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曲

01【麻煩你了，死神先生】

頹靡的、沉淪的，舊巷。

一位皮膚白皙的少女，倒臥在遍布垃圾堆的冰冷石磚上。

秀麗卻又稚氣的臉龐上刻著大小不一的傷痕，斗大的眼眶猶如櫥窗，鑲上如藝術品般精緻的水藍色琉璃眼珠。

且與藝術品一般，沉默、死寂。

呼嘯的冷風鑽進冬日的大街，把所有本該擁有色彩的地方都沖刷得褪色又斑駁。體溫自指尖開始流失，悄悄蔓延到全身。

少女纖長的睫毛眨了眨，柳眉蹙起時打了個冷顫，鼻頭似乎已經失去知覺了。

她下意識地瑟縮起身軀，總算感受到一絲寒意。

稍微聚焦的視線落在不遠處，一架翻倒的輪椅上。其中一個朝天、沾滿泥濘的輪子還在旋轉。額頭漸漸傳來發麻的痛楚，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摔倒的。

隻身一人推著輪椅來到這塊荒僻的城鎮，不知道已經幾日沒進食了。她的雙手麻木，身軀早已沒了支撐起身的力氣，只能倒臥於地，平靜等待生命的逝去。

她曾聽聞，這兒的流浪漢，如同禿鷹，是會分食人屍的。

這正好。

就這樣，默默地消失在這世上，像是未曾出現過吧。

「小美人，妳可真會挑地方啊？」

一道輕浮的嗓音自頭頂傳來，少女能感受到對方的陰影籠罩住她，可卻沒力氣抬頭辨識來人。進入眼簾的只有一雙滿是皺褶，看起來被穿了很多年的黑色舊皮鞋，是成年男性的尺碼。

爾後那人蹲下身，少女這才勉強瞥見那雙皮鞋的主人一眼。

是名肌膚白皙的高壯男子，他有著一頭油膩的及肩頭髮，幾縷捲曲的髮絲黏在下巴，與鬍渣混雜一起。當少女看見那人從左頰上延伸到下巴的彎月形刀疤時，不自覺地心驚了一下。

男人身穿一襲莊嚴的黑西裝，可喉結下方的領帶卻是打歪的，甚至褲頭沒扣緊。與他脣邊掛著的不羈笑容意外合適。

少女想出聲詢問對方的來意，沒料到卻被一把打橫抱起。

接著一道熱氣逼近，那雙失神的眼眸瞪大，不可置信地盯著近在眼前的濃眉，以及脣上無法忽略的灼熱與酒水的純釀香氣。

「嗚嗯……」少女下意識地將對方的西裝外套抓皺，嚥下口。

「暖和多了吧？」

鬆開嘴，酒水的氣息仍舊蕩漾在兩人的脣間，使少女暈眩。可她的身體確實如男人所說，在酒精穿入全身每一顆細胞之後漸漸熱了起來，遲緩的思緒也終於甦醒。

少女總算有力氣詢問，「請問你……是誰？」

「我是死神喔。」

說著這句話的口吻太過輕快，以致少女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喂，怎麼每個人聽到都一副不相信的臉啊？」男人大嘆了口氣，搔著頭無奈道。

「總之，既然妳都想死了。七天後靈魂就讓我帶走沒問題吧？」

他那根碩大的指頭點了點少女的額頭，彷彿靈魂正寄宿於裡頭。少女懵懂地摸了摸額頭，聽著對方抱怨前一個人也是如何如何的不相信自己，笑了。

「那就麻煩你了，死神先生。」

這回換男人頓住。他從業至今，未曾收過這樣的答覆。

雖然是要自殺的人，可是聽聞死神，果然還是會有畏怕、猶疑、恐懼的吧？

可面前的少女笑的是如此和藹，語調是如此的柔和，彷彿遠離凡塵般的飄渺。

見對方這副模樣，男人收起嘴邊玩世不恭的笑意，臉蛋鐵青了幾分。

「叫我伊凡吧。」男人道，「死神先生聽起來怪彆扭的。」

「好的，伊凡先生。」

原本伊凡是打算開口要她連「先生」兩字都省略的，但……他懶得管這麼多

了。

伊凡扭開手裡的酒瓶，咬著瓶口咕嘟嘟地暢飲，空出來的雙手一把將少女抱

起，將她放置回輪椅上。

「好了，我看看啊──現在接到人了，接下來是……」因太久沒執勤勤務，伊凡口中念念有詞地翻著手中一本厚重的《死神指引書》，過沒多久發出煩躁的低吟，「煩死了，字怎麼這麼多。」

