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在意她。

她是升上四年級後，第一次分到同班的女生。她坐在靠窗座位的第三排，課間休息時，總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一本很厚的書。她一頭不到肩膀的短髮，瀏海有點長，整天都穿一條長度有點短的長褲，和領口有點鬆的運動衣，也曾經兩天都穿同樣的衣服來學校上課。

她好像沒朋友，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她和任何人聊天。

我也沒有和她說過話。和她同班已經過了一個月，除了上課偶爾被老師點到名回答問題以外，我沒聽過她說話的聲音，更從來沒有看過她露出笑容。

剛分班時，班上的同學都遠遠地看她，既沒有靠近，也不會上前接觸，就像在觀察籠子裡的珍禽異獸般，在遠處觀察。

過了一陣子，其他同學就對她失去了興趣，甚至不再看她，簡直就像把她當成了空氣。

她在教室內總是形單影隻，向來不主動和別人說話，總是低頭看著那本封面角落已經磨損的書。

沒有同學和她說話，我也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話。

但其實我很想和她聊天，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在意她。

我想和她聊天，但沒有勇氣主動和她說話。

「你絕對要主動和她說話啊。」

我正在為這件事煩惱該怎麼辦才好時，哥哥剛好在客廳，於是我就問他該怎麼辦，哥哥毫不猶豫地這麼告訴我。

哥哥目前是中學一年級的學生，和我相比，他懂很多事，而且他整天說「我在學校超受女生歡迎」，所以我想他應該也很瞭解女生。雖然哥哥的朋友說：「我從來沒有看過你哥哥受女生歡迎」，但我是哥哥的弟弟，當然更相信哥哥說的話。

「聽你的描述，感覺那個女生很文靜，所以你當然要積極主動才行，不要畏畏縮縮。既然是男生……」

「既然是男生怎麼樣？」

「不，這和是男生或是女生沒關係，即使你是女生，即使你既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只要你在意對方，就要主動和對方說話。」

「但是她很難親近，而且我也不希望因為我主動找她說話，讓她感到不舒服。」

「你白痴喔！」

哥哥突然大聲說話，正在廚房的媽媽訓斥了哥哥。哥哥的眉毛彎成八字形，嘻皮笑臉地向媽媽道歉，但轉頭看我的時候，又恢復了很有威嚴的表情。

「我跟你說，如果你不主動找她說話，她或許不會討厭你，但是對她來說，你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你聽好了，喜歡的相反不是討厭，而是漠不關心，即使被討厭，也總比她對你完全沒有感覺好太多了。」

「是這樣嗎？」

「當然就是這樣啊。如果是我，就會不計後果，豁出去試一試。」

「不計後果嗎？」

老實說，我不太懂哥哥說的話。我不想被她討厭，也不想不計後果，我覺得與其被討厭，還不如她對我漠不關心。

但是我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不採取行動，就不可能和她成為好朋友。

於是第二天去學校後，我決定主動找她說話。

「妳在看什麼書？」

起初她並沒有發現我在對她說話，但我明明站在她面前和她說話。於是，我蹲在她的座位旁，把手臂放在她的課桌上，看著她的臉，又問了一次。

「妳下課時都在看書，在看什麼書？」

她這才終於發現了我，被瀏海遮住的眼睛瞪得很大，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臉。

如果我問平時經常一起玩的同學相同的問題，他們馬上就會回答，但是她沒有馬上回答。她連續眨了好幾次眼睛，嘴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該怎麼說呢，她好像很驚訝。

我猜想她需要一點時間做心理準備，才有辦法開口說話，就好像我在和她說話之前猶豫了很久，苦惱了很久一樣。

她那雙大眼睛看向教室的各個方向，然後又回到我身上。因為她聳起了肩膀，所以我知道她用力吸了一口氣。

她張開小嘴，正打算說話。

「春海！」

有人叫我，我忍不住轉過了頭。叫我的同學瞥了一眼她的方向，然後用力抓住我的手臂。

「你在幹嘛？我們去打躲避球！」

「喔，好，等我一下。」

「其他人已經在外面等了，你快點啦。」

「呃，等一下啦。」

我慌忙轉回頭，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又低下了頭，整張臉都被頭髮遮住了。我知道她不會再看我，也不會再和我說話。我失敗了，我搞砸了。我很沮喪，主動找她說話的勇氣也完全消失了。

