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推薦： 是少年許念騰的早春情事嗎？讀了故事，才知道作者「用心良苦」。苦瓜伯每天開著柴油車，送群小學生越區進翡翠鎮上學；而他自己的孩子念騰呢？新市鎮的一切，美輪美奐；居民還有福利券可領。寄籍或設籍，孩子就可以進入該鎮就讀。然而，念騰呢？他得到了這些福利沒有？兩個老人苦瓜伯、甘蔗叔，真是「甘苦無人知」，各為自己的孩子傷透腦筋。

作者以對比手法點出翡翠鎮與蓮霧埤的異同；並且以「投球失憶症」、「（頭髮）一次剪一點點，就不會被注意」，暗喻「新興文明」正吞食著「純樸無助的鄉下」。

什麼時候可以...

1.開學日

過完一個暑假，新學期開學，五府千歲廟的空地上停靠一輛深綠色的九人座廂型車，烤漆局部褪成鐵灰色，後方保險桿留下一道像爪子的刮痕。

廂型車的駕駛姓許，「許」的臺語發音和「苦」雷同，當地學生習慣稱呼他苦瓜伯。時間不到早上七點，苦瓜伯按照慣例從住家走往廟埕熱車，遠遠望過去看見前擋玻璃掛著一團軟綿綿的物體，起初他不以為意，猜測是孩童遺漏的毛巾或外套，直到走近確認，才發現是一隻野鴿的屍體。

打開車門降下車窗讓空氣流通，趁機趕走車內的異味，苦瓜伯從後座拿出舊報紙，將野鴿屍體包覆起來，雙手托住移到邊坡的崁跤。他拿雨傘朝土堆挖掘，暑假的最後兩週幾乎沒下雨，土壤又乾又硬，苦瓜伯挖得滿頭大汗，徒手撥掉一些較大的石塊，傘頭磨損到歪斜變形，好不容易鑿出一個像便當盒大小的圓洞。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下輩子投胎好命人家……」

苦瓜伯把野鴿屍體埋進洞裡，雙手合十在胸前默禱，嘴裡念念有詞，用雨傘的圓弧握柄把挖開的土重新覆蓋回去，接著再回到廟埕拿溼抹布把前擋玻璃擦拭乾淨。

五府千歲廟的廟公，每天早上七點準時上班開啟廟門，看見苦瓜伯在空地擦車，款步走上前寒暄：

「你這輛老爺車真厲害，開了十幾年還是很會跑？」

「應該再撐個三、五年沒問題，到時候如果跑不動就直接報廢。」

「報廢？那你工作怎麼辦？」

「不知道，現在大家都在講AI，搞不好以後司機的工作就要被取代了。」

「有那麼嚴重嗎？車子都不需要有人駕駛？」

「有可能，你看隔壁翡翠鎮已經在推廣無人車示範區，包括其他縣市也都一樣，先規劃一個區域開始執行，接下來範圍會慢慢擴大。」

廟公突然想到前陣子接到的訊息，滑開手機遞到苦瓜伯面前：

「廟前面這片空地，明年要蓋一整排充電樁，有聽說吧？」

「我知道，政府這幾年很積極在減碳，公車全部都換成電動車，也一直推廣要民眾汰換燃油車。」

「趁現在有補助很多人都換電動車，你不考慮也換一臺？」

「有補助也是要花一筆錢，我這臺小綠還能跑，就繼續撐一下。」

這天苦瓜伯的兒子許念騰非常早起，經過一個暑假，夏季制服穿起來變得有些緊繃難受，索性穿一條運動短褲出門，走往埤內國小的路上刻意繞道五府千歲廟，看見他的爸爸正在和廟公聊天，許念騰站在廟門龍柱後方東張西望。

廂型車的柴油引擎轟隆隆作響，苦瓜伯沒注意到自己的兒子站在後方，反而是廟公招招手把許念騰叫到身邊，順勢搭住他的肩膀，笑迷迷看著他。

「來啦，念騰，你躲在那邊害羞什麼啦？」

廟公很清楚許念騰特地走來廟埕的目的，這早已不是許念騰第一次這樣做。打從五年級開始，每個星期總有幾天他會特別早起，在走去學校之前先晃到廟埕附近。

五府千歲廟位在許家的北側，埤內國小則位在東邊，對許念騰來說上學走這方向反而是在繞遠路。晴天的時候，許念騰會坐在石獅子旁邊，雄獅腳底下的石球卡了幾片枯葉，他把手指伸進球縫一片一片撿乾淨；有些日子下雨，他就站在屋簷下躲雨，廟門早上七點準時打開，會有志工沿著外圍清掃樹葉，他很喜歡竹掃帚刮過地板沙沙的聲音。

兩名穿白底條紋制服上衣的小學生，從斜對面的巷子朝廟埕走過來，身形一高一矮，前面的男生穿灰色短褲，後面的女生穿百折裙，肩上背著書包以及小提琴袋。

默默觀察走路的姿勢，許念騰一眼認出那是黃雪楠和她的弟弟黃宇楠。升上六年級黃雪楠長高的速度比男生更快，頭髮全部往後梳束成一把緊實的馬尾，沒有一絲瀏海散落在額頭，冷淡的表情有些難以親近。

許念騰覺得黃雪楠和以前長得不太一樣，可是五官拆開來看明明就來自同一張臉，他說不出究竟哪裡有明顯的改變，只是一眼看上去黃雪楠像個成熟的大人，這讓許念騰感到有一點自卑。

