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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克利，英國，一八九五年六月

艾兒希．肯登坐在臥室的床邊，閱讀她最不可能擁有的一張紙。

紙上都是摺痕，一條縱紋，三條橫紋，摺痕隨著反覆翻摺的次數增加，而變得越發模糊。紙上潦草模糊的文字是紅色的——理智造像師的代表色，而創造並寫下此咒語的制咒師早已亡故。她很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名制咒師是誰，也許不知道比較好。此刻她正在竭力翻譯著這位制咒師遺體的一部分。

她從教區牧師那裡借來的拉丁文詞典又破又舊，書脊部分都裂了開來。艾兒希已經查閱完幾行文字，並證實了自己先前的猜測正確，但她希望能對此魔咒有更徹底且全面的了解。

這無疑是個法師級魔咒，而且是某種遺忘咒語，專門竊取回憶。它能竊取一個人長期的記憶，但極限到底有多久，艾兒希並不確定，即使她已經研讀到紙頁最後的一個單詞——被翻譯成數年——她仍然不知道答案。所謂的「數年」，概念相當模稜兩可，也許這魔咒並沒有艾兒希原本想的那麼厲害，特別是在看見奧格登從碼頭之變、祕密被艾兒希發現等衝突事件中，看似大致恢復正常之後，艾兒希就更加懷疑它的法力。奧格登曾長達十年受控於某個靈性造像師之手，被逼無奈參與數起犯罪。艾兒希也同樣被利用，幕後主使人誆騙她，讓她以為她在用破咒能力做好事；然而事實完全相反，她其實是助紂為虐。不幸中的萬幸，他們兩人並未真正動手殺人。只是在不知不覺間造成了如此多的死亡，仍然令他們內疚萬分。

幕後主使殺害了數名造像師、竊取他們的藝譜集，艾兒希眼前的這頁魔咒便是出自其中一本。也因此，留它在身邊十分危險，但艾兒希就是狠不下心將其扔掉。這頁魔咒價值連城，但她不能出售，也不能拿出來使用……

她嘆了口氣，將紙頁摺好並仔細地塞回衣服內，然後又深吸一口氣以驅散焦慮。

艾兒希實在難以接受，那個笑容可掬、精神抖擻的莉莉．默頓法師，居然會做出這些可怕的事。那個年長造像師甚至連說話都像是歌唱般地悅耳，對每個人也是和顏悅色。她是否有其他同夥？而那些同夥，是否跟亞伯．奈許一樣清楚所有的陰謀內情？默頓法師不太可能憑一己之力同時操控那麼多人。她現在已經找到新棋子來取代奧格登了嗎？她會不會想盡辦法，再迷惑奧格登為她效力？

自從艾兒希幫她的老闆破除默頓法師植入在他胸口的控制魔咒，事發至今已過一個星期，奧格登終於可以不再受制於靈性魔咒的奴役。現在……她總期盼著默頓能跑去自首，期盼警方去上門逮住她，期盼巴克斯……期盼他什麼呢？艾兒希像揮開惱人的蒼蠅，連忙甩掉這個念頭。現在要操心的事已經夠多了，不能再加上這個高壯又真誠的男人。

不過什麼事也沒發生。莉莉．默頓目前按兵不動，並未再犯案。這樣也好，只可惜無從將她繩之以法。奧格登五天前向政府匿名密告，箭頭直指默頓，但報紙至今隻字未提。長舌的萊特姊妹甚至連提都沒提到此事。艾兒希只能斷定，這次的密告肯定被人一笑置之、無視掉了。

默頓法師對世人展現的形象，一直是個笑容滿面、和藹可親的年長女士，遊走於各大貴族世家的晚宴之間，吸收優秀的年輕女子進入靈性宗派學府。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是一連串事件的幕後主使人。這代表奧格登和艾兒希必須親自出馬，了結此事。

只是……他們兩人都不知該從何處著手。

若要舉報默頓法師，他們的祕密身分就不可能不被抖出。艾兒希和奧格登，一個是破咒師，一個是法師級理智造像師，兩人都未登記造冊。如果暴露身分，艾兒希或許可能只落得一個終身監禁或勞動苦力，但奧格登……只有死路一條。

艾兒希站起身，走到窗戶邊掃視著布魯克利小鎮，看到幾個路人經過。一切正常，沒看到有人鬼祟地逗留，也沒有殺手或執法人員。她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調整了下衣服和頭髮後便步出房間，下樓朝午餐的香味走去。

埃米琳正把一盤松雞胡蘿蔔派放到奧格登面前，奧格登屈肘撐在餐桌上，腦袋倚著拳頭，眼鏡低低掛在鼻梁上，正在翻閱檢視帳本。他抬眼看向走近餐桌的艾兒希，搖搖頭。看來他也一無所獲。艾兒希看著埃米琳準備的豐盛午餐，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吃得下。這位年輕女僕烤的派餅，在去年有著極大的進步。

