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小說家馬文海,繼《在這迷人的晚上》、《晚風像火燒雲一樣掠過》後,再以親身經歷、細膩筆觸描述大時代下升斗小民的生活百態。
★真實且細膩的「素描式」寫法,帶領讀者一窺文革後「北京中央戲劇學院」裡學子們的校園生活。
文革小說家馬文海,繼《在這迷人的晚上》、《晚風像火燒雲一樣掠過》後,再以親身經歷、細膩筆觸描述大時代下升斗小民的生活百態。這次故事的視角來到「北京中央戲劇學院」裡的學子身上,隨著作者觀察入微「素描式」的寫法,帶讀者看見文革後的校園生活,將那個百廢待舉,知青對新時代、新知識積極渴求的黃金歲月,真實而生動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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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代,北京中央戲劇學院一間普通畫室裡,
一窺文革後第一批大學生的校園生活及面貌……
一群漂泊在世界各地的同班同學,四十年後在當年入學的同一天重逢在畫室,發現他們的畫架、調色板、課堂作業,甚至六喇叭立體卡收錄音機都景物依舊,如同被鎖在時間膠囊之中,只不過是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層塵埃。
透過天窗的光照,四十年前的故事漸漸重現:第一次使用錄音機、第一次參加舞會、第一次喝可口可樂、第一次畫人體寫生、第一次看西方油畫原作⋯⋯他們一邊以加倍的努力去追補在十年文革中失去的年華,一邊穿著喇叭褲留著長頭髮,伴著鄧麗君甜蜜蜜的歌聲和海頓明朗典雅的弦樂四重奏《小夜曲》飄行在校園,他們要走出時代留給他們的迷津。
作者簡介:
馬文海|Wenhai Ma
美籍華裔舞臺設計家,插圖畫家,美國伊利諾大學香檳院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Champaign戲劇系終身教授。
畢業於中國中央戲劇學院及美國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曾任教於美國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內布拉斯加林肯大學University of Nebraska-Lincoln,普度大學Purdue University,香港演藝學院,中國中央戲劇學院及新加坡南洋藝術學院。
著有Scene Design Rendering and Media(Focus Publishing, USA)及為多冊兒童繪本繪製插畫,包括Swan’s Gift, The Painted Fan, Younger Brother, Older Brother, Red Means Good Fortune以及Monkey King系列(美國、英國及加拿大出版),並在美國、中國大陸、香港、新加坡、臺灣、印尼等地為多種戲劇、歌劇、音樂劇設計布景及服裝。散文曾多次在《中央日報》副刊以筆名「小木」發表。
作者序
【序曲:歸來 Homecoming|公元二○二○年春】
畫室的拉門緊鎖著,門上鉛灰色的油漆有些剝落,拉手上沾了些油畫顏色,凹進去的地方積了很多汙垢。門旁豎掛著一塊不大的木牌,字跡雖然已經淡去,白底上的行楷「第一畫室」仍然看得出是當年系祕書袁老師的手筆。迴廊的扶手和地板也是鉛灰色,修補過的地方,油漆的顏色就深了些。牆角處殘留著不多的落葉,不知是什麼時候從外面樹上飄落下來的。
眼前的情形和四十二年前一模一樣。
四十二年前班上的十個同學,除了一人缺席,其餘的九人都站在畫室的門前,若以姓氏筆畫為序,他們是:司子傑、朱小岡、吳平、馬大文、孫路、袁慶一、張翔、揭湘沅和滕沛然。他們之中唯一缺席的女同學袁明,不幸在畢業後不久就英年早逝了,這令他們不勝唏噓。
