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存在著的都傷害了我。
我和你都是等待被虎撲的羊。.收錄2015年梁實秋文學獎首獎作品<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收錄2013年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作品<精神病院皮下鉤沉>。廖梅璇在寫「痛」,那些細微、難以言喻、來自現實的,卻迴避不了的各種疼痛。這些痛,透過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揭露,一絲一絲地剝離,直至赤裸裸地展露在讀者眼前。在時代的陰影下,她洞察而誠實,不向讀者應允冀望與陽光,她只專注地剖開自己,再一筆一劃地,把這些細微的震顫刻成文字,直至成書。
散文集分成五個部分:「沿途荒涼」、「慾望咬開所有」、「記憶迴路」、「女人標本」和「異城人」。她寫同性戀愛關係中的孤獨與悵惘;寫父女間的愛恨交織;寫都市生活的無助與空虛;她寫她自己;她寫的,也是生活,最真實的模樣。
她是坐在女友外公追思禮拜上的纖細女生,想要以微小力量撼動異性戀體制。
她是躺在租屋處地板竹蓆上的絕望靈魂,看著天花板的風扇轉成一個渾濁的圓圈。
她是公車上的乘客,手心緊捏著硬幣而攥出了汗。
她是父親病床前的女兒,遺囑那張紙上寫滿了媽媽和弟弟的名字,而她不存在。
陳栢青、鍾文音熱呼呼推薦序文
胡淑雯、簡媜、郝譽翔動容推薦
「廖梅璇的文章是通風良好格局方正的現代主義建築,很簡明,結語總在收束,吶喊的時候少,不過分延伸,只是將觀察作一番妥貼的收納,窗明几淨。她把自己訓練成思考機器,文章有邏輯性。理性昌明,也能引用傅柯,談規訓,講什麼都說得明明白白,彷彿光天化日下無任何驚詫之事。一切都可以攤開來檢視。」
———陳栢青
本書特色:
◎台灣新生代備受矚目的創作者。
◎收錄2015年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作品<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收錄2013年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作品<精神病院皮下鉤沉>。
◎收錄2012年時報文學獎小品文組台灣山水優選作品<風中東埔>。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因婚姻平權議題發酵,在網絡上廣為流傳。
◎文字乾淨透明,却鏗鏘有力,準確擊中核心,易引起共鳴。
◎陳栢青、鍾文音專文推薦。
作者簡介:
廖梅璇
1978生,台灣嘉義人,台大歷史系雙修外文系畢。善於失眠,喜陰溼,背對鏡子面朝苔綠,在詩、散文和小說間切換電頻,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2015年於法國出版中法對照詩集《雙耳的對話Dialogue des oreilles》。
章節試閱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冬季最冷的一天,我和我女友去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我和女友都是女的。
