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友們教我的光怪陸離社會學!
小鎮病友的故事曲折離奇,
千年的家族密碼,不堪的江湖生活,
家族逃避追殺的跨洲流亡,潛藏控制男性的慾望……。
怪奇的人間劇場、診間手記!李惟陽來到了後山,選擇宜蘭縣為第二故鄉。
診間裡的氣氛,會讓病友掏心掏肺告訴你他的私密……。
原來討論減肥可以進展到納粹禁衛軍逃到南美洲的後裔;
令狐沖上了黑木崖,可以邊學茶道邊把彌勒佛送去羅馬帝國;
小興安嶺裡面藏著聖誕老公公及契丹遼國和完顏大金的血緣;
信奉耶和華的猶太人千年前定居開封;
解決便祕腹脹,進而發現病患家族潛藏大腸癌病變基因,更帶出在時空背景下,同鄉、異鄉及家鄉三者彼此之糾葛;
診斷出鉤端螺旋體感染,也勾出了大時代隔代教養之親情與往日情懷。
他寫的是生活,每一篇故事,都是他的生命火花,複雜又無味的疾病介紹,在他筆下卻能完全融入生活,然後再慢慢像科學辦案一樣抽絲剝繭,並加入詼諧的文字,令人著迷。
【專文推薦】
國家衛生研究院│梁賡義院長
台灣文學奬作家&幹細胞治療先驅│陳耀昌教授
作者簡介:
李惟陽
李惟陽醫師,恆春鎮人,台大醫學系畢業。歷任羅東博愛醫院,省立新竹醫院和羅東聖母醫院消化系主任。九零年代中期曾在美國UCLA訪問學者期間研究人工肝臟及肝細胞移植。於消化系的職業生涯中,主要鑽研內視鏡手術和超音波手術。
酷愛史地文化及旅行,更在各大專院校和社區大學演講旅行所得之相關文化創見。每每從和門診或住院的病人互動中,發現罕為人知的異類文化。藉著和病人的深交,得到深刻的友誼和鄉土調查的震撼。
章節試閱
趙七燈
「欸!護理師美女,我趕十一點到台北的火車,只剩半個鐘頭了,能不能先讓我插隊看一下……」診間門微開,一個帶著淺底藍瓜皮帽的臉伸進來,細聲地跟護理師拜託。
「李醫師,這位病人說要趕半個鐘頭後的火車,能不能先讓他看。」護理師學妹美雪勉強轉達。共事二十年,她知道我很在意排隊正義。
我正在跟一個七十來歲佝僂的老先生費心解釋大腸癌術後化療可能遇到的併發症,以及標靶治療免疫治療的選擇,實在不知道怎麼中斷,隨口答了一句:「只剩半個鐘頭,也來不及問診、給藥和批價呀。要不要先去台北辦事,可以掛我明天下午的診。」
藍帽先生看我有回話,竟然一個閃身進門,站在老先生旁:「李醫師,我想要排個大腸鏡,能不能先幫我安排一下?」
「大腸鏡是屬於高價檢查,沒有下腹的相關症狀不能隨便安排。你有甚麼症狀嗎?」我皺著眉頭回應:「人家老先生剛開完刀,傷口都還在,可不可以等我跟他解釋完?」
「我有糞便潛血反應陽性的體檢報告。您就幫個忙先開檢查單,半分鐘就好了吧!」藍帽先生約莫五十歲,方臉褐膚,下脣蓄著的小鬍子,跟著他的插嘴,上下一動一動。手一揚,一張職業工會健檢的報告單直接拍打上我電腦鍵盤旁。藍帽先生的西裝袖碰上我的手肘,老先生無辜的臉反而被他寬大的西裝遮在後面了。
「噯!人家老先生是照號碼排隊進來的耶。」老實說,我著實不喜歡這樣咄咄逼人的近身互動。「而且你這張的一般糞便檢查用的潛血反應是化學法。化學法容易受食物影響偏差,現在標準的潛血反應是用免疫法喔。我恐怕得開個單子讓你再用免疫法驗一次。」為了避免更費時的理論,耽擱更多病人,我只好先幫他處理:「這幾天收集好糞便,拿來檢驗科後超過半天就可以掛號看結果。任何我們消化系的醫師都會幫你處理後續檢查……」
「我老早就打聽好了。今天連早上新鮮的大便都帶來了,可以馬上驗!」一側身,藍帽從西裝褲的左袋掏出一只塑膠袋,裡面軟軟地包著黃澄澄的一坨屎。
「別再放到桌上了,」我抬手趕快阻止他那包屎袋的下墜,完全屈服他的插隊了:「我趕快開單子給你去驗就是。一個鐘頭以後就可以看到結果,如果免疫法也是陽性,我就幫你排大腸鏡吧!」我哭喪著臉一邊幫他進電腦資料,開檢驗單;一邊跟老先生道歉,說只要耽擱一兩分鐘就好。心裡吶喊著,這樣還要勝過花五分鐘消毒滿是細菌的桌面。
健保卡遞過來,上面的名字是趙七燈。這個有意思,不是登發,登科的登。一定是出生時,命格極度缺火,命相館的老仙加上火邊,再乘以七。
「謝謝李醫師喔。炳華說你的名聲很好,都會幫病人的忙。」藍帽七燈邊恭維邊補上兩句:「我是炳華的拜把啦!炳華說你認識他,一定會幫他的朋友呀……」
「炳華是誰?」我愕然,腦袋裡一邊迅速翻著我的好友名冊,爬山的、打網球的、聽音樂的、南澳四季的原住民朋友,我社區大學自助旅行課堂裡的學生……。
「啊就是上一屆的縣議會議長呀!」藍帽七燈:「沒關係,你可能和他不很熟,不過他說他認識你呀!」領到潛血反應的檢驗單,他終於退開我的肘邊。我又看到了滿佈擔心皺紋的老先生的臉。
這是什麼屁話?到底是恭維還是比較像威脅?我真想趕快讓他結案,回頭顧一下老先生。
「李醫師你這裡等我的報告出來喔,」他閃身正要出門:「你一個鐘頭後還沒下班吧!」門自動掩上。
「啊可是你要去台北的火車不是半個鐘頭後……」美雪在他背後大喊提醒。
「沒關係,沒關係,我下午再去就可以了。」這句話從門縫裡透回診間。
可能因為早上檢體過多,七燈回診間的時候已經是十二點四十了,剛好最後一位患者看完。我打開他的潛血檢驗報告,赫然發見真的是陽性。