又過了好幾天，我的心情終於不再沮喪，因為放學後和朋友一起去玩，回家時，走了和平時不同的路。平時我都沿著大馬路直接走回家，今天決定在一家新開不久的花店門口左轉，走進一條小路。

因為媽媽之前對我說「一個人的時候要走人多的地方，否則很危險」，我以前從來沒有走過這條小路，但是哥哥曾經對我說，走這條路回家比較近，所以我想試試看。

這條小路和大馬路不同，有很多看起來舊舊的房子擠在一起。我不時跨過柏油路上的裂痕，走在這條小路上。

走到一半時，我就像電池耗盡的機器人一樣猛然停下了腳步，目瞪口呆地看著小路左側那家店內，坐在窗戶玻璃後方的那個人。

那個女生把書包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正在看一本很厚的書。當我發現她就是班上的那個女生時，隱約的興奮和莫名的緊張讓我心跳加速。她的側臉就是平時在教室經常看到的樣子，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點不一樣。到底哪裡不一樣呢？我也不知道。

我無法就這樣走過去，但也不敢走進那家店，只能隔著玻璃，注視著意外發現的她。

遠處傳來警車的警笛聲，然後又聽不見了。我「啊！」地叫了一聲。

因為不知道是否有人對她說話……她抬起頭，露出了我從來沒有看過的表情。

她笑了。我在心裡嘀咕。

我在學校時，從來沒有看過她笑的樣子，我甚至以為她不知道怎麼笑，原來並不是這樣。原來她可以笑得這麼自然，只是平時在學校沒有笑而已。

我將視線移向上方，以前可能是乾淨的白色水泥牆上，掛著寫了「三人行」的招牌。

店裡除了她這個客人以外，另一張桌子旁坐了一個年邁的客人，還有一個胖胖的店員阿姨。

我站在外面看向店內，突然發現那個店員阿姨看了我一眼，我慌忙移開視線逃走了。

隔天在學校時，她和往常一樣，沒有和任何人說話，也沒有露出笑容。

我忍不住懷疑，也許昨天看到的不是她，於是在和朋友玩了一陣子後的回家路上，我再次經過「三人行咖啡店」門口。她果然在咖啡店裡，露出了在學校時從來沒有看過的表情。隔天也是，再隔天也是。我遠遠地看著讓我感到陌生的她。

這種有點鬼鬼祟祟的生活過了兩個星期後，我很自然地走進咖啡店所在的小路，看到一個阿姨在店門口澆花，她是「三人行」的店員阿姨。我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轉頭看店裡，匆匆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啊喲，弟弟，你不就是經常在外面張望的那個弟弟嗎？」

店員阿姨叫住了我，我的心臟用力亂跳，同時停下了腳步，全身冷汗直流。

「你不是每次都看那個妹妹嗎？你該不會是喜歡她？」

聽到阿姨開玩笑說的那句話，我動作生硬地轉過頭。阿姨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並沒有覺得我很奇怪。

「她、她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只是、好奇她在這裡幹什麼。」

雖然我也曾經想過否認後逃走，但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阿姨說了聲：「啊喲，原來是這樣啊。」她笑的時候，眼尾擠出了很多皺紋。

「既然你們是朋友，就不要只是在外面看，可以進去找她啊。」

「請問她也知道我在看她嗎？」

「不，我想她應該沒發現。」

「這樣啊。」

我鬆了一口氣。如果她知道我在偷偷觀察她，可能會更討厭我，但同時也覺得有點惋惜，因為我覺得自己瞭解了她不為人知的一面，但是對她來說，我仍然和以前一樣，只是一個從來沒有說過話的同學。