埃米琳轉身，眉開眼笑地說：「噢，艾兒希，有妳的電報喔。」

見埃米琳在圍裙口袋裡翻找，艾兒希心跳頓時加快。埃米琳拿出一個小信封，信封泛著灰色調。艾兒希的胃猛然一縮。兜帽人的任務來信一直都是灰紙、灰信封，而他們給她的指令——默頓給她的指令，那些命令全部出自於默頓——通常是夾帶於她的私人物品中。他們在信裡會寫明指派給她的任務，並說明該任務可以如何幫助窮人，而現在證明那些全是謊言。

但是，這不可能……她不可能再收到這種信才對。以前那些信都是奧格登親筆所寫，而他現在已自由、不再受控於魔咒。默頓法師當然不會冒險與艾兒希親自聯絡，以免留下證據。所以之前就算艾兒希沒有一讀完兜帽人的信便銷毀，那些信也只會證實艾兒希是自願參與犯罪，更何況，信中的字跡對奧格登十分不利。

艾兒希擠出一個微笑向埃米琳道謝，接過信封，坐下來拆信。埃米琳則繼續動手切派。艾兒希感覺到奧格登的目光正盯著她，不過事實證明電報與默頓法師無關。電報的字跡出自郵政局長之手，信息則是來自巴克斯．凱爾西。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名字，胸口不禁一緊。

我想盡快與妳見面，有事商談。我們能約個時間嗎？

艾兒希緊抿雙唇，連忙摺好電報塞到大腿下方。她最後一次見巴克斯——如今要叫他凱爾西法師了——是在他從藝譜集魔咒製造出的水泥牢籠裡被救出後，他來到奧格登的病房探病。

當時救他出來的警員們被那古怪場景搞得莫名其妙，所幸奧格登運用理智魔咒，阻止並反轉真相獵人的心智，因此奧格登、艾兒希和凱爾西法師才得以洗脫嫌疑。

艾兒希打從心底想見巴克斯，與他說說話、散散步……但也害怕見他。默頓必定——最起碼——已經在懷疑艾兒希知道了所有的真相，而巴克斯就是默頓的最新目標。如果將巴克斯牽扯進來，與他們一起設法將默頓送進監牢，那他很可能會再次成為默頓的目標。最好是讓巴克斯這個擁有葡萄牙血統的造像師置身事外。更安全的做法，是他立刻搭船回巴貝多島，儘管艾兒希必須忍受相隔一座海洋的思念之苦。

「艾兒希？」奧格登出聲呼喊，等著她把派餅傳給他。

埃米琳笑笑地說：「不會是凱爾西先生寫來的吧？」

艾兒希的耳根開始發燙。「是凱爾西法師，埃米琳。」

「好，好。」她在暗示她的朋友，巴克斯現在的社會地位遠高於她，但埃米琳壓根沒把這些放在心上，繼續追問：「所以是不是啊？」

她本想撒謊，但瞥了奧格登一眼後，便硬生生嚥下已到嘴邊的謊話。她和奧格登之間已有太多的謊言，無論是有意或無意。他需要知道真正的答案。

「是的。」艾兒希回答，只見奧格登的肩膀微微放鬆。「他想在臨走前過來拜訪一下。」

埃米琳一臉沮喪。「他還是要離開嗎？」

艾兒希挺直身軀接過熱氣騰騰的派餅，回答：「他當然會離開。他來英國全是為了晉升測試，現在他已順利晉升為法師，目的既然達成，就沒必要留在這裡了。」

艾兒希的目光鎖定在從派餅流出來的肉汁，餘光瞥見奧格登對埃米琳搖了搖頭。奧格登阻止埃米琳繼續追問，是出於對艾兒希的了解？還是因為他讀出了她的念頭？理智魔法作用於人的理智層面，讀腦術、心靈感應、撫平或激發情緒……但如果奧格登有對她制咒，她應該能感應到對不對？破咒師的法力包含了感測魔咒的存在。破咒師能看見物理魔咒，感受到理智魔咒，聽到靈性魔咒，嗅聞到時間魔咒。她上個星期簡直如坐針氈，一直等著奧格登對她制咒的感受出現。但什麼也沒發生。若不是奧格登克制住了，不再窺探她的心思，不然就是他十分擅長隱藏自己的法力，而過去十年來，他隱藏得很好。

