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亨德力聽到消息之後，便召集大家到餐桌前開會。大家一個一個走進來，心情緊張又沉重。露萍幫大家安排好座位。艾莉緹再度被質問。

「艾莉緹，你確定日期沒錯？」

艾莉緹很確定。

「你確定你說的事都千真萬確？」非常確定。三天後，小湯姆和他爺爺就要坐上名叫公爵夫人的灰色小馬拉的雙輪馬車離開。駕車的人是湯姆的叔叔，他是個馬夫，名叫弗瑞德．塔拉巴第，住在萊頓巴扎德鎮，在天鵝旅館工作。什麼是馬夫？艾莉緹還是很好奇。湯姆很擔心，因為他的雪貂不見了，雖然牠脖子上綁著鈴鐺，還有寫著牠的名字的項圈。兩天前牠跑進一個兔子洞，然後就不見了。湯姆擔心自己可能得丟下牠離開。就算找到了牠，他也不確定他們會不會讓他帶雪貂一起走。

「那不重要，」亨德力說，手指在桌上敲啊敲。

大家都一臉擔憂，但也平靜得出奇。

亨德力環視餐桌一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他臉色陰鬱地數著，接著開始摸鬍子。

「胖德可以幫忙借東西，」荷蜜莉說。

「我也可以，」艾莉緹插嘴道。

「還有我！」提姆斯突然尖聲附和。除了亨德力，大家都轉頭看他。露萍伸手摸摸他的頭。

「借什麼？」亨德力問。「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借物者，而是……」他抬頭往前看，對桌的荷蜜莉剛好跟他四目相對，她瞬間滿臉通紅。「能借的東西。根據我對他們的認識，那孩子跟他爺爺一點東西都不會留下來。從現在開始，我們得省吃儉用……」

「能撐多久是多久，」露萍表情嚴肅地說。

「能撐多久是多久，」亨德力也說，「雖然東西也不多。」大家的眼睛都睜得更大。

「總會有用完的一天，」露萍說。她抬頭看看儲藏櫃又立刻轉過頭，臉也紅了。

「我說的借……」荷蜜莉結結巴巴地說。「是指去外面……像是去菜園……借豆子和豌豆那一類的東西。」

「鳥會比我們搶先一步，」亨德力說。「房子的門一關，人類一走，鳥很快就知道了……再說，這片林子裡的野生動物和害蟲比附近其他地方全部加起來還多。黃鼠狼，白鼬，狐狸，獾，伯勞鳥，喜鵲，雀鷹，烏鴉……」

「好了，亨德力。」胖德趕緊阻止他。「荷蜜莉聽得頭都暈了……」

「我沒事……」荷蜜莉低喃。她用橡實杯子喝了口水，頭靠在手上，兩眼發直盯著桌面。

亨德力愈說愈起勁，似乎沒注意到荷蜜莉的異樣。「……貓頭鷹，還有禿鷹。」說完之後他心滿意足。「你們也看到小木屋的門上釘的獸皮，還有掛在荊棘叢上的鳥屍，他們說那裡叫獵場看守人的絞刑臺。老爺爺身體還硬朗的時候，鳥都不敢太囂張，小男孩也會幫他。但他們爺孫倆一走……」亨德力舉起枯瘦的手臂，抬頭看天花板。

沒人說話。艾莉緹偷瞄提姆斯一眼，只見他臉色慘白。

「等到房子的門窗都關起來，」亨德力突然又接著說，「我們要怎麼出去？」他一臉得意地掃視桌子一圈，好像自己提出了什麼了不起的論點。

頭靠在手上的荷蜜莉沉默不語，已經開始後悔自己剛剛多嘴。

「一定有方法的，」胖德喃喃地說。

亨德力緊接著問：「比方說？」見胖德不回答，他立刻拉開嗓門大聲說：「上次他們出門之後，這裡被田鼠占領……整棟房子上上下下爬滿老鼠。所以現在他們出門都會把門窗關好關緊，連隻蜘蛛都進不來！」