接著伊凡一把將書闔上，抽開嘴裡喝完的酒瓶，再看向眼前懵懂望著自己的少女。

隨機應變吧。反正他這幾百年間，向來都是這麼行事的，也沒出過什麼大問題。

伊凡居高臨下地俯視一臉茫然的少女，開口。

「先報上名字讓我確認吧，抓錯人可就尷尬了。」

02【住所】

「好的。我是西萊絲特，就讀佛倫大學三年級，住在沛德城鎮，家裡除了父母外還有一位年幼的弟弟，平常沒什麼特別的興趣，假日也……」

「停停停，小美人，我只是要妳報名字不是報身家。」伊凡舉起雙手打斷西萊絲特，「要命的，我可不是來相親的。」

西萊絲特一頓，淺笑著致歉，「啊，抱歉。」

看著少女如同人偶般聽話，伊凡皺了皺眉。他傾身，雙手抓著輪椅兩邊的扶手逼近西萊絲特。

「小美人。」

伊凡一開口，西萊絲特便聞到對方口中濃厚的酒精味，她保持僵硬的笑容，看向眼中有著肅殺之氣的男人。

「這麼信任我真的好嗎？也許我根本不是什麼死神，只是個帥氣過頭的人蛇集團老大，打算把妳賣給變態富商當玩具啊。」

伊凡舔著上脣，玩味地續道，「妳不知道那群老男人都怎麼玩的吧？首先，他們會把妳的腿截肢，以防妳逃走，然後……」

「那就沒關係了呢。」西萊絲特平靜地插話，爾後悲戚一笑，「反正，我現在不也是這樣的狀態嗎？」

在伊凡愣住的同時，她又笑著補了句，「我已經沒有相信伊凡先生以外的其他

選項了。」

從見面起，眼前的少女一再顛覆伊凡的想法。

死神的工作很單純，收割人的性命與靈魂，僅此而已。

除非遇到些不甘於天命的傢伙，才需要以武力強拉走對方。否則的話，這能說是個無所事事的職位。

而伊凡愛死了這份工作。

如今，他看著明明很配合卻說不出哪邊怪異的西萊絲特，無奈地嘆了口氣。

「小美人……我有預感會跟妳合不來。」

「咦？咦？我做錯什麼事了嗎？」

對於西萊絲特慌張的詢問，伊凡沒有做出回應。只是繞到少女身後握住扶把，在顛簸又昏暗的小徑上前行。

與他粗獷的外表不同，伊凡小心翼翼地推著輪椅，使坐在上頭的西萊絲特不至於感受到什麼震動。

「伊凡先生，請問我們要去哪裡呢？」

西萊絲特眨著那雙大眼，當她回頭看向伊凡時，男人覺得自己正被一片祥和的天空注視著。

「總得先找個地方住吧。」伊凡回道，「越晚可是會越冷的，要是妳在外頭失溫而死，那可不算自殺。」

聽到自殺兩字，西萊絲特心驚了一下。她確實是想過自殺的，但這不過是存在於腦海中的思想，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為何這個初次見面的男人能夠精準地洞悉她的內心呢？還有……