「真得應該排個大腸鏡檢查了,若有息肉會一併幫你切除。」我認真地要為他解釋大腸鏡檢。
沒等我第一句話結束,七燈立刻道:「李醫師,我要自費做無痛鏡檢。既然要無痛鏡檢,你就幫幫我,一併排個胃鏡吧!」
「呃……其實免疫法潛血反應陽性,反映的是下消化道出血。政府也規範國民只作大腸鏡檢查呀。」
「可是我是自費耶!」七燈神氣了起來,好像要告訴我們他口袋很深。
「不是啦!雖然你的無痛手續是自費,可是因為胃鏡大腸鏡檢還是健保給付,醫師排檢依然要接受健保局節制呀。健保沒說能加做胃鏡。」我知道他想繳一次無痛手續錢多做檢查,近年來想這樣的病人還真不少。
「沒關係咯,李醫師麻煩發揮一下你的醫德,多照顧我們『弱勢』的百姓啊。」他這種善辯鑽營的手腕,委實看不出他的「弱勢」。
「健保資源有限,拜託大家應該共同珍惜!」我耐心地維持我的專業。
「反正錢也不是李醫師口袋出來的啊!還是我請炳華拜託你們院長通融一下?」
「我們的健保資源,都給你們這種人這樣享受掉喔?」美雪終於忍不住了,插嘴進來:「人家古代一燈大師是有道高僧,為了度化惡人甘受痛苦。」她氣得臉都紅起來:「你是七燈耶!要有七倍的修養好不好。」
嘿嘿,惡人無膽。被美雪一凶,當真不敢再提加作胃鏡的事了。謝謝金庸隔空運功幫忙。
大腸鏡排在下個星期三上午。
隔天周五下午,我正看十九號病患時,七燈的頭又探進診間:「李醫師,不得了。我太太的肚子很痛很痛,不能忍耐了。能不能先插隊看一下?」
我瞄了一下螢幕,俞某某四十一號。
「這麼嚴重,要不要直接去掛急診。」我擔心急症等待太久病情會惡化。
「可是她真得很痛,一直想吐,拉三四次肚子。可能來不及改掛了。」七燈疼惜老婆的真誠讓我放下昨天的惡劣印象,擔心起來。
美雪狐疑地問:「李醫師你又破例了。會不會又對不起乖乖排隊的病友?」
「可以誤診一千個輕症,不能錯過一個外科急症。」我解釋道:「說不定要立刻住加護病房哩。請趙太太進來吧。」
門一打開,一個穿鮮帶亮的婦女款款走進來,笑盈盈坐下。
「不是很痛嗎?」我狐疑起來。
「真得很痛啊!」連回答都是笑盈盈地。遞上一張名片,上面印著「『蘭陽美容協會理事長俞賜樂」。「李醫師夫人如果有美容,化妝或保養品的問題,我很願意服務喔。」太強了!看病前先忍痛做工商服務。
「我太太工作忙,沒什麼化妝。不過還是謝謝您的心意。」我接過名片:「痛多久了?」
「已經痛三個月了。」三個月?我和美雪差一點沒從椅子上跌下來。
趙太太一邊笑盈盈,一邊指著右下腹:「盲腸這一點,」再指左下腹:「和乙狀結腸這一點,兩邊都痛。是不是應該要作大腸鏡?最好也排下星期三和我先生同一天檢查。」
我氣急攻心,不怒反笑,指著她的左上腹說:「而且這裡也痛,是不是也要作胃鏡?而且兩個加在一起,要作無痛處理對吧!」
「李醫師您真是神醫,我正要說我為這一點也痛哩。」笑盈盈乘以四次。
我抬頭問七燈:「老實告訴我吧,你們夫妻為了省錢作免費胃鏡大腸鏡健康檢查,昨天預演了多久?」
「李醫師昨天不是說要有症狀才能排檢查?」七燈謊言被戳破,陪著笑臉:「我們昨晚託兒子上網找了張腹腔器官的圖譜,認好胃、盲腸和乙狀結腸的位置,是準備了好久。」還帶個拍馬屁:「就是想讓李醫師您病歷上好交代,不會為難健保局。」七燈講起話來,嘴脣一噘一噘的,活脫就是一個奉承討好的典型。
我氣到突然開始喜歡七燈了。原來他不是偽君子,是真小人,連說謊的戲碼都老老實實招認。
「可是李醫師怎麼知道我們的計畫?我太太跳元極舞跳得厲害了,下腹那兩點真的偶爾會痛呀。」
「我們哺乳動物在遠古的時候,腸道是直的,感知腸道的神經也告訴主人腸道的不舒適是表現在腹部的中直線上。這個特性,一直到我們人類的腸道開始彎曲排列後,仍然存在。所以,不論是左上腹的胃,右下腹的大腸或左下腹的乙狀結腸,除非外科急症的特殊狀況,這類的不舒適都表現在我們上下腹的中線範圍,不是你們想像中器官的相應位置。」我一邊說明醫理,一邊在七燈的肚皮上比劃:「而且內臟的痛,表現在肚皮外,都是模糊的大區域,不會是明確的小區域。反過來說,如果是明確的小區域痛,就比較像體壁的疼痛,就是一般的筋骨扭傷。你們指這麼小的一點,最可能是跳舞拉傷,再怎麼估也跟內臟無關。」
「可是我們夫妻倆都五十歲了。人家不是說過四十歲就應該健康檢查嗎?我們交了那麼多年的健保費,做做健康檢查一下也是合理的啊。」謊言被一一戳破後,七燈竟然前仆後繼、愈挫愈勇。
「趙先生太太的想法當然是一般人共同的想法。我從前得過肺炎,肺部有結疤,是肺癌發展的危險因素。我家族遺傳高膽固醇,也天天怕中風和心肌梗塞。我因為椎間盤脫出開過脊椎骨兩次。所以我每年都希望做電腦斷層看心臟看肺,還想做核磁共振追蹤我的脊椎骨。」我按捺著性子解釋:「人人都有他怕的健康問題。如果每個國民因為害怕得病就要健保局給付健康檢查,我們再繳五倍的健保費也不夠呀。」
我講的話越來越嚴厲:「還有,你們夫妻用各種藉口插隊,實在對不起守法排隊的病友。今天答應你夫人插隊,我李醫師覺得應該對被插隊的乖乖病友磕頭道歉。」
一陣冗長的說明,終於換得趙夫人先篩檢糞便潛血反應。
我開始覺得,就像美雪預測的,如果相信七燈就這樣結案,我一定是社會歷練不夠。
