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批難到反思

自本能寺之變後，後世對明智光秀的評價便直線下降直至今時今日。「叛徒」、「野心家」、「忘恩負義之徒」、「表裏不一」之類的惡評不絕於江戶、明治、大正時代的相關著作之中。其實早在秀吉時代，這種唾罵便已經開始，秀吉命祕書大村由己在山崎之戰後寫下《惟任退治記》，貶抑明智光秀的形象，藉機增強自己的人望及政治本錢，秀吉的「司馬昭之心」真可謂顯而易見。

以後的軍記小說都沿用了這個「官方設定」去解釋本能寺之變及描繪明智光秀，就連唯一以明智光秀為主人公的軍記小說──《明智軍記》（著者不詳），也大量記述了明智光秀與織田信長在各方面對立、不和，認為這是導致本能寺之變的真因。其他以織田信長及羽柴秀吉為主題的軍記小說，如《川角太閤記》、《繪本太閤記》、《甫庵太閤記》、《甫庵信長記》、《總見記》都同樣認定了光秀因野心或怨恨而動殺機。因此，在儒家忠君為主流思想的江戶時代，明智光秀的形象飽受「忠逆思想」的批判。對比織田信長、豐臣（羽柴）秀吉、德川家康這三位偉大無比的「天下人」，「逆賊」明智光秀永遠背負著「謀逆」的道德大罪。故此，有關明智光秀的前半生，以至他的家族，出身、出生地及生殁享年等皆鮮有系統的記錄，亦沒有一致的說法，這可說是道德批判下的宿命。

當然，作為本能寺之變的首謀，以及織田信長的家臣，明智光秀的弒主行為，除了「謀反」、「以下犯上」之外，的確沒有更貼切的形容詞與解釋。可是，明智光秀的功績與謀反並無直接關係。後人的批判責難也並非完全禁得起歷史考證，而我們也沒有必要去衡量明智光秀的行動是否正確；更不能就此否定明智光秀在戰國史的影響及貢獻，尤其是他在促進織田政權統一日本方面的作用。因此，筆者認為必須將他與本能寺之變分而論之，兼而述之。

雖然江戶時代的各方史書、軍記小說，以至現代二戰前的學術論文都顯示，當時人們都將明智光秀當作出名的道德反面教材，不過在民間卻別有一番現象。基於日本人的鄉土情結及「死人無善惡」的觀念，現在有關明智光秀的傳承、傳說及事跡，都在與他相關的地方廣泛流傳。諸如其中一個傳說有關光秀出生地——岐阜縣惠那郡明智町明知城址，每年都舉辦了「光秀祭」來紀念他。另外，傳說他效力越前國戰國大名朝倉義景時，一直撫卹民眾，因此村民在每年的六月十三日（光秀忌日）祭祀這位愛民的武將。此外，還有他在天正八年（一五八○）八月受封丹波國（現在的京都府北部）後，為當地民眾治水開渠的功績，也得到當地的表彰。他的死亡也流傳著生還說、隱伏說等等說法。雖說這些都只是地方民眾的傳說、傳言，但不難發現民間對明智光秀的觀感，要比上流知識分子間的叛逆形象來得正面，可說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的史學界從古來的絕對忠君觀念中得到解放，它不再是治史者研究歷史的必然標準，從前對信長近乎神格化的形象塑造也不再重要。因此，以往被矮化的信長的敵人們，都得到戰後史學家的平反，其中最出名的當然有今川義元、武田勝賴等主要反信長戰國大名，還有明智光秀。史學家從龐大的史料中找到不少有關明智光秀的文書及資料，重新對他進行理性的研究，這對光秀來說可能的一個好消息吧？

戰後研究明智光秀的領軍人物，當推戰國史研究會初任會長──高柳光壽。他在《明智光秀》一書中提及「信長與光秀理應是性格、想法相近的兩個人，否則根本難以相處數十年」，這確實是極為精闢的意見。說來明智光秀與織田信長初次會面，到本能寺之變的二十年間，光秀要是真的與信長性格不合，又或理念相背，不太可能在二十年後才突然想到以暴力來解決。真相永遠在暗處，就讓我們繼續追尋下去吧！

•同時代人眼裡的光秀

受到大河劇與電玩遊戲的影響，現在大多數日本戰國史的愛好者，對明智光秀的印象，大多是知識分子、重傳統的武將，與信長的大膽創新、暴戾、狂妄的性格相比，可說是各走極端、不盡相配的兩個人。可是，同時代的人又如何看明智光秀的呢？先從當時到日本傳教的傳教士說起。佛洛依斯（Luís Fróis）在《日本史》中就有以下有趣的描述：「他好背叛及密談，興刑罰且殘酷獨裁，但自身的偽裝能力卻是拔群且速。另外在戰爭方面，善謀略、富忍耐力，乃計略、謀策之高人」。