「也出不去，」露萍點著頭說。

「對，也出不去，」亨德力附和。他喝了口水，好像被自己的能言善道搞得精疲力盡似的。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不語。接著，胖德清清喉嚨，說：「他們總有一天會回來。」

亨德力聳聳肩。「誰知道呢？」

「依我看，」胖德說，「這裡總是需要一個獵場看守人。就算這個走了，也會有另一個搬進來。所以這裡不會空太久的──像這樣位在樹林邊的舒適小屋，洗碗間又有水可以用……」

「誰知道呢？」亨德力又說。

「我認為，你們的問題是要能撐過去這段時間，」胖德接著說。

「沒錯，」亨德力說。

「只是你們不知道要撐多久。」

「沒錯，」亨德力又說。

「食物能吃愈久，」胖德繼續解釋，「你們就能撐愈久……」

「顯然是，」露萍說。

「還有，」胖德接著說，「愈少人吃飯，食物就能撐愈久。」

「對，」亨德力附和。

「現在假設你們有六個人……」

「九個才對。」亨德力環顧桌子一圈。

「不用把我們算進去，」胖德說。「荷蜜莉、艾莉緹，還有我，我們就要搬走了。」餐桌上一片寂靜，大家都驚呆了。這時胖德平靜地轉向荷蜜莉：「你說是吧？」

荷蜜莉怔怔看著他，好像他瘋了一樣。胖德急得伸腳去戳她，荷蜜莉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點點頭。「對……」她支支吾吾，猛眨眼睛。

接著，大家七嘴八舌吵成一團，你一句我一句搶著發問、建議、反對、爭辯。「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胖德，」亨德力反覆說。露萍則是不斷問：「搬走……搬去哪裡？」

「急也沒好處，胖德，」最後亨德力說。「決定權當然在你們手上，但咱們都在同一條船上，能撐多久是多久……」他的視線又掃了桌子一圈，像要大家記住他的話。「雖然東西不多，但我們的就是你們的。」

「你真好心，亨德力，」胖德說。

「別客氣。」亨德力接話也未免接得太順。「應該的。」

「我們就是有點『惻隱之心』而已，」露萍插話。她實在很喜歡這個說法。

見胖德沉默不語，亨德力接著說：「但我看得出來你已經打定主意。」

「沒錯，」胖德說。

「既然如此，」亨德力說，「我們現在也只能宣布散會，並祝你們好運了！」

「沒錯，」胖德說。

「祝好運，」亨德力說。

「謝了，」胖德說。

「祝福胖德、荷蜜莉和小艾莉緹這三個勇敢的人一路平安，借物順利！」

荷蜜莉喃喃數語之後，周圍又安靜下來，大家陷入尷尬的沉默，迴避著彼此的眼神。「走吧，老伴，」最後胖德說，轉向荷蜜莉，扶她起身。「恕我們失陪，我們還得討論一下行程，」他對臉又變紅的露萍說。

大家都站起來，亨德力神色憂慮地跟著胖德走到門口。「胖德，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就這一兩天，」胖德說，「等底下都暢通無阻的時候。」

「不用急，你知道的，」亨德力說。「如果需要任何幫忙……」

「謝了，」胖德說。

「……就說一聲。」

「我會的，」胖德說。他有點靦腆地淺淺一笑，然後就踏出了門。

＊

「走了！」胖德說完，輕輕一推。肥皂盒往前方滑溜溜的浮渣滑去，史比勒輕輕幫它煞車。閃爍不定的燭火照亮上方的拱形屋頂和滴水的牆壁。底下的浮渣又厚又滑，殿後的胖德不太需要拉行李，行李就跟著他移動，有時甚至會滑到他前面，像在帶路一樣。

這種時候他會大喊：「哇，你們瞧！」他心情很好，而且艾莉緹發現他從踏進排水溝之後就難掩興奮。她自己也莫名感到開心。此時此刻，她跟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加上史比勒，正一起向著黎明前進。她一點都不害怕排水溝，因為它能通往一個不用再活在灰塵、燭光和幢幢陰影下的生活，一種白天陽光燦爛、夜晚月光閃耀的生活。