我很希望可以稍微接近她，但如果可以接近她，要對她說什麼呢？

「如果你晚回家十五分鐘，家裡的大人會罵你嗎？」

阿姨問我。我點了點頭。十五分鐘應該沒問題，但如果三十分鐘，可能就會挨罵。

「那你跟我來。」

我順從地跟著阿姨，第一次走進了「三人行」咖啡店。店內是一個縱長的空間，有六張桌子，後方是角落有收銀台的吧台和廚房。

她總是坐在左側正中央的桌子旁，今天也獨自坐在那裡，正在看平時在教室時看的那本書。

她突然抬頭看著我，我發現她露出緊張的表情，所以很後悔走進來。

「你們不是朋友嗎？來，你坐在這裡等一下。」

「喔，好。」

即使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我聽從阿姨的安排，在她那張桌子的對面坐了下來，阿姨則直接走去廚房。

「呃，不好意思，突然這樣走進來。」

坐在我對面的她把書放在桌子上，低下了頭。顯然我打擾了她的閱讀時間，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轉身離開。

「妳住在這裡嗎？」

她雖然沒有開口，但搖了搖頭，回答了我的問題。「這樣啊。」我回答了這句很無聊的話之後，就左思右想，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最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店員阿姨走了回來，把兩個裝了香噴噴咖啡的杯子放在我們桌子上。

「請喝吧。」

「呃，我沒有帶錢。」

「我請你們喝，所以不必在意。」

「謝、謝謝。」

她也向阿姨鞠躬道謝，拿起杯子，開始喝咖啡。我也跟著拿起了杯子。

老實說，我不太喜歡喝咖啡，因為我覺得咖啡很苦，完全不知道這種東西有什麼好喝。但是覺得阿姨既然已經送上來了，於是就硬著頭皮喝了一口，沒想到喝起來甜甜的，口感很柔和，和我之前喝過的咖啡味道完全不一樣。

「好喝……這個很好喝吧？」

我情不自禁問她，我們四目相對。我在心裡「啊！」了一聲，她對我點了點頭。

「對，很好喝，我喜歡這裡的歐蕾咖啡。」

雖然很小聲，但她很明確地回答了我。

這件小事成為契機，她開始慢慢和我說話。

她住在咖啡店旁的公寓，之前因為遺失鑰匙，在媽媽回家之前無法進家門時，這家店的阿姨就請她進來店裡坐，而且還對她說：「如果妳放學回家，家裡沒有大人，妳可以在這裡等大人回來。」於是她每天放學之後，都會來這家店。

「雖然我覺得可能造成阿姨的困擾，但一個人在家很寂寞。」

我聽她說這句話時，想起了班上的同學，和家長之間討論的事。那是關於她家的事。她沒有爸爸，只有她和媽媽兩個人相依為命。但是，她媽媽不常回家，有時候連續好幾天，家裡都沒有大人，她只能一個人在家。

我不知道這件事是真是假，但她在學校時總是獨來獨往，看起來的確很寂寞，所以我努力思考，不知道能夠為她做什麼，希望她稍微覺得自己不那麼孤單。

雖然最後無法為她做任何事。

「家裡和學校都讓我感到很壓抑，我都不喜歡，但是我喜歡這裡，只有在這裡的時候超開心。」

「這樣啊。」我這麼回答。雖然我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卻只說出這種任何人都可以說出的回答。

幾天之後，班導師告訴班上的同學，她要轉學了。

放學後，我回家丟下書包，就一路跑去「三人行咖啡店」。她在店門口等我。

「這個送給你。」

她把平時一直在看的那本書遞給我。書名很陌生，原本好像是國外出版的小說，封面上寫著「默默」，從書名完全不知道是什麼內容。

我會看這本封面的角落已經磨圓，書背也有點磨損的書多少次？我覺得會看好幾次、好幾十次。

「我要去外公、外婆家了，因為很遠，我想應該不會再回來這裡了。」

她垂下雙眼說道，雙手放在褲子前方，手指握得很緊。

如果我是大人，如果我很瀟灑，我會握住她的手嗎？現在的我只能小心翼翼抱著她送我的書，對著她點頭。

「我跟你說。」

她花了一點時間，終於看著我的眼睛說話。雖然她的瀏海仍然很長，但我可以看到她又黑又圓的眼睛。

「雖然學校很不開心，但是你上次在學校對我說話時，我其實超開心。對不起，我當時沒有把書名告訴你，謝謝你那天主動找我說話。」

我第一次從正面看著她的笑容。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像她一樣，順利露出了笑容。

也許我們再也無法見面了，也許她很快就會忘記我，但是，我相信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笑容，不會忘記她的名字，也不會忘記對她的心意。