最初見到阿公,他是個寡言的高大老人,一身錚錚鐵骨撐起日式教育傳統大男人的威嚴,只對外孫女溫顏軟語。女友幼時跟阿公阿嬤住,獨佔老人的疼寵,與其說是外孫女,更像老來生的屘女。阿公中風後,家人把阿公安置在家附近的安養院,女友和我時常去看他。我看著阿公逐漸衰朽,直到某個深夜接到他過世的消息,享壽九十。
追思禮拜當天,女友舅舅開車載我們一行人到教會。女友母親打開車門,按住紛飛灰髮,眼角皺紋蝕進髮鬢。我知道她是緊張的。她出身南部仕紳家庭,上一輩在日本時代便紛紛前往日本留學,為家族注入進步氣息,並保留了本省家族的拘謹教養。到女友母親這一輩,形容舉止仍散發著舊日大家風範,像日光靜靜停駐在善本書上,雖然眼看就要翻頁了。
這些軼聞都是聽女友說的,我認識她父母弟弟舅舅舅媽表弟表妹,但沒出席過大家族親戚聚會,只見過姨婆舅公們的照片。畢竟要對親戚介紹我們的關係,太不方便。
不方便,儘管我們已經同居十一年,我和她的關係,仍是不方便公開的真相,脫離了倫理學範疇,踰越了對性別與愛情的想像,甚至沒有一個稱謂來界定歸類,嵌進親屬網絡,焊進家族樹圖譜。過去顧慮女友,我也迴避掉家族相聚的場合,獨自在兩人蝸居的公寓等女友回來,聽她描述親戚的精采人生。
然而,一種奇特的心理驅使我告訴女友,我想參加阿公的追思禮拜。我想親眼見識穿梭在女友早年生活中的身影,考掘我們愛情的史前史。同時,我覺得即使沒公開出櫃,光是在家族聚會現身,就是一種對抗沉默社會壓力的宣示。
女友於是跟母親說,阿公過世前幾年,我去探望他的次數比其他親戚多,理當擁有追悼的權力。她說,假使親戚問起我的身分,她打算說是朋友,他們能領略就領略,不懂也無所謂。我能理解女友性格裡缺少出櫃戲劇性的壯烈,對「朋友」的稱呼卻略有不滿。儘管我的性傾向讓我背離人群,潛意識還是渴望得到認同,尤其是女友家人的認同。
但我不想為此跟女友嘮叨。阿公阿嬤於她比父母更親。阿嬤幾年前先走了,留下阿公,如今阿公也離開了。有些深沉的哀傷是只能一個人浸沐,不容侵擾的。
我們魚貫走進教會,工作人員在每個人衣服貼上金色十字,一人發一本追思錄,裡頭集結了親人的追悼文章。女友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多年來努力在信仰與女兒同志身分的衝突間保持平衡,愛屋及烏極照顧我,但她所屬的教會有不少反同聲浪。我低頭瞅著被按到胸前的金十字,感覺自己像黑羊得了白化症,被誤標成上帝的純潔羔羊。
會堂有三排座椅,中間一排前兩列是家屬專區,女友的父母舅舅舅媽表弟表妹坐第一列。我坐第二列靠走道的位置,女友坐我身旁,另一邊坐著弟弟弟媳姪女。我將脖子縮進大衣裡,翻看追思錄,盡可能保持端凝姿勢,像一個宴會裡生疏面孔的客人,尷尬但不失莊重,讓人看了即使起疑,也覺得這人有坐在這裡的正當理由。
背後人聲漸嘈,我轉頭望去,門口湧進一波黑大衣,向座椅蔓延過來,擠在過道,握著女友母親和舅舅的手。前來弔唁的親友大半兩鬢灰白,多年不見,久久凝望著彼此溝壑崎嶇的臉面,比對記憶中的形象。有些稚嫩面孔混雜其中,那是女友表姨舅們的孩子,雖與女友同輩,年紀相差十多歲。家長拉著兒女向親友介紹,親戚們知曉身分後驚嘆聲四起,拉過手端詳年輕臉龐,搜索其間流逝的恆河時光。
