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之詩人，主觀之詩人①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校注]

①題註：此為<人間詞話}手定稿之一七、手稿之一○六。按，“不可不多閱世”，手稿原作“不可不知世事”，旋改為“不可不閱世”；“不可不多閱世”當係作者手定時改。

[點評]

這是王國維在“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的詞人論基礎上提出的詩人作家之類型劃分，是他的詞人論由微觀向宏觀的拓展。亦即以“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的李後主為個案，拓展為“主觀之詩人”的共性是“不必多閱世”；與之相對的，則是“客觀之詩人”，亦即“《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其共性是“不可不多閱世”，而且“閱世愈深，材料愈豐富，愈變化”。借用《紅樓夢》第五回裡的一副對聯來表達，不就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嗎?？

王國維將詩人作家劃分為“主觀之詩人”與“客觀之詩人”，這與他在詞話第二論“造境”與“寫境”、“理想與寫實兩派之所由分”，是完全對應的。詞話第三則論“有我之境”與

“無我之境”，手稿上原有“此即主觀詩與客觀詩之所由分”，雖被王國維自己刪去了，但卻可以窺知他由文學流派到詩人作家類型的思想脈絡。如同他論述“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一樣，“主觀之詩人”與“客觀之詩人”也是相對的，而並無判然不可逾越的鴻溝。曹雪芹在《紅樓夢》開卷第一回講述“《石頭記》緣起”的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可以說將此中“相互限制，相互關係”講透了。“荒唐言”是虛構(理想)，而“辛酸淚”卻是“寫實”；“作者癡”反映了“性情愈真”，“其中味”則是“閱世愈深”的結果。

再看《水滸傳》作者施耐庵，近人以為他就是作元劇《幽閨記》的施君美(吳梅《顧曲塵談》)，亦即王國維校注元代鐘嗣成名著《錄鬼簿》所錄“方今已亡名公才人”的“施惠，字君美”。有關這位“耐庵居士”的生平，迄今雖仍難以考定；他參加張士誠起義，也只是一種傳說。但他如果未“閱”元末農民起義之“世”，就很難想像可以將《大宋宣和遺事》及其他傳說中宋江三十六人的故事“綴集”成《水滸傳》；而他本人如果不是身處元末亂世中的一名落拓“才人”，也就很難通過宋江等梁山好漢的悲劇命運，來寫出自己“一把辛酸淚”的真切情味。

其實，即使是李後主這樣的“主觀之詩人”。說他“閱世愈淺”，故“性情愈真”，這僅是一面；另一面更應看到：如果他不“閱”亡國之世，何能有如此深摯的亡國之“恨”?當然也不可能寫出“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樣的千古絕唱。這表明，從宏觀上看，詩人作家有“主觀”與“客觀”之分；而微觀透視，則“閱世愈深”與“性情愈真”，非惟互不排斥，而應是融為一體的。

還應指出．“客觀之詩人”與“主觀之詩人”，同“寫實家”與“理想家”一樣，都是陳寅恪先生所謂取“外來之觀念”，以的《教育世界》雜誌 ​​發表的西方作家傳論，比照《人間詞話》的詞人論，例如《脫(托)爾斯泰傳》論述托爾斯泰之《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復活》“三傑作”，稱讚托翁“觀察益深，閱歷益富，構思益妙，運筆益熟”，這四“益”與詞話所說《紅樓夢》、《水滸傳》之作者“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的三“愈”，不是連用語都幾乎相同嗎?又如，《白衣龍小傳》裡徵引十九世紀英國文學批評家阿諾德等權威的論說，評述“強於情者，為主觀詩人之常態”，拜倫“實一純粹之抒情詩人，即所謂主觀的詩人是也”；而在《莎士比(亞)傳》裡，則指出“當知莎士比(亞)與彼主觀的詩人不同”，並通過介紹“通例稱為四大悲劇”的莎士比亞名劇《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論述“其所著作，皆描寫客觀之自然與客觀之人間。以超絕之思、無我之筆，而寫世界之一切事物”，故稱之為“第二自然”的“客觀詩人”。《人間詞話》以李煜為“主觀之詩人”的代表，而以《水滸傳》、《紅樓夢》作者為“客觀之詩人”的範例，應該說是以西方文學批評中對客觀的、寫實的莎士比亞，與主觀的、浪漫(理想)的拜倫的論述為依據的。我們對王國維的“理想”與“寫實”兩派之分。“主觀”與“客觀”兩類之別，應以中西交彙的歷史視角，辯證地把握其理論內核，積極地吸取其創新精神；對於他勇於提出這些開啟了後來的新文學理論的先導性見解。不能不表示我們由衷的“三致意”焉!

(陳鴻祥)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①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②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③。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④、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校注]

①題註：此為《人間詞話》手定稿之一八、手稿之一○七，文字悉同。②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i 1844—1900)：以“超人”哲學著稱的德國十九世紀唯心主義哲學家。“血書“說出於其代表作《查拉斯圖拉如是說》，此段譯文為：“在一切著作中，我只愛作者以心血寫成的著作。以心血著作，並且你可以覺到心血就是一種精神。” ③宋道君皇帝：即宋徽宗趙佶(1082—11：35)，在內亂外患中禪位於皇太子而被尊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其《燕山亭(北行見杏花)》詞為：“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庭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 ​​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按，此從徐注王校本據《疆村叢書》本《宋徽宗詞》，亦見《全宋詞》， “輕疊”作“折疊”，“閑庭”作“閒院”，。新來不做”作。有時不做”。④釋迦：即釋迦牟尼(s'akyamuni)。佛教創始人，姓喬答摩，名悉達多。釋迦系種族名，意為“能”；牟尼亦譯“文”，意為“仁”、“儒”、。忍”、“寂”，合之即能仁、能儒、能忍、能寂，是釋迦族“聖人”。釋迦經“形容削瘦，極酷烈之苦”的九年苦行，於三十五歲成“覺者”“世尊”。自此以後四十馀年，“遊歷四方，化導群類”，公元前487年“於拘尼城外沙羅雙樹，包於白花之香，而隨大般涅檠”(據丁福保《佛學大辭典》)。據此推算，其終年約八十歲。是孔子同時代人。基督：一譯基利斯督(christ)，基督教對耶睬

之專稱，意為上帝差遣的“救世主”。據《新約聖經》“福音書”所載，耶穌是上帝獨生子，為拯救世人，乃由聖靈降孕馬利亞來到了人間。其教義是“愛人如己” 、“要愛仇敵”。因抨擊猶太教當權者而遭致嫉恨，被釘死於十字架(據任繼愈主編《宗教詞典》)。

[點評]

王國維論“後主之詞”，援引了尼采“血書”說。這是同他青年時期熱衷於尼采“超人”哲學分不開的，故不可單純地就詞論詞。

……

客觀之詩人，主觀之詩人①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校注]

①題註：此為<人間詞話}手定稿之一七、手稿之一○六。按，“不可不多閱世”，手稿原作“不可不知世事”，旋改為“不可不閱世”；“不可不多閱世”當係作者手定時改。

[點評]

這是王國維在“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的詞人論基礎上提出的詩人作家之類型劃分，是他的詞人論由微觀向宏觀的拓展。亦即以“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的李後主...

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卷六
卷七
卷八
卷九
卷一○
卷一一
卷一二
卷一三
卷一四
卷一五
卷一六
補遺
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卷六
卷七
卷八
卷九
卷一○
附錄
《批本隨園詩話》批語
冒廣生《批本隨園詩話》跋
張爾田《批本隨園詩話》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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