即使長大之後，這份心意仍然會小心翼翼地放在心裡。

第1章 全家福

我走出狹小的辦公室，站在收銀台前打量店內。

全國連鎖雜貨店「活力工坊」在這棟郊區的購物中心展店即將滿三年，由於客層以本地人為主，雖然和都市區的分店相比，來客數略遜一籌，但回頭客很多，所以營業額在本區域內名列前茅。

這家西浦分店在裝潢上使用了木材、綠色和典雅的花卉，打造出「魔法師的秘密基地」的風格。可愛又不失穩重的裝潢有助於吸引客人上門，再加上剛好和購物中心的客層重疊，所以很受三十多歲以上的成年女性和男性客人的喜愛。

當初創立這家西浦店時，和佐田一起建立了「 積極吸收除了原本目標客層以外的客人」的目標。活力工坊的主要客層是二十多歲的女性，西浦店當然也有很多年輕女性客人，但是除了這些客人以外，還受到男女老幼的喜愛，成功打造出符合預期的這家店，我為此感到自豪。

採購嚴格挑選的精美小物、文具，自家品牌的雜貨，設計富有個性的服裝、極具特色的飾品。這家店的所有商品都是能夠充滿自信地向客人推薦的商品。

當初以打工身分進這家公司至今二十年，即使現在已經是管理縣內七家分店的區域經理，我仍然覺得這家店內陳列的所有商品都很出色，也比任何人更愛「活力工坊」。

沒錯，我太愛這家店──太愛工作了。

「那這裡就交給你們了。」

我對店裡的其他工作人員打了招呼，最後對佐田說：

「有什麼事，隨時和我聯絡。」

「我不想破壞妳難得的休假，會盡可能不讓店裡發生任何事。」

因為是週六，開始營業之後，走進店裡的客人人數持續增加，現在才終於稍微告一段落。晚一點應該又會出現人潮，但是這家店以佐田店長為中心，工作人員的表現都很出色，所以不需要擔心。

「妳是要和男朋友去哪裡玩嗎？」

我準備離開時，正在整理平台上商品的佐田問我。

「很可惜，今天不會和他見面。怎麼了？」

「沒事啦，因為妳剛才說有事，我想說妳除了和男朋友約會以外，還能有什麼事？」

「佐田，妳真的覺得我這麼沒行情嗎？」

「啊哈哈，我知道了，妳今天是要和紗綾見面。」

我並沒有否認這句話。佐田認為這是表示肯定，露出了多年來一直沒變，很適合做服務業的親切笑容。

「妳一定很期待見到她。路上小心。」

我笑著向她揮了揮手，走出員工出入口，在出入表上填寫離開時間後，走出館外。雖然氣溫很低，連吐出的氣都變成了白色，但天空萬里無雲，午後刺眼的陽光讓我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我差點忍不住嘆息，幸好忍住了。我挺直了微微駝起的背，踩著比平時低了五公分的細跟高跟鞋，把憂鬱隱藏在內心，準備去和親生女兒見面。

離開西浦店後，開車開了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路程。沿著海邊的道路行駛了一段路，經過幾年前新建的濱海飯店後向左轉，是一條緩和的彎道，不一會兒，就來到山麓下的一片老舊住宅區。

繼續行駛一段路之後，打了方向燈，把車子停在路旁的停車場。有六個車位的停車場內，已經停了兩輛車子。

一看手錶，剛好是可以去店裡稍微等一下的時間，於是我熄了引擎下車。

停車場旁，有一棟用木材和大窗戶打造，還有一個可愛三角屋頂、看起來很有味道的建築物。門口旁有一棵修剪整齊的大花山茱萸迎接客人，前方的手工看板上寫著店名「棲木咖啡店」。

記得這棟房子是我離開這裡不久前建造的，所以這家店差不多有將近六年的歷史了。推開塗成紅色的門，掛在門上的鈴鐺發出了鈴聲，站在吧檯後方的年輕男老闆和兼差的中年婦人店員滿面笑容地看了過來。

