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田小姐的紙條

那是大概五公分大小、淡粉紅色的正方形紙片。

後來小遙才知道那種東西叫做「便利貼」。

那天是她工讀生活的第一天。預計於三年後出版文學全集的一間準備室內，一家大型出版社的巨大總公司六樓的角落小房間。小遙站在五位部門同事面前，聽著新井部長介紹自己，之後再自我介紹說「我是工讀生桐生遙，今天起麻煩大家多多關照了」。之後，她在被分配到的辦公桌前坐下來大概五分鐘後，正忙著寫部長交代說工讀生要先填寫的書面資料時，忽然那張小紙條就輕輕地被放在桌上。

小遙一抬頭，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那女人就那麼逕直走出了辦公室。小遙還隱約記得剛剛自我介紹時，那個人應該的確是叫做園田吧。差不多三十五歲左右，感覺還挺和善的。小遙剛點頭致意說「請多多關照」時，那個人還笑咪咪拍手拍得最大聲呢。

紙張被折成了兩折。一打開來，上頭只用原子筆潦草寫著「褲襪」兩個字。今天是第一天上班，小遙也不曉得這間辦公室作風，心想總之先穿得正式一點總沒錯，於是穿了大學畢業典禮時那套藍色的及膝洋裝，也理所當然穿了平時很少穿的褲襪。她這下一低頭，看見了左腿小腿肚後方有一條大約二十公分的勾線。

小遙其實並不在意。又不是裙子破了，被人看見了內褲。今天也不是什麼大日子，更沒有人會從後面對著自己拍照。但是對方都這樣好意默默提醒了，自己看來午休時間不去買件新褲襪來換也不成。今天第一天上班，本來皮就繃得比較緊，現在小遙感覺麻煩事又多了一件。

半晌之後，園田小姐回來了。小遙看向了她，想跟她表達謝意，但是園田小姐沒有看她。小遙本來以為她應該會朝自己拋來一個目光或是一個微笑吧，難道用紙條偷偷提醒別人的時候，應該要這樣做嗎？小遙試著這樣想，但是心頭上那抹奇異的感受，從這時就萌芽了。

大學四年，小遙幾乎把她所有的時間都投注在熱門音樂社的活動上。

本來她畢業後也沒打算去上班，只想一邊打工、一邊玩樂團，朝專業樂手之路邁進。身為輕小說作家的父親與插畫家的母親雖然對於這樣的生活方式有一定程度理解，但是也提出了條件，那就是，既然要打工，就要去她父親透過關係幫她找的地方工作。所以她現在就在這裡了。

週一到週五，每天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不用加班，月薪結算。雖然沒有厚生年金，但是給付全額通勤費用。各種條件跟換算成時薪的報酬，都比小遙之前隨便想到的幾種打工好很多，根本沒有什麼好挑剔。小遙發現自己真的是個被寵溺的女兒，而且身邊人也都這樣看待自己。不過反正，現下也不知道除了當一個被寵溺的女兒之外，還有什麼生存方式，也就只能先這樣囉。

小遙雖然是文學部日本文學系畢業的，但是對於文學或出版都難以說是造詣良深。這件事，她在三月跟新井部長以面試之名見過一次時，就已經當面誠實告知了，不過還是被聘雇了。可見得老爸的面子還算有力囉？還是其實公司期待小遙做的，也不過就是影印打字輸入這一類的？一套文學全集的出版作業時間要花三年，這樣算是長還短，小遙完全不清楚，但感覺現在這個部門目前看起來算是非常清閒。「邊緣」──小遙腦海掠過了這個字眼，但是她也沒出過社會，不是太肯定。

第一天出勤後的隔天，大家在新井部長提議下為她辦了一場歡迎會。下午六點，在附近一家中餐館預約了一張桌子。大家一邊乾杯，又對小遙自我介紹了一輪。看起來比大約五十五歲左右的新井部長年輕一點的，是一個叫做安藤的大叔。頭髮稀疏得像是條碼圖案的眼鏡人是宇野先生。男同事裡頭，看起來最年輕的是身材壯碩的伊丹先生。女同事則有園田小姐與比園田稍微年長一些些的小個子短髮的片平小姐。

