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香驢肉」三段──記錄一種鄉村計劃設計

1

進入冬天，全縣人民興起一陣吃驢肉高潮。

一面街的張世龍以賣燒雞見長，賣了十年，忽然貿易調整，不賣燒雞了，開始賣驢肉。親戚們說，別人都是揚長避短，老張賣驢就是揚短避長，細數一下，因為張家的七姑八姨都賣燒雞，名聲有「衛河燒雞第一家」之稱。張世龍堅持己見，說自有絕招，大家說他是「羊群裡跑出一匹驢駒」。

私下裡，他說雞群裡跑出驢更準確，他還謙虛地說是媳婦出的主意。

後來我知道，張世龍做生意不故步自封，敢創新，這一絕招不亞於驢腿上的那一枚「夜眼」。他先雇來十個人在全縣張貼廣告，每人一天開五十元工錢。對比一下知道這標準不低，因為在工地搞建築頂多這個標準。他要求十個雇工開始在全縣電線杆子、街道兩旁張貼廣告。

三天後，有人用微信發給我看。我開心極了，我後來在縣文聯寫作班上講文學的新鮮性，還作範文。我說，這題材寫得會讓省文學院會裡的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氣得半死，包括我這虛張聲勢的副主席。

多虧了張世龍職業是賣燒雞，賣驢肉。他在廣告先不說賣驢肉，他先說離婚。

2

離婚協議

張世龍，你個小王八蛋，當初你追老娘的時候，你是咋說的？天天說要給我買好車，在道口鎮上買套房，在安陽買套房，要吃香的喝辣的，如今老娘我都嫁給你六年了，哪一件你都沒有兌現。

我跟你說吧，車子啊房子啊我娘家表哥已經幫我搞定啦，帶我吃點我喜歡吃的，你總可以做到吧？夫妻這麼多年了，你也知道我平時喜歡吃驢肉，更喜歡吃驢肉火鍋，可別說我不給你機會。

娘家表哥說道口鎮順河街西邊一百米，有一家叫「百里香」的驢肉火鍋特別好吃，張世龍，你小王八蛋，這是給你最後的機會，不帶我去吃驢肉火鍋明天老娘就和你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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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廣告一貼出來，起了化學反應，大家先是當新聞笑談，有說試試真假。說不定是趙本山導演的一齣戲。

結果，百里香驢肉火鍋馬上熱鬧起來，那一匹匹驢子似乎也活了，有人略懂幽默，來店裡劈頭就問，誰是張世龍？他來過嗎？

站臺的服務員一本正經，答道，來過。

孫百文作為一本土文人，把這事情編到一個公眾號上面，許多人看後都笑，大家都當成了一段相聲來聽，衛河直通天津，說比天津的馬三立都搞笑。本來屬藝術範圍，孫百文偏偏求證說，張世龍的媳婦是他家表妹。

那一次縣文聯組織一個北中原散文家培訓班，要我講寫作方法時，我舉了此例，說是鄉村文字的「欲擒故縱之法」。先離婚，再驢，再廣告。寫作也是這樣，當他人都賣燒雞時，你要賣驢肉。當他人都去寫某一種司空見慣之對象時，你不要去湊熱鬧，要出新，要賣驢。



哼哼錄──豬之語

「人懶豬不胖。」──北中原諺

豬頭，豬頭

作家大都是掛豬頭賣雜碎。掛別人的豬頭賣自己的雜碎。

豬頭不是隨便可做的，生手莫為，調理豬頭需要熟能生巧，清人《調鼎集》記載至少十四種做法，扒豬頭、煮豬頭、糟豬頭、豬頭膏、鍋燒豬頭等。大有豬頭飛舞幻象。

周作人的理想生活就是「早起喝茶看報了，出門趕去吃豬頭」。如果換周樹人，許多商家過後會說：「魯迅吃的是我店的豬頭。」

豬鼻子

中國史書喜歡數字學，有「六畜」、「六牲」之說，順序分別為馬、牛、羊、雞、犬、豬。編排者自己是豬腦子便以為豬笨，把一個豬頭排在最後。豬認為這個順序不公平，豬抗議道，二十世紀戰場排雷靠豬鼻子，人民海關緝毒查毒靠豬鼻子。儘管其他「五畜」、「五牲」的鼻子也很好，若展開論述肯定屬人鼻子最堵，要配備「滴鼻通」消炎水。

河北徐水最有名的是「驢肉火燒」，在「聽荷草堂胡同口」拐彎處有一分店，我每次吃驢肉時都得到了豬知識，徐水沒有發現最早的驢，卻發現了最早的豬，考古發現九千年前馴化的豬骨骼。論證中國家豬和野豬有著共同祖先，皆由原生野豬馴化而來。往事不可追，無論執政黨或在野黨，往上再追溯都是一家人。