雖然傳教士對於日本當時人物的評價，都或多或少為該人物對天主教的態度左右，但當中也不乏具體敏銳的人物觀察。佛洛依斯對明智光秀的描述，雖然很難說完全準確，但考慮到他是同時代的人，又真的見過光秀，故此也不能否定當中的可信性。從此看來，傳說與真實的明智光秀很可能存在十分大的分別。

上述已經提及傳教士佛洛依斯對光秀的評價，這個評價可能令早已深入人心的「明智光秀＝重傳統的武士、知識分子」的形象遭遇很大的衝擊，令不少人大感驚愕。那麼，當時的日本人，尤其是明智光秀身邊的人們又是如何看待明智光秀這個人物的呢？與佛洛依斯的光秀評價不同，當時見到明智光秀的日本人，對他的評價卻非常正面。其中最出名，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身為上司的織田信長對光秀的評價。

在史料上，信長絕少在與家臣的文書往來之間，或在平常的場合中特意稱讚某些家臣，可是，例外的情況就發生在天正八年（一五八○）八月，也就是後世有名的「佐久間父子放逐事件」。當時，信長向老臣佐久間信盛、信榮父子送達責難狀，藉其他家臣的表現指責佐久間父子的無能；當中的第三條就提及光秀的表現（《信長公記．卷十三》）：

「丹波的日向守（光秀）的拚戰，為我在天下面前保住顏面。」

此前，明智光秀剛平定了丹波國內反抗信長的赤井氏與波多野兄弟，名震天下。對於光秀平定丹波，信長顯然非常滿意，也肯定了光秀在織田家中的功勞、地位（詳見下章）。另外，在丹波平定戰完成之前，戰國梟雄松永久秀再次起兵背叛信長，光秀奉命攻下其所在的大和信貴山城（史稱「信貴山城之戰」）。他的表現被當時京都的商人、朝廷的御庫負責人立入宗繼評為「名譽滿天下之大將也」（《立入宗繼文書》），證明當時朝廷中人也十分肯定了光秀在此役的軍功。

另外，還有《武功夜話》的記載。《武功夜話》是由前野長康以及他的子孫用兩百年的時間續寫的軍記小說，雖然《武功夜話》的可信程度一直受到史學家的質疑，但考慮到前野長康是曾經侍奉過信長及秀吉的武士，在此不妨介紹一下當中提到有關對明智光秀的評價。

「明智光秀自從侍奉信長公以來，於近江之戰中盡忠不懈，武功無數，是古今稀有的能人……光秀於信長公麾下，才華出眾，與秀吉公堪為織田家中的雙壁功臣。」

以上的「大獲好評」散見於諸史料中，然而在本能寺之變發生後，這些有關光秀的功績就被埋沒在「謀反的惡名」之下。後世總是將光秀描繪成一個文治為主的部將，與其他織田家的大將相比，在武略上略欠一籌。光秀的軍功也絕對比不上羽柴秀吉以一軍之力，占領了毛利家控制的播磨、但馬、備前等國，也沒有如水攻高松城、以「渴殺法」迫死別所長治、吉川經家等的高謀遠略；就算比較北陸方面的柴田勝家、佐佐成政、前田利家、不破光治，光秀的敵人也好像沒有上杉景勝那麼棘手、那麼有名；光秀的攻略目標也沒有瀧川一益經略的關東那麼複雜多難。

驟眼看這些「切實的比較」，信長對光秀的評價何以出奇的高，甚至得到信長的點名盛讚，實在令人費解。如上所述，這些疑問部分是由於光秀敗給秀吉之下而被貶抑，另外也因為明智光秀戰死後，明智家族幾乎全滅，更令他的功績不能有系統地流傳下去。好像柴田勝家、佐佐成政、瀧川一益等被秀吉大敗的織田家將，他們的事績也散見在地方傳說及與他有關之人的相關書物之中，比如前田利家的《利家夜話》、《村井正賴聞書》及伊勢地方的《勢州軍記》、《勢州四家記》等。但除了在後世流傳不廣的《信長公記》、《細川家記》之外，與光秀親交公卿的私人日記，以及記載或提及光秀事跡的寺院所藏文書，仍然無法輕易流傳。加上光秀攻略的丹波、丹後兩國向來因為地緣政治的關係，並沒有出現強大的勢力，自然引不起後人的興趣。在以上的客觀條件下，光秀丹波攻略的重要性及信長的評價慢慢被人遺忘。不過，從光秀在織田家中的地位去分析他的重要性，我們就會知道上述這些都絕對不是極度誇張的評價。接下來，就來還原、回顧光秀的一生。

