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與錢穆先生的對話是多年前的舊稿,緣起於一九七○年元月錢穆先生應台灣成功大學羅雲平校長之邀,在成大甫成立不久的文學院所做的史學講座。該講座共有四講:第一講在元月六日,第二講在八日,第三講在十二日,第四講在十四日,且以「史學導言」為總題從該年三月二十一日到四月五日發表在《中央副刊》上,接著在該年五月又出版成書(錢穆,1970)。這篇講稿是錢氏積多半生史學研究的心得,擇菁含銳簡化成數萬字的精華篇,乃當日極具代表性的言論,很值得吾人重視,因此才引起我與錢穆先生對話的衝動,因而草成一篇評論的長文。本來寄給了香港的《明報月刊》,那時候的《明報月刊》主編胡菊人先生回信說因為稿子太長了,要分數期發表。後來於一九七二年初發表的時候,主編特別為此策劃了一項「『中華文化與中國之路』論集」,把我原稿的結論置為該論集的首篇,並發表聲明說:「本期刊出的第一篇,是遠在墨西哥大學馬森教授長文的一部分,特別論及中國民主制度如何建立的問題。」(註二)該文的標題為〈中國民主政制的前途〉(馬森,1972)。過了一年,又刊出一篇,題為〈中國的家庭制與衣食住行〉(馬森,1973),是擇取原文中間的一部分,並未依照原稿的順序,以後即沒有了下文。不知是否礙於錢穆先生當日的盛名,誤認我說話不知輕重,深恐唐突先賢,故凡與錢先生論辯之文均未刊出。重點既未刊出,所以發表等於未發表,不但失去了使錢先生過目的機會,甚至從已出的段落也看不出這是一篇企圖與錢穆先生對話的文章。
其實我對錢穆先生十分敬重,而且早與錢先生有一面之雅。記得大概是五○年代,我剛步出大學不久,一天途經台北市歷史博物館前,曾聽朋友說起錢先生下榻館中,那日心血來潮想拜望一下這位海內聞名的史學家,於是就不加思索地走進去。錢先生很友善地接待了我,雖然只有短短的約二十分鐘的交談,至今仍使我不能忘懷那種令人如沐春風的感覺。特別使我感動的是他那種對待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的謙和溫存的態度。我國的名我也見過不少,那些做官的且不去論他,就說學術界中,我也不知領教過多少倨傲冷峻的嘴臉,也正因此錢先生忠厚長者的風範更顯得超拔不群。八○年代,我由英倫返國後又再度到台北外雙溪素書樓登門拜謁過錢先生,那時已是錢先生的晚年了。因為錢先生始終未看到這篇文章,所以那日我們的談話也未涉及到相關的話題。
對錢先生我無幸親領教誨,對他的為人認識不深,但其大作《國史大綱》、《莊子纂箋》、《先秦諸子繫年》等都曾拜讀過,而且早年研究莊學時,曾為必備的參考書。從其言論中感覺他是位有情敢任之士,故引發我與他對話的豪情,暗忖即使我有冒犯之處,也會得到他的諒解。因此我想這篇舊稿絕不會唐突了錢先生,如果他地下有知,很可能會引我為知己。我為何有此想法?因為如係我自己,倘有年輕晚輩如此細心地讀過我的漣品,且願意跟我展開冗長的對話,不管意見是否相同,都是我莫大的榮幸。當年《明報月刊》主編胡菊人先生的顧慮,實在是多餘的。
在我寫這篇評論的一九七○年,為何忽然對史學發生興趣?實乃由於環境與時代的影響使然。一九六七年春我在巴黎應墨西哥學院之邀,遠赴墨京建立中南美洲第一所中國文化研究中心,雖然重心放在文化、語言與文學上,但也不能忽略中國的歷史。再加以時值中國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大陸上日日都在發生一些令人怵目驚心的事件,使我感觸良深,對中國的傳統與社會不能不更加注意,因此平素即涉獵了一些有關中國史朋著作,所以才特別注意到史學大師錢穆先生的言論。讀過錢先生這篇《史學導言》後,深感錢先生維護中國固有文化傳統的心情老而彌堅,值得我們後輩的學習和尊敬。一個真正的學者,總得先是一個正直忠厚的人,如此才可以無偽地把他的人格貫注在他的言行著作中。不管別人是否同意他的見解,免不了為他真摯的態度所感動,讀錢先生這篇《史學導言》就有這種感覺。然而在為錢先生真摯的態度感動之餘,不由地同時有一種惋惜之情油然而生。惋惜的是我們畢竟是屬於兩個不同的世代,我們的所見、所思都有一段相當的距離。他的史觀縱然極富微言大義,很值得後輩學習與參考,但總體言之,應該是屬於過去的一代了。今天我們這一代的人有今天的生活,有對今天世界的認識,也有對今天的責任。這一點恐怕為當日的錢先生所忽略,或者以錢先生當日的年紀無法完全理解,縱使其在心情與精神上極願與當日的青年人接近(錢穆,1970)。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想針對錢先生的這篇《史學導言》對話的原因,並想藉此機會一抒個人對中國前途的看法。以一己的膚學淺見,所言雖難期一一中肯,但在當前的處境中,重要的乃在肯言與敢言,所以我仍願把自己的看法坦率地表達出來,一者就教於當日的錢先生(可惜他如今已經不能回答了),二者就教於關切我國命脈的當代學人。而且,如今我自己又屬於年長的一代了,所謂的「新世代」、「新人類」自然也會有他們的看法,因此我跟錢先生的這番對話,就具有了承先接後的意義。
如今距離我與錢先生對話的時代又過了四十年,中國早已經走出文化大革命的陰霾,其經濟社會的狀貌已遠非昔比,變化之大,也遠出當日預料之外。今日之中國雖仍沿用社會主義之名,卻已失社會主義之實,而且走資走得越來越徹底,人民的生活與行為已非毛澤東時代所可以想像,生產力與國勢幾乎要與美國並駕齊驅了,可是在政治上,令人不能不遺憾的是離民主政制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因此我與錢先生的對話就似乎還沒有過時。
此篇評論,除了校訂一些體例及可能的錯誤、疏漏外,其他一概保持原狀,就是我在一九七○年的觀點與看法,縱然今日我可能已有些不同的意見,但並未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而加以修訂。
二○一一年元月謹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