她扭過頭去看前方，這時她左手邊出現一個大洞，一陣潮溼的氣流撲過來，把燭火吹得歪歪斜斜。她趕緊伸手護住燭火，荷蜜莉也一樣。

「水槽的水從那裡排出來，」史比勒說。「還有大銅鍋滿出來的水……」

沿途還有其他排水口，漆黑的水道往上延伸而去。這些排水口跟主要排水溝的交會處堆積了好多奇奇怪怪的零碎雜物，他們得拉著肥皂盒才過得去。艾莉緹和荷蜜莉爬出來，幫他們減輕重量。史比勒說得出每個排水口的名字，還有每間小屋或住家確切的位置。艾莉緹漸漸明白史比勒哪來這麼多東西跟大家交換。「不是每一個排水口都上得去，」他解釋。「S彎管我雖然不介意，但有S彎管的地方，盡頭的排水口通常都會用黃銅網封住。」

有一次他猛的抬頭，朝一個圓形洞口說道：「那是霍姆克羅夫特家，所以……從現在開始沒有別的，只有洗澡水……」

果不其然，他們滑過去時，這個洞口看起來比大部分洞口還要乾淨，是米黃色的閃亮陶瓷材質，而且艾莉緹發現從這裡開始，茶葉的味道不再那麼濃烈。

他們不時遇到小樹枝，不是梣樹就是冬青樹枝，牢牢卡在中間，要擠過去都很困難。艾莉緹發現樹枝之間差不多都隔著一定的距離。

「我想不通這些樹枝是怎麼掉進來的，」荷蜜莉氣呼呼地說。他們為了小心通過，已經大概第五次把肥皂盒側翻過來，再慢慢擠過去。她跟艾莉緹的雙腳陷在水溝的殘渣裡，用手護住蠟燭。

「是我放的，」史比勒說。他扶著船，讓他們重新坐進去。這裡排水溝傾斜的角度開始變陡。

當荷蜜莉踏進艾莉緹對面的位置時，肥皂盒猛的一滑，把史比勒拉著走。他在爛泥上滑了一下，險些摔跤，卻奇蹟似的保持住平衡。肥皂盒撞上史比勒用樹枝做成的路障，終於停下來，三個人擠成一團，艾莉緹手上的蠟燭飛了出去。「原來這就是樹枝的功用！」荷蜜莉驚呼。她護住手中被吹倒的燭火，讓它慢慢恢復亮度，幫艾莉緹照明。但史比勒從路障推擠出去，沒有立刻回應。三人等著胖德追上來時，他才突然開口：「或許……」

胖德終於趕上來。他看上去很累，呼吸有點喘，脫掉了外套披在肩上。「最後一段路永遠是最漫長的，」他說。

「你要不要坐上來？」荷蜜莉問。「上來啊，胖德！」

「不用，我還是用走的就好。」

「那把你的外套給我，」荷蜜莉說。她輕輕把外套摺好放在腿上，認真地拍了拍。艾莉緹覺得，她拍外套的樣子，彷彿那件外套也跟胖德一樣累了。

接著他們繼續上路。周圍連綿不絕的拱形牆壁看起來毫無變化。過了一會兒，艾莉緹打起瞌睡，身體往前滑，抵著雞蛋，頭落到一邊膝蓋上。睡著之前，她感覺到荷蜜莉從她低垂的手中接過蠟燭，然後拿胖德的外套蓋在她身上。

她醒來時，周圍的風景沒有多大改變。光影在溼答答的天花板上滑動、閃爍；史比勒踩著爛泥跋涉，微弱的燈光照亮他的小臉；他後面的壯碩身影是胖德。媽媽在雞蛋另一邊，笑咪咪看著迷迷糊糊的她。「忘了你在哪裡嗎？」荷蜜莉問。

