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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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土機「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一成不變又魔音穿腦整個白晝，完全不顧那會逼人從煩躁→厭惡→抓狂一路進階。鄒念慈心裡咒罵道，老爸老媽還有力氣繼續對峙，思恩不見蹤影，家裡會第一個掛身心科的是自己吧？

幸好三月的白晝還不算特別長，趁著夕陽示弱，暮靄由遠而近逐步渲染迷離夜色，總算終結了挖土機的囂狂，暫還一夜的平靜，雖然機具依舊以怪物的姿態鵠候在眷舍外道路。

窗外月光似乎有幾分輻射冷卻後的清涼感，可是熱氣繼續盤據房內狹小的空間，腦門的噪音依然橫行無阻：「搬！」「弗搬！」。

要搬的，嗓門抬高還國台語夾雜：「死老猴！這間破宿舍有什麼好？政府給錢給房，還有比這好康的嗎？」不搬的，嗓門抬得更高還堅持鄉音：「妳腦子壞脫𠲎？想拆我的人生記憶？死，也要在這嚥最後一口氣個嘢！」提到死，要搬的嗓門就直接砸出院外了：「要死，你自己去死，我要好好過我的後半世人！」

於是，存在同一屋宇可以終日無隻字片語掉落給對方的兩個人，開始以唇舌舞弄刀光劍影……。

習慣性想悄悄翻個身，才意識到思恩還沒回來，也猛然想起今天是商人超愛炒作的白色情人節呢！思恩屏東也有情人可以一起過節？

一顆頭轟轟作響，索性院子坐坐，順便等門。

下床，瞥了陳舊的上下鋪一眼，姊妹倆也從小睡到大了，說窄嗎？她在台北讀書；思恩在台中工作，房間老是空著。思恩從小睡癖不好，愛玩交換上下鋪的遊戲，嫌她煩，要她選定一張床睡，「為什麼只能睡同一張床？雲也是到處飄來飄去。」「妳又不是雲。」「我以後要當雲，才不要老住同一間房呢！」半夜又常被她吵醒，硬要擠同一張床，「還想當雲咧！不嫌擠？」「雲也會擠在一起啊！越擠越多越擠越多，就流淚了。」

靜靜走出房間，雖然房屋呈狹長型，浴室也在最後面的邊間，老媽躲在裡頭講電話的窸簌聲還是耳尖收到了。都幾點啦？迷戀手機的程度中毒等級，跟上塑身減肥風才誇張，硬是拋了十來公斤，也丟了不少大嬸味。

老爸沙發上入睡了。客廳唯一亮著的是正中神案蔣公遺像上頭的吸頂燈，同時映照了右側經國總統左側胡璉將軍遺像，案上香爐猶有餘燼煙味。老爸早晚清香供奉，年節牲禮祭拜。

暖黃燈色微熏他沉睡的臉容，依舊挺直的鼻梁在側臉形成山坳。長期睡客廳沙發，說過幾回，她和思恩不在時就睡她們的房間，他堅持：「弗啦！弗啦！成何體統？」

就是這麼執拗的性格，才會怪手奉令強行拆除時，他重機械前一攔，平日講話略帶吳儂軟語的儒雅腔調一掃而空，對著官員和司機厲喝：「拆我屋宇？自我身上輾過先！」嚇！那番氣勢，應證了古人說的「一夫當關」。