喀麥隆留學生古阿姆‧讓、恩臺比‧恩臺比、阿姆巴‧艾曼紐和瑞士留學生于爾格‧甫倫德早就和大家失去了聯絡,除了聽說古阿姆在雅溫得大學教美術外,其他的幾人盡不知身在何處。
四十二年前,是秦老師把大家帶到畫室的。那天早晨上第一節課,秦老師穿了件筆挺的灰呢大衣,戴了頂鴨舌帽,引著班上的十個學生,穿過操場到東教學樓,走上樓梯,回頭望了望樓梯下的一架舊三角鋼琴,說:「這是架蘇聯琴,早就壞了。」又看了看旁邊成堆的蜂窩煤,說:「畫室的暖氣不過熱,還得燒蜂窩煤。」
在二樓長廊靠西的盡頭,秦老師興沖沖地拉開灰色拉門,帶些許大連口音說:「來吧,你們的畫室!」
秦老師已經於二○一三年過世了。見到眼前已經物是人非,大家不勝感慨。
「老班長,俺看還是你來開門剪綵吧!」司子傑對馬大文說,做了個「請」的手勢。
拉門上貼著封條,白色的道林紙雖已變黃且大半剝落,卻仍看得出是袁老師的字跡:「一九八二年二月十日舞美系封」,還蓋了圖章,是袁老師刻的幾個篆字,則完全辨認不出來了。
「老司經歷了無數場開幕式,習慣了儀式感!」馬大文說,「還是老張來吧,老張是第二任班長,也經歷了無數場開幕式!」又向旁邊的老張張翔做了個「請」的手勢。
「算罈子,要不得,我做了一年,早就卸任了。美國總統都不是終身制喔。娃兒們一道兒開門囉!」張翔說,也對周圍的同學們做了個「請」的手勢:「Please,大家一起來!」
「也行,這拉門已經三十八年沒開過了,肯定會有點沉重感!」吳平說。他們三十八年前畢業後,就再也沒有來過畫室。
「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揭湘沅詠誦了一句毛主席詩詞,湘潭口音。
「就像現在高鐵車窗外急逝的風景。」吳平說。
「尼古拉大門也要打開嗎?」馬大文說了句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裡的臺詞。
他們都看過這部電影,都記得那位佯作被叛軍收買的衛隊長馬特維耶夫,開會策劃進攻克里姆林宮時,插了一嘴,說「尼古拉大門也要打開」,同時,還伸出手做了個蛇行手勢。
大家正要說老馬搞笑,眼前的拉門卻奇蹟般地、慢慢地自動打開,一條條蜘蛛網絲隨著拉門被扯斷,封條也自動地飄然而下了。
「人工智能時代開啟!」大家驚訝地讚歎道。
「俺看這科技是大大地進步了,尼古拉大門有了人臉識別功能!」司子傑一邊掏出智能手機,揚了揚,感嘆地說。經過幾年的摸索,司子傑已經掌握了手機上的基本功能。
「還不是一般的人臉識別功能,連四十年後的人臉都識別得準確無誤!」司子傑說。
「據說,這叫……『老大哥技術』,這技術掃描並儲存了我們的生物信息。」馬大文說。
「我被識別認證了之後,立馬就沾上蜘蛛網了!」張翔說,一面拂去臉上的蜘蛛網。
「嗯,很可能是三十年前的老網!」馬大文說。
久違了的畫室令大家眼前一亮。九個同學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像當年一樣地走進打開了的「尼古拉大門」,打量著這間曾經用過整整四年的畫室。
彷彿置身於四十年前的時空一樣,畫室還是那時的模樣。
母校邀請舞臺美術系七七級畢業生舉辦返校回顧展「我們的一九七七」,慷慨地提供了原先各自的畫室和迴廊作為展地。按母校的特別安排,他們在當年入學的這天重返畫室,以整理布展。
「Time capsule,時間膠囊!」馬大文喊了起來。
果然,他們發現畫室在這四十幾年間,竟然像被裝在「時間膠囊」中一樣,所有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被保留了下來。
除了塵埃。畫室裡的一切都積了層厚厚的塵埃。
一縷縷、一片片、一堆堆、一團團的灰塵像黑色的蜘蛛絲和敗絮,浮動在地面上、牆角上、天花板上和空氣中。
朝北的四個大窗上仍然掛著黑色窗簾。屋頂的天窗,橫掛著原來的那幅黑色遮光布幔,半遮半開著。