我家的豬不是由野豬馴化而來，是我姥爺從北中原高平集會上買來。每年牽來一頭，有豬圈裡一條條麻繩為證，繩索上染著顏色。

姥爺每年養一頭豬，買時是架子豬，家裡叫「豬殼朗」，有時是小豬娃。「豬殼朗」喜歡吃食睡覺沉思，小豬活潑，經常越圈逃逸，跑到村外，去向不明，全家要出動尋找，我多次找過，等到暮晚精疲力竭失望後，才看到牠從村口慢慢晃動，在暮色裡走來。

豬在家裡主要吃食為泔水，涮鍋水搭配紅薯葉、紅薯、豆腐渣、麩皮。我餵豬時喜歡多撒麩皮，我姥姥讓節省著撒，撒多了豬會挑剔，光吃麩皮不喝湯。村裡有一句話「吃得豬狗不如」，是形容伙食質量低下，常被用作比喻。上學時我對炊事班司務長說過一次。結果後悔一個學期。

在鄉村，再聰明的豬哪怕是會背唐詩的一頭豬，下場一樣要殺掉，一年四季，人們只有到春節才能放開吃一次肉。一頭豬在節前被殺，幾家親戚共分。豬肉叫「大肉」，豬肉的不缺席讓鄉村節日才有分量，沒有豬肉的春節只能是和尚們過的「素節」。紅燒肉在村裡學名叫「扣碗」，蒸肉前碗底墊上醃製的雪裡蕻，吃前扣上一個盤子，然後翻過來才可上桌，故名扣碗，蒸成的「扣碗」主要用於待客，其他人陪客時趁機夾上一塊。

肉煮好端上來，姥爺卻躲在外面，他說這豬養了一年啦，他不吃自己養的豬肉。

豬毛以外

「墨豬」一說是學書法時才知，源於「濃墨宰相，淡墨探花」之說，劉墉的字雍容肥厚，被人稱為「墨豬」，染墨的豬，飲墨的豬，我看到綿裡藏針，一般人駕馭不了如此厚度筆墨。後來才看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筆陣圖》早有定論：「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評論家是殺文字豬的屠夫，清楚得很。一眼我能分出誰是豬，誰不是豬。

這樣一推斷，書法史裡染墨的豬很多。譬如，再譬如。

我臨過劉墉的字，也讀劉墉的帖，他源自顏真卿、蘇東坡。有一年別人送我一張劉墉寫藥王像的拓片。我興致一來，在上面題了款。拓片要題款才算「成人」，不然都是「白拓」。在墨豬的後面模仿成了小豬。「淡墨探花」指王文治，吃了墨豬肉再看王文治的字，便愈覺得輕了。從淡到扯淡。

豬肚如華章

小時候，父親讓我學習的手段就是埋頭猛抄成語。

許多成語裡，記著和豬有關的一個叫「遼東之豕」。

那些不抄成語者有的當官，有的發財。譬如朱浮就製造成語，不抄成語。

漢朝武將朱浮，文采斐然，時常引經據典。「親者痛，仇者快」一詞就出自其口。後來彭寵發兵攻打朱浮，朱浮寫信反唇相譏，翻譯成白話是：「你居功自傲，自以為了不起。過去遼東有個小豬生下來頭是白的，當地人以為稀奇，將此進獻皇帝。走到黃河以東地區，見所有的豬都是白頭，十分羞愧地返回遼東。如把您所謂的功勞，放在朝廷上比量一下，不過是遼東的白頭豬而已，有何可驕傲？」後用「遼東之豕」表示孤陋寡聞，少見多怪，自命不凡。

白豬一直在繁衍走動，現在各種領域的「白豬」滿圈。

豹頭鳳尾豬肚。寫文章無「豬肚」不豐厚。這便是一頭墨豬的韻味。肉類裡，除了人肉，只有豬肉才能讓人達到那一種「肉醉」。

豬耳朵

另一個豬成語「牧豕聽經」，是說自學成才。

古時名人多放過豬，近似當下有作為者都「上山下鄉」，當過「知青」。那些先賢即使不放豬，要麼也放過羊。《後漢書．吳祐傳》說他：「年及二十，喪父獨居，家無簷石，而不受贍遺，常牧豕於長垣澤中，行吟經書。」吳祐和我有鄉土傳承聯繫，我對吳祐親切是他和豬穿越長垣的草澤，我二十歲左右也在長垣草澤間謀生，騎一輛舊自行車穿梭鄉間，胡同裡會有一頭豬受驚闖出，拱翻自行車。

由於十二生肖的密切，許多人名字裡都鑲嵌有豬的影子，以求吉祥，戰國大力士朱亥，河南開封人；秦二世胡亥；魏晉有管亥，黃巾軍大將；漢武帝小名劉彘。大豬小豬他們都是豬，唐代乾脆有叫李豬兒，豬兒一怒之下，最後把安綠山殺了。名字和豬有關者都不可輕視，在現實裡要當大象對待。有的人外貌像豬卻有老鼠的心計。

豬在哪一個朝代最幸福？我對比一下幸福指數，當屬魏晉最佳，豬和人平等。《世說新語》裡載：「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竹林七賢裡，阮籍、阮咸爺倆皆善飲，這一次除了阮氏同宗共飲外，另外擠進來一群豬，像上好的眉批。人畜興旺，好不快活。

