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中天過後
——在二十一世紀談艾略特(代序)
如非要考香港大學入學試 (Matriculation Examination) 英國文學科,認識艾略特的時間大概會推遲兩三年。
一九六六年,由中五理科升上中六文科,即當年稱為大學預科低班 (Lower Six) 的級別。大學預科,是準備考香港大學入學試的預備課程,肄業時間為兩年;唸完低班,升讀高班 (Upper Six),結業時參加港大入學試。
港大入學試的英國文學科範圍,包括斯威夫特 (Jonathan Swift) 的《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蒲柏 (Alexander Pope) 的《青絲刧》 (The Rape of the Lock)、約翰遜 (Samuel Johnson) 的《阿比西尼亞王子拉瑟勒斯傳》(The History of Rasselas, Prince of Abissinia)、濟慈 (John Keats) 的長短詩作、珍•奧斯汀 (Jane Austen) 的《愛瑪》(Emma)、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 的《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 ……。這樣的一張書單,在一個剛唸完中五的學生眼中,可敬而又可畏。可敬,是因為書單中的作家都傑出;可畏,是因為所讀全是原著。
升上中六之前,由於學校除了中文、中史,全部以英語授課,自中一到中五,唸英語課程時也讀了不少名家作品;不過自中一到中三所讀都是簡易版 (simplified version);中四、中五讀節略版 (abridged version)。 中五那年,讀阿瑟•柯南•道爾 (Arthur Conan Doyle) 的節略版《巴斯克維爾家族的凶犬》 (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藉傳真度較高的文字感受駭怖,同時看神探福爾摩斯大顯神通,已經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但是,從節略版的高度被彈射至上述原著的霄漢,則是叧一回事了,就像翾翻於桑樹顛的麻雀剎那間置身於三千尺的高空。——三千尺的高空還不算太壞;在三千尺的高空迴翔軒翥間,我們還要飛入遠高於三千尺的莽蕩天風中跌撞顛躓——猝不及防間直接讀莎士比亞的《李爾王》 (King Lear) 和米爾頓的《失樂園》(Paradise Lost)。以未開竅的童蒙心靈讀《李爾王》和《失樂園》原著是怎樣的一種經驗,我在《解讀〈哈姆雷特〉——莎士比亞原著漢譯及詳注》的序言裏已經談過; 現在既然再談米爾頓,不妨補充幾句。
港大入學試英國文學科課程要我們讀的,是《失樂園》第一、二卷。《失樂園》長一萬〇五百五十行,共十二卷。十二卷之中,如要選出最精彩的四卷,第一、二卷肯定會入選;要選出全詩最精彩的一卷——是一卷,不是四卷,第一卷也大有可能勝出。由於這緣故,讀者可以想像,一個霎時間得睹文學高天的少年,讀到下列文字時會有甚麽樣的感覺:
Him the Almighty Power
Hurled headlong flaming from th’ ethereal sky
With hideous ruin and combustion down
To bottomless perdition, there to dwell
In adamantine chains and penal fire,
Who durst defy th’ Omnipotent to arms.
Nine times the space that measures day and night
To mortal men, he with his horrid crew
Lay vanquished, rolling in the fiery gulf
Confounded though immortal.
(Paradise Lost, Book 1, ll. 44-53)
他呀,全能的
偉力把他擲出蒼冥,挾熊熊
烈焰怖然覆滅,燃燒着直墜
無底的淪喪,在淪喪中幽囚,
被金剛之鏈捆綁,被罰火焚燒;
敢挑戰全能之神的,下場也如此。
在凡人眼中一晝一夜的九倍
時間,他與手下慘傷的行伍
潰敗後躺着,火淵中輾轉反側;
雖不是凡軀,卻也惶愕莫名。
(《失樂園》,卷一,四四—五三行)
這十行寫撒旦煽動一大批墮落天使在天國造反失敗後,被全能之神擲落地獄;語語是史詩的當行本色,以雷霆萬釣之勢與歐洲史詩之父的《伊利昂紀》呼應。
下面一節:
On a sudden open fly
With impetuous recoil and jarring sound
Th’ infernal doors, and on their hinges grate
Harsh thunder, that the lowest bottom shook
Of Erebus. She opened, but to shut
Excelled her power; the gates wide open stood,
That with extended wings a bannered host
Under spread ensigns marching might pass through
With horse and chariots ranked in loose array;
So wide they stood, and like a furnace mouth
Cast forth redounding smoke and ruddy flame.