無論如何，艾兒希就是無法停止自己不斷竄生的懷疑。巴克斯最好盡快離開，這不只是為了他的人身安全，也因為他牽過她的手。因為她已開始直呼他的名字。

因為她吻過他的臉頰，而那份觸感至今仍殘存在她唇上。

艾兒希放任他走得太近了。只要再靠近一些，他就會發現她身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缺點，看見那個不值得被愛、多餘的她。阿弗烈德就是看到那樣不堪的她，才拋棄她離去；她的父母、手足也是。現在長年控制奧格登的靈性魔咒已被破除，所以奧格登很快也會看見她令人厭惡的那一面。

「噢，艾兒希。」埃米琳說著，並朝她伸手過去。「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好奇而已。」

艾兒希猛然回過神，打起精神並擠出一抹微笑。「沒事，埃米琳，我沒事。我只是想到最後一期的小說期刊，那個男爵看起來真的沒希望了。」

埃米琳點點頭，好像相信了她的話，但艾兒希不太確定。「到最後只有一人活下來。噢，期刊應該這兩天就會寄來了！」埃米琳抓來茶杯倒滿茶，遞給奧格登。奧格登一如往常地加了一大堆的糖和鮮奶油。

艾兒希其實已忘記小說期刊的出刊日。又到出刊的日子了？

她拿起叉子往派餅進攻。派餅聞起來好香，她的胃口頓時大開。叉子叉進酥脆的派皮裡，埃米琳烤得實在太完美了。艾兒希都快想不起來上次自己一人做派餅是何時的事……也許是去年夏天？那時埃米琳扭傷了腳踝。當時她做的派味道尚可，但色香味遠遠不及眼前這塊。

艾兒希塞了一口進嘴巴。肉餡相當燙舌，但其中的奶油風味撫平了她緊繃的神經。她細細咀嚼著，微笑地稱讚：「埃米琳，妳太厲害了，這簡直——」

大門傳來一個響亮結實的敲門聲。

她嚇得叉子差點掉下來。大腿下的電報突然變得如灰燼般灼人。難道巴克斯指的是今天？

也許電報昨天就已經送達，但埃米琳忘記拿給她了？她再度全身緊繃起來，肌肉和骨頭吱嘎作響。她連忙整理頭髮。他可以加入他們共進午餐。如此一來，她就能乘機平復無限遐想的思緒……

埃米琳正要坐下，聞聲頓住說：「我去開門。」她隨即快步走出去，去前屋的工作室應門。艾兒希看不到她，不過仍然停下手上的動作，安靜聆聽——接著全身一凜。

彷彿有羽毛輕拂過肌膚，她感應到了一個理智魔咒的生成，但那個符文並非朝她而來。沒錯，奧格登已經躺靠在椅背上，將全副注意力投向到前屋。餐桌距離大門仍有一段距離，他真的能讀到來訪者的思緒？又或者，他拋出去的是另一種魔咒？四大宗派魔法裡，艾兒希最不熟悉的就是理智宗派的魔咒，畢竟沒有夠多的機會練習，她難以正確辨識出來。

「他們在說什麼？」艾兒希輕聲問，但奧格登正全神貫注，並沒聽到她的問話。於是她站起身將餐巾丟到桌上，決定自己去找答案。有可能是來送貨的，把預訂的鑿子等工具送來；艾兒希昨天已把奧格登完成的作品全部出貨，所以不可能是上門收貨的。

艾兒希一走進工作室，埃米琳便轉頭看向她，眼裡淨是惶恐不安。只見兩名警察站在門口，深藍色制服的鈕釦精準確實地扣到下巴處。

「是她嗎？」個子較高的警察問埃米琳，但女僕並沒有回答。

艾兒希感覺心臟已跳到喉嚨裡，一時說不出話來。「請問有什麼事嗎？為什麼把我們的女僕嚇成這樣？」

「妳是艾兒希．肯登？」另一個警察問。

一陣涼意竄上艾兒希的手臂，但她強自鎮定。「我是。」

兩名警察交換了一個眼神，伸腳踏進屋裡。艾兒希這才發現門外還有其他執法人員。個子較高的警察拿起一副手銬。「妳因非法使用未登記造冊的破咒魔法而被逮捕。如果不想引來更多的注意，請配合地跟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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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克利，英國，一八九五年六月

艾兒希．肯登坐在臥室的床邊，閱讀她最不可能擁有的一張紙。

紙上都是摺痕，一條縱紋，三條橫紋，摺痕隨著反覆翻摺的次數增加，而變得越發模糊。紙上潦草模糊的文字是紅色的——理智造像師的代表色，而創造並寫下此咒語的制咒師早已亡故。她很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這名制咒師是誰，也許不知道比較好。此刻她正在竭力翻譯著這位制咒師遺體的一部分。

她從教區牧師那裡借來的拉丁文詞典又破又舊，書脊部分都裂了開來。艾兒希已經查閱完幾行文字，並證實了自己先前的猜測正確，但她希望能對此魔咒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