星期三早,一群綜合診療中心的學妹(註):在大堂忙東忙西,為十點前的胃鏡和超音波檢查忙碌。櫃台這邊收單登錄電腦的、確認檢查後有否開藥的附帶行政的;準備區先幫胃鏡病患打止痙劑的,噴口腔麻藥Xylocain的,囑咐大腸鏡病友換檢查開襠褲的。簽名區帶領病患家屬觀看衛教影片的、指導病人簽檢查或手術同意書的。至於每間檢查間裡頭,繞在醫師旁邊的學妹,有忙著觀察病人血壓、氧氣濃度指標的;有陪在胃鏡旁做切片或幽門桿菌尿素酶試驗的,當息肉切除手術或止血手術的助手的;還有在醫師旁邊等著檢查完畢拆下胃鏡飛奔去洗滌室入機消毒的。大伙兒手忙腳緊。我常常想,如果每個國民都像我們綜合診療中心的學妹那麼勤奮伶俐,中華民國十年內超日趕美。
急診來的這位酒國英雄,酒精性肝硬化,平日就黃疸一肚子腹水。半個鐘頭前在工地大吐血被送到急診,血壓不穩,急診同事說只要初步止血完就要送加護病房輸血。胃鏡裡,可以看到滿胃鮮血的水平面上,胃底部靜脈瘤破裂,一道血箭飛噴。
電影裡面,英雄為了拯救下水道裡溺水的女主角,必須在洪水淹到天花板前的那一刻,吸一口最後的空氣關上水閘門。一旦水滿,就沒有機會了。胃鏡裡頭,我也必須在積血淹沒胃靜脈瘤之前的那一刻,把血管硬化劑(Histoacryl)及時打進靜脈瘤阻住血流。一旦血淹滿胃底部,就沒有機會看清出血點止血了。打硬化劑最是凶險,一來分秒必爭,必須在幾秒鐘之內把硬化劑經由導管送進血管瘤。時間耽擱了,硬化劑就凝固阻塞在導管內,萬事休矣。二來,打硬化劑是一個「先破壞後建設」的危險任務。前一秒鐘把硬化劑導管的針頭扎進靜脈瘤,後一秒鐘硬化劑還沒注射進入靜脈瘤的那一剎那,如果病人一個反嘔咳嗽,針頭離開靜脈瘤,更多的血就從針孔處噴出來,那就是兩倍的災難。
護理師宛鈺瞬間調好硬化劑。我習慣性默默祈禱成功,正要出針頭的時候,報到櫃台的電話來了!
芸琪拿者話筒喊過來:「李醫師,有一位先生堅持要馬上做大腸鏡,在櫃台僵了很久,欣月組長快要hold不住了。」
我接過電話,大聲道:「電腦上的排程,大腸鏡不是從十點開始嗎?現在才九點四十五呀。」
「他說他是你的好朋友,說你答應他不會等太久久可以做大腸鏡的啊。」
「怪了?我哪答應誰了?」我大聲吼進兩公尺外的電話筒:「除非高齡,推床或緊急case,我沒答應過誰可以隨到隨做呀?」身為醫師,我們當然知道隨便破例,就是禍延櫃台,排程大亂,激起大量守法排隊病友的不滿投訴。
「李醫師,硬化劑已經接觸空氣很久了,快凝固了。」學妹急得大喊。
我深吸一口氣,一針扎進靜脈瘤:「打硬化劑!」
就像關水龍頭一樣,螢幕上激噴的血柱漸漸地變涓滴細流,終於止住。
「完封!」學妹們高興地大叫。
我急急脫下手套甩進垃圾桶,和著滿胸口被噴上的血和血塊衝到大廳櫃台。一男一女迎上來,藍色的瓜皮帽、脣下的小鬍鬚,可不是七燈夫婦是誰。七燈的瓜皮帽,底淺到連頭頂的黑髮都要蓋不住,好像一塊布淺淺地貼在頭頂上,實在令人印象深刻。
七燈不等我伸出,立刻兩手拉起我的右手:「李醫師,門診小姐不是說來等個半小時以內就可以做到大腸鏡嗎?」
「我兩手噴滿血,還沒洗喔。」我左手拿過欣月手上七燈的大腸鏡約檢單端詳。
七燈放開我的手的速度呀,簡直像是被仙人掌扎到一樣。
「你的單子上,斗大的字明明寫著你的預約檢查時間是十一點啊!」我忍不住硬狠狠地回答:「我們護理師學妹說的是請您十一點到,我們有很大的信心半個鐘頭之內會幫你做到大腸鏡。」
「唉呀!對不起呀!我沒看到十一點這幾個字啦。」七燈一邊賠罪,一邊賣乖:「可是我們夫妻倆已經進來大堂等了三個半鐘頭,餓得頭昏眼花了。我怕我有糖尿病,李醫師你行行好。」
真是睜眼說瞎話,學妹八點才上班,三個半鐘頭前這裡根本連電動捲門都還沒打開。
「你知道你剛才的打擾,干擾緊急手術,危及一個病人的生命嗎?」我心裡一邊咒罵,一邊說理:「除了大家按電腦排定的時間到檢外,急診或加護病房的病人病情危急,也必須優先檢查。這種變數,是待檢民眾必須有的同理心啊。」
欣月緩頰道:「李醫師,過了就算啦,趕快做檢查趕進度吧。」「欸!你怎麼對你的好朋友那麼凶?」
我無奈地雙手一攤:「是啊!上禮拜門診剛認識的好朋友。」
「七燈兄,你真的很會一點一點占人便宜耶。」我想趙先生身段高強,一定是讓每一個和他交過手的人,頓時紅燈、橙燈、黃燈、綠燈、藍燈、靛燈、紫燈,七個燈泡在腦袋上空啾啾旋轉。行誼卓然,因以得名。
「還好啦!一次積一點,累積多了,就是財富呀。」七燈兄臉皮之厚,真是天下無敵。
「欸!那是稱讚猶太人勤儉的話,可不是說占人便宜。」
「沒錯呀!李醫師真是半仙,我就是猶太人呀。」
「趙先生你真會開玩笑。」欣月一邊上點滴瓶一邊插話。
「不骗你們醫師護理師,我先生真得是猶太人呀。」一旁趙太太俞賜樂終於開口了。
都被七燈唬爛到經驗豐富了,對他這多唬爛的一次我連細問都懶了:「我進去做等很久的病人了,請你按照次序稍候。」
七燈被推進大腸鏡檢查室的時候,掛在牆上的時鐘指著十點五十七分。
了得!為了沒辦法付一次錢賺做胃鏡,七燈真的取消了大腸鏡的無痛手續。
「我也贊成不一定要付兩三千元做無痛大腸鏡。」我這是第一次和他有同理心。我一邊戴上手套一邊調整他左側躺的姿勢:「我因為大腸息肉切除術後追蹤,總共讓同事幫我做了三次大腸鏡都沒無痛手續。只有我的父母做鏡檢時,才為長輩安排無痛手續。」「錢難賺呀。現在一堆媽寶的年輕人,剛入社會還不會賺錢,連做個胃鏡就跟家裡討錢做無痛手續。唉!」