Before their eyes in sudden view appear
The secrets of the hoary deep, a dark
Illimitable ocean without bound,
Without dimension; where length, breadth, and highth,
And time and place are lost; where eldest Night
And Chaos, ancestors of Nature, hold
Eternal anarchy, amidst the noise
Of endless wars, and by confusion stand.
(Paradise Lost, Book 2, ll. 879-97)
剎那間,地獄的兩扇巨門砰然
打開,挾萬鈞之勢後衝,嘎嘎發出
刺耳的巨響,門軸磨擦間,隆然響起
沙啞的雷霆,玄冥最深的底層
也為之震動。巨門,她能夠打開,卻欠缺
足夠力量去關上;巨門豁然洞開,
足以讓旗幟浩蕩的軍隊展開陣容,
在旌旄下向前邁進;戰馬和戰車
疏闊地並列而去,也會有空間通過;
門扇相距就這樣廣闊,像熔爐之口,
抛射出洶湧澎湃的濃烟和彤彤火焰。
在他們眼前,猝不及防間,突然出現
蒼蒼深淵的神秘方域,一個黑暗
而又無邊無際的海洋,沒有界限,
沒有維度;在那裏,長度、寬度、高度、
和時間、空間不知所終;在那裏,混沌
和太古的黑夜──大自然的兩個遠祖──
在無盡傾軋的巨響中掌持永恒的混亂
狀態,藉着恍惚淆紊而兀然矗立。
(《失樂園》,卷二,八七九—九七行)
寫掌管地獄之門的罪惡轉動鑰匙, 打開地獄之門後出現在撒旦眼前的景象;從中可以得睹米爾頓鮮有倫比的想像幅度。米爾頓寫地獄之門開啟的剎那,像但丁寫天堂一樣,通過了阿波羅給詩人的最大考驗。
剛升中六的少年讀了上述文字,彷彿目睹兩顆從未見過的負等星,芒角四射間挾藍色的炯焰掠過天域;當時所受的震撼,五十多年後的今日記憶猶新。當時,那個在啟蒙階段的小子,驚佩駭愕間曾經讚嘆:「啊,英國文學竟有這樣的世界!」
初讀《失樂園》,還未學會像日後那樣,直接看眾多專家所寫的評論;考大學入學試之前,主要看指導學生應考的「天書」。當時所看的「天書」叫《君王札記及導讀》(Monarch Notes and Study Guides) 。這套叢書由專家編寫,莎士比亞、米爾頓、華茲華斯、蒲柏、斯威夫特、約翰遜、奧斯汀、濟慈、狄更斯……「盡入其彀」。每冊導讀厚約百多頁,對學子有很大的啟蒙作用。有關《失樂園》的一冊,摘錄了多位名家的評論;每段約佔半頁至一頁的篇幅。翻閱評論摘錄時,發覺幾乎所有名家對《失樂園》都高度讚賞,讓初識米爾頓的預科生知道,《失樂園》是怎樣的一部偉著;可是看到 “T. S. Eliot” 這個名字時,卻大感意外……
“T. S. Eliot”,當然是本書的主角艾略特了。這位詩人兼評論家於一九六五年一月四日去世,熟悉世界詩壇的人大概都知道。不過一九六五年的我,對世界詩壇的情況仍處於茫昩階段;結果一九六六年翻閱《君王札記及導讀》時,才首次看到 “T. S. Eliot” 這個名字。在導讀中,艾略特如果像其他名家一樣,對米爾頓讚賞有加,或褒多貶少,大概仍不會引起我的注意;因為那時候在我的認知世界裏,艾略特仍然是個陌生人。但是,在芸芸名家中, “T. S. Eliot” 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對米爾頓貶得一文不值;貶得凌厲,貶得徹底,是百分之百的大貶、狂貶,沒有半分微褒。當時,我這個童蒙剛開始涉獵英國文學原著,對米爾頓,對《失樂園》沒有半點「話語權」;看了艾略特「擊殺」米爾頓的文字, 只覺得難以置信,也大為震驚:「T. S. Eliot 對米爾頓和《失樂園》的看法,怎麽跟我的印象一百八十度相反呢?」不過在震驚的同時,我斷然斥逐了艾略特偏頗之論;因為米爾頓僅憑上引《失樂園》卷一和卷二的兩段文字,就在我心中的戰場輕易擊退了艾略特凌厲狠辣的攻勢;換言之,我完全沒有受艾略特煽惑,對米爾頓的看法沒有動搖分毫。初看T. S. Eliot石破天驚之論,還不知道這位倒米論者是何許人;到看完正文再看編者的按語,才知道艾略特的斤兩。在艾略特貶米文字之下所加的按語中,編者說:T. S. Eliot大貶米爾頓,是因為他要取米爾頓之位而代之。——甚麽?取米爾頓之位而代之?在英國詩壇,米爾頓的地位僅次於莎士比亞;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敢覬覦英國詩壇的第二把交椅!這時,我才依稀覺察到T. S. Eliot的分量。所謂「依稀」,是因為當時對艾略特仍沒有具體認識。