牆角仍然站立著雕塑《被縛的奴隸》。畢業後的三十八年間,班上的同學們都在盧浮宮目睹過米開朗基羅的原作。這座石膏的翻版雖然粗糙,在天窗透過的光照下,卻像米開朗基羅的原作一樣令人感動。被綁在石柱上的奴隸健康而強壯,除了身體以外的部分並未精雕細琢,粗糙的刀痕清晰可見,像是奴隸在苦難中留下的印記。
班上全體同學在畢業後三十八年海角天涯的漂泊間,都經歷了許多。
畫室四壁上掛滿了他們三十八年前的作業:油畫人像、人體、風景、速寫、素描和設計圖,牆角堆了一摞摞的油畫框和一疊疊的素描紙,地面上積了厚厚一層擦過筆的碎報紙,散發著一股乾燥的灰塵氣味。
「哇噻!咱們的畫兒都被完好保留著!」大家說。
「聽說這間畫室在我們畢業後就沒有再使用過,所以老馬說這是time capsule,時間膠囊嗎!」吳平說。
「也可以叫memory storage,記憶倉庫!」朱小岡說。他把在美國聖路易斯家裡的車庫改成了倉庫和工作室,也堆滿了雜物和記憶。
「把咱們過去的記憶都給狼住了鎖住了!」袁慶一說,也是湖南腔,「狼住了」就是「囊住了」。
袁慶一身高一米八二二,輕易一抬手,就抓到了天窗上墜下的繩子。他把橫著的窗簾全部拉開,窗外的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嘩」地一下湧進,畫室裡頓時明亮了起來,看得到空氣中的塵埃顆粒,在光照中漫無目的地漂浮游動。
「沒有鴿子啦!」袁慶一說。
歲月遷徙,天窗外再也沒有成群結隊的鴿子飛過,再也聽不到曾經熟悉的鴿哨聲。
「如今的北京成了超市,超級大城市。瞧這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誰還養得了鴿子?」滕沛然說。
又是一陣唏噓,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在諾亞方舟中銜回橄欖枝、為人間帶來希望的使者已經悄然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天也不那麼南啦!」袁慶一抬頭望著天窗,仍然把「藍」說成「南」,把「南」說成「藍」。
「外面的天空是不如從前南了!」馬大文指了指天窗說。
「小袁還是一口湖藍話!」孫路說。
「三十八年過去,原本的南色兒褪色兒了。」吳平說。
「南,越讀越順口!」袁慶一說。
「今天還算不錯,我開車時沒在霧霾中迷路!」孫路說。
「俺看那是你孫小妹用了導航。」司子傑說。
孫路是班上唯一的女同學。
「等老司也用上了導航,那時科技才算是普及了。」馬大文說。「不過,還是要祝賀老司終於換了電話,終於會打字了!」
「列寧……已經不咳嗽了。他自己感覺也好多了!」滕沛然也說了句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裡的臺詞。
大家說到底是戲劇學院畢業的,臺詞滿天飛。
司子傑在大家都使用了好幾年智能手機後才終於換掉了他的古董「小電話」。
令他們更加驚奇的是,他們當年的畫架和畫架上的油畫作業,甚至揭湘沅從湖南帶來的一摞子馬糞紙上畫的人像寫生精品,還有滕沛然的古籍《英華合壁大字韻府》、線裝袖珍善本《大學》和《中庸》、馬大文的熊貓牌中短波收音機、吳平的六喇叭立體聲雙卡收錄音機「夏普」居然都在。
滕沛然拎起古籍,使勁拍了拍,灰塵像海嘯般地襲來……
馬大文熊貓收音機裡的電池早已爛成了一團漿糊……
夏普是吳平在二年級時帶進宿舍的。這臺黑銀色相間充滿霸氣的龐然大物往桌子上一放,就令幾個同學的盒式錄音機「磚頭」相形見絀。
吳平吹了吹眼前的夏普,積壓了三十八年的灰塵「呼」地被吹起又撲面飛來,周圍的人都打起了大大的噴嚏,一邊說:「味兒不正!」是他們近幾年在「微信」上經常使用的語言。
吳平按下了夏普的「PLAY」鍵,磁帶轉了幾下,響起了海頓的弦樂四重奏《小夜曲》。閒置了多年的磁帶並沒受太大的損壞,除了偶爾的雜音,《小夜曲》依然明朗、典雅、雍容華貴、娓娓動聽。
夏普六喇叭引起了大家的回憶。
「留學生古阿姆也買了一臺,秦老師也買了一臺。那時秦老師常常和周圍的人交換磁帶,秦老師的兩個兒子小蛋兒和小豆兒整天聽鄧麗君。後來我們再去秦老師家時,也常常聽古典音樂,秦老師還特意說一定要聽愛樂樂團演奏的。」