「歡迎光臨。」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請隨便坐。」

店內的吧檯前有五個座位，還有四張四人座的桌子。如果擠一點，還可以放兩張桌子，但這裡的座位很寬敞，可能希望客人能夠不必在意其他客人，悠閒地享受咖啡時光。收銀台旁有一個陳列架，上面展示了一些雜貨和飾品，聽說專賣本地手工創作者的作品。很多作品都很吸引人，我曾經好幾次看到有人購買那些商品。

我打量店內，比較了空著的座位後，走向上次來這裡時坐的後方那張桌子。旁邊沒有客人，那個座位坐起來最輕鬆。

「歡迎光臨，決定好之後再叫我。」

店員送了水上來。我當場點了綜合咖啡，並告訴她，等一下還有一個人要來。

「她應該馬上就到了。」

「好的，請問綜合咖啡要什麼時候送上來？要不要等另一位客人來了之後再送過來？」

「不，麻煩妳先送上來。」

店員走回吧檯。我喝了一口水，把手肘放在桌子上，托腮看著窗外。

紗綾應該會像平時一樣，從家裡走過來這裡。起初滉平都會陪她一起到停車場，如今她已經可以一個人來這裡了。她每次在停車場看到我，就會笑著向我揮手，我也會隔著窗戶玻璃向她揮手，在她快步走進店裡之前，我都會輕輕嘆一口氣，以免被她聽到。

五年前，和滉平離婚之後，我每個月都會在這家棲木咖啡店和女兒見一次面。紗綾當時才剛上小學，如今已經讀六年級，很快就要從小學畢業了。從滉平不時分享的近況得知，她在學校的成績很優秀，老師經常稱讚她。

我也覺得她是一個聰明開朗、個性坦誠的孩子，而且心地很善良。因為即使我每個月只和她見一次面，她現在仍然叫我「媽媽」。

「這是妳的綜合咖啡。」

咖啡送了上來，發出了淡淡的香氣。

「謝謝。」

「請慢用。」

我加了兩塊方糖和大量牛奶。雖然我喜歡喝黑咖啡，但現在想喝甜飲料。

我對著咖啡吹了三口氣，把杯子舉到嘴邊。這裡的咖啡有我喜歡的淡淡苦味，有時候甚至想，如果開在我目前的住家附近，我每天早上都會去報到。

看向吧檯時，不經意地和站在吧檯內的老闆對上了眼。他笑了笑，向我點頭打招呼，我也向他微微鞠躬。

這家店的咖啡都是這位老闆親自嚴格挑選咖啡豆，然後親自泡咖啡，而且他做的料理也很美味可口，所有餐點都由他獨自親手製作。

他可能三十出頭，搞不好才二十多歲。他的年紀很輕，乍看之下，感覺像是那種靠不住的年輕人，但他打造了這家理想的店，提供了一個很有品味，舒服自在而令人滿意的空間。

「啊！」

我忍不住輕聲叫了一聲，因為我看到紗綾從狹窄的人行道走入這家店的停車場，紗綾也發現了我，向我揮著手，我也放下了咖啡杯，向女兒揮手。

「媽媽，讓妳久等了。」

紗綾走進店內，熟門熟路地走到我的座位旁。

「紗綾，妳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因為我想今天一定要比妳早到，沒想到還是被妳搶先了。」

「我從店裡直接過來，所以比較早到。」

紗綾脫下鋪棉外套，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翻開了菜單。

上個月看到她時，她還是一頭長及胸前的頭髮，今天剪成了不到肩膀的短髮，她的身高似乎也稍微長高了些。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成長的速度非常快。

