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紀錄：◎吉川英治文學獎

◎貧困報導文學特別獎

◎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獎

庫瑪先生第一次來到我們的破公寓，差不多是美雪小姐和庫瑪先生重逢三個月後的事。

那天雖是星期天，但我和美雪小姐都在家。美雪小姐忽然開始打掃家裡，我也被迫幫忙，所以心情很差。

公寓空間狹窄，若是不好好規劃，立刻就會堆滿東西。美雪小姐靈機一動，網購了可安裝在洗衣機上的架子，想裝在陽台的洗衣機上。可是，商品不知有什麼瑕疵，一直無法順利安裝。好不容易組裝出像樣的形狀，一旦想放上洗衣機，總會有哪裡尺寸不合。她從一大早開始組裝，連午餐都沒吃，一下說「麻耶幫我扶著這裡」，一下說「麻耶妳敲一下那邊看看」。嘗試了各種方法，最後仍只有一個像是壞掉架子的巨大玩意佔據屋內，母女倆筋疲力盡又滿心不爽，時間也將近傍晚了。

「我去買東西。」

一個翻身站起，美雪小姐這麼說。

「麻耶妳把屋子稍微整理一下。」

「才不要咧，我也要去買東西。」

「啊？是喔。」

說完，美雪小姐雙手揮舞起來，做出廣播體操般的動作。看上去像在舒緩因為組裝架子而僵硬的肩頸，其實這通常是她為了爭取時間思考什麼時的習慣動作，我很清楚。

「那妳要跟我一起去隔壁鎮的商店街嗎？」

美雪小姐放棄揮舞雙臂，一臉正經地問。

「我要去！」

這不是廢話嗎。我好久沒去隔壁鎮的商店街了，再說，那裡比附近超市好玩太多。

「去了應該能見到庫瑪先生喔。」

「庫瑪先生？」

「妳不記得嗎？媽媽的朋友。」

「那個非洲人？」

「才不是非洲呢。麻耶，妳得把地理學好一點才行。斯里蘭卡不在非洲。」

美雪小姐盤起雙手，左右搖頭。就這樣，我們母女倆一同出門購物了。

前往商店街的路上，美雪小姐告訴我各種關於庫瑪先生的事。

首先，她要我記住斯里蘭卡是一座位於印度南方的美麗島嶼。還有，庫瑪先生是考取正式執照的汽車維修人員，來日本之後拚命努力唸書，很了不起。

不過，那些事我根本左耳進、右耳出。因為，我滿腦子都是烤雞肉串、炸肉餅和鯛魚燒之類，可以邊走邊吃的東西。

因此，當庫瑪先生站在商店街入口朝我們親暱揮手時，我真的、真的、真的吃了一驚。這個人為什麼要跟我打招呼？發生什麼事了？感覺就像目睹時空扭曲一般訝異。畢竟只憑美雪小姐提過的內容，實在完全無法想像對方是怎樣的人。

「麻耶，終於見到妳了！妳好，初次見面，我是庫瑪先生喔。」

庫瑪先生笑得毫無心機，彎下身子這麼跟我寒暄，整張臉逼近眼前。其他事情我大多不記得了，唯獨記得當時發現庫瑪先生的睫毛好長。

「你好。」

我勉強這麼說，緊張得抓住美雪小姐的圍裙。之後，我們三人一起購物。只是，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到底買了什麼或吃了什麼。

購物途中，美雪小姐和庫瑪先生說了一些話，最後演變成輕微的爭吵。這也令我很吃驚。

「下次再說吧，今天有點不方便，我還沒準備好，家裡也亂七八糟。」

美雪小姐這麼說。

「我不介意。」

庫瑪先生這麼回答，兩人爭執不下。

「不然這樣吧，讓麻耶決定。麻耶，庫瑪先生說要去幫我們組裝洗衣機的架子，妳覺得如何？」

美雪小姐忽然這麼問我，使我的混亂和緊張攀升至頂點，站在商店街裡不斷眨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聽著兩人再度展開討論，我才逐漸釐清發生了什麼事。

事實上，雖然這天的事對我來說很突然，對美雪小姐和庫瑪先生來說，似乎已經小心謹慎地準備好一陣子了。

美雪小姐一大早就開始整理房間，也是為了邀請庫瑪先生來家裡，打算把他介紹給我認識。沒想到半路殺出那個可恨的洗衣機架，搞得現在家裡亂七八糟，也還來不及好好跟女兒說明。所以美雪小姐才會提議「今天就先算了，下次再說」，庫瑪先生卻說「為什麼？洗衣機架子這種小事情，我來組裝就好啦」，兩人因此起了爭執。