「喔!李醫師和我們一樣節省,也可以當猶太人了。嗚~~我怎麼覺得要大便?」
「沒錯!大腸鏡伸進肛門以後,我們的肛門會誤以為大腸鏡是糞便,會反射性地把大腸鏡排出,所以你有排便感是正常的,別怕。」我安慰道。
七燈怕糞便清不乾淨,重作大腸鏡會浪費錢,昨晚顯然很努力配合吃瀉劑喝水,大腸鏡伸到盲腸的一整條路上都沒看到殘便。如果怕花錢能成就這樣努力的配合術前準備,我倒是要稱讚他的節儉。
近盲腸處有一個側展型腫瘤(Lateral spreading tumor),在藍光雷射放大鏡(Blue Laser Imaging-Magnifying Endoscopy)判斷下是日本Kudo隱窩分類的第IIIL型,Sano血管分類的第一型。估計起來,腫瘤的寬度是兩公分左右。
「恭喜趙先生,你這顆腫瘤看起來是良性的,而且也可以當場用內視鏡做切除(Endoscopic Mucosal Resection)不需要進開刀房。」
「嗯嗯,哼哼,」七燈忍住些微的腹部不適,回答他的理解:「謝謝李醫師。」
「我們會先把腫瘤用色素溶液打高,確認它沒有黏著下面的肌肉層,以免切除時,切破大腸。」我比劃著螢幕上的病灶向他說明:「不過,萬一切破了,或是引起黏膜下血管破裂出血,我們要用縫合夾縫傷口。這個縫合夾是要自費的,依夾子的數目計價,要幾百塊錢……」
「什麼?要自費幾百塊錢?太嚴重了。那打開肚子來縫可以健保給付嗎?」
「這倒是健保有給付。」我驚訝道:「可是為了區區幾百塊錢,甘願受苦打開肚子的,我是行醫以來第一次聽到。」
「省小錢積大錢呀!」猶太理論又來了。
「為了不傷身體,你真是『慘慘豬肝切五角』都不願意耶。佩服佩服!」我真是打從心裡崇拜一位比我更節儉的聖者。
「李醫師,我是不吃豬肉的,我說過我是猶太人啊。」七燈竟然第三次提到猶太人,而且是在痛苦中鄭而重之地提。
「哈哈!我只知道愛因斯坦和大導演史蒂芬史匹柏是猶太人。你會拍侏儸紀公園嗎?」婉鈺學妹笑道。
「你是猶太人,我不就是賓拉登了。」幫我準備環狀切刀(snare)的芸琪學妹也笑著。
「妳們太小看我們猶太人了。我們猶太人可是把持了美國的金融市場,諾貝爾獎裡最多的民族也是我們猶太人。還有,我們包辦了整個藝術界,彈鋼琴的魯賓斯坦,阿胥肯納基,拉小提琴的史坦,海飛茲,拉大提琴的羅斯托波維奇;還有聞名遐邇的大指揮家伯恩斯坦,都是我們猶太人啊。」
我和學妹們面面相覷。他每念出一個世界級泰斗的猶太人,我心裡頭都要劇震一下。那些泰斗真的每一位都是我的偶像呀。七燈就是個穿西裝的莊稼漢,滿口的台灣國語,怎麼都連不上他口口聲聲說的『我們猶太人』。
我沉默許久,盤算著這幾十年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歷練,和這離奇景象的牽連。用染料溶液打高病灶後,出環狀切刀前,我賭上一把,試著問「趙先生你改過名字?」
「李醫師,你真的是半仙,我小時候叫趙榮發。我十年前把自己改成七燈。我太太本來叫俞惠珍,也一起跟戶政事務所改成俞賜樂。」
「不聊天了,讓我安心手術。」我用凝重的口吻停止這房間內一切的聊天:「醫師的專心,是病人安全的保證。」
環狀切刀套住病灶,注入環切電流,整個病灶底部在幾秒鐘之內和腸壁分離。傷口的底部微有滲血。
「唉呀!真的有出血耶。」七燈專心地注視著螢幕,跟著滲血大喊出來:「李醫師醫術高明,能不能用其他的方法,不要用自費止血夾止血?」
「還好!還好!我試試看。」我把環狀切刀的尖端輕抵在滲血處,用凝燒(coagulation)模式把血管凝固掉。手術完成,取出檢體,學妹把檢體固定丈量好,送病理科。
「因為算是個小手術,你要在術後觀察區觀察兩個鐘頭。沒問題再回家。」婉鈺學妹要用推床把他送出檢查室前,我邊說明邊再下注:「你爸爸是榮民?是河南籍的?」
「李醫師真是我這生中的貴人,我這一生中只遇到你能了解……真希望能跪在你面前膜拜你呀。」七燈平躺覆被,眼光閃著知遇的感激。
那天連診斷帶手術,我忙到下午一點多。膽道鏡取石的、肝癌需要燒灼的,每節的檢查,後段都是比較困難的重症大案。
我脫下帶血帶糞的骯髒隔離衣出檢查室,走到術後觀察區。七燈平和地躺在床上,賜樂坐在一旁。我翻開被子,壓一壓七燈的肚子,不脹不硬不痛。
「一切安全,應該可以離開了。約五天可以在門診看到腫瘤的病理報告。」左右無事,我坐下在七燈身邊:「還有,我相信你是猶太人。」
「哈哈!怎麼可能?這個世界七十億人口,只有我爸爸媽媽,弟弟知道我們是猶太人。」七燈邊歎邊笑:「就連我老婆也是這十年才相信。」
「我知道您夫人相信了,所以才把她的名字改成賜樂。俞賜樂,嗯!其實是『一賜樂業』吧!」我再賭第三把。
看守櫃檯的欣月組長狐疑地說:「李醫師一天到晚亂蓋,怎麼可能連人家改名字都知道?」
「其實『一賜樂業』是宋朝以後開封的猶太人對祖地『以色列』的漢字稱呼。」
「那七燈是什麼?」欣月笑道:「我十字路口看到的紅綠燈,有三燈、四燈的。台北的大馬路還有五燈的,就是沒看過七燈的呀!」
「以前的歌唱比賽節目叫五燈獎,一定要超級達人才能得七燈獎吧!」中午進來打掃的阿美嫂也插話進來。
「你弟弟是不是叫八燈?」芸琪吃完便當,也出來圍坐加入聊天:「你把我們綜和診療中心的人搞得人仰馬翻,如果再加上你弟弟,我們就七葷八素,亂七八糟,七零八落也。」