「我要奶茶。」

紗綾自己向送水上來的店員點了飲料，她平時都會吃甜點，但今天只點了飲料，於是我加點了鬆餅。

「啊喲，媽媽，我正在減肥啊。」

紗綾生氣地嘟起嘴。

「沒必要，小學生減什麼肥，小心會長不高。」

「如果長不高就傷腦筋了。」

「如果妳真的不想吃，那就媽媽吃。」

「不，我要吃。」

原本生氣的表情立刻變成了笑容。我吐了一口氣，喝了一口有點冷掉的咖啡。

「最近還好嗎？」

我每次都會問這個無聊的問題。

「最近開始練習在畢業典禮上要唱的歌。」

即使聽到這種空洞的問題，紗綾也沒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認真回答我。

「離畢業典禮只剩下不到兩個月了。你們要唱什麼歌？」

「『啟程的日子』，媽媽，妳知道這首歌嗎？」

「啊，我應該知道，原來現在的年輕人也會唱這首歌。」

「爸爸也說了同樣的話。」

紗綾和我分享著她的好朋友擔任伴奏，以及因為有些同學不認真練習，所以影響了練習進度這些事。她說話時，臉上的表情很豐富，我不時附和著，聽著她說話。在聽她說話時，喝完了杯中的咖啡。

「讓妳久等了，這是妳的奶茶和巧克力香蕉鬆餅。」

剛才點的餐點送了上來，我順便為自己加點了一杯咖啡。

紗綾注視著桌上加了滿滿鮮奶油和巧克力醬的鬆餅，雙眼亮了起來。就連我也知道，她很像她的父親，是愛吃甜食的螞蟻人。

「這家的鬆餅超好吃。」

「是喔。」

「咦？媽媽沒吃過嗎？」

「不知道欸，我不記得了。」

「那妳要不要吃一口？」

「不，妳自己吃沒關係。」

「好吧。」聽到紗綾回答的聲音，我才發現自己不該這麼回答。這種時候，是不是該說「那給我吃一口」？但是，我不是那種精通處事之道的人，也不懂得如何事後補救，只能看著紗綾笨拙地拿著刀子切鬆餅。

紗綾切了一大塊放進嘴裡，嘴角露出了笑容。

「好吃嗎？」

「嗯，超好吃。」

紗綾露出和她的回答相符的表情吃著鬆餅。我喝完了咖啡，無所事事地拿起了桌上的小毛巾。

紗綾吃東西的時候，我應該說點什麼吧。每次都這麼想，但每次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總是選擇了沉默，今天也是一樣。因為如果聊我的工作，她應該沒興趣，我也不想把和男朋友之間的事告訴還在讀小學的女兒。即使想問她的事，但她都會主動和我分享大部分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我發問。

我早就已經放棄絞盡腦汁想話題這件事，因為一直都這樣，我相信紗綾也對我不會有任何期待。

叮鈴。鈴鐺又響了，我看向店門口。因為職業病的關係，我差點說「歡迎光臨」。

一位媽媽帶著看起來是小學低年級的女兒走了進來。她們坐在離我們有一點距離的桌子旁，互看著對方，笑著翻開了菜單。雖然聽不到她們的談話內容，但可以感覺到這對母女的感情很好。

在她們眼中，我和紗綾看起來像母女嗎？即使看起來像母女，不知道在她們眼中，我們是什麼樣的母女。

普通的母女都會聊什麼？

正常的母親都怎樣和孩子相處？

我至今仍然不知道正確答案。無論是和紗綾、滉平一家三口生活時，還是離開他們之後，每個月和女兒見一次面的現在，我始終不知道正確答案。

我始終不知道要怎麼當一個母親。

「對了。」

紗綾吃完一半鬆餅後，舔了舔叉子上的鮮奶油，抬眼看著我。

「爸爸要我轉告妳，他四月要再婚了。」

因為紗綾若無其事地告訴我這件事，我也若無其事地回答說：「是喔，原來是這樣。」事實上，我的確沒有太驚訝。

「是和之前交往的那個人結婚嗎？我忘了她叫什麼名字。」

「麻里。」

「啊，對對對。」

滉平在一年前告訴我，他交了女朋友。他們從三年前開始交往，滉平和我同年，今年都是三十九歲，對方比滉平小七歲。滉平在交往之前，就告訴對方自己曾經結過婚，有一個女兒。

雖然他並不需要向我報備交女朋友的事，但他說如果交往順利，日後考慮結婚，所以特地通知了我。因為如果他們結婚，她就會成為紗綾的新媽媽，所以來向我打聲招呼。

「很好啊，聽說她人很不錯，妳之前也說很喜歡她。」

「嗯。」

紗綾胡亂切下一塊鬆餅放進嘴裡。

「我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裡，都將要展開新生活，我覺得麻里好像在等我畢業，才和爸爸結婚。」