艾莉緹點點頭。媽媽兩手各拿著一根蠟燭，艾莉緹發現蠟燭快燒完了。「應該快早上了，」艾莉緹說。她還是覺得好睏。

「大概吧……」荷蜜莉說。

綿延不絕的牆壁滑過眼前，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另一段水管匯入，他們頭上便會出現加厚的拱形牆壁。他們說話時，聲音在隧道裡來回繚繞，發出空空的回音。

「後面還會再經過分岔的水管嗎？」過了一會兒艾莉緹問。

史比勒搖搖頭。「沒有了。霍姆克羅夫特家是最後一個排水口……」

「可是那很久之前就經過了呀……一定快到盡頭了。」

「快了，」史比勒說。

艾莉緹冷得發抖，她把胖德的外套拉得更緊。空氣似乎突然變得清新，異味神奇地消失了。她想，也許是他們已經習慣了的緣故。除了肥皂盒滑動時發出的細響，以及胖德和史比勒規律的涉水聲，周圍一片寂靜。但泥巴似乎變淺了，肥皂盒底部偶而會發出摩擦的聲音，像是磨到了砂石。

史比勒停下腳步，說：「你們聽。」

大家都靜下來，卻只聽到胖德的呼吸聲和前方傳來輕柔悅耳的滴水聲。

「繼續前進吧。」荷蜜莉打破緊繃的沉默。「蠟燭會燒光的。」

「安靜！」史比勒再次喊。接著他們隱約聽到隆隆的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震動。

「那是什麼？」荷蜜莉問。

「只有可能是霍姆克羅夫特家的人，」史比勒說。他站著不動，一隻手舉起，豎起耳朵仔細聽。「可是，」他轉向胖德說，「誰會在半夜這個時候洗澡？」

胖德搖搖頭。「已經早上了，」他說，「應該快六點了。」

那聲音愈來愈響，不像之前那麼規律，像是有東西在跳動、在碰撞……

「快跑！」史比勒大喊。他抓著手中的拖繩把肥皂盒轉向，帶頭往隧道裡衝。艾莉緹和荷蜜莉在他後面磕磕碰碰。因為被短繩拉著走，肥皂盒劇烈搖晃，在牆壁之間甩來甩去。儘管如此，兩人都拚命保護蠟燭，就怕隧道陷入全然的黑暗之中。荷蜜莉把空著的那隻手伸向胖德。胖德在行李朝他撲來、把他撞倒之際，及時抓住荷蜜莉的手，即使跌在行李上也仍然抓著荷蜜莉的手不放，整個人被拉著往前拖。

「爬出來，盪到上面！」史比勒在前方的陰影下大喊。他們看見緊緊卡在頭頂壁板上、微光閃爍的樹枝。「別管行李了！」他大喊。「快爬上去！」

他們各自抓住一根樹枝往上一盪，把自己塞進壁板的縫隙裡。打翻的蠟燭在肥皂盒裡淌著蠟，空氣中充滿汩汩流動的水聲。在明明滅滅的燭光中，他們看見第一批珍珠色澤的泡泡，還有後方滾滾而來的銀色洪流。緊接著，周圍都化為令人窒息、不停旋轉又飄著香味的黑暗。

隔天早上，亨德力聽到消息之後，便召集大家到餐桌前開會。大家一個一個走進來，心情緊張又沉重。露萍幫大家安排好座位。艾莉緹再度被質問。

「艾莉緹，你確定日期沒錯？」

艾莉緹很確定。

「你確定你說的事都千真萬確？」非常確定。三天後，小湯姆和他爺爺就要坐上名叫公爵夫人的灰色小馬拉的雙輪馬車離開。駕車的人是湯姆的叔叔，他是個馬夫，名叫弗瑞德．塔拉巴第，住在萊頓巴扎德鎮，在天鵝旅館工作。什麼是馬夫？艾莉緹還是很好奇。湯姆很擔心，因為他的雪貂不見了，雖然牠脖子上綁著鈴鐺，還有寫著牠的名字的項圈。兩天前牠跑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