寒風一直從門口灌進來,空氣卻微微稠密起來,親戚們克制的親密與關懷讓人有些窒息,但又不是不舒服,大約這就是女友形容的仕紳家族教養了。
突然人群起了一陣騷動,讓出一條路,一位個頭大約只到我肩膀的老太太緩步走來,積霜白髮下,臉龐枯縮了仍然雍容,珍珠胸針扣住羊毛披肩。女友對我悄聲說:「是二妗婆。」二妗婆是阿公僅存的同輩人。親戚們簇擁著她,自報家門,提點老人自己是誰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二妗婆含笑頻頻點頭。冷空氣裡悲喜交融,近年不是晚輩婚禮,就是長輩喪禮,黏合家族團圓。
女友和弟弟弟媳表弟妹都起身去迎接二妗婆,剩下我一個人,夾在最前頭兩列長椅間,像凸起一顆疙瘩般觸目。有些人注意到我,低聲猜測我的身分,所有人都搖頭,表示不知道來歷。我想起一些廣為流傳的故事,比如告別式上出現一張可疑面容,事後家屬才得知是死者的私生子。這類家族儀式讓人分明感覺到空氣中無形繃著一條線,劃分內外區別。
拱肩坐到腰背僵痛時,我轉過頭窺看後頭。不巧二妗婆與我對上眼,她湊近一個親戚,瞇眼不確定地低語:「啊……這是啥人的查某仔?」親戚定睛看了我一會,搖搖頭。她們的對話雖輕,仍清晰傳入我耳中。我尋找女友的身影求援,看到人群中她和弟弟一同向親戚致意,臉上流露我所不熟悉的恭謹,瞬間拉遠了我們的距離,很明顯的,她是這家族的後裔,而我是冒失闖入的外人。二妗婆轉頭問其他人,對方似乎沒聽到,也就算了。我臉頰微微發燒。在寒流中,女友家族體內基因相似的血液蒸騰成熱氣,籠罩著這群人,而我陷在寒意裡,倚賴自身的羞窘取暖。之前跟著女友家人上車時,期待能搖撼異性戀體制的勇氣消癟了,我覺得自己渺小又可笑。
親友大致到齊,坐滿了教會。唱詩班上台唱了兩首詩歌後,換一位傳道上台,對台下諸親友講述阿公生平。親戚們逐漸對冗長的講詞感到不耐,皮鞋摩擦地板的嘎吱聲和輕咳竄了出來,下意識抗議傳道作為家族外人,壟斷追懷故人的寶貴時間。
耳邊刮著傳道的絮叨,我想起和女友一起去安養院看阿公的日子。阿公中風後,後半生記憶隨著腦血管爆裂坍塌,只餘下關於故鄉的斷垣殘瓦,伴他大半生上班通勤的腳踏車,和坐在腳踏車上揮舞著小胖胳膊的外孫女。他的短期記憶力趨近於零,話傳到耳畔還未成形便消散,我們得重複好幾遍,他才勉強吐出幾個破碎詞彙回應。女友想引阿公多開口,常提醒阿公,我上回來看過他。阿公總是面露困惑,抱歉地說:「按呢喔?」
有一陣子阿公血液鈉含量過低,常處在昏睡狀態,我們就坐在床邊,聽紗窗外收音機傳來哀愁的台語歌,等他醒來。點點老人斑從阿公稀疏白髮下的頭皮蔓延至浮腫臉頰,眼縫張闔間剩下一線。
去安養院的次數多了,負責照顧阿公的印尼看護認得女友和我,不避諱在我們面前掏出阿公的陰莖,替他排尿。澄黃液體潺潺流入尿袋,那陰莖不過是一截乾燥的肉,完全讓人無法聯想到性。我非常震動。阿公一生脾氣倔硬,臨老卻不得不馴順地任人擺弄。
看護常幫我們把阿公從床鋪移到輪椅上。他像一袋骨骼,裝在乾癟皮囊裡晃動,隨看護動作撞來撞去,卻又出乎意外沉重,看護一時扛不住,一截身軀便直直往下溜。然而她究竟年輕,棕褐手臂一使勁,就把阿公穩穩抱起,塞進輪椅。
臥病晚期,阿公喉嚨時時滾動著痰糊,他會伸出裹著手套的手,顫巍巍想扯落鼻胃管,女友趕忙按住他的手。阿公皺著眉,抖著下頷贅皮,嘴巴一抿一抿,上唇包著齙牙,像鼓鼓含著滿嘴的話,說不出口。