「妳對新生活感到不安嗎？」

「不會啊，雖然上中學稍微有點緊張，但爸爸和麻里結婚，我完全沒有任何不安，搞不好反而很高興。」

聽說紗綾是在滉平告訴我他交了女朋友的不久之前，才見到那個叫「麻里」的人。麻里似乎是一個溫柔的人，轉眼之間，就消除了紗綾的緊張。她並不會刻意想要縮短和紗綾之間的距離，當紗綾主動靠近時，她會張開雙手迎接，所以紗綾很快就和麻里變得很親近。

紗綾曾經好幾次告訴我，她和滉平、麻里三個人一起出遊的事，還曾經和麻里討論了不方便和爸爸滉平討論的事。紗綾和我分享這些事時的神情很愉快，所以我相信紗綾和麻里之間建立了良好的關係，也發自內心感到鬆了一口氣。

紗綾內心一定渴望有一個像麻里這樣的媽媽。

「妳覺得和新媽媽相處會很愉快嗎？」

我問紗綾，她想了一下後回答說：

「我和麻里相處應該會很愉快，因為她很溫柔，也很有趣，我很喜歡她。」

「這樣啊。」

但是如果有什麼問題，妳要隨時告訴媽媽。我原本想對她說這句話，但最後沒有說出口。雖然我不認識前夫的再婚對象，但無論怎麼想，她都比我更像母親，也更可靠。

「媽媽，妳不和妳的男朋友結婚嗎？」

紗綾用叉子叉起香蕉，沾著盤子上的巧克力醬。

「我們沒有這個打算，而且即使不需要結婚的形式，我們也可以在一起。」

「是喔。」

「妳覺得媽媽像爸爸他們一樣，結婚比較好嗎？」

我只是隨口問這個問題，並沒有特別的意義，即使紗綾回答「對」，我也並不打算再婚。我和現在的男朋友在一起很舒服自在，也很希望可以和他一起走下去。我們共同決定，為了能夠長久在一起，我們放棄成為家人的關係。

我們都認為這樣的生活方式更適合彼此，正因為有同樣的想法，所以相處時很輕鬆自在。

「不會啊，不結婚也沒關係。」

紗綾說了出乎我意料的回答。她放下叉子，喝了一口奶茶，直視著我，讓我忍不住緊張了一下。

「爸爸說，結婚就是對彼此的人生負起責任。因為一旦結了婚，雙方就不再是外人，而是一家人。既然是家人，無論遇到任何狀況，都要相互扶持，所以結婚就是把這種決心具體化。」

「……聽起來很像是滉平會說的話，他很重視家人。」

「嗯，我喜歡爸爸這一點，但是，我也認同媽媽說的，在一起並不一定要成為一家人。」

我開口準備說話，但最後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吐了一口氣。

我對紗綾的想法感到驚訝，同時也為自己竟然讓小學六年級的學生說出這種話感到於心不安。

也許是因為我無法和滉平、紗綾成為家人，所以紗綾失去了對家庭關係的期待。

我覺得很對不起她，但是，我……我們無論如何都無法繼續生活在一起。因為在我們內心有價值的事物中，最重要的事物並不相同。

即使成為一家人，也無法在所有方面都能夠相互理解、相互諒解，所以我們離了婚，我們無法繼續成為一家人。

「媽媽，妳可以做妳想做的事。」

紗綾說完這句話，把盤子裡最後一塊鬆餅送進嘴裡。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在意她。

她是升上四年級後，第一次分到同班的女生。她坐在靠窗座位的第三排，課間休息時，總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一本很厚的書。她一頭不到肩膀的短髮，瀏海有點長，整天都穿一條長度有點短的長褲，和領口有點鬆的運動衣，也曾經兩天都穿同樣的衣服來學校上課。

她好像沒朋友，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她和任何人聊天。

我也沒有和她說過話。和她同班已經過了一個月，除了上課偶爾被老師點到名回答問題以外，我沒聽過她說話的聲音，更從來沒有看過她露出笑容。

剛分班時，班上的同學都遠遠地看她，既沒有靠近，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