「鄧麗君的磁帶六元七一盒,挺貴的。不久,報紙上登出消息,說鄧麗君的歌兒是黃色歌曲,靡靡之音,地安門賣磁帶的那哥們兒被查處了,磁帶也被沒收了。」
「據說那些家伙們把磁帶沒收了自己偷偷聽!」
「就像我們學校組織的內部電影觀摩,是為了『批判』和『借鑒』。」
畫箱裡的顏色早已經乾得像石塊一樣堅硬,四十年前擠了顏料的調色板也龜裂得像三年自然災害時荒蕪大地的縮影。
「小袁你看這是什麼?」滕沛然從畫箱中取出一管顏色,拂去灰塵,見是「永固湖藍」,就扔了過去。
「這是一管兒湖南!」袁慶一接住,說,還是像當年那樣,把「藍」說成「南」:「永固湖南,南,吶─安─南。」
「果然是時間膠囊和記憶倉庫,沒變,永固!」大家哄笑了起來。
「像我那倉庫一樣,打掃起來工程太大,就坐在這灰塵上吧。」朱小岡一屁股坐在他原先的座位上,「呼」地掀起一片灰塵。
「記得開學第一天秦老師帶領我們打掃過教室。」馬大文說。
「我們如今早就過了秦老師當年的年齡,算了,還是請人打掃吧!」大家說。
模特兒臺和旁邊的燈架仍然在原位,襯布上卻不見了裸體模特兒小顧的身影。
「小顧……」馬大文說,「算下來已經……」
大家都知道如今的小顧應該已經年近花甲了。
畫布上的小顧仍然是二十歲出頭時的模樣。
……
「這是老吳畫的大妞吧?」馬大文指著牆上的一幅油畫人像說。油畫中一個穿白衣紮短辮的少女有點羞澀地向一旁望去,背景略略的幾筆綠色,令人想起了鄉間的青山綠水。
「老馬說對了。」吳平說,「畫中的女孩兒正是門頭溝隴駕莊村頭的大妞。」
「可惜沒有孫紅芬的畫像!」馬大文說。
孫紅芬是當年班上去門頭溝隴駕莊寫生時認識的少女。他們離開村子那天,紅芬和一群孩子跟著他們的汽車跑,那情景還記憶猶新。
「紅粉!」滕沛然說,把芬說成「粉」,模仿著司子傑的山東腔。
「老班長,俺還真有紅粉的電話。不過不敢見了,俺怕見到後難過。」司子傑說。
「嗯。不過該難過的也許不是我們,而是紅芬。」馬大文說。
「老班長說得對頭!可是紅粉……怕已經是孩兒他奶奶了。」司子傑說。
大家又唏噓了一陣,遂忽然想起什麼來,互相看了看,說咦,歲月怎麼不在你的臉上留下痕跡呢?你還是老樣子。
又說真是老樣子麼?還是到了《茶館》的第三幕?於是都笑了起來,說,變化不大。
「如果說沒有變化,好像得打點折扣。我剛剛拿手機自拍了一張照片,結果不禁令人失望!時間哪兒去了?」孫路說。
「你是我們當中變化最小的,沒有之一!」馬大文說。
「Where did our time go?我們的時間都去了啥子地方囉?」張翔說。
「啥子地方?這我知道。比如說你、老司、老張、老街、慶一、孫路還有小岡,時間就在這一張張畫兒一筆筆色兒中過去了。」滕沛然說,說的都是現在的職業畫家。
「比如說老滕、老吳和我,時間就在這一堂堂課一場場演出rehearsal中過去了。」馬大文說,說的是做了老師的滕沛然、吳平和自己。
「比如說我老吳,時間也是在這一堂堂課一次次搬紙箱搭樹屋中過去了。」吳平說,說的是他自己,「還有一次次寫論文。」
「Card boxes和tree house,紙箱和樹屋!行為藝術!我看過照片。老吳搬紙箱搭樹屋精彩!」朱小岡說。
大家都知道吳平的搬紙箱和搭樹屋是帶著學生們做的小品。
「咱中間倒沒一個從政當官兒和下海經商的。」孫路說。
「錢賺得不多,可都沒栽進去!」馬大文說。
「對頭,好樣的!沒有一隻老虎!」司子傑說。
「那是咱還沒嘗過權利的滋味。」馬大文說。
「就你老馬爬到了老班長的職位!」司子傑說。
「跟副國級的大貪來比,咱連隻小蒼蠅都夠不上!」馬大文說。
大家哄笑了起來,說老虎蒼蠅都沒有,咱們都是好樣的。
在牆角翻了半天,朱小岡居然翻出了四個留學生的畫。那些畫上還見得到他們自己的簽名:古阿姆‧讓(Kouam Jean)、恩臺比‧恩臺比(Ndebi Ndebi)、阿姆巴‧艾曼紐(Ambah Emmanuel)和于爾格‧甫倫德(Jürg Pfründer)。
大家又是一陣唏噓:「畫尚在,人卻不知在何方。」