「不要拉我，我要走了，上學要遲到了。」

趁著黃雪楠還沒走近，許念騰扭動肩膀掙開廟公的手，從廟旁邊民宅的防火巷鑽進去，廟後方的排水溝深度有半個人高，許念騰半跑半跳跨過排水溝兩側，他心想，如果回到從前的時光，黃雪楠肯定會從後面追上來，沿途大喊，「最後摸地的當鬼！」接著展開捉迷藏遊戲。許念騰的秘密基地就是躲在乾涸的水溝裡，那時黃雪楠如何都找不到他，遊戲結束後老是追著他問到底躲在哪裡？許念騰只要想到那些快樂的時光，就會覺得非常懷念。

現在排水溝已經鋪上鐵蓋，許念騰再也無法躲進去，他伸手摸一摸右腳的膝蓋，有一道十元硬幣大小的疤痕，那是從前在排水溝跌倒磨破的，遊戲的時候完全不覺得痛，回到家苦瓜伯用食鹽水替他沖洗傷口，許念騰忍不住叫了出來。現在好幾年過去了，許念騰右腳膝蓋那塊皮膚，還是跟周圍長得不太一樣。

「來來來，先到的同學先往後坐。」

車內開著冷氣，苦瓜伯把第二排的椅背往前扳，讓搭交通車的學生從第三排坐起。

「等一下，先讓我過，我想坐靠窗。」黃雪楠伸手拉住黃宇楠的書包。

「為什麼都是妳？我也想靠窗。」黃宇楠說。

「我很容易暈車，小心吐在你身上！」黃雪楠說。

聽見姊姊的威脅，黃宇楠猶豫了一下，最後心不甘情不願把位置讓出來。

不遠處一輛機車慢慢滑行到苦瓜伯身邊，騎車的是一位一年級新生的家長，今天是開學第一天她把兒子載到五府千歲廟集合，不斷提醒去學校該注意的事項，同時把第一個月的交通車費用交到苦瓜伯手中。

「不用擔心啦，我會看他們都進去學校才離開，不會路邊放人下來就把車開走。」苦瓜伯露出微笑，希望家長放心。

坐在車內的黃家姊弟好奇看著一年級新生，低聲討論：

「越來越多人從蓮霧埤去翡翠國小讀書。」

「而且是從一年級就開始讀，不像我們在埤內國小讀到一半才轉過去。」

「現在翡翠都額滿了，要轉學也很難。」

「我聽老師說，新生至少都要設籍滿六年才有機會。」

「那不就是一出生戶口就要在翡翠鎮？」

「對，而且還不一定讀得到。」

搭交通車的學生陸續上車，苦瓜伯站在車外伸出一根指頭清點，確認全部到齊。他坐到駕駛座放下手剎車，後面兩排座椅加上副駕駛座塞滿八名學生，早上從蓮霧埤外出的民眾都必須借道同一條路，雙向單線路不寬，車流十分擁擠。尤其是當隔壁的翡翠鎮開始試辦無人車計畫之後，劃分特定路線專供無人車行駛，導致駕車民眾能使用的道路面積只剩下原先的一半。

星期一早上車流回堵特別嚴重，由蓮霧埤轉往主幹道時，苦瓜伯必須使用比較粗魯的方式才有辦法插進車陣當中，沿路走走停停緩慢來到翠蓮橋前，排隊停等九十九秒的紅燈。

室外高溫三十度，廂型車後座只有兩道出風口，苦瓜伯把風量調大，塞滿人的車室依舊悶熱。黃雪楠縮腿坐在最後一排角落，左手邊是一道封閉式的玻璃窗，急促的剎車令她感到頭暈目眩。

翠蓮橋對面那頭就是翡翠鎮，周邊的社區俗稱「翡翠大境」，是最近十年造鎮計畫發展出來的新地標。苦瓜伯的小綠廂型車塞在橋頭，等待兩次九十九秒由紅燈轉綠、綠燈轉紅總算順利通過橋面，學生們從車窗望出去，看見無人車沿著路旁專用道行駛，接連驚呼：

「好酷喔，車子真的會自己動耶！」

「車頂上那顆圓圓的是什麼？」

「我知道，攝影機！」

「吼，不是啦，那是光達，可以測量跟四周物體的距離，你上課都沒在聽喔？」

「苦瓜伯你也趕快看，新科技耶！」學生快速拍打椅背。

「嗯……還好吧？方方正正一點造型都沒有，還是我這臺小綠比較帥！」苦瓜伯打趣回應。

車子開了二十多分鐘，總算抵達翡翠國小，短短兩公里路從頭到尾都在塞車。苦瓜伯把車靠近國小圍牆邊的黃線，接送小孩上學的車輛非常多，只能併排停車，這地段是重點巡邏區，違停車輛經常造成交通打結，隨時會有員警催趕。

苦瓜伯跳下駕駛座拉開後座滑門，用最快速度讓學生下車，前面七個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黃雪楠從角落慢慢挪動身子。她拎著書包與小提琴袋，還來不及從滑門鑽出來，頭一低身體一傾，早餐喝下的牛奶全部從嘴巴噴出來，她難為情看著苦瓜伯。

「沒關係，我再清理就好了，妳趕快去上學不然要遲到了。」

目送黃雪楠進校門，苦瓜伯往後座地板丟了很多衛生紙暫時吸住嘔吐物，酸腐的氣味令他非常難受，必須趕快找地方洗車。最近洗車的價格調漲許多，不只洗車，連停車場也是，尤其進到翡翠鎮熱鬧的街區，每小時停車費近百元，超過一半的車位規劃給電動車使用，停車同時提供充電服務。

想到這些，苦瓜伯頭又痛了起來，一邊開車一邊按摩太陽穴，中午還要接一批沒上安親班的學生回到蓮霧埤，在那之前必須趕緊把車洗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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