一九六八年進港大,「依稀」變成了「具體」:第一次走進英文系的會議室,發覺牆上只掛着一幅特大肖像;一看,是兩年前在《失樂園》導讀中大貶米爾頓的「陌生人」。這麽大的一個會議室,為甚麽只有艾略特而沒有莎士比亞、米爾頓或葉慈呢?在港大唸書時沒有打聽過;後來在英文與比較文學系任教,也沒有想到要查個「水落石出」;因此幾十年後的今天,仍不知原因何在;大概因為上世紀四十到六十年代是「艾略特時代」,英文系的教授和講師都被艾略特磁場籠罩而視之為大偶像吧?至於「艾略特時代」是甚麽樣的時代,本書有詳細交代,在這裏暫且不表。
長話短說,認識艾略特後,想起他那段極富煽惑力的貶米文字摘錄;於是追讀他的評論,追讀的興趣遠逺超過看其他評論家名篇的意欲。
要說明如何追讀艾略特的評論,先得介紹一下港大英文系的課程和授課方式。上世紀六十年代,港大英文系的英國文學課程有多種,其中包括專卷、斷代卷、專題卷。我在英文系的那一屆,學生修完八卷課程,考試及格,即可畢業,獲文學士學位。至於拿一級榮譽、二級榮譽(甲)、二級榮譽(乙)、三級榮譽還是及格級別,就要看學生平時的表現和畢業試的成績了。英國作家之中,只有喬叟 (Geoffrey Chaucer)、莎士比亞 (William Shakespeare)、米爾頓 (John Milton) 三位祖師∕大師能享專卷的殊榮,就像杜甫在中文系一樣。也就是說,三位祖師或大師各佔八分之一的天下。如果港大英文系學士課程是一家五星級酒店,則三位詩人就各佔酒店的一整層了。——地位不可謂不特殊。至於斷代卷(如「十八世紀英國文學」、「十九世紀英國文學」、「二十世紀英國文學」) 和專題卷(如「浪漫派詩人」), 每卷由多位作家組成,等於多人同住五星級酒店的一層,每人只分得一個房間。以擁擠的「二十世紀英國文學」這一層為例,住客包括蕭伯納 (Bernard Shaw, 1856-1950)、約瑟夫•康拉德 (Joseph Conrad, 1857-1924)、威廉•巴特勒•葉慈 (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9)、E. M. 佛斯特 (E. M. Forster, 1879-1970) 、維珍尼亞•吳爾夫 (Virginia Woolf, 1882-1941) 、詹姆斯•卓伊斯 (James Joyce, 1882-1941) 、 D. H. 勞倫斯 (D. H. Lawrence, 1885-1930) 、艾茲拉•龐德 (Ezra Pound, 1885-1972) 、T. S. 艾略特 (T. S. Eliot, 1888-1965) 、W. H. 奧登 (W. H. Auden, 1907-1973) ……。「十八世紀英國文學」這一層呢,住着喬納森•斯威夫特 (Jonathan Swift, 1667-1745)、亞歷山大•蒲柏 (Alexander Pope, 1688-1744)、詹姆斯•湯普森 (James Thomson, 1700-1748)、塞繆爾•約翰遜 (Samuel Johnson, 1709-1784)、威廉•科林斯 (William Collins, 1721-1759)、威廉•庫柏 (William Cowper, 1731-1800)……。「浪漫派詩人」這一層,則有威廉•布雷克 (William Blake, 1757-1827)、威廉•華茲華斯 (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塞繆爾•泰勒•科爾里奇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喬治•戈頓•拜倫 (George Gordon Byron, 1788-1824)、珀西•比什•雪萊 (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約翰•濟慈 (John Keats, 1795-1821)……。