「李醫師怎麼願意相信我是猶太人?」七燈微笑著不以為忤,顯然很開心這輩子有最多的人圍繞討論他的身分。
「其實現在想起來,當你開診間門讓我看到你那淺底瓜皮帽時,我就該往這兒猜了。」我回憶起在耶路撒冷哭牆時看到滿場的淺底帽,和在紐約猶太人集會時著的正式裝扮。
我跟婉鈺學妹要了一張紙,畫了一個七叉的形狀:「趙兄的名字是這個吧!」
欣月和婉鈺大笑:「那不是應該叫七叉嘛!我們家裡的叉子都是五叉的啊!」
「其實這是七叉的油燈檯,是猶太人的民族象徵,」我在叉子的下端加上一個底座:「我在耶路撒冷國會大廈外看到好大一個這金屬雕刻。猶太人稱他為光明節燈檯(Menorah)。」
「李醫師真是博學。我們家族在唐朝就從印度遷移到開封,在那裡落地生根一千兩三百年了。要不是國共內戰,我爸爸家族也還在開封哩,也不會有我這個吃米嚼檳榔的猶太子孫呀。」
「那你爸爸怎麼知道他是猶太人?」欣月興趣來了,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我爸爸說太平天國打進開封前,我們的社區都還有懂猶太教儀式和以色列文的拉比(Rabbi)長老。我們的高祖父跟拉比還是鄰居。即使到祖父、父親這兩代,對什麼猶太禮儀都沒概念了,村外的人還是叫我爸爸『挑筋教』的。」
「真是有意思,同樣是基督教系統,猶太教在歐洲和印度被天主教欺凌,在大陸被信耶穌的太平天國欺凌。」史實有時是很嘲弄人的。
七燈頓了一下,又回憶到一些片段:「爸爸說,不少猶太教的國際團體都來村裡拜訪過,想要幫我們恢復一些習俗。」
「那你現在還信耶和華嗎?」玉薰是單位裡佛教信仰最虔誠的,老遠從午休區跑出來「參腳」!
「沒啦!信王母娘娘和三太子啦!」七燈苦笑道:「連我的曾祖父在大陸都保不住舊約聖經。台灣又連一家會所都沒有,我找誰信?」
「猶太會所(synagogue)真得是猶太人的精神堡壘。猶太人被羅馬帝國打散後,到中亞,到印度,到西班牙。散落在各處的會所就是延續他們文化火種的堡壘。」那年在南印度,看到猶太人在阿拉伯海邊城市Cochin所建立的會所,數百年來,在風雨中屹立,讓我感動不已。
「那你爸爸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和生活環境格格不入的歷史?」
「說來好笑,我從小吝嗇愛佔便宜。我借錢給同學,一定要他寫借據算利息;學校營養午餐一定用力吃撐外加夾帶回家;買完蠟筆就拗老闆送圖畫紙,教同學一題數學就要算錢。沒幾年下來,班上老師同學都離得我遠遠的。我也想改啊,就是克制不住佔便宜、秤斤算兩的衝動。有的時候心情鬱悶,找爸爸發牢騷,想聽他的意見,他竟然沒有一次責備過我,開導過我。有時候還會摸摸我的頭,用濃厚的河南腔讚我『好樣的,有先祖之風』」。
「念高工的時候,有一天我沮喪地回家,說國文老師當著全班笑我像猶太人般的小氣吝嗇。」七燈時而頓挫,時而滔滔不絕:「爸爸瞪大眼睛,突然大笑起來,摟著我的肩膀說道:『照呀!我兒子就是猶太人呀。』」
「那是瞧不起人吝嗇的話……」玉薰道。
「爸爸是個不識字的老芋兵,可是那晚珍而重之地把藏在櫃子裡開封老家寄來的一份影印文稿交給我。那份文件,引經據典,說明我們開封趙家從紀元前後羅馬帝國壓迫,隨著逃難人群遷移到南印度住了數百年,又在唐朝遷居到開封的細節。說道最昌盛的時期,整個開封城有五千猶太人。」
「我那晚才知道我越跟爸爸抱怨我吝嗇的個性,爸爸越得意的原因。吝嗇節儉是他對猶太人三個字唯一的概念。」七燈的情緒飛揚了起來:「從那時起,我抬起頭來,再也不會和自己的個性鬧彆扭。我開始欣賞自己,告訴自己點滴節儉致富是光榮的。」
大伙兒圍著他聆聽,開始理解他驚人的行止。我竟也忘了沒吃午飯的飢餓。
「那以後的幾年裡,我瘋狂地蒐集猶太人的文化習俗。我告訴吃了一輩子軍隊豬肉的老爸,吃豬肉是不對的;我告訴老爸,猶太教世襲的定義是沿襲母親,媽當年過世前要讓她改信猶太教,我才能從媽媽而成為正式的猶太子民;我請社團學妹幫爸爸、我和弟弟縫貼在頭頂的小圓帽,說好總有一天賺夠錢三個人一起去耶路撒冷的哭牆。我還把網路上有頭有臉的猶太傑出人士記錄下來,告訴爸爸猶太人不是吝嗇的代表,猶太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爸爸老粗一個,被我年年月月講得一愣一愣的,也越來越自豪。他過世的時候,我們兄弟花了一大筆錢幫他買了一塊墓地下葬,因為猶太教不允許現代流行的火葬。」
大家聽得津津有味,都把他早上令人抓狂的事情拋到腦袋外了。
賜樂在旁邊準備七燈的午餐邊道:「你們聽他講這些故事有趣喔!」
「太有意思了!」大家齊聲道。「不可思議呀!」「我們的小鎮上,怎麼會住這樣特殊的人!」「要趕快報告動保局,保護稀有動物。」「不,是趕快請警察局派人保護,免得被伊斯蘭國暗殺!」「我們的膠囊內視鏡(Capsule Endoscopy)不是以色列公司的貨嗎?請趙七燈幫我們跟總公司拜託進貨價打個四折吧!」
賜樂苦笑道:「可是我嫁給他三十年裡,一天一遍吧!也聽了一萬遍了。」
大家紛紛抗議:「可是我們是這個地球七十億人中唯一相信他的外人們啊。」