西萊絲特困惑地道，「伊凡先生，不是來殺我的嗎？」

「殺？」

這回換伊凡沉重的酒嗓頓住了，爾後他無奈地開口，「哎呀，所以我說……

真是的──不要聽到死神就聯想到殺人嘛，我可是很紳士儒雅的，從沒幹過這種事。」

望向身後的男人從左頰上延伸到下巴的駭人刀疤，西萊絲特眨了眨眼。

「喂，妳那是什麼懷疑的眼神？」伊凡不悅地道。

「啊不是的，我沒有懷疑伊凡先生。」西萊絲特慌張地搖著手道，「只是在想，伊凡先生給人的感覺跟形象有點差距呢。」

「還真是什麼話都能老實說……」

兩人的閒聊在走到一棟建築物前停下，在黑夜中，裡頭有幾盞搖曳的火光明亮。

伊凡細心地將輪椅的煞車桿拉緊，才走上前繞著房子觀看一圈，滿意地笑道，「不錯、不錯，這棟房子只有一樓、平面空間也挺大的、還有後花園，就決定是這了！」

「但是裡面有人住吧？」西萊絲特指著屋裡的燈火，出聲提醒。

伊凡看也沒看少女所指的方向，逕自地轉了幾圈脖子，從襯衫口袋掏出一包菸盒。他點燃叼在嘴裡的菸，呼出一大口氣。

「把他們趕走不就得了。」

只見伊凡憑空變出一把巨大的暗黑色鐮刀，單手扛起走上台階，接著按了按門鈴。

前來應門的是一位老太太，當她開門時，原本人模人樣的伊凡搖身化作駭人的骷髏樣貌，那雙深不見底的空洞眼眶，瞪視著跌坐在地的老太太。

「我來索命了，老太婆。」

「啊啊──救命啊！」

在一頓尖叫聲過後，伊凡撥了撥變回人形的瀏海，他蹲下身敲了敲失去意識的老太太的額頭，一顆明亮小巧的圓珠突地掉出，滾落在地。

伊凡拾起小圓珠，吹掉上頭的灰塵收入口袋呢喃，「靈魂就讓我保管幾天吧，七天後就會還妳了。」

結束完這場囂張的打劫，伊凡回頭，得意地看向呆愣住的西萊絲特。

「看吧，就說我不殺人的。」

03【契約】

隔天早晨，窗外的景色仍舊霧白一片，天空似是蒙上一層塵埃，灰濛濛的。

剛起床的西萊絲特望著窗外的雪景，卻未感受到一絲寒氣。

她的身上不知何時套著一件柔軟的淺色毛衣，那並非屬於她的，上頭還飄著陌

生的洗衣精香氣。

輪椅就在床邊不遠處，西萊絲特以雙手撐著柔軟的床墊挪動身軀。好不容易將

自己弄上輪椅時，一頭銀白色的波浪長髮已然凌亂不堪。

徐徐地推著輪椅來到梳妝鏡前，西萊絲特簡單地打理好自己的儀容，將領口的紅色蝴蝶結壓平。她看著鏡子裡的身影良久，出神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接著拍了兩下，讓蒼白的臉頰顯得紅潤，像是在喚醒沉睡的靈魂。隨後往房門的方向前行。