到宋代豬開始犯賤，一頭豬一千文，宋朝一匹馬價在二十五貫到五十貫之間，一匹馬可買二十五至五十頭豬。豬肉賤。

豬到明代進入低谷，「朱」、「豬」同性質，明武宗禁止民間養豬，違者充軍，對豬而言不知是喜是憂，整體豬量下降，安全感上升。歷代官方都有忌諱，都想要用塑料葉子把膿瘡遮掩，讓人譽以桃花。

除了意識形態之外，戰爭也傷害豬。

《中國養豬史》資料顯示，戰爭對豬事業發展影響最大。太平天國、義和團、鴉片戰爭。諸如此類，對滿清打擊大，對豬業打擊也很大，豬頭在中國大地暈頭轉向。近代史上日本侵華戰爭重創中國養豬業，抗日戰爭爆發，以我處的河南省為例，河南省在一九三七年家畜數三百一十八點七萬頭，一九四五年家畜數二百一十萬頭，戰爭結束後，減少一百零八點七萬頭，減少比率百分之三十四點一。動盪不安的還有一方不能平靜的豬圈。

一九四二年北中原人民成群結隊逃荒西行，要到西安，有的人家除了行囊，還抱著雞牽著一頭豬上路，那是一種慌張時刻的寄託。可以肯定結果，那一頭豬最後不會到達西安。

豬雜碎

豬年來臨前，參加一個迎豬年的活動，我給一位京城女收藏家寫一幅「真水無香」，她長得像豬寶寶，我沒要錢她過意不去，從古玩城贈我一本上世紀五十年代版本《養豬印譜》，郭沫若題名，三位上海篆刻名家治印。看不出章料材質，卻看印文頗有意思，諸如「以養豬為榮，以養豬為樂」、「一噸豬肉可換五噸鋼」、「人懶豬不胖」，都是豬格言。

相比之下，我給她寫的可是「真水無香」啊。

又想想，從豬到珠，珠圓玉潤，兩者都是一樣的錦繡文字。

豬蹄

我十歲時，孟崗鎮上豬蹄價格一直為：前蹄小，五分一個；後蹄大，一毛一個。

二十世紀以後到現在，道口城東有一家十三香豬蹄，一天僅煮一鍋，賣完收攤，去鄭州的長途車捎的多是豬蹄。道口一部分人民懷鄉靠豬蹄不靠燒雞。一車豬香。

依照十二生肖順序，羊猴雞狗豬，商城報記者馬波羅年年約我稿子，他鼓勵我說，若不配合就停報。我心想，該停那一天我不說也得停。他狗年讓畫狗咬人，他豬年讓畫豬任宰。畫好豬我落款，詩人的天性或叫毛病，是喜歡捅馬蜂窩。

這次寫一個關於豬的寓言。

一廚師問一頭豬，你死後想做成什麼菜？糖醋排骨、紅燒肉、蘇東坡肘子、水煮肉片，還是四喜丸子什麼的？豬在猶豫。廚師說：民主社會嘛暢所欲言，隨便說沒有關係的。豬說：其實我不想死。廚師說：你看你，一開始就跑題了吧？

馬波羅把握不好，揣摩一下，警惕地問我：馮老師，你老人家不是要砸我的吃飯場子吧？

豬的哈欠

馬波羅說你寫個輕鬆的，譬如豬打哈欠之類的，像央視裡那些心靈雞湯。

我說都是乾貨不熱雞湯。譬如去年我在北中原鄉村「紮根人民」期間，在高平鎮上遇到一個智慧的小姑娘，她媽說孩子缺心眼。我問咋缺心眼？她媽講述後，我馬上說你家這孩子將來是一名詩人，你乾脆讓她以後跟我學詩吧。

她媽說，那不是不開竅，死心眼嗎？

那一天，老師讓家長輔導作業，課本上看圖答題，畫面有唐僧、沙僧、孫悟空、豬八戒四位站著。下面文字問：查一查上面一共有幾個人？

孩子查來查去答成兩個人。她媽大怒，說，你睜大眼睛再看看，上面明明是站四個人嘛！

小姑娘指著孫悟空和豬八戒，說，這兩個不是人。

豬尾巴

主治流口水。它是接受世界的天線，證明屬豬的人都聰慧豐富。

趙匡胤屬豬，秋瑾屬豬，瞿秋白屬豬，蔣介石屬豬。現實裡，豬無意識形態之別。豬屬中性。豬永遠屬人民大眾。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近豬者哼哼。生活裡面，能否吃上肉最關鍵。

今年的商會在火鍋店舉辦，我參加「砥礪前行，改革開放四十週年商會座談」，舉箸間，一位小姐先出場，露出一雙小虎牙對我展示最新服裝，袖口上繡有兩個紅色的「肥」字，小虎牙再優雅地轉身，貓步之後，我看到背後兩個大字「哼哼」。

她說這倆字今年最流行。豬年生孩兒都是豬寶寶。滾瓜溜圓。

望著她那一雙小虎牙，我忽然一陣悵惘。

二○一九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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