兩點將近,下午場的受檢病人開始在大堂門口張望。眾位護理師學妹把椅子歸位,各自離席上工。
「李醫師,可不可以讓我住個三五天觀察一下,我怕傷口不穩。」七燈真是貪性不改,瞬間從浪漫故事的主人翁又變成我熟悉的『住院坑保專家』。
「有投保,想多住院幾天領保險公司理賠對不對?」我直接拆穿他。
「唉喔!李醫師真的萬事通。」七燈又表現出真小人的坦白:「就通融一下吧!剛才帶給你們那麼好聽的故事。」
我很堅持:「住院有一定的規範,如果為了領保險理賠就可以住院,台灣健保局今天答應,明天就被猶太僑民搞倒了!」
「那不然下次門診能帶我家那份文件請您指導一下嗎?李醫師您知識淵博,我有些文言文的部分和一些不明白的希伯來文譯文,這幾十年來沒人解惑。想請教您一下。」
「沒問題,也沒把握!」我送他們夫妻到大堂口:「我對考古有些興趣,但只能試試看。」
「唉呀!要是能住院三、四天,病床邊跟您請教就更好了!」
「你又來了!」
隔周二下午的回診,七燈真得乖乖等到他的號碼才進診間。
「果真沒錯,恭喜恭喜,耶和華保佑,你的腫瘤是良性的管狀絨毛狀混合腺瘤(tubovillous adenoma)。」我恭喜他:「原來猶太人不只頭腦全世界最好,身體也全世界最好。」
「太好了,託李醫師的福。」七燈笑得很誠懇:「那就拜託李醫師開一下診斷書喔。」好像申請理賠比知道大腸沒有惡性腫瘤更熱衷。
「沒問題,這是你個人的權益。」
「記得要寫大腸鏡息肉切除『手』術喔,不可以只寫大腸鏡息肉切除術。這樣領理賠才不會被刁難。還有上次和這次的門診都要記上。最好門診的部分說明是為了切除息肉。」七燈真是太專業了。
我且感且歎:「七燈真的應該做中華民國的財政部長,甚麼應有的權益都不會漏掉。」「你的保險公司的專員應該很怕你吧!」
「還好啦!互相尊重嘛。可惜她就不像醫師這樣相信我是猶太人。」
「幸好她不相信,不然當年她就不敢跟你邀保。」
「嘿嘿,她也說她後悔了好幾次啊!」七燈終於招了。他轉身小心翼翼地從側背包拿出一疊影印的資料:「不過,提到猶太教,李醫師上次答應我幫我看古文……」
美雪笑道:「健保局規範的臨床諮詢費原來也可以用來諮詢考古喔!那下次再諮詢改名改運啊。」顯然美雪餘悸猶存。
「不行!我現在病人那麼多,我們要聊天要等我下診。可以嗎?」
門外最後一個病人的燈號熄滅,七燈立刻閃身進來。先遞上門診大樓門口攤販賣的一個十塊錢的綠色草稞。
「怕會跟您請教很久,還誠心請您先吃個晚餐。」好一個晚餐,草稞沒有一顆雞蛋大。
「沒關係,老婆等我回家吃。」我對這疊文獻的興趣,遠高過桌上這一口解決的點心。
黑白影印紙打開,紙質非常粗糙,看的出來是大陸經濟起飛前很久時代就影印的。原來是從現存開封的碑文上拓下來的。
那是明朝孝宗弘治二年的『重建清真寺記碑』:「夫一賜樂業立教祖師阿無羅漢,乃盤古阿耽十九代孫也。自開闢天地,祖師相傳授受,不塑於形像,不詔於神鬼,不信於邪術……教道相傳,授受有自來矣。出自天竺,奉命而來。有李、俺、艾、高、穆、趙……」
「你們的族親真是有心,把它拓了下來,在兩岸隔離的時代,千難萬難地寄過來給你們。」我非常感動。
「還不是說要修家廟,要我爸爸寄錢過去。我和我爸爸湊了十萬塊人民幣寄過去。」七燈說這句話時候的慷慨自然,完全讓我和他的前幾天形象連不起來。
猶太人對己節儉,對外自衛,可是對親慷慨。我當年在洛杉磯Cedar Sinai醫學中心見習洗肝機(Bioartificial liver support)深刻體會到這家由史蒂芬史匹柏捐建的猶太醫院對院內員工的慷慨,至今難忘。
「為什麼明朝說我們的會所是清真寺呢?」
「嗯!中國歷代把奉基督為主神的教,包括景教、天主教和摩尼教,統一稱為也里可溫(Arkagun)教。那源頭是蒙古大汗引用希伯來文的『上帝』(Erkeunor Arkaim)用蒙古語發音的。至於耶穌不是主神的,包括伊斯蘭教和猶太教,因為信仰者都是閃族人,語言雷同,就誤會為都是回教。其實古代你們也被稱作『藍帽回回』,就是這個原因。」
「那阿無羅漢,盤古阿耽各是指誰?」
「哈哈!」我差一點笑岔氣:「明朝的官員真是顢頇,沒好好研究舊約,把神的位階亂插一通。阿無是耶和華(Yahweh)的翻譯,竟然只是羅漢;阿耽當然是指亞當(Adam),竟然是耶和華的十九世祖。」
「我們既然是猶太人,又為什麼有漢姓?」
「外族入漢改姓當然是為了方便。我們最清楚的例子是伊斯蘭教的穆罕默德(Mohammed)進入中國都改為馬姓。現今中土馬氏多為伊斯蘭子弟。另外伊斯蘭子孫的哈姓,沙姓或薩姓,近代史中很多名人,我也懷疑是不是Husain或Said等等的轉音。所以,你們的艾氏是不是以撒(Isaac),慕氏是不是摩西,你的趙氏是不是撒姆耳(Samuel)?我實在不敢把握,但會往這方向猜。」
「李醫師對姓名太有研究了,那真的可以問改名嗎?」
「對不起,我到現在還沒有宗教信仰。我不相信改名改運的。」
「不是啦,是說如果我生個孫子,想再給他取個象徵猶太的名字。」
「你叫七燈很好,那你孫子就叫陸芒吧!」
「這個……學問好大,是什麼意思?」
「想想以色列的國旗啊!好大一個六道光芒的藍色星星不是?」