•從批難到反思

自本能寺之變後，後世對明智光秀的評價便直線下降直至今時今日。「叛徒」、「野心家」、「忘恩負義之徒」、「表裏不一」之類的惡評不絕於江戶、明治、大正時代的相關著作之中。其實早在秀吉時代，這種唾罵便已經開始，秀吉命祕書大村由己在山崎之戰後寫下《惟任退治記》，貶抑明智光秀的形象，藉機增強自己的人望及政治本錢，秀吉的「司馬昭之心」真可謂顯而易見。

以後的軍記小說都沿用了這個「官方設定」去解釋本能寺之變及描繪明智光秀，就連唯一以明智光秀為主人公的軍記小說──《明智軍記》（著者不詳），也大量記述了...

一場歷時四百多年，結而未了的歷史懸案

這是一場看似尋常而又匪夷所思的殺人事件。

時間是西元一五八二年六月二十一日，當地時間六月二日的清晨，日本「花之都」京都發生了一樁連環命案。詳細案情如下：

第一位死者叫做織田信長，四十九歲，是一位備受家臣敬畏的君主，生前卻也是殺人無數、目中無人，風評好壞參半。不過，他被認為是有望統一日本的領袖，未來的霸主。

第二位死者叫做織田信忠，二十八歲，是第一位死者的長子，人望頗高，被認為是信長接班人的不二人選。

父子倆分別在兩、三天前來到京都，而後在同一天遇害，葬身熊熊烈火之中，他們手下合共兩百多名武士也大多被殺，據說有少數僥倖逃亡，但是目前下落不明。

犯案的頭目叫做明智光秀，年齡不詳，是第一位死者的臣子，頗受器重。協助犯案的則是其家臣與士兵，他們分別包圍了兩位死者及其家臣所在之處，然後將之團滅。

不過，士兵們表示只是奉命行事，不知道自己殺的是誰。

這起駭人聽聞的連環命案，就這樣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了。凶案現場確定了，死者身分弄明白了，凶手也承認責任了，作案時間亦清楚了，手段也知曉了，大部分的問題似乎都搞定了。然而，這起案件就是沒辦法結案，一直拖到了現在，約莫四百五十年！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還有兩個問題始終沒法搞清楚，恐怕也是永遠無法破解的謎團。

第一，凶手的動機到底是什麼，至今仍然無法斷定。

第二，第一位死者的屍體還沒找到，據說被燒成灰燼了，也有說法稱他在混亂之中逃了。

這兩個謎團之上，還有一個困難，就是凶手明智光秀與協助他的團夥在犯案不久後也被殺害了。結果，在受害者與凶手都死去的情況下，這樁連環凶殺案成為了歷史懸案，甚至被日本當局判定為「史上最大懸案」，沒有之一。而且，因為辦案不力，惹來了眾多流言蜚語，各種陰謀論鋪天蓋地，使得案情更加複雜。

看到這裡，請各位讀者不要誤會，這絕對不是一起精神錯亂患者的無差別殺人案。

起碼我們確定凶手本人神志清醒，案發後也承認自己的責任。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凶手具備負擔刑事責任的基本條件。

而且，凶手在案發後曾跟自己的好友說明自己動手的原因。只不過，這位平常習慣將每日大小事寫在日記裡的友人，不知道是怕惹事還是其他原因，竟然沒有記下這番談話的內容，而且堅稱自己不知情。凶手死了，受害人死了，各種陰差陽錯，這個「祕密」也被帶到了黃土之下。從這裡便可以充分體會到「歷史永遠充滿著遺憾」。

當然，說了這麼多，表面看來這起凶殺案不過是人類歷史上數不盡的殺人案之一。

不過，當我們知道凶手明智光秀與第一位死者織田信長曾經聯手改變了眾多家族的命運，不！應該說，從這一起事件發生的那一個瞬間起，日本這個國家的命運就不再一樣了。甚至可以大膽地說，十六世紀末以後的東亞歷史也從此不再一樣了，這場後來被稱為「本能寺之變」事件的重要性也就在此。