我望著女友拉著阿公的手,她遺傳了阿公的深刻人中和粗短手掌,祖孫兩人臉對著臉,有那麼一瞬,我錯覺阿公的枯敗面容貼覆在女友臉上,乾萎手掌蜷在我掌心,像一把老薑。我悚然意識到,我和女友一直游離於世俗的親屬網絡外,等我們老了,沒有子嗣,沒有親友的扶助支撐,是否四顧茫然,只有彼此可以依存?女友母親每天來安養院陪伴阿公,阿公尚且不能忍受無法自主行動的屈辱,頻頻萌生死念。當我和女友年邁,如何承受孤立無援的悽惶?我和她,我們都是多病的人,深知疾病會讓病人淹溺在感官痛癢,無暇回應愛,慢慢將相處變成煉獄,恐懼像一根粗茸貓尾,在我心上掃來掃去。
但某個陽光爽暖的日子,或許是空氣裡與南部故鄉早夏相仿的氣息,喚醒阿公沉睡的心智。那天阿公反覆詢問女友多少歲,又問我的年齡。三十幾啦?嫁了沒?還沒喔?阿公點點頭,立刻灑漏了記憶,繼續問同樣的問題。為了讓阿公能留住丁點訊息,我們一遍遍回答,直到阿公恍然大悟,反覆說,你沒嫁,你嘛沒嫁,你們住作夥?阿公的淺色眼珠一如晴空,沒有絲毫雲翳。好,好,按呢好。他點點頭。
回到家女友和我才會意過來,阿公是說,我們住在一起好。他不像某些偵測我們關係的長輩,說兩個人互相照顧也好,來緩和觸探到同志話題邊緣的尷尬。他只說,按呢好。
唱詩班歌聲靜下,終止了我的追想。女友母親上台,撫撫灰白捲髮,指示投影機放出阿公的照片,第一張年輕清俊的模樣在場誰都沒見過,認識這少年的人都不在世上了。歲月跳接到中年嚴肅剛直的阿公,抱著襁褓裡的嬰兒端詳,眼神透出對第一個孫輩,一個美麗新生命的驚奇。接連好幾張照片都是女友兩三歲時和阿公的合照。小女孩的肥嫩雙腿掛在阿公肩上,阿公仍板著眉眼,只有嘴角流露一絲笑意,與小女孩的咧嘴大笑相呼應,笑開三十多年前的湮黃時空。女友忍不住啜泣起來,我掏出一疊衛生紙給她。
一幅幅照片掠過投影幕,像是重新演練一遍歷來的家族聚會,照片中人正是女友跟我說過無數次,回憶中長輩風華正盛的樣貌。阿嬤姨婆穿著溫雅日式套裝掩嘴巧笑,舅公們神采奕奕,女友母親和表姨們彼時仍是時髦少婦,年幼的女友和表弟妹依偎大人腿邊。會堂嗚咽聲四起。老一輩身上流動的家風,一種矜持的自傲,已隨長輩先後過世流散,而浸淫在這氛圍中長大的女友母親與姨舅那輩人,正邁入黃昏餘暉。旁觀眾人的傷懷,我思索著,我與生於這家族的女友相戀,我喜歡她身上沾染的老式教養,但我究竟是個外人,我從未參與過他們的言笑晏晏。隔著距離,我體會到他們對舊日繁華的鄉愁,但也明白了女友作為一名女同志,如何溫和叛離了她所依戀的傳統,堅持踏出自己的人生途徑,而突破藩籬,恰是六十年前長輩從日本帶回的新思潮。
「我們終了,神的開始,我們有限,神無限……萬事都有定期定時,唯有父神知道。」最後一首聖歌響起,陣陣冷風彷彿被時間的壓力灌入會堂,掃過每處蒙塵的角落,撲滅生命種種可能。我的視線隨著歌聲拔升至穹頂,赫然見到上帝的雙眼凜凜俯瞰眾生,不分男女老幼人人侷限在各自的位置,無所遁逃。我閉上眼,感覺層層衣物底下的身軀驟然老去。
再睜開眼,阿公飽經病痛折磨後的寧靜眼神,取代了上帝的凌厲凝視。
唱詩班下台。親戚們再次擁上,圍著女友母親和舅舅握手擁抱,二妗婆的冷銀白髮埋在一堆大衣肩膊間,似乎斑駁了些。
三姨婆的兩個孫女來找女友致意,兩姐妹眼眶泛紅。去年她們的祖父和父親相繼過世,兩次告別式女友都去了,今年三人又在同樣場合碰面,下次相見可能又是喪親之際。我看著兩位表妹輪番擁抱女友,數算她們的年齡,也過三十了。我們這世代的人,似乎是在透支青春將盡,才在一次次葬禮中逐漸長大,認知到衰老與離別,時間不可抗逆的強大力量。