吃了一會兒後，小遙發現這群人都很喜歡吃吃喝喝，有事沒事就會找機會吆喝著聚餐。看來這個部門搞不好真的很閒，看起來感情是真的很好。

小遙的位子被夾在了園田小姐與伊丹先生之間。每次桌上擺著大餐盤的圓盤一轉，園田小姐就會幫她自己先夾好她那一份，再幫小遙在小遙盤子上也夾一份。小遙找到了時機，有點羞赧地說「不好意思啊」，園田小姐也微笑回道「沒什麼」。「啊，昨天也……」小遙正想要再接著說的時候，園田小姐忽然對著她以外的全體同事讚嘆「哇，這個好好吃啊」。於是小遙清楚意識到了，原來園田小姐不想講昨天那張紙條的事。她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她覺得這樣的話，那她也不應當提。

「今天感覺跟昨天完全不一樣耶——」

伊丹跟小遙搭話。這個人差不多三十五歲左右，看起來雖然還算年輕，但是對小遙來講已經算是大叔等級了。不過他感覺講話還滿平易近人的。

「因為部長說可以穿牛仔褲……」

所以小遙就真的穿了一件牛仔褲配紅色針織衫來了。

「噢喔，這樣很好啊，不然像昨天那樣，我們大叔看了會緊張啊。」

啊哈哈，伊丹說完笑了，小遙也跟著笑了。

「不過妳昨天那件洋裝很可愛耶，那種的，妳是在哪裡買的啊？」

坐在對面的片平小姐這麼問，這人感覺很天真浪漫。

「噢，那個啊，我是在網路上買的啦。是一個義大利的快時尚品牌……」

「年輕身材好，真是穿什麼都好看！」

「真的真的！」

園田小姐也在一旁幫腔。哎唷，片平小姐、園田小姐，妳們也不差呀。伊丹先生說笑著乾掉了杯子裡的紹興酒，所以小遙就拿起了擺在一旁的小酒瓶來幫他往杯子裡添酒。她大學時聯誼或是參加熱門音樂社聚餐時，從來沒有幫忙倒過酒，不過出了社會後，好像不能這樣。

聚餐很愉快。大家都很和善，好像被當成了親戚家小孩一樣對待，不過不會覺得不愉快。餐費平均分攤，大家幫小遙出掉了她那一份。之後，要去車站搭車的、要回公司的、要去續攤的人就各自在店門口解散重組，小遙跟大家道了謝，正要往車站的方向走，忽然間，原本應該往另一個車站方向走的園田小姐卻迅即走到了她身邊，往她手裡頭不曉得塞了一個什麼東西。

小遙心知肚明，那是紙條。於是她一直握在手裡，直到走到車站為止。等到在電車裡頭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時打開來看，上頭寫——「不用幫忙倒酒」。

小遙原本還覺得園田小姐很親切，但是經過了這件事後，她開始有了不同看法。園田小姐也許只是想教她正確做法，但是那方式給人的感受實在不是太好。這次紙條上的字跡也很潦草，可是那潦草的字跡中，筆勁裡頭所展現出來的壓力，還有振筆疾書的潦草筆劃都讓人感覺很恐怖。最討厭的是她還一邊偷偷寫紙條提醒，一邊又表面上笑呵呵地完全避免有任何關於這件事的交談。這樣的做法，實在是有點奇怪。

讓小遙這種詭異感受爆棚的是幾天後發生的一件事。那天小遙穿了一件新裙子去上班，那是禮拜天跟她媽一起出門購物時她媽買給她的，小遙只是想穿看看而已，沒有什麼別的意思。不過可能因為她一直都穿牛仔褲或其他褲裝，所以那天伊丹先生看到後，哇地讚嘆了一聲。

「今天晚上敢情是要去約會是吧——？」

「沒有啦。」

小遙苦笑。事實上，她現在也沒有那種對象。

「喂喂，你那是口頭性騷擾噢！」

新井部長說笑地警告了一下伊丹，片平小姐也跟著幫腔「對呀對呀」，宇野先生則嘀咕了一聲「現在這樣好無趣啊」。

「小遙，那種無聊話不用理他噢──」

園田小姐把臉從鍵盤前抬起來，對著小遙這麼說。由於笑著，聽起來好像是在調侃伊丹。

「抱歉抱歉啦，我以後一定會小心～」

伊丹先生搔搔頭。

「完全沒問題呀。」

小遙說。老實說她是真的沒有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的，就是如果有人說，噯這樣子是性騷耶，她也就覺得，噢，真的喔？差不多這樣。