這些作家的作品,每學期在不同的時間由不同的老師講授。有時候,一位老師講授的範圍可以超過一位作家。考試時,由於每卷只須答三題,學生不必對全部作家深入研究;試前決定精讀哪幾位,溫習範圍就可以縮窄。不過,當時懷着對英國文學的孺慕,如無時間衝突,老師講授的作家即使不屬於自己選讀的考卷,我也會出席聽課。不過老師講課的時間不多,每位作家只「分得」數講,聽課所得畢竟有限。因此聽完老師講課後總會到圖書館借參考書,看看權威評論家對有關作家如何評價。比如說,上完莎士比亞《亨利五世》 (Henry V) 的課,從陸佑堂的講室出來,走完二三十級樓梯,進入圖書館英國文學藏書的一層,就會有許多莎學名家等我到來向他們請教。大學三年,接觸過的評論家極多。但如果有人問我:「你跟哪一位評論家的關係最密切呢?」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艾略特。」為甚麽是艾略特呢?因為聽完老師講課後,我總會自忖:「對於這位作家,艾略特會怎樣看呢?」於是,老師講完約翰•德恩 (John Donne) 的課,我雖然知道英語評論界有哪些德恩專家,但首先要請教的,並不是這些專家,而是艾略特。聽完布雷克、華茲華斯……雪萊、濟慈的課,同樣會請布雷克專家、華茲華斯專家……雪萊專家、濟慈專家「稍候」,先看艾略特如何評價這幾位浪漫派詩人。一句話,無論老師講哪一位作家,下課後我都會先聽艾略特就該位作家發表的意見。如果艾略特對某位作家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我就會若有所失。
大學三年,何以對評論家艾略特「情有獨鍾」呢?原因有五。第一,除了個別例外, 艾略特的英文寫得十分漂亮;當時,看艾略特的英文是一大享受,一如看塞繆爾•約翰遜的英文那樣。有些讀者也許會說:「既然是英語世界的評論家了,英文自然寫得漂亮嘛!」我的回答是:「未必。英語世界像漢語世界一樣,思路糾纏不清、句法拖沓冗贅、文字詰屈聱牙的評論家多的是。」第二,艾略特對任何作家、任何問題都有自己的見解;至於其見解是對是錯,我這個本科生,當時仍未能準確判斷,儘管他惡評米爾頓時在我心中留下了負面印象。第三,無論就哪一位作家、哪一個問題,也無論處於正方或反方,他都會辯才無礙;辯論完畢,他都會勝出。第四,他的論點不管是甚麽,都說得比人巧,說得比人妙;即使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或老生常談,經他用自己的文字一說,就變得警策難忘。 第五,他有罕見的大信心,發表甚麽議論,都像教皇或宗教的創始人那樣發表諭旨、綸音,對自己的正確絕不懷疑。這一因素,也許是最重要的因素。人類史上各教派的教主,都是以這種大信心居高臨下,以泰山壓卵的威勢震懾、征服百萬、千萬、萬萬信眾的;並且叫他們着魔,無條件相信宣佈諭旨、綸音的凡軀是先知,是神的代理人;叫他們願意無條件為教主赴湯蹈火。當時,我與艾略特的關係並不是教徒與教主的關係,因為即使唸大學預科低班,我已經不同意他對米爾頓的看法;何況進了大學後,我也有一般大學生的逆反心理,不會輕易為權威震懾?不過艾略特說話時充滿大信心,倒常常叫我覺得,他相信自己永遠正確,絕不出錯;由於這緣故,我總懷着「姑且信之」的下意識翻閱他的評論。如果艾略特發表意見時沒有展示罕見的大信心,相信我仍會讀他的評論,但不會對他「刮目相看」。結果呢,在二十世紀英語評論界的著作中,他的《論詩與詩人》(On Poetry and Poets) 和 《論文選集》(Selected Essays) 是我翻得最頻的兩本書。從頭到尾,看他的《論文選集》看到最後一篇時,甚至有點失望地暗忖:「怎麽啦?沒有下一篇了嗎?」也就是說,意猶未盡,嫌《論文選集》收錄的文章太少。當年的艾略特,是阿波羅神廟的祭司;要問英文文學作家的運程,我必定先到廟中拜訪他。