禮拜結束,女友母親與舅舅站在教會門口送客,親戚陸陸續續散去,撐傘走進綿綿細雨,泯然於灰濛街景,再也分不清誰是誰。我走出教會,撕下衣上的金色十字。雨絲被風斜刮進大衣領口,我把手插進女友大衣口袋取暖,摸到一團衛生紙,溼黏半乾。
走回家時,經過安養院巷口,我想起阿公的床位已經空了,看護或許正在為另一個老人導尿,床邊不知是否擺著同一張空椅?生命是不毛岩漠,我和女友在飛砂走石中結伴匍匐前進,望不見終點,前頭長輩背影一個個佝僂著走進煙塵,回首後方卻空無一人,只有影子忠誠尾隨。
還好現在我們要回家了,我們兩人的家。將來有天我們或許拐個彎,再走進安養院,躺臥在隔鄰兩張床上,在病痛的囹圄裡,凝視獄友親愛熟悉的臉。再後來,我們會同往那處。我和你一起,便不會太害怕。按呢好。
※(獲二○一五年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
恥骨
我已不記得是在哪本書初次讀到「恥骨」這個詞,但當時我立刻就知道是位於下身的骨骼。
在中文裡,脖子以上的部位名稱光明磊落,額頭是天庭,前額兩側叫太陽穴;肚臍以下卻幽溼神祕,生殖器官所在總稱私處,覆蓋體毛的三角地帶叫陰阜,陰阜下隱藏著恥骨。凡是向上都是可對人言的明亮,向下卻是需要噤聲的禁忌。
恥骨不是被借喻為堅毅品格的脊梁,也不是寫滿命運徵象的掌骨。對賜予我恥骨的,我父母那一輩人,它是羞恥的骨骼。女兒的身體不同於兒子,兒子的身體是坦蕩驕傲的,女兒的身體需要遮蔽,乳房、陰部與大腿,所有具有性意味的部位都是羞於啟齒的祕密,恥骨也不例外。少女時期,我厭惡我的童身發育成女體,為我招致屈辱,總是感覺身體滿滿滲黏著滾燙的羞赧。
長大後我才明白,正因女體柔軟,女陰更是幼嫩之最,恥骨成了我身上最重要的骨骼。當我張開大腿,敞開陰道,袒露靈魂脆弱的核心,恥骨抵禦著交媾時猛烈的撞擊,保護我的性器與心不受傷害,即便我與對方再怎麼親暱,恥骨為我隔出界限,提醒我在體液交融中,我仍是獨立的個體,不能縱容對方以愛為名越界操控我。
因而對我來說,恥骨是我全身唯一稱得上是錚錚鐵骨的骨骼。恥骨撐起陰阜的脂肪,保護女陰,無論這世界有多少鄙夷女身的辭彙湧向陰道,因為有恥骨支撐,我敢於岔開雙腿,面對外界的惡意。
然後我試著邁開步伐,飛跑起來,愈跑愈快,掙脫了我曾浸泡其中的稠厚羞恥。現在我解衣入浴時,對著自己逐漸鬆浮的肉體,偶爾少女時期不快的記憶仍滋滋燒上身,但我知道雙腿間有一根骨頭,以恥為名,卻強悍而堅韌,悖逆著固有的指涉,一直在我體內,嘹亮地靜默著。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冬季最冷的一天,我和我女友去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我和女友都是女的。
最初見到阿公,他是個寡言的高大老人,一身錚錚鐵骨撐起日式教育傳統大男人的威嚴,只對外孫女溫顏軟語。女友幼時跟阿公阿嬤住,獨佔老人的疼寵,與其說是外孫女,更像老來生的屘女。阿公中風後,家人把阿公安置在家附近的安養院,女友和我時常去看他。我看著阿公逐漸衰朽,直到某個深夜接到他過世的消息,享壽九十。
追思禮拜當天,女友舅舅開車載我們一行人到教會。女友母親打開車門,按住紛飛灰髮,眼角皺紋蝕進髮鬢。我知道她是...
