阿姆斯特丹的班機之際死在柏林泰格爾機場。
根據警方初步相驗,死者身上沒有外傷,也沒有陌生的指紋,看來是起心臟麻痺猝死的意外,比較不尋常的是他身上的證件錢財都在,獨獨不見了手機——他的隨身行李中還有手機充電器,顯示他應當擁有行動電話,詢問了機場清潔人員也沒有發現可疑人物,機場垃圾桶內也沒有棄置的手機,所以德國警方仍然很保留,未向臺北代表處透露進一步資訊,也沒有提供確定死因,只先將護照的身分資料頁影本先寄到林祕書提供的電子郵件信箱。林祕書打開圖檔查看死者資料,這名男性叫李克明。
姓名很一般,不是讓人印象深刻的名字,倒是林祕書看著死者大頭照,總覺得有點印象,卻又想不起是不是真的見過這個人。林祕書定定神,再把資料通篇讀完一遍,不敢怠慢,趕緊向上級報告。由於茲事體大,駐外代表召開了緊急臨時會議,了解案情之餘,並交辦部屬妥善處理這起事件,領務組的林祕書負責聯絡死者在臺灣的家屬,而新聞組的同仁得仔細打點媒體——「低調確實把這件事辦好。」代表這麼指示。
這場臨時會開得非常久,代表處所有人中飯都沒得吃,會後林祕書接著繼續研擬開會前就起草的公文,趕緊將公文定稿寄回臺灣;還沒空喘一口氣,其他同事倒也吃完飯回來辦公室了,方才未被分配到工作的其他組同事又過來關心。
「好可怕呀,我從來沒碰過在外派的時候有人死了。」
「是說怎麼會死在機場管制區的無障礙廁所裡呢,他看起來挺年輕的,身體應該沒怎樣,用不到無障礙設施吧?」
「無障礙廁所比較大啊,要是有行李那裡比較方便——所以林祕書,你知道那人是怎麼死的了嗎?」
林祕書支吾了一下:「德國警方沒有提供詳細的相驗報告,沒證據不好說……」
「是吧,只是在我們轄區死了人總是讓人心情鬱悶,也不知道家屬會不會刁難,然而總歸是要安排他們過來。」
林祕書想要說什麼,然而還沒開口同事又說起在網路上讀到的消息——電視新聞只倉促提及,簡直是無可奉告,社群媒體裡的與臺灣人相關的社團倒是討論得十分熱烈,連中國使館半路攔截的表態都寫到了,不意外又是在嘲諷他們這些駐外人員,真是不曉得那些人是從哪裡變出他們寫出來的這批傳聞。
「該做的我們從來不會遺漏,而我們明明都很低調,勤勤懇懇做事,為什麼總是有國人找茬說我們外派都是在養老毫無建樹。還有中國使館找上德國警方的事我們才聽說,怎麼就有網友知道了?德國警方才不會搞不清楚臺灣中國,我們國人的事哪有交給中國使館來辦的道理。但是社群媒體上面這樣繪聲繪影地傳,我們百口莫辯啊。」
「難不成有網軍在造謠帶風向?」
「噓,這事不好說。」
「誰曉得事情會演變成怎樣呢……」提到他們都不是很清楚那是怎麼運作的系統讓圍在林祕書桌邊的人們一時沉默下來,不一會兒林祕書電話響了,興許是長官又交代了什麼,他應了幾聲掛下電話,向身旁的同事說道:「不好意思,我得先彙整其他資料,明天還要跟臺灣的長官開會。」
「哦,林祕書真的是辛苦你了啊。」
「欸。」林祕書低聲應了下來,若有所思,卻沒再多說。
當天他留在辦公室加班,始終不能專心,電腦螢幕上文字編輯軟體的游標一直停留在同一個位置。不知道幾點了,代表處其他同事似乎都下了班,辦公室變得很靜。林祕書站起來伸了懶腰,轉頭看向窗外,雪又開始下了。他看穿自己映在窗戶的倒影,望著不遠處廣場上的攤位與人群。聖誕節已經過了,趕在年節之前辦貨的劍拔弩張氣氛淡了些,觀光景點人潮儘管仍是密集,他們的步調神色倒是顯得愜意許多。
雖說三天後跨年是許多人狂歡的節日,然而眼前的案件讓林祕書實在沒有慶祝的興致。他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早已涼了,他還是喝完了它,並對著窗低頭用自己的手機查看一些無關緊要的新聞。那來來回回零碎重複的資訊和風言風語乏善可陳,明明他知道網路上瘋傳的死者名字、死因以及德國警方跟中國使館往來的經過根本是捏造的,而他就是無法把那些言論置之不理,奈何又不便出面澄清,心情越來越鬱悶。等到他肩頸痛到幾乎撕裂開,已經兩個小時過去了,他抬頭看向窗外,對面廣場上的攤位都收了,只見少數行人,因為下著溼綿綿的雨,他們並未閒晃或停下拍夜景,而是速速消失到他們要去的地方。
繼續這樣下去也毫無意義,他好歹收拾了東西,離開只剩他一人的辦公室。關燈前他回頭望了望走廊,辦公大樓的鋁合金銀白窗櫺與淺灰色地毯在日光燈下顯得不近人情。
〈在你的照撫下我們安然熟睡〉
若為一切眾生常相恭敬愛念者。當於合掌手。
——《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
*
在未開燈的幽暗房間裡,全裸的女人悉心穿起肉色絲襪、又外加一層粗絡網襪,套上過膝緊身亮皮細跟靴,對著梳妝台的鏡子端詳自己。然而身體的細節都融在陰影底,她也不是靠眼睛去看,而是摸著自己的小腹與臀部,像在確認什麼。她的骨架寬大身型嶙峋,雙乳卻沉甸甸的不自然,她從胸側攏著它們捏了捏。還沒能穿上胸罩,她背後突然響起一把有點沙啞的聲音。
「克莉西——」
一個比她嬌小許多的女人直率...
目錄
【推薦序】物傷其類,萬福攸同/羅仕龍
〈在你的照撫下我們安然熟睡〉
〈你微笑時吐出香膏的芬芳〉
〈請照看眷顧我們〉
〈將我前途照亮〉
〈請你傾聽我虔誠的呼喚〉
〈萬福瑪麗亞〉
【後記】「非場所」裡的正常與不正常,以及「我們」的視線
【推薦序】物傷其類,萬福攸同/羅仕龍
〈在你的照撫下我們安然熟睡〉
〈你微笑時吐出香膏的芬芳〉
〈請照看眷顧我們〉
〈將我前途照亮〉
〈請你傾聽我虔誠的呼喚〉
〈萬福瑪麗亞〉
【後記】「非場所」裡的正常與不正常,以及「我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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