大學畢業,迄今已有半個世紀。半個世紀中,我對評論家艾略特的認識,比我對其他任何一位現代評論家的認識都要深; 也因為如此,對他的批評方法和技巧了解得最透徹;結果今日的看法有了大幅度的調整。至於何以會調整,怎樣調整,本書第十章有詳細交代;在這裏也暫且不表。
花了這麽多的篇幅談艾略特的評論,也應該談談他的詩了。
大學三年,自然看過艾略特的詩集。——也是從頭到尾地看,看他的Collected Poems: 1909—1962。 不過當時,我的文學馬拉松只跑了一百公尺左右,看艾略特的詩集仍不算專精。深入鑽研艾略特的詩作,是在大學畢業後第二年。那一年,獲聘到港島一所著名的女校教大學預科班英國文學,所教作品包括莎士比亞的《尤利烏斯•凱撒》 (Julius Caesar)、 勞倫斯的《戀愛中的女子》(Women in Love)、佛斯特的 《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 和艾略特的詩作。莎翁雖然是博大精深的千禧作家,在英國詩壇無人可及,但有理路可循,學生不會覺得太困難。而女孩子通常喜歡看小說,有豐富的閱讀經驗供她們印證、參考,要了解勞倫斯和佛斯特的作品也不會遇到障礙。可是艾略特——二十世紀英語世界——甚至全世界——最難懂的詩人,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怎能理解呢?一九六六年,她們的老師讀莎翁的《李爾王》和米爾頓的《失樂園》時,有一蹴即達最高天的感覺;但是最高天之旅尚有天梯可攀;艾略特的詩作,尤其是四百多行的《荒原》,卻像罪惡開啟地獄出口的巨型大門時向撒旦展示的混沌,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無從想像的世界。莎士比亞的凱撒,口出氣貫日月的大言時:
But I am constant as the northern star,
Of whose true-fix’d and resting quality
There is no fellow in the firmament.
我呢,卻堅定如北極星,
其精確定位和穩牢本質,
天穹之中沒有任何匹儔。
她們還能夠聽出,說話者有超人的自信,自信中又蘊含無比的傲慢;經老師提點後更會知道,這樣的傲慢是古希臘悲劇中主角顛越前說話的特徵。可是,《荒原》的文字: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Poi s’ascose nel foco che gli affina
Quando fiam uti chelidon—O swallow
Le Prince d’Aquitaine à la tour abolie
她們讀後都墜入五里霧中。三行外文(意大利文、拉丁文、法文) 的語義和詩義對她們的挑戰,遠遠超過凱撒的三行英文。
對她們老師的挑戰,也不見得會小到哪裏去。當時,《荒原》裏面的外文(德文、法文、意大利文、拉丁文、希臘文、梵文), 我只懂兩種:法文和意大利文。之前讀《荒原》時,止於個人欣賞的層次,能大致感受詩中的氣氛就夠了;至於各節、各行的語義、詩義,大可以不求甚解。可是一旦向學生講授這首「世紀詩歌」,就不可以這麽瀟灑了。向學生教《荒原》,必須動用顯微鏡。
用顯微鏡看《荒原》是怎樣的一種過程呢?至少包括以下兩個勞心、耗時的步驟:一,把詩前的外語引言、詩中的外語引文翻譯成英文; 二,設法全面了解作品的語義和詩義。正如上文所說,艾略特引用的外文中,我只懂法文和意大利文,剩下的德文、拉丁文、希臘文、梵文,全叫我張口結舌;要翻譯成英文,必須翻查參考書,同時請教高明。「翻查參考書還不夠嗎?為甚麽要請教高明?」讀者也許會問。因為,上課時我不但要向學生解釋外語引文和外語引言的語義,而且要即學即用,把剛剛學到的一點點外語朗誦給她們聽:
Frisch weht der Wind
Der Heimat zu.
Mein Irisch Kind,
Wo weilest du?
‘Nam Sibyllam quidem Cumis ego ipse oculis meis
vidi in ampulla pendere, et cum illi pueri dicerent:
θ; respondebat illa: θ θ.’