推薦序
後玻璃年代
陳栢青
窗才是鏡子。多少次就著玻璃餘光撥自己的髮,那裡面的自己有一種模糊。臉頰顏線簡陋了不少,疏理起來很克難,卻感覺自己在偷。趁所有人不設防的時候,仍然得以把眼光緊緊鎖著自己,不打算留給外人一點破綻。
很多年後我都記得這一刻,頭髮撥著撥著,那裡頭的自己,忽然走開了。
或是鏡子終究是窗,只是自己的臉疊在另一頭某人身上。他終於走了。但留下一個乍明還暗的影像。會一直刻在我心上。
成為一則鬼故事。
廖梅璇所有的散文則是,鬼還留在那裡。
散文是讀者的窗,我們經過書寫者的人生。廖梅璇的文章是通風良好格局方正的現代主義建築,很簡明,結語總在收束,吶喊的時候少,不過分延伸,只是將觀察作一番妥貼的收納,窗明几淨。她把自己訓練成思考機器,文章有邏輯性。理性昌明,也能引用傅柯,談規訓,講什麼都說得明明白白,彷彿光天化日下無任何驚詫之事。一切都可以攤開來檢視。
這樣明亮透徹,筆尖探入卻是精神病患「四方樓梯以違反物理之姿擰扭相銜接」的封印結界。心智裡茫然四顧是被關冷凍庫一片霜白,生活卻移到瓦斯爐上,「失業」、「待業」一次又一次驚心打出藍燄煎著肉身皮囊。更別說還有性別愛欲的掙扎:「我和你都是等待被虎撲的羊」。有原生家庭裡與奉黨國如宗教神明的父母幾次寧靜革命……
父喪。出國唸書夢碎。待業。失業。憂鬱症。出入精神病院。職場性騷擾。生活壓逼。感情上男男女女誰控制誰操縱誰混亂關係……
廖梅璇的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裡頭不留一點活路。那不只是貼近自己,根本是逼了。她把自己逼到一種極限,不讓自己快活。也不讓讀者活,我們沒地方跑。她把一切都放出來,放得很開,卻又收的很好,因為再下去,就沒有了。
誰知道乾淨有一天可以作為一種恐怖,透徹則是一種殘酷。
主題和敘述口吻相悖反。輕快與黏膩。極明亮,卻又暗影幢幢。廖梅璇是用一種臨窗的姿態在照鏡子。以經過的方式書寫自己。遂成為一種風格。
但那還不足以成為廖梅璇。多看幾次,忽然發現文章裡有鬼。
書中收錄同名篇章〈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裡,廖梅璇回憶和女友去看久病的阿公,她描述女友「遺傳了阿公的深刻人中和粗短手掌,祖孫兩人臉對著臉,有那麼一瞬,我錯覺阿公的枯敗面容貼覆在女友臉上。」
女友的臉中還有臉。
書中收錄〈父親〉一文全長一萬五千多字,佔全書六萬餘字的五分之一。幾乎當自傳在處理,裡頭的「我」和父親既攙扶又背對,其實是與父親背後黨國餘蔭拉出的長長陰影相抗拮,廖梅璇寫:「有一天洗臉,我望著鏡子,蒼白隆突的額頭,眼睛坑窪,底下青暈滲開來,我長得像父親,鏡裡驟見,彷彿與他狹路相逢,精神折磨對應著肉體的煎熬,無限交疊重複下去。」
連我的臉中都有另一張臉。
寫感情糾葛,〈雙〉裡頭既和男孩「阿遇」拗手把似彼此以身體和身世互憐互慰,相愛又傷害著,但仍對女孩不能忘情。她寫道父喪後:「望著冰櫃裡父親僵硬遺體,感覺阿遇和許多面目模糊的裸女身影圍繞在我們父女身旁,笑嘻嘻的……」
臉又疊上來了。
而另一篇寫精神病的篇章裡,去求職看著主管的臉是「我盯著他泛油浮粉的臉,與父親的枯槁臉容交疊……」
或她寫搭公車時遇到持刀的女人,「殺……殺……殺了你……」,她卻只是凝視著這名持刀紅玫瑰,「我混亂的頭腦變得異常清晰……渾身肌肉鬆開來……」,為什麼自己不怕呢?書寫者說很久以後她才想起來,「儘管當時我還沒有病識感,我已經擁有精神病患的特徵,能感受其他精神病患心理的顫動頻率,不但不畏怯他們如影隨身的黑洞,反而激起我靈魂的共振……」