「我搜到了古阿姆。」馬大文說,給大家看了手機上的截圖。圖中的黑人男子一身喀麥隆地方打扮,背景似乎有點荒涼。「Kouam Jean,這就是現在的古阿姆‧讓,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點信息!」
「有意思,學校陪養了這位喀麥隆藝術家。記得我還在國內時,他曾經拜訪過我父親,好像還帶著他的畫。」朱小岡說。朱小岡的父輩和祖輩都是有名望的藝術家前輩。
「老古?真的假的?」揭湘沅問。看見圖中黑人男子那白綠相間的長袍、散開的馬甲、頭上的紅帽和腳上的涼鞋,又說:「好一套行頭!倒像是某部落的酋長。」
「真的,是古阿姆,雅溫得大學的美術教授,Professor of University of Yaoundé,畫家,畫兒賣得挺火!」馬大文說。
「沒錯兒,一看就是他!相處了四年,咱們還畫過他的頭像呢。當時他還特地穿了民族服裝,灑了香水。」吳平一眼就認出了古阿姆。
「俺聽說古阿姆畢業後還回戲劇學院讀了何老師的研究生,只是沒機會見到。這老兄在北京時,秦老師請他吃了幾次飯,他非常高興。秦老師說他的畫兒色彩怪,挺值錢。」司子傑說。
「是有這麼回事兒。聽說他的畫兒色彩綺麗,挺有意思。」吳平說。
「後來就失聯了,聽秦老師說,國家領導人去了也沒找到他。」司子傑說。
「二○一○年左右,我居然聽到過他的一點消息。一個喀麥隆畫畫兒的老兄說他認識古阿姆,說老古在那兒很有名,雅溫得的Holiday Inn裡掛滿了他的畫!」馬大文說,指的是在美國伊利諾大學香檳院教書期間,見過一個在Krannert Center辦畫展的喀麥隆老兄。
「其他幾人就莫的消息囉?」張翔問。
「我倒是在香港見過一張于爾格的頭像寫生,在一本龐均畫冊裡,臺灣出版的。」馬大文說著,手機裡找出了那張畫。原作應該是水彩,一九七九年畫的,簽了于爾格的德文名兒Jürg Pfründer,可惜印刷品是黑白的。」
「聽說龐先生現在住臺灣。」張翔說。
「對頭。龐先生去年夏天還回過北京辦畫展呢,在今日美術館。」司子傑說。
「可惜我們大多在外地,沒有機會見到龐先生。算下來龐先生應該是八十四歲了吧?」大家說。
「嗯,多年不見啦。」馬大文說。又從手機上翻出張截圖:「這張頭像是Facebook上的截圖,應該是恩臺比。」
大家說這就是恩臺比,也沒怎麼變。至於阿姆巴和于爾格,就沒聽過任何消息了。
大家開始翻看牆角堆著的一大摞子畫。
「俺的第一幅油畫作業居然還在!」揭湘沅喊道。「四十年前張老師給俺看畫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那時,揭湘沅宿舍的舖上舖了塊涼蓆,是從湖南揹過來的。入學的第一天,他從涼蓆下抽出一疊子畫得極好的油畫頭像,全部畫在劣質的「馬糞紙」上。
「可不是咋地!這正是老街的大作,看那簽名兒,倍兒溜!」馬大文說,指著右下角的斜體字簽名「X. Jie 77’ 」,是「Xiangyuan Jie 1977」的縮寫,用的是紫紅色。
揭湘沅的一張油畫靜物也是畫在自製的油畫紙上,畫面已經折損,一些顏色已經剝落。翻過來看,原來的馬糞紙不但早已泛黃和吸油,還淋上了一些汙點,說不出是屋頂漏了雨,還是蟲子撒上了尿,畫面上的「高級灰」令他們想起四十年前對蘇聯油畫色彩的熱衷和追隨。
四十年前,張老師布置的第一個油畫作業是一組靜物,擺了蘋果、香蕉、橘子和陶罐。繪畫課代表司子傑從袁老師的倉庫裡借來幾幅「蘇聯油畫」,是留蘇的先輩王寶康和齊牧冬等老師帶回來的課堂作業,其中有幾張是蘇聯學生的習作。那時中蘇友好得如同親兄弟一般。王老師齊老師的這些習作非常「蘇聯」,都是在列寧格勒列賓美術學院畫的,是去張老師家後見過的第二批外國油畫原作。
馬大文說:「我還記得畫了一學期的素描後,終於盼到了色彩課。大家都挺興奮的,用老司的話說,那是什麼成色!於是,大家就從舞美工廠卞師傅那兒弄來木條子和鐵釘,開始釘框子塗底。底料也是自製的,從那時起,畫室裡便一直瀰漫著臭膠和立德粉的味兒。」