她使用的是最靠近客廳的房間，伊凡則是與老太太共用最尾端的那間臥房。

昨晚當他扛起失去意識的老太太進房時，還說著，「放心，我口味上還是挺挑剔

的。」

來到廚房，西萊絲特打開冰箱確認裡頭的食材，煮了一鍋粥當作早餐。

「早安啊──小美人，妳還真早起。」

在西萊絲特用過早餐沒多久後，一道慵懶的嗓音從深處緩緩傳來。

坐在窗邊閱覽書籍的西萊絲特轉頭，便見到赤裸著上身，僅穿著黑色西裝褲的伊凡。他打著哈欠抓了抓滿是刺青的背部走來。

「早啊，伊凡先生。」西萊絲特闔上書，柔柔地笑道，「你不套件衣服嗎？外頭又開始下雪了。」

「不用。」伊凡聳了聳肩回道。

原本坐上沙發，抽出一根菸正要點燃的伊凡，視線看向餐桌上的鍋子，猜想它會是香氣馥郁的。

「啊，我煮了些粥。伊凡先生要吃嗎？」西萊絲特推著輪椅來到餐桌邊，印證了他的假想。

伊凡頓了頓，接著道，「好啊，來一點。」

招了招手後點燃一根菸，伊凡吐出雲霧時，西萊絲特正巧把盛好的一碗粥端到他面前。

伊凡捧過碗，直接就著邊緣大飲一口，令手裡還拿著湯匙的西萊絲特頓時目瞪

口呆。

昨天意識迷濛下才接受了對方的說詞，可今日腦袋清醒後，總覺得眼前這人根本與死神沾不上邊。

就是個再平凡不過的黑幫成員。

「妳挺會煮的嘛，再來一碗。」伊凡舔了舔嘴脣，將碗遞向西萊絲特，當對方準備盛裝時又道，「算了，妳直接將整鍋端來好了。」

最後那整鍋的熱粥全進了伊凡的肚子裡，西萊絲特愣愣地看著空蕩蕩的大鍋子，裡頭少說也有五、六人份的量。

而伊凡逕自從口袋中掏出扁酒瓶暢飲了幾口道，「哈，果然飯後就是要喝些酒啊。」

語畢，他將手裡的酒瓶遞給西萊絲特，卻被搖著頭婉拒。伊凡於是又自顧自地喝起酒來，再度點燃一根菸。

「伊凡先生，你……真的是死神嗎？」西萊絲特忍不住問道。

「嗯？怎麼現在才問這種事，我以為妳已經接受了。」伊凡挑眉道，「還是說，有哪一點讓妳覺得我不像死神嗎？」

全部。

西萊絲特僅是僵著笑容不知該如何言說，而伊凡嘆了口氣，右手在空中繞了半圈後，一張古老泛黃的牛皮紙與一枝羽毛筆頓時浮現在眼前。

「好吧，那我們來做點正事，讓妳進入狀況。」

接過伊凡遞來的牛皮紙，西萊絲特看見標題斗大寫著「死神的自殺契約書」，負責人「伊凡」，心中仍舊存疑。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其中還摻了些古老的拉丁符號。

「等等，我還沒轉換好語言。上個傢伙是個拉丁男，死得可真夠華麗的。」伊凡爽朗地笑道。

當他的手要抽過牛皮紙時，西萊絲特盯著上頭的文字搖了搖頭道，「沒關係的。」

「嘿，妳居然看得懂拉丁文啊。」伊凡吹了聲口哨讚揚。

「在學校稍微有學過，不是太困難的還可以。」西萊絲特淺笑應答，「不過有些我不太懂意思。」

「還是由我來說明一下吧。」

伊凡接過紙筆後，在上頭胡亂圈出幾點，一一細說。

這是只有下定決心要自殺的人才會看見的死神與其契約書，委託人七天後註定會死去。身為死神，我將誓死捍衛您自殺的權利。

一、若委託人依約自殺，死神可收下委託者的靈魂，而委託者將永遠無法轉世。

二、若委託人由死神殺死，死神將無法獲得委託人靈魂，委託人會失憶後轉世。

三、若期限到了，委託人沒有自殺行為或是死神沒有出手，雙方皆會受罰身亡。

四、若死神阻擾委託人自殺，拯救過程中死神將會受罰且救援失敗，同歸於盡。

「簡單來說，就是妳死定了。」

第一部曲

01【麻煩你了，死神先生】

頹靡的、沉淪的，舊巷。

一位皮膚白皙的少女，倒臥在遍布垃圾堆的冰冷石磚上。

秀麗卻又稚氣的臉龐上刻著大小不一的傷痕，斗大的眼眶猶如櫥窗，鑲上如藝術品般精緻的水藍色琉璃眼珠。

且與藝術品一般，沉默、死寂。

呼嘯的冷風鑽進冬日的大街，把所有本該擁有色彩的地方都沖刷得褪色又斑駁。體溫自指尖開始流失，悄悄蔓延到全身。

少女纖長的睫毛眨了眨，柳眉蹙起時打了個冷顫，鼻頭似乎已經失去知覺了。

她下意識地瑟縮起身軀，總算感受到一絲寒意。

稍微聚焦的視線落在不遠處，一架翻倒的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