外語引文和引言這一關通過了,還有詩義。與外語引文和引言比較,詩義這一關難多了。買來和借來的一大堆參考書,一一用心細讀後,發覺眾多論者對艾略特作品——尤其是《荒原》——的詮釋都止於猜測,而且莫衷一是,常常彼此矛盾,完全沒有說服力。現在回顧,也難怪詮釋《荒原》的論者,因為艾略特的作品——尤其是「世紀詩歌」《荒原》——有嚴重的缺點:割裂、散亂,各節——甚至各行——彼此互不連屬,各自為政。不過當時我初出茅廬,眼界十分有限,還未有膽量像艾略特貶米那樣評艾。——即使有膽量,也不可以教學生答題時否定世界詩壇的天之驕子呀;否則改卷者會視為大逆不道,一怒之下索性給她們不及格的分數;於是只好選一些言之較能「成理」的觀點向學生轉達,同時就自己看得懂的詩行、詩節發表一點點個人的意見。
上世紀四十至六十年代,是世界詩壇的「艾略特時代」。那時候,艾略特如日中天,是萬方景仰、讚賞、仿效的對象。今日,艾略特的日車雖然離開了中天,但地位仍高;近如二〇〇九年英國廣播公司 (B. B. C.) 舉辦的「全國最受歡迎詩人」 (The Nation’s Favourite Poet) 的選舉中,艾略特仍位居第一。不過,上世紀六十年代之後,他的聲譽和地位一直在下調;對他的評論和「詩法」提出質疑的論者也越來越多。
從五十五年前目光首次觸到 “T. S. Eliot” 七個英文字母的一刻到現在,認識艾略特的時間已超過半個世紀。在這段漫長的歲月中,我讀過艾略特,評過艾略特,教過艾略特,引過艾略特;自二〇〇三年起,更開始翻譯艾略特。在《神曲》漢譯的《譯者序》中,我對翻譯這項活動曾提出以下看法:
要認識一位作家,最全面、最徹底的方法是翻譯他的作品。[……] 翻譯,用流行的術語說,是「全方位」活動,不但涉及兩種語言,也涉及兩種文化,涉及兩個民族的思維;宏觀、微觀兼而有之。翻譯時,你得用電子顯微鏡諦觀作品;作品也必然用電子顯微鏡檢驗你的語言功力,絕不會讓你蒙混過關。
這一看法,一直沒有改變。那麽,譯完、註完了《艾略特詩選》,應該可以就「世紀詩人」發表一點點的個人意見了吧?發表個人意見時,會儘量像司馬遷那樣,「不虛美,不隱惡」;至於能否像劉勰所說那樣,「平理若衡,照辭如鏡」,就有待客觀的讀者來評說了。
中天過後
——在二十一世紀談艾略特(代序)
如非要考香港大學入學試 (Matriculation Examination) 英國文學科,認識艾略特的時間大概會推遲兩三年。
一九六六年,由中五理科升上中六文科,即當年稱為大學預科低班 (Lower Six) 的級別。大學預科,是準備考香港大學入學試的預備課程,肄業時間為兩年;唸完低班,升讀高班 (Upper Six),結業時參加港大入學試。
港大入學試的英國文學科範圍,包括斯威夫特 (Jonathan Swift) 的《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蒲柏 (Alexander Pope) 的《青絲刧》 (The Rape of the Lo...
目錄
代序
艾略特年表
第一章 以籃球場為講堂的詩人
第二章 艾略特詩中的人物
第三章 艾略特詩中的現代文明
第四章 談宗教、說哲理、發議論的藝術
第五章 從「字字安舒」到語語合律
第六章 世紀詩歌
第七章 晦澀探源
第八章 模擬音樂的作品
第九章 艾略特的戲劇
第十章 評論家艾略特
第十一章 艾略特的學問
第十二章 艾略特的外語
第十三章 世紀詩人定位
參考書目
代序
艾略特年表
第一章 以籃球場為講堂的詩人
第二章 艾略特詩中的人物
第三章 艾略特詩中的現代文明
第四章 談宗教、說哲理、發議論的藝術
第五章 從「字字安舒」到語語合律
第六章 世紀詩歌
第七章 晦澀探源
第八章 模擬音樂的作品
第九章 艾略特的戲劇
第十章 評論家艾略特
第十一章 艾略特的學問
第十二章 艾略特的外語
第十三章 世紀詩人定位
參考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