「謝謝李醫師!如果我有一天到以色列觀光,我會把寫有你名字的紙片塞在哭牆縫裡,告訴祖先你這位漢人的友善。」七燈邊謝邊收拾桌上的影印資料,臉上泛著茅塞頓開的笑容。
他揹起側背包,打開診間的門,一腳踏出去:「這顆草稞我上午特別買的特色民俗料理,希望您能喜歡,吃得飽飽的。」
美雪急道:「趙先生,您的健保卡還沒給我刷卡……」
「什麼?我今天只是來聽個報告而已,又沒有拿藥,又沒有抽血,為什麼要收掛號費?」
「你當我們這裡是慈善機構啊?醫院的水電、建設維修、我們在這裡上班等你的人力時間、電腦的整理,還有苦苦應付醫院評鑑都沒有成本?」美雪愛院如家,醫院收入不好她都會很急。
「有名的律師、會計師的談話費一個鐘頭都要上萬,顧客也沒抽血拿藥啊!讓你諮詢了半個鐘頭,我們醫院才拿你一百五十塊掛號費,」我也跟他說理:「任何專業的知識都是有價的啊。」
「可是我剛才給李醫師看那麼珍貴的考古史料,李醫師也有心靈的饗宴,應該抵過了吧!」拿不知道已經影印幾百份的影印紙當珍貴史料,猶太人當真當興當旺。
「拜託好不好,是李醫師加班為你解惑加改名耶!」
七燈不甘不願地轉回身,嘴巴一噘一噘,鬍鬚一顫一顫,又施展下一招:「不然幫我開一下宜蘭市復健科診所羅醫師上個月開的消炎藥吧!」
美雪把他的健保卡插入讀卡機,電腦上跳出資料,顯示其實消炎藥還有三天。
「你不是還有三天藥嗎?這樣提早拿是浪費健保資源啊。」我勸他珍惜健保資源。
「我老早知道啦!早五天拿藥健保局會封住醫師給藥的權利,但是早三天不會的。」真小人再度坦白:「我其實每個月都這樣領藥,存個三、四天藥在冰箱。有人腰酸背痛、頭痛經痛牙齒痛,就送他們做人情。」
他拿了藥單、取回健保卡,出門時,對我們眨個眼:「這叫送禮自用兩相宜。」
趙七燈
「欸!護理師美女,我趕十一點到台北的火車,只剩半個鐘頭了,能不能先讓我插隊看一下……」診間門微開,一個帶著淺底藍瓜皮帽的臉伸進來,細聲地跟護理師拜託。
「李醫師,這位病人說要趕半個鐘頭後的火車,能不能先讓他看。」護理師學妹美雪勉強轉達。共事二十年,她知道我很在意排隊正義。
我正在跟一個七十來歲佝僂的老先生費心解釋大腸癌術後化療可能遇到的併發症,以及標靶治療免疫治療的選擇,實在不知道怎麼中斷,隨口答了一句:「只剩半個鐘頭,也來不及問診、給藥和批價呀。要不要先去台北辦事,可以掛我明天下午的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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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伍惟陽 國家衛生研究院│梁賡義院長
新冠疫情期間,在研發疫苗兵馬倥傯的時刻裡,接到晚輩惟陽要出書的訊息,我還真是服了他對病患故事的狂熱。
個人長年在國內外學術機構從事教育及研究工作,惟陽則在蘭陽平原臨床服務四分之一世紀。在國家級研究機構的巨塔中殫精竭慮的我,是如何和一位農業縣份的臨床醫師碰撞出火花?說來還是大麥的緣分,這裡的大麥倒不是蘭陽平原的農特產。
我和惟陽的結緣其實不是醫學專業,而是偶然。我在陽明大學任職校長的最後一年,一位醫學系的女孩有著鴻鵠之志,畢業後想赴國外修習公衛碩士,到辦公室找我,希望我能推薦。我在垂詢中,輾轉知道她家族的社會志業「安安慢飛天使家庭關懷協會」與「全國兒童神經精神科學勵翔獎」。也因而和大麥的媽媽爸爸,昭儀女士和惟陽醫師認識。
惟陽顯然是一位非典型的醫師,如果要用生物醫學術語,就是 aberrant 或是mutant。他真正在醫學研究上的時間很短-他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Los Angeles, UCLA)研究的人工肝臟和肝細胞移植在現今臨床應用已然不是主流。他在蘭陽平原上貢獻的膽道內視鏡手術、早期癌內視鏡手術和肝癌超音波手術也是塵埃落定、行之有年的專業。讓我好奇的,反倒是他在他的病友群中所看到的繽紛人生。
我的書櫃上已經有他贈予兩本醫病關係的回憶小說了。分別是《後山怪咖醫師》和《肝膽相照》。書中的他,真是大開常人的眼界。
大部分臨床醫學討論會,醫師可能熱烈地討論病友的病理特色、診斷辯證、治療選項、成果評估。爭之強辯之疾的場面也時常可見。可是惟陽對他的病友的關心可不只這些,他還進一步去了解病患的心路歷程、病患家屬的曲折故事。見到病人水果籃裡生鏽的山刀,深入僻處雪山山脈的原住民部落挖掘有別於正史中莫那.魯道的角色;應承肝癌病人的相邀,飛越半個地球到紐約唐人街的慈惠堂敬拜王母娘娘;幫腦性麻痺孩子裝胃造廔管後,為了找尋他幼年腦傷的原因,老遠開車到花蓮富里西拉雅族教堂旁的客家農田間。這種種古道熱腸和對人文的關懷,絕對不是當代被「按件計薪」和「醫院評鑑」所框架的醫師行為。