兀自搖了搖頭，心底喚道：老爸！擋得了一時的怪手，你擋得了時代的浪潮？連同另外幾戶抵死不從的，我們已成了眷區的「釘子戶」。

悄悄拉開格子門，尋求一方釋放腦中噪音的空間。左右鄰舍全搬遷了，院內沉沉院外寂寂，彷彿日間拆除老屋的噪音才是夢境。

三月的屏東，日裡萬里無雲萬里晴，已有幾分初夏的燠熱，院子內原本春天開花的羊蹄甲，早早季節錯亂了一地的繁華已過。空氣隨著靜夜轉涼，耳邊群蜂反而更嗡嗡：「慈慈，幫我說服妳老媽去，我決計弗搬個啦！答應拆遷？政府渠捺我的人生拆卸，還有妳和恩恩的童年也冇了！」「慈慈，去跟老骨董說說道理！我去看過隔壁余媽媽的新公寓，三房兩衛浴，妳和恩恩就可以有自己的房間了。最棒的齁獨門獨戶，不像這些破房子擠在一起大家就隔道矮牆，別說我和老骨董吵架，連接個電話鄰居都知道我說了什麼，沒有隱私權啦！」

老媽真是隨時代進步，連「隱私權」這麼時尚的名詞都朗朗上口了，比較起來老爸還真戀舊、守舊，近乎活在上個世紀。可是為什麼不約而同一起來為難她？真想把自己劈成兩半，一半還給老爸；一半還給老媽。

可這牢騷話真說出口，老爸的眼睛就離開報紙了，對準她嘮叨道：「虧妳還讀到研究所，弗知李哪吒刻骨還父削肉還母典故個啦？」

真想頂一句：這時代幾個人看紙本報紙？鼻梁上還架著厚厚老花眼鏡哩！可怎麼說老爸喜歡閱讀書報，身上也有幾分讀書人的氣息，雖是老式讀書人，這點她還是比較愛他。

各地的眷村改建，一直都有像他這樣堅決反對的住戶，政策因此延捱卻不曾停步，拆掉自成一個世界的眷村眷舍，幾乎成了政府和民間的共識，可自己要怎麼措辭，才能讓老爸接受不是她偏袒老媽？

負責夜間鎖門的老爸大門沒有上閂，思恩深夜未歸，他是擔心的吧？

上了國中思恩就常深夜遲歸了，老媽有時也會放棄比眷村人更眷村人的捲舌音，直接以母語數落道：「伊喔！哪有法度管？出去若拍毋見；轉來若撿著。橫直，嘛是佮同學耍到未記得時間爾爾。」

倒是老爸找過、罵過、打過，思恩職二出事後，他反而整個緩和下來，毅然決然從守護了大半輩子的金門退役，轉而駐守家中，卻由著她愛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只要有回來就好。

為了等門，他睡在客廳沙發，思恩都出社會工作了，他和老媽分床獨自睡客廳沙發也習慣成自然。

如此縱容，實在違反他嚴謹的本性，有一次他又要她勸勸思恩別再亂交男朋友，找個好男人定下來，變臉反駁，這不是父母的職責？

爭執中，他說出：「走過底，才盡父親職責，弗嫌遲？我未從軍中退下時，妳和恩恩…可像…有爹娘娃兒個嘢？」就哽咽不語了，反而她啜泣出聲。

思恩越長越雲的個性，只能祈求，她就是一朵裊裊娜娜的白雲，而不是和誰擠在一起就成了會流淚的烏雲。

仰望一朵雲也無的夜空，近處一輪清月，遠處幾顆淡星。不知道是不是許多家庭都這樣，可以有相貌、性格迥異的兒女，平常自覺還算符合嬌小可愛的定義，一和思恩站在一起，Wow！活跳跳的醜小鴨和美天鵝對照版，思恩還要滑稽抱怨：「妳一張娃娃臉才占我便宜呢！那些視網膜剝離的朋友嫌我是台語說的『臭老』，認定我才是姊姊。」

老爸一直希望她們姊妹走讀書的路，思恩後來讀高職對他打擊很大，當年那番失落、失意，是另一種形式的失戀吧？老是咕噥若非生不逢時碰上國共內戰，為了保住他這唯一傳宗接代的兒子，家中花了大把銀子十四歲謊報十七歲將他送入軍中，跟著軍隊順利撤出淪陷區，可惜國軍節節敗退，為了保衛國家也就留在軍中了，否則當時村內哪個學童讀得過他，老師們稱讚他天生的讀書種子，期許他日後成為名震中國的大學者。