袁慶一說:「我們一頭扎進資料室,懷抱外國大畫冊,研究大師精品,醞釀藝術情懷,一個個摩拳擦掌,感覺是春天來了,各個要大幹一場!」
司子傑說:「俺那天去袁老師的倉庫借畫兒,看見管模特兒管道具的小陳陳賢亮坐在那兒,拿了塊黃楊木,正雕著一個青年頭像呢。」
馬大文說:「管模特兒管道具的都有這一手,真是臥虎藏龍啊!」
大家說,袁老師的倉庫其實也是迷人的。那些放在玻璃櫥櫃裡的顏料、陶罐、紙張,那些立在牆角的畫架,掛著的、擺著的石膏像、幾何形體,都給人一種「藝術」的定義,抽象而強烈。
吳平說:「畫室和畫家的倉庫,都是產生藝術和思想的地方。藝術是迷人的,也許因為畫室是迷人的。」
張翔說:「老吳的話有哲理啊。其實一組靜物擺在那兒,就是音樂,就是大提琴,就是『深深的海洋,你為何不平靜』!」
司子傑說:「靜物畫完了,水果大家分著吃了,才算得上真正的平靜。俺那次還吃到一口蘋果呢。」
馬大文說:「我吃了一瓣橘子,味兒不正。」
張翔說:「香蕉早就爛球囉,後來找了幾根蠟製香蕉充數。」
滕沛然說:「恨不得把襯布也吃了?」
吳平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說:「陶罐太硬,嚼不動。老吳我牙口不好。這不,剛剛戴了個牙套。」
那天大家把這些蘇聯油畫掛在畫室牆上,畫面雖因年久而失去光澤,卻呈現出一片難以言喻、美輪美奐的灰色調。滕沛然說這灰色兒倍兒棒,走讀生勞江聲和張小艾說這種灰是「高級灰」,說這些色兒單獨看都像屎一樣難看,搭配得好就「高級」了。
馬大文說:「高級這兩個字兒,相應的英文是gorgeous,『高級死』了。」
一張畫得非常好的女人體油畫掛在南牆上,作者王寶康老師卻在文革初期就自殺了,另外一些油畫風景的作者比如齊老師在文革期間也受到批判。
馬大文說:「老街早在四十年前就把高級灰用得到家了!」
孫路在袁明的畫架前拿起調色板,使勁吹去了上面的灰塵,露出了光可鑑人的原貌:「這就是袁明的調色板!她當時把顏色一樣擠一點兒,暖色豎排,冷色橫排,數量均勻,排列好看,畫完了就把調色板擦得特別乾淨,特別亮,我當時挺佩服她的,她自己也挺自豪的。」
「四十年了,別提它了!」揭湘沅說,語調有點像樣板戲裡的痛說革命家史。「恍若隔世,不可思議,讓人鼻子酸酸的。」
畫室裡通往教師休息室的拉門半開著,裡面的「簡易沙發」和一張矮書桌都被厚厚的塵埃所覆蓋。牆角堆著一摞沒有畫布的油畫內框。一塊青銅似的雕塑破碎了,露出裡面的塑料泡沫,風化氧化得殘破不堪了。
大家記起了這間屋子曾經做過姜國芳老師的新房。
「我的第一個煤氣罐還多虧了姜老師的藝術指導呢!」馬大文說起當年姜老師指導畫煤氣罐的事兒。那時,煤氣戶口和煤氣罐的限制激發了人們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只有煤氣戶口沒有煤氣罐的,或者只有煤氣罐沒有煤氣戶口的青年教師們大有人在,他們都想方設法地挖門路找關係,待兩樣終於齊備時,那感覺就像是提了職稱漲了工資分了住房解決了組織問題解決了個人問題一樣地如釋重負,至少值得烙上一回韭菜盒子包上一頓肉餡餃子喝上一瓶燕京啤酒以示慶祝。
經過姜老師的指導,馬大文刻了板,在煤氣罐上印了「編號」,硬是把一個黑市上買來的新煤氣罐加工畫鐵鏽畫油漬做舊,放在水房骯髒的水泥地上,踹上一腳,「鏽跡斑斑」的煤氣罐就勢滾了幾個來回,沾了幾層塵土,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響,終於完全像一個用了十年八年的舊罐了。正在門口觀賞這一幕的導演系老師張孚琛肯定地宣布:「不愧是搞舞臺美術的,做得太像了,絕對可以蒙混過關了!」
「把契斯恰科夫的素描基本功和舞臺道具製作技術相結合,對舞美系來說實在是小菜一碟!」
「姜老師那時還是青年教師呢,比咱們大不了幾歲。」
「姜老師婚禮那天好像是老班長張羅的派對。」
「那時還沒聽說過派對這回事兒。也就是弄了些糖果,還開了個舞會,借來了古阿姆的日立錄音機放音樂。」
「秦老師也來了,還跳了舞呢。」