惟陽的幼子賦安自小為癲癇、發展遲緩所苦,而在六歲時因腦癌過世。其夫人昭儀創立了「安安慢飛天使家庭關懷協會」,以服務全蘭陽地區慢飛天使為志業。為了鼓勵年輕學者在癲癇、發展遲緩和兒科腦部腫瘤方面的研究,惟陽也成立了「全國兒童神經精神科學勵翔獎」。這個研究獎項,近年來已成為國內相關學科的桂冠級榮耀。可是,惟陽特殊的心願,是帶領象牙塔中的尖端學者深入塵世,和慢飛天使及家長切身接觸。他希望讓學者看到他們服務的對象,激勵學者研究的使命感;他希望讓家屬看到有學者在為他們小朋友的病殫精竭慮,感受到黑暗中的明燈。這些國際級菁英學者受獎時,獎牌的另一端是慢飛天使弱小的手。我深深感受到他對這志業的執著。為了支持惟陽的志業,三年來我與他一起獎勵這些優秀學者,頒予他們「神經精神科學優良研究獎」,希望幫惟陽夫婦表揚並更加激發研究者悲天憫人、將愛心付諸行動的使命感。
這兩天,惟陽送來新書文稿,益發讓我目眩神馳。疾病之外,病人竟可以帶著我們無限擴展時空的視野,領會陌生遙遠的生命詩歌。
原來討論減肥可以進展到納粹禁衛軍逃到南美洲的後裔;令狐沖上了黑木崖,可以邊學茶道邊把彌勒佛送去羅馬帝國;小興安嶺裡面藏著聖誕老公公及契丹遼國和完顏大金的血緣;信奉耶和華的猶太人千年前定居開封;解決便祕腹脹,進而發現病患家族潛藏大腸癌病變基因,更帶出在時空背景下,同鄉、異鄉及家鄉三者彼此之糾葛;診斷出鉤端螺旋體感染,也勾出了大時代隔代教養之親情與往日情懷。我們的研究者在顯微鏡下探討奈米間細胞的微妙變化,李醫師的故事卻帶著大家瞬間地球南北東西、上下古往今來,風馳電掣。
惟陽對患者的感受真是一般醫師沒有的細膩。除了與他同行,互相鼓勵研究使命,我推薦給全球朋友這本奇幻著作。
*原為「我武維揚」,在此借用為我和惟陽夫婦在推動社會志業、人文關懷,是共同努力的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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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羅漢 台灣文學獎作家&幹細胞治療先驅│陳耀昌教授
話說今年七月,台灣消化系醫學會年會,我應邀主持了一個很「潮」的幹細胞專題「幹細胞治療在消化系疾病的研究進展」。這種醫療新知綜論,通常講者都是各領域的掌門。
各掌門演講完畢,坐在第三排的一位中年醫者舉手發問。通常此類大議題,各領域彼此隔行如隔山,發問者大抵是只針對其中一領域發問。而此這位醫師對每位講者都有精闢之提問,於是每個講者輪流回答,整個Q&A十五分鐘,就是他一人包了。只見他引經據典,洋洋灑灑,功力非凡。
我坐在講台上,不覺大駭。這位似乎在細胞會議上從未見過的陌生醫生,皮膚黝黑,臉上線條剛硬,殊異於象牙塔內醫師之頰紅膚白,溫文儒雅。我心中想,「此是哪個醫學中心的高人?何以老夫不識?」
於是散場後,我趕緊趨前,擬交換名片,卻突然驚覺此高人正是我的台大學弟,自號「後山怪咖」的李惟陽,只是變黑變乾變中年大叔了,不覺啞然失笑。
我早已自網路得知在羅東行醫的李醫師諸多傳奇,也拜讀過李醫師不少妙文,最近更在FB上與徜徉在衣索比亞高山大湖的李醫師聊天。沒想到二十多年不見,一朝見面竟認不出。
二十多年來,他看破在大型醫學中心當大牌醫師的虛榮,把他的不凡醫術奉獻給偏鄉病患。而且他也異於與醫學中心的消化系專科醫師的只攻一門,或胃鏡或大腸鏡或超音波。他則樣樣來樣樣通,通胃鏡通大腸鏡,連最難的ERCP也得心應手,超音波更不用說了。甚至屬於放射線科的一些侵入性診治技術,他也全部嫻熟,可說是十項全能。醫暇之時,則專到人跡少至之處,在國外如自西伯利亞到衣索比亞;在台灣由這峰到那岳,周旋於泰雅與阿美之間。他現在的花白短髮配精瘦體型與苦行作風,讓我想到佛教中的羅漢。
在那次討論會重逢之後,李醫師來函邀我為他的第五本新作寫序。這真是我的榮幸,於是我拜託他把前四本著作全寄給我。對這樣一位多元才華,特立獨行,悲天憫人的羅漢醫者,我希望能了解他的全貌。
同是醫生作家,唸他的書,真是於我心有「淒淒」焉。因為他寫出了我所寫不出來的東西。我寫的是歷史,我完全不在故事中;他寫的是生活,他的每一篇故事,都是他的生命火花。我寫的是長篇;他寫的是短篇。我幾乎從不寫醫學,而他總是能那麼神妙地把一種疾病的病因及治療放入文章裡面,渾然天成。一個在課堂上又複雜又無味的疾病介紹,在他筆下,卻能完全融入生活中,然後再慢慢像科學辦案一樣抽絲剝繭,而又加入詼諧的文字,人性各種面相,而場景、人物又如此多元,讓我著迷。
即使在李醫師與我共同愛好的原住民學、人類學與民俗學領域,李醫師也令我欽慕不已。
首先,是他的多國語言天分。他可以用西班牙文把妹,用德文、日文、阿美、泰雅對話,甚至俄文也難不倒他。因此,他每到一個地區去闖蕩,馬上可以用當地語言與當地居民溝通拉交情;相較我在東京大學六個月,而今連日文五十音都記不起來,真讓我羨慕。
再則是他的體力。他獨自上山下海如家常便飯,可以面對黑熊、鱷魚而不驚,不怕寒天雪地,雖高山深海如履平地。我雖然號稱喜愛下鄉踏查,都是靠台灣的高鐵或朋友的車子,自己既無駕照,也無腳程,雖然跑過許多地方,但都是寺廟、部落,雞犬相聞之地。
總之,李惟陽醫師的作品,本本好看,篇篇精采。我們二人,算是醫師作家的七爺八爺。而我年長,是七爺,惟陽少我十多歲,就委屈當八爺了。
李醫師,你不是怪咖,你是羅漢。
自序
來個報復式書香吧!
這可是我的第四本醫病回憶錄了。
距離第一本的《後山怪咖醫師》遠超過十年,離上