如此重要的事件竟然是這樣不清不楚的，不知道各位讀者做何感想呢？

請大家不要擔心，事實上熟知世界各國歷史的讀者都明白，歷史上的謎案謎團多如牛毛，很多事件到現在仍然是不明不白的，頂多只能說出一個大概而已。

事實上，每件事發生的下一秒開始，就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所謂的「案件重組」也不過是「盡量復原」而已。除非時光機發明成功。雖然有人感到遺憾，但起碼當下我們還是可以很好地陶醉在推理歷史懸案的遊戲當中。

不過，站在歷史學的角度，既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件，不管大小，我們還是要盡量還原真相，必須以專業的手法、忠於事實的態度對待它。

這場看起來毫無懸念卻謎團重重的歷史懸案，究竟還有什麼蛛絲馬跡可以讓我們再貼近真相一點呢？凡事總需要從基本資訊開始，那我們就有必要「人肉搜索」一下凶手與受害者的底細、他們相互之間的關係，還有犯案前的情況。接著就是要「闢謠」，客觀冷靜地檢視一個又一個的謠言、陰謀論，重新把案件的來龍去脈搞清楚。

來，讀者諸君！我們先從瞭解凶手明智光秀的底細開始，一起來重審這樁「日本史上最大的歷史懸案」吧！

一場歷時四百多年，結而未了的歷史懸案

這是一場看似尋常而又匪夷所思的殺人事件。

時間是西元一五八二年六月二十一日，當地時間六月二日的清晨，日本「花之都」京都發生了一樁連環命案。詳細案情如下：

第一位死者叫做織田信長，四十九歲，是一位備受家臣敬畏的君主，生前卻也是殺人無數、目中無人，風評好壞參半。不過，他被認為是有望統一日本的領袖，未來的霸主。

第二位死者叫做織田信忠，二十八歲，是第一位死者的長子，人望頗高，被認為是信長接班人的不二人選。

父子倆分別在兩、三天前來到京都，而後在同一天遇害，葬身熊熊烈火...

「敗者的戰國史」——透過另一個角度去擺脫「成王敗寇」的史觀
新版序 一場歷時四百多年，結而未了的歷史懸案
初版序 日本史上最著名的謀叛事件
第一部 明智光秀傳——忠與叛之間
第一章 明智光秀的實像——傳說與真實
從批難到反思
同時代人眼裡的光秀
第二章 明智光秀的前半生之謎
明智光秀，你是誰？
落難將軍之臣
血戰本國寺
光秀之才能
第三章 織田家的大將
從幕臣到織田家臣
信長包圍網下的光秀
一五七三年，人生轉捩點
功勳與爭榮
丹波、丹後征服戰
叛離處處
第四章 明智光秀與織田信長
禍福相倚的一五八○年
信長的第一重臣
四國征伐與光秀的憂鬱
走上背叛之途
專論：漫談明智光秀的性情、修養與雅好
第五章 光秀的末路
信長遺言之謎
信長灰飛煙滅
秀吉的中國大撤退
背叛與被背叛
決戰山崎，身死山科
專論：關於光秀的兩個謎團與傳說
第二部 本能寺之變考疑
第六章 本能寺之變諸說
野望之業障
怨恨之真相
第七章 陰謀論的虛實
朝廷陰謀論說——天皇自救之聖斷？
足利義昭陰謀論說——流亡將軍之逆襲？
其他陰謀論說——陰謀之交錯
第八章 替天行道說——為救世之大義？
意識形態的對立？
無道與無理
第九章 本能寺之變之我見
四國政策轉變與信孝的介入
重臣齋藤利三與四國政策
明智光秀之不安
專論：日本武士社會「忠」與「叛」背後的權力遊戲
終 章
特別專集 典籍裡的本能寺之變
《惟任退治記》
《信長公記》
《川角太閣記》
《耶穌會一五八二年日本年報追加》
《本城總右衛門覺書》
《乙夜之書物》
《甫庵信長記》
《明智物語》
《明智軍記》
附錄
武家縱橫
明智光秀相關逸話
明智光秀的家族及家臣
明智光秀、織田信長概略年表
後記
參考資料

「敗者的戰國史」——透過另一個角度去擺脫「成王敗寇」的史觀
新版序 一場歷時四百多年，結而未了的歷史懸案
初版序 日本史上最著名的謀叛事件
第一部 明智光秀傳——忠與叛之間
第一章 明智光秀的實像——傳說與真實
從批難到反思
同時代人眼裡的光秀
第二章 明智光秀的前半生之謎
明智光秀，你是誰？
落難將軍之臣
血戰本國寺
光秀之才能
第三章 織田家的大將
從幕臣到織田家臣
信長包圍網下的光秀
一五七三年，人生轉捩點
功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