「表進班的陳道明和導進班的李保田也來了。他們見到原本亂糟糟的畫室被魔術般地變成了舞廳,便說這個婚禮有點意思,別開生面,不落俗套。」
「會場布置得更像間畫廊。」
「還掛了李保田的浮雕。」
「是李保田把陳道明拉來的。李保田熱衷於畫畫和雕塑,和舞美系的學生關係比較密切。有時舞美系的學生也到四樓他宿舍參觀他的浮雕,是塑料泡沫米波羅刻的,用美工刀,上了顏色塗了漆,再弄舊,看起來像青銅鑄的一樣。」
「主題也挺有意思,都是些《生存還是毀滅》、《青銅時代》這類標題。」
「我多年住在美國,錯過了李保田主演的《宰相劉羅鍋》,但看過他的《菊豆》。」
「千禧年時,學校五十年院慶結束,和劉Good,司子傑連吃了兩家餃子和四瓶『燕京』後,我獨自在棉花胡同蹓躂,突然一輛自行車停在面前,騎車人大聲喚出我的名字。那人摘下墨鏡,一看原來是李保田,刻滿滄桑的臉像他自己做的青銅浮雕。」馬大文說著,想起當年李保田在《馬克白斯》中飾演那個爛醉如泥的守門人,囁嚅地說出「昨晚喝酒喝到第二遍雞啼且做了場荒唐春夢」的絕妙臺詞。「李保田旋即戴上墨鏡,一溜煙兒似地騎車奔回棉花胡同二十二號了。」
「聽說他有時還回分到的那套房住住。」
「陳道明倒是常常見到,在電影電視上和廣告上。」
「挺好!李保田和陳道明都有藝術細胞。給他們點十個讚!」
窗外傳來了一陣輕快的鋼琴練習曲,讓人的心情一下子舒暢起來。這是琴房裡傳出的車尼的作品二九九號,和四十年前的琴聲一樣。這琴聲彷彿是一陣被遺忘了許久的鴿哨,令人有些分不清是身在現實還是生出的時光倒流的錯覺。
「嘟─」張翔的手機響了,跳出一條微信短訊,是馬大文發到群裡的一張老照片。
「哇噻,老馬,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此照,謝了!」張翔舉起手機,屏幕上是一張黑白照片。
與其說是「黑白」,不如說是「灰白」。照片的顏色很淡,人和景都像被罩在深度的霧霾之中,背景模糊不清。照片中有孫路、張翔和朱小岡,三個人肩揹手提油畫箱站立著,都戴了折疊涼帽,張翔和朱小岡還穿著喇叭褲,顯得十分青澀和稚嫩,卻都咧開嘴笑著。
「這是在八○年咱們仨去山東實習寫生時照的。實習的第三站,咱們住在青島一所小學校裡。記得那天還去海邊撿了一大鍋海蠣子,找了火煮著吃了,然後就縮在床上打撲克娃娃兒牌,玩爭上游。我笨,老被孫小妹和小岡爭了上游,一晚上鉤、框、鋸、帽全都上貢了!」張翔對孫路和朱小岡說。
「其實所謂實習,就是出去玩玩,是學校給咱們的補償,因為那會兒實在沒什麼地方去真正實習了。」朱小岡說。
「忘了那個時候每天都吃什麼了,沒啥好吃的,挺瘦,可是也不覺得嘴饞。」孫路說。
「外出實習的時候?我記得。」馬大文說。「那年和老范、奶酪去山東,到了臨沂,在城中大小飯館挨個兒蹓噠,想找一家經濟實惠捎帶衛生的去處。但所到的飯館兒裡清一色都是水餃,清一色煙霧彌漫,地面上舖了厚厚一層蒜皮。記得那滿堂食客,各個都是山東好漢,各個在喝酒抽煙劃拳,鬧鬧哄哄,把山東話說得山呼海嘯。看那桌上,擺的盡是大盤大盤熱氣騰騰的各式水餃。我們無奈,最後還是吃了一通臨沂水餃,豬肉白菜餡。後來,老范得出個結論,說臨沂,換一個名兒,就是『一鍋水餃』!」
「我那時太小,懵懵懂懂的,好多事兒都沒印象了。」朱小岡說,他那時才二十出頭。
「上海第一站住小岡奶奶家。早晨起來第一要務是百米賽跑上一號改大手。第二站住蘇州。本以為蘇杭出美人,結果我和小岡都失望了,大街上的女娃兒還不如《韓熙載夜宴圖》裡的仕女風度優雅呢!」張翔說。
「我想起來了,小岡奶奶家是真正的上海里弄老宅,廁所是木桶,和客廳只隔一層布簾子。」孫路說。雖然四十年過去,孫路卻變化不大。
「噢扒尿噢扒屎改小手改大手都在那嘎躂!」馬大文說。
「對頭!老馬的四川話不是一般的地道!」張翔說。
「我是在網上查的!」馬大文說。
「小岡奶奶家好像在著名的淮海路,原名叫霞飛路吧?」張翔說。
「霞飛路,Avenue Joffre,以一個法國元帥和軍事家命名。」馬大文說。
「老班長在寫書,追憶往事啊。對頭!」司子傑說。
「很欽佩在老馬的回憶文字裡,對曾經歲月中所熟悉的人和事持有的一種善意欣賞和回味的態度。」吳平說。