九歲的我，以當下的智慧動了自己的腦筋。

我和美雪小姐跟那個洗衣機架子搏鬥了一整天，仍是完全無法順利組裝。為了這件事，母女之間氣氛還變得劍拔弩張，狹小公寓裡亂得一發不可收拾。想到晚上回家之後這些事還得重來一次，我就憂鬱得不得了。更何況，星期天的隔天是星期一，美雪小姐一大早就得出門工作，我也必須去上學。美雪小姐每天都很忙，真不知道房間什麼時候才有空整理。要是她又說「麻耶，妳去弄」，那我可真的會煩死。就算美雪小姐說要把那個瑕疵品退貨，還是得有人再次把組裝到一半的架子拆開，裝箱寄送，這件事又該誰來做呢？

盤算戰勝了緊張。

「可以啊。」

那時，我這麼說。

「讓庫瑪先生幫我們裝啊。」

他們兩人同時望向我。

「要不然，媽媽妳一個人裝不起來吧？」

聽到我的回答，庫瑪先生眼神瞬間發亮。

「麻耶說要庫瑪拉去，我贏啦。」

庫瑪先生用拇指敲打自己的胸口，腦袋搖來搖去。那是我初次目睹「斯里蘭卡式Yes」的瞬間。

我們把買好的東西放在腳踏車籃子裡。

他們兩人像是忘了剛才的爭執，開始聊起天來。知道自己可以不用再組裝或拆解洗衣機架子的我，整個人從壓力解脫，還滿開心的。對於這個有點不可思議的陌生人也一起跟來的事，我或許有點在意吧。不記得當時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了，那時的我，可能一路上都在吃商店街買的什麼東西。

回到我們家後，庫瑪先生一看到裝到一半的洗衣機架子慘狀，立刻檢視工具箱中所有工具，著手組裝。美雪小姐忙著準備晚餐，我則開始看電視。

在陽台的庫瑪先生遲遲沒有完成組裝。只是途中不時聽見他發出「嘖」的聲音、敲打金屬的鏘鏘聲，或是嘰噫、啪答之類的聲音。天黑之後，他從放在屋外的腳踏車上拆下手電筒，繼續默默組裝。季節正值夏天，我家又沒有冷氣，他忙得滿身大汗。我有點擔心，不時偷瞥兩眼，庫瑪先生始終非常認真地組裝。

炸雞翅、滷蛋、炒飯和玉米湯。平常菜色不多的我家餐桌上，擺上了只有客人來時才會煮的餐點。可是，洗衣機架卻還未組裝完成。

「噯、算了啦。我請人換新的來，先吃飯吧。」

就在美雪小姐不知道第幾次這麼說時。

「完成了！」

聽見庫瑪先生這麼喊。

「組裝好了？」

我和美雪小姐匆匆走出陽台看。只見架子的其中一邊吊臂微微彎折，另一邊的腳架則用磚塊夾住。那個螺絲無論如何都無法鎖緊的角落，裝上了某樣黑色的物體。仔細一看，是庫瑪先生從腳踏車上拆下的手電筒掛勾，被他拿來補強鎖不緊的一角了。

「沒問題，可以用。」

庫瑪先生用拳頭敲打不鏽鋼架子，強調組裝得很堅固。事實上，我必須在這裡先說，儘管吊臂多少有點彎曲，用的時候腳又常會踢到磚塊，這座洗衣機架在接下來整整八年中，一直不搖不晃地屹立陽台上。

用熱毛巾擦過汗，一臉神清氣爽的庫瑪先生和我們母女倆圍著餐桌坐下。氣氛已經沒那麼緊張了。也就是這時，我從庫瑪先生口中聽到「體貼的貓咪」的故事。吃過晚餐後，我拜託他講斯里蘭卡的故事給我聽。

「斯里蘭卡在哪裡啊？」

我這麼問，庫瑪先生就畫了地圖。

這裡是日本，這裡是中國，這裡是印度，斯里蘭卡就在這下面。一座「形狀像寶石」的島。他還說，「斯里蘭卡」的意思就是「散發璀璨光芒的島」。

「斯里蘭卡的小孩都聽怎樣的故事？」

基本上，我很喜歡聽各種故事。庫瑪先生先是露出有點傷腦筋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就這麼說了起來。