一切都在疊印,臉中又有臉,關係還有另一段關係。前因後果,他者與自我,誰壓迫誰,誰和誰像,誰取代誰,理不開的。她帶我們去看。看得多清楚,這個清楚,其實是看透。透明不只是風格,更成為詛咒,連事物的背面都透穿了,一切都有關係,明明那麼清楚,可以畫出線條,卻又從哪裡開始不對勁,搭錯線了,當臉孔沿線接上另一張臉,開展出花朵橫切面無限相似又彼此相異的花瓣紋理,沒有盡頭了,那就是迷宮的誕生。
在我之中,總是有他人。
在他人之中,都有我。都有我的父親。
總有另外一個人。
而我將永遠被困在那裡面。
那不是我。
但那就是我。
我,也許是自己的地獄。
這是一座臉之迷宮。我不知道有什麼比這更恐怖。更令人燥狂欲死。
分明是那麼剛截清晰的線條。明與暗。一條條,一畫畫。乍回頭,什麼時候,交纏迴旋成白紙上無數黑色圈圈。力可透紙背。明晰的錯亂。清明的瘋狂。這是廖梅璇的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所以她書中寫了什麼?
她處理了性別。回首家庭。凝視精神疾病。那是一個吾/無父的城邦。爸爸媽媽投射出的影子裡有黨國的幽魂附體仍在、在感情世界裡則和異性戀男孩既引誘又互相傷害,在此世難存,「一切存在著的都傷害著我」,想逃,想離開故鄉,想去台北,想出國,想貼近女孩的懷中,但下一站不過是又一站,一切只是中途。旅程是這樣開始的。流放是在回頭後才驚覺已經踏出第一步。於是各篇散文中時而是面對吾父的城邦那巨大的銅像壓面,時而是乍然闖入無父的城邦,一時舒展羽毛卻不知道可以就此放鬆飛去,受驚動物似瞬間遲疑、驚詫回過頭,天寬地闊,卻在那個「/」斜線之間游移。好看在這裡,好像可以輕易的歸納,但又不是這麼簡單。好看在,當他是一本散文集的時候,單篇是切面,但多篇連著讀,事件連結,感情起伏,就成了故事。你知道她有女友了,你知道她們在一起十數年了,你知道她跟男孩交往過。你知道她曾經生病。你知道她在最艱困的時候,應該放棄了,但沒有。有個人陪著她……這樣一點一點組織起來,臉中還有臉,篇章之外連著篇章,這也是一種疊印,而記憶是這樣構成的。認識一個人也是。這就是所謂的厚度吧。這是用生命在寫的書啊。廖梅璇幾乎把人生攤開給你看了。無比裸露,這時,不是透了,而是一種近。你不只是靠近她,而是靠近自己。
(也許,那裡頭,有我的臉。)
(我懂,我真的懂。)
(真想親吻她,跟她說。你辛苦了。)
(像是親吻了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集中〈父親〉一文寫到離世父親的最後時光,寫鄰近死亡的側臉,寫那個患病的氣味,排泄物比愛的耳語還要直接且原封不動通過身體,同樣的場景與內容,廖梅璇曾經以小說處理過,〈咕咕〉獲得第三十四屆中國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該篇小說最後,父親死後的排遺幻化成一隻隻鴿子,它們輕盈而秩序的振翅飛走了。而在散文裡,鴿子退回魔術師的帽沿裡,你逃不掉的,高溫讓玻璃近乎液態與固態之間,生活裡沒有放鬆的一刻,連此刻經過的你都會被凝結下來。就算只是觀看。但廖梅璇卻堅決要去看,她要直面對決。就是這個直,毫不移開眼睛。散文之所以成散文。
讀這本書便像是火車迎面,讓平裝像精裝厚皮那樣高速砸向你。
我很少這樣痛過。
但廖梅璇挺過來了。
現在,她要帶我們翻過去。翻開下一頁,接下來這些,是為了未來書寫的。
祝福她。
荊棘裡的哀謐花園