「往事如煙,卻並不如煙。」揭湘沅說。
「世界如同一位路人,停留了一會兒,向我點點頭,又離去了。」馬大文說。
「老馬還是那個四十年前的文藝青年!」揭湘沅說。
「街,還是老的味兒正。」馬大文說。揭湘沅的網名叫「老街」。
門外迴廊裡響起了一陣熱烈的喧鬧聲,聽起來似曾相識。
「Good morning!古貌林,Good!顧得!」
「膩說的是英魚還是漢魚嗎?窩這個人就是魚言不好!」
這絕對是劉楓華「劉Good」和新疆哈薩克人阿合贊的聲音。劉Good愛說「Good」,阿合贊說的「魚言」是指語言,「英魚」是指英語,「漢魚」是指漢語。
第二畫室和第三畫室的同學們都湧上來了。
這也許真是他們在不自覺間生出的錯覺。
但是,重返校園,彷彿跌進時下流行的時光隧道中,穿越著,他們各自鮮明的特點和那些塵封的故事便越過許多歲月,又都毫無困難毫無保留地再現了出來……
【序曲:歸來 Homecoming|公元二○二○年春】
畫室的拉門緊鎖著,門上鉛灰色的油漆有些剝落,拉手上沾了些油畫顏色,凹進去的地方積了很多汙垢。門旁豎掛著一塊不大的木牌,字跡雖然已經淡去,白底上的行楷「第一畫室」仍然看得出是當年系祕書袁老師的手筆。迴廊的扶手和地板也是鉛灰色,修補過的地方,油漆的顏色就深了些。牆角處殘留著不多的落葉,不知是什麼時候從外面樹上飄落下來的。
眼前的情形和四十二年前一模一樣。
四十二年前班上的十個同學,除了一人缺席,其餘的九人都站在畫室的門前,若以姓氏筆畫為序,他們是:司子傑...
目錄
目次
序曲:歸來Homecoming|公元二○二○年春
01楓丹白露 Fontainebleau|公元一九八○年冬
02末班車 The Last Train|公元一九七八年春
03雲The Clouds|公元一九七八年春
04有天窗的畫室 The Studio with A Louver|公元一九七八年夏
05難忘的葉賽妮婭 Unforgettable Yesenia|公元一九七八年春
06大西洋底來的人 The Man from Atlantis|公元一九七八年冬
07人生的密碼 The Secret Code of Life|公元一九七八年夏
08米修司,你在哪兒? Missyuss, Where Are You?|公元一九七八年夏
09飄行的喇叭褲 The Drifting Bellbottoms|公元一九八○年夏
10美酒加咖啡 Wine and Coffee|公元一九七九年夏
11愛思必果,英國律師 Ai-Si-Bi-Guo, Yingguo-Lüshi|公元一九七九年秋
12潑水節的聲音 The Sound of Water Splashing|公元一九七九年秋
13髮蠟 The Hair Wax|公元一九八○年春
14新年快樂 Happy Chinese New Year|公元一九八一年春
尾聲:世界是你們的 The World Is Yours|公元二○二○年春
後記
目次
序曲:歸來Homecoming|公元二○二○年春
01楓丹白露 Fontainebleau|公元一九八○年冬
02末班車 The Last Train|公元一九七八年春
03雲The Clouds|公元一九七八年春
04有天窗的畫室 The Studio with A Louver|公元一九七八年夏
05難忘的葉賽妮婭 Unforgettable Yesenia|公元一九七八年春
06大西洋底來的人 The Man from Atlantis|公元一九七八年冬
07人生的密碼 The Secret Code of Life|公元一九七八年夏
08米修司,你在哪兒? Missyuss, Where Are You?|公元一九七八年夏
09飄行的喇叭褲 The Drifting Bell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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