――大大森林裡，一棵孟加拉榕樹的樹洞中，住了老鼠一家。有爸爸、媽媽和三隻小老鼠，相親相愛地生活在這裡。

每天天一亮，爸爸就會出門為家人找尋美味的食物。到了傍晚，再帶著找到的食物和飲料回家。無論食物是多是少，全家人都會分著一起吃。

某天，本該外出找尋食物的爸爸，傍晚過了很久都沒有回家。擔心的媽媽把孩子們留在孟加拉榕樹上，獨自出去尋找爸爸了。

半路上，媽媽遇見了森林裡的野兔。兔子先生，請問您有看見我先生嗎？喔，我有看見喔，他在東巴樹附近遇上了貓！媽媽哭了起來，爸爸一定是被貓吃掉了。因為太受打擊又太悲傷，媽媽沒把這件事告訴孩子們。

兔子分了一些水果給老鼠母子。不過，隔天，媽媽還是得出門為家人找尋食物才行。沒想到，那天媽媽也遇上了貓，被吃掉了。

小老鼠們等了媽媽一整晚，媽媽終究沒回來。

三隻小老鼠哭了。他們又累，又虛弱，肚子也很餓，哭著在森林裡徘徊。結果，走到一半也遇上了那隻貓。

聽到這裡，我已經覺得好傷心了。這故事太灰暗，作為一個說給小孩子聽的故事，內容未免太灰暗了。

「老鼠爸爸和老鼠媽媽都被貓吃掉了嗎？」

「對。」

「沒回來？」

「沒回來。」

「太可憐了。如果小老鼠們也會被吃掉的話，那不要繼續說了。」

「等等，麻耶，後面跟妳想的不一樣。」

於是，庫瑪先生繼續往下說。

――看見哭泣的三隻小老鼠，貓問他們。

「你們為什麼哭呢？」

「總是帶食物回家的爸爸，某天突然沒回家。」

「媽媽去找他，但是沒找到。」

「媽媽代替爸爸出門找食物，結果輪到媽媽沒回家。」

小老鼠們一人一句，邊說邊哭。

貓這才察覺，是自己吃了這幾個孩子的父母，為此感到深深懊悔。想起自己也有三個孩子，貓的眼裡浮現淚光。

「小老鼠們，要不要跟我回家？我家也有三個小朋友喔。跟他們一起，由我來撫養你們吧。我會為你們帶食物回家，直到你們長大。」

小老鼠們擦乾眼淚，跟體貼的貓咪回家了。從此之後，老鼠的小孩和貓的小孩像兄弟一樣相親相愛地生活在一起。講完了。

我非常意外。不是的吧，哪有這樣的。怎麼可能相親相愛生活在一起，那是貓耶，那裡是殺父殺母的仇人家耶。

「可是，小老鼠長大之後，也會被貓吃掉吧？」

我提出疑問，庫瑪先生閉起眼睛，左右大力搖頭。對了，這種搖法好像就表示「No」了。

「不會吃。殺了吃掉，是壞事。」

「可是，對方是貓耶。和老鼠住在一起也太奇怪了吧。」

「這是小孩子的故事啊。不然，貓跟老鼠都講日語還不是很奇怪。」

是這樣的嗎。

看我低頭不說話，庫瑪先生講起了別的故事。

庫瑪先生第一次來到我們的破公寓，差不多是美雪小姐和庫瑪先生重逢三個月後的事。

那天雖是星期天，但我和美雪小姐都在家。美雪小姐忽然開始打掃家裡，我也被迫幫忙，所以心情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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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烏木與象牙的協奏曲／范銘如

一、咖哩與奶茶
二、好心的貓
三、射人先射馬
四、第三次求婚
五、懷疑
六、幸福
七、孟加拉榕樹上
八、審判
九、大佛
十、倉鼠律師
十一、東京迪士尼海洋
十二、國境
十三、真正殘酷的現實
十四、反擊
十五、仰望大佛
十六、上法庭
十七、你的名字

謝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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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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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倉鼠律師
十一、東京迪士尼海洋
十二、國境
十三、真正殘酷的現實
十四、反擊
十五、仰望大佛
十六、上法庭
十七、你的名字

謝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