「我生逢亂世身弗由己，妳們長於太平有條道理勿讀書嚜？」

老爸十四歲離鄉背井，漫長時光由他身上滑過，髮已蒼鄉音猶存，言談間留有一些特殊語詞，也許，潛意識他努力保存著屬於家鄉的記憶？

自己潛意識也在彌補老爸？一直很努力讀書，上研究所也順理成章，但是選擇的並非他所期待的熱門系所，當初也嘮叨過：「妳只眷村娃兒研究原住民？又弗是成績勿如人噢！」

仰望遠處亮度不一的稀疏星子，以前聽阿fa說過，若使用三角測量法，以地球公轉軌道的直徑為基線，每隔半年拍攝一次，看兩次相片中星星的位置差異，若角度相差一秒，則這顆星星距離地球三‧二六光年，看似擁擠的星星，其實相互之間的距離令人咋舌。

「不過人和人的距離絕對比星星和星星遙遠。」這是天文迷阿fa的見解。

阿fa住鳳山她住屏東，放學通車回家時，常在月台或車廂內碰見。認識之後，他半認真半玩笑說：「我承認我故意的，妳長得還滿吸引我，尤其眼睛，哇靠！比一等星還亮，雄女不都出恐龍妹？」「那雄中不都出無腦兒外加青光眼？才會不知道我們雄女出美女！」

鬥鬥嘴可以，當然不可能跟他談戀愛，不忍增加老爸的煩惱。

不過也是到高雄讀書接觸的同學多了，才知道自己這種眷村學生被歸類為來自異星球。

阿fa也動不動就開酸「好康」都在她家，住者有其屋物資有配給水電有補助，讀書註冊還可以減免學雜費。

唯獨這，她不想跟他鬥嘴，不管心裡有多少不平，自從知道他國小五年級時，他的阿爸像平常那樣摸黑去果菜市場批貨，被撞到肋骨斷裂成狼牙棒直接刺穿肺部的事之後。

他說肇事者逃逸，和媽媽趕到醫院時，他阿爸意識清楚，還跟他開玩笑：「你好好仔讀冊以後也做醫生，恁老母才𣍐啥貨都毋捌，顧哭，若像恁爸要曲去了。」之後陷入昏迷，肺葉碎裂回天乏術。

原本他媽媽另外擺攤專賣仿冒名牌的運動衫褲，沒了阿爸，她只跟他們三個小孩說：「恁老爸先去好命了。」一個人挑起了菜攤和家庭。

「像我阿爸以前那樣，她每天暗摸摸就出門去果菜市場批貨，不過我再也沒睡好過，頭殼踅來踅去的，都是我媽出車禍各種血淋淋的畫面，我只好起床讀書較𣍐烏白想，讀到天下無敵手。」阿fa說話喜歡國台語夾雜。

國中畢業原本打算讀五專，想提早出校門幫忙栽培一對弟妹，媽媽問他讀五專可以當醫生嗎？心裡還在嘲笑她果然「啥貨都毋捌」，皮皮回說當然不能，她就翻臉臭罵了：「莫講恁小弟小妹，厝邊頭尾佗一個囝仔比你較𠢕讀冊！讀五專？意思毋就你死老爸我就無才調晟你讀大學了？」

乖乖去讀雄中，她的話又變成：「通菜市仔無人毋知賣菜琴仔有一個後生咧讀雄中，你莫想空想縫醫學院毋考考別項，𣍐輸你死老爸我就無才調晟你讀醫學院。」

不想比較自己的媽媽和阿fa的媽媽，不過跨過高屏溪之後，才發現那是一個相當陌生的世界－－或許，以往也不曾用心了解眷區圍牆外的人怎麼生活怎麼思想？

第一章：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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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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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拾碎
第二章：針織
第三章：縫補
最終章：成衫

後記
幸運•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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