鍾文音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環繞著女女感情書寫,將個體滲透進家族的地層,然後試圖撼動地表,抵達深處。作者以參加死亡儀式來揭露感情的「異質」身分,在同質化的喪禮儀式裡,「我」靜靜地成為喪禮上的某個如羅蘭巴特在攝影觀點上提出的「刺點」,感情的刺點,最後成為身分的認同。儀式的哀歡,親族往來的種種,描寫得深邃,且動感十足,尤具視覺畫面的催化效果。文字靈動,帶出阿公雖然不懂女女感情,但亡者阿公卻是最能全盤接納他們的對象。而這個住安養院的阿公,形象更是具體,「他像一袋骨骼,裝在皮囊裡晃動。」,又辛辣又心酸,「像一把老薑」,以「按呢好」作結,漂亮的弧度。一路寫來自然,在自然裡隱隱地淌著血與淚。如此的感情書寫,超越身上的血緣,超越歲月的扭曲變形,表面雖寫纏繞的血緣枝葉,卻將色身風景如刺繡般勾針而出。深刻寫出屬於自己感情的樂園與色身的墓園,雙重性的調度書寫,穿梭過去與未來,將女女的感情板塊重新寫一回,既定錨於家族譜系,又解離自家族的位階,航向堅定而廣闊的路徑,讓我們跟著走進這獨特「執子之手」的靜謐花園。
後玻璃年代
陳栢青
窗才是鏡子。多少次就著玻璃餘光撥自己的髮,那裡面的自己有一種模糊。臉頰顏線簡陋了不少,疏理起來很克難,卻感覺自己在偷。趁所有人不設防的時候,仍然得以把眼光緊緊鎖著自己,不打算留給外人一點破綻。
很多年後我都記得這一刻,頭髮撥著撥著,那裡頭的自己,忽然走開了。
或是鏡子終究是窗,只是自己的臉疊在另一頭某人身上。他終於走了。但留下一個乍明還暗的影像。會一直刻在我心上。
成為一則鬼故事。
廖梅璇所有的散文則是,鬼還留在那裡。
散文是讀者的窗,我們經過書寫者的人生。廖梅璇的文章是通風...
目錄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廖梅璇著
推薦序一 後玻璃年代/陳栢青
推薦序二 荊棘裡的哀謐花園/鍾文音
代自序
輯一 沿途荒涼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父親
.黑眼珠的日子
.精神病院皮下鉤沉
.北遷的壁虎
輯二 慾望咬開所有
.恥骨
.雙
.女裝女肉
.眾女神
.當時你在做什麼?
.蕭條時代的愛情
輯三 記憶迴路
.必然的起始
.羞恥
.直到世界末日
.濱崎步時光
.熊人
.補遺四帖
之一 孰非孤獨
之二 花事
之三 說話
之四 前兆不會是瘋狂
.銀生命
.後玻璃時代
.櫃中幽明
.笑的,漂亮的
輯四 女人標本
.胖女人
.破女人
.瘦女人
.血女人
輯五 異城人
.貓流
之一 宛若貓步
之二 面對面,眼對眼
之三 生存游擊戰
之四 傷毀
之五 遍地無常
.三個人的戀愛
.夏日幸福考
.風中東埔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廖梅璇著
推薦序一 後玻璃年代/陳栢青
推薦序二 荊棘裡的哀謐花園/鍾文音
代自序
輯一 沿途荒涼
.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父親
.黑眼珠的日子
.精神病院皮下鉤沉
.北遷的壁虎
輯二 慾望咬開所有
.恥骨
.雙
.女裝女肉
.眾女神
.當時你在做什麼?
.蕭條時代的愛情
輯三 記憶迴路
.必然的起始
.羞恥
.直到世界末日
.濱崎步時光
.熊人
.補遺四帖
之一 孰非孤獨
之二 花事
之三 說話
之四 前兆不會是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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