收到紙條，是在十幾分鐘之後。她去拿咖啡時，園田小姐從她身旁走過，塞來了紙條。上頭寫——「不要被性騷了還笑嘻嘻的」。

「好噁──！」

美里誇張皺緊了眉頭。週六夜晚，樂團成員聚集在計費練團室裡。被灰色隔音牆圍起的這片狹窄空間裡頭，漂散著一種樂器盒的皮革味、團員身上或甚至根本是長年沉積在了這空間裡的體味、髮蠟味、菸味（這間練團室直到最近才開始禁菸）所全部加總在一起的一種恍如故鄉──現在已成一處失去的故鄉──般的味道。

練團結束後，小遙一邊收拾器材，一邊提起了園田小姐那件事──講白了就是抱怨啦。聽了她的話後，一開始的最初一聲反應就是「好噁──！」

「這也未免太噁了吧～？太陰險了啦，我最討厭這種的！」

美里把扔在貝斯盒上的連帽衫套在身上，一邊搖頭碎唸。

「什麼樣的女人哪，歐巴桑嗎？」

主唱慎二這樣問。他是團員裡唯一一個認真去找了工作──被聘雇到大型物流集團上班──剪掉了一頭及腰長髮，看來像變了個人一樣。

「嗯，算是歐巴桑啦，不過……也沒有那麼歐巴桑……」

小遙回答得是也不是。她邊在腦中回想園田小姐的樣貌。個頭高高瘦瘦、有點像隻鶴，臉長得很和風、不能算不漂亮，但要說起來，算是有點土氣的那種。除了外表之外，她幾乎對這個人一無所知。工作上，園田小姐主要是跟他們預計收錄在全集裡頭的作家，以及擁有那些作品版權的出版社溝通，這點與其他同事一樣，弄弄資料、出門開開會或幹嘛的，然後回來，打打電話之類。園田講電話的時候聽起來很有自信，很流暢，不過也不會太強勢，有時還會聽見她呵呵笑。新井部長就說過某某老師一碰到園田小姐就沒轍了。還有她那個字。現在才想起除了她傳給自己的那些紙條之外，還沒有看過她寫的其他字咧。那些潦草的字句，無論內容、字跡或是筆勁，都讓人感受到一種截然不同於園田小姐展現在外的人格。感覺就好像她那手臂以下，有什麼不明物體從什麼星球移轉到了手上一樣，那種感覺才真的噁心咧，不，是恐怖！

「她是不是看妳太隨便，覺得很不爽啊？」

吹小號的阿篤這樣說。

「也有可能啦……」

小遙爽快承認。雖然她覺得自己工作時候還算認真，但搞不好同事們知道她其實畢業前根本沒找工作，就是個靠關係進去的工讀生。

「不爽就當面講啊──」

美里啐聲。就是啊，小遙應和。

「搞不好是因為她爸的關係，她不敢講吧？」

慎二疑問。

「怕她爸就不會做那麼陰險的事了啦？」

美里反駁。小遙點點頭。不過這種對話，還真的會讓人不小心就知道朋友們是怎麼看待自己呢，小遙心想。

「那個人應該是就是雖然看小遙很不爽，可是又不想讓自己辦公室同事覺得自己是個很難相處的咖吧？」

鼓手陽一郎說道。

「一定是啊──」

「下一次她再寫紙條給妳，妳就收到那一瞬間馬上叫住她，在大家面前把紙條公開。跟她說要是有什麼不滿意就直說，妳就在大家面前這樣做啦！」

對啦對啦，要這樣啦！這樣最好。這樣啦！團員們眾口齊聲，小遙也想這麼做了。也就是說，園田小姐就是個性格很差的人啦，這點大家意見一致，所以一定就是這樣！小遙決定這麼想，雖然當下也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有類似這種預感。

園田小姐又往小遙的辦公桌走來了。

啊，紙條！小遙全身繃緊，這一次，她一把紙條塞過來，我就要馬上喊住她「等一下」，絕不能先打開，還要很大聲。看情況——可能還要抓住她手臂讓她停下來。

但是問題是今天園田小姐一走到了她桌子旁，就停下腳步望著她的臉問——「妳中午還不去吃呀？」

「呃，我差不多要去了……」

「那我們偶爾一起吃吧，我請妳？」

於是她們兩個就一起離開了公司。平常小遙中午都自己一個人去吃些快餐哪還是沒那麼熱鬧的拉麵店，輕輕鬆鬆，但是忽然被這麼邀約，也想不出什麼理由拒絕，現在到底什麼情況？「紙條期」要結束了嗎？接下來是當面直接警告，對我先下手為強？

「吃中餐好不好？」

園田小姐也沒多問，就走向另一家跟上次歡迎會時去的不一樣的，價位比較平實或者說看起來比較隨便的店。店內看起來桌位都滿了，不過園田小姐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環顧店內，說了聲「啊！有，在那邊那邊」，便逕自踏出腳步，走向了一張四人座的桌子。伊丹先生跟宇野先生正坐在那裡。

「噯，我們可不可以跟你們併桌？今天出來得有點晚……」

「可以呀，請哪請哪──」

宇野先生拉開旁邊的椅子給小遙坐。他們兩個看起來也才剛進店，桌上只擺著裝了冰開水的玻璃杯。

「來吃芥末麵哪？」

宇野先生這麼問。園田小姐答道「當然哪」，接著轉向小遙說：「來這裡必吃。」於是小遙好像又被人先聲奪人奪去了選擇權一樣，只好也跟著點了一碗芥末麵。

「還好你們在這裡。」

園田小姐說。宇野先生接話：「這邊每次都客滿哪。」

「妳知道我們在這裡啊？」

伊丹先生問，園田小姐回：「不是啦，剛好。」可是……，咦，小遙忽然想起，剛剛中午前伊丹先生跟宇野先生談到中午乾脆去吃芥末麵好了。那時候小遙沒興趣，沒特別留意，可是現在一想，園田小姐那時候也在辦公室裡，所以小遙聽見了，她應該也聽見了。所以她本來就知道他們兩個在這裡嘛。可是她為什麼說不是呢？

兩位男同事的芥末麵端來了，不多久，園田小姐跟小遙的麵也來了。接著就只聽見了吃麵的聲響。雖然也多少聊了幾句，不過該怎麼講，感覺大家都很安靜還是聊不起來還怎樣？大家在辦公室裡頭的相處都很愉快，可是私底下只有幾個人的時候就是這樣子嗎？還是因為我也在場？不過除了小遙，伊丹先生跟宇野先生看起來好像也有點疑惑，完全自自在在的就只有園田小姐。

總之這件事小遙是完全摸不著頭緒。紙條呢，在那天下午塞來了。三點多的時候，外出辦公的新井部長帶著對方送的日式點心回來了，所以小遙就去泡茶。紙條上寫著──「不要讓泡茶變成女人的工作」。

園田小姐的紙條

那是大概五公分大小、淡粉紅色的正方形紙片。

後來小遙才知道那種東西叫做「便利貼」。

那天是她工讀生活的第一天。預計於三年後出版文學全集的一間準備室內，一家大型出版社的巨大總公司六樓的角落小房間。小遙站在五位部門同事面前，聽著新井部長介紹自己，之後再自我介紹說「我是工讀生桐生遙，今天起麻煩大家多多關照了」。之後，她在被分配到的辦公桌前坐下來大概五分鐘後，正忙著寫部長交代說工讀生要先填寫的書面資料時，忽然那張小紙條就輕輕地被放在桌上。

小遙一抬頭，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那女人就那麼逕直...

〈綠象般的群山〉
〈園田小姐的紙條〉
〈好好軒的狗〉
〈沒有什麼事情有問題〉
〈窗〉
〈料理指南〉
〈好無聊的湖〉
〈凶暴情緒〉
〈名字〉
〈小說家的一天〉

〈綠象般的群山〉
〈園田小姐的紙條〉
〈好好軒的狗〉
〈沒有什麼事情有問題〉
〈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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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無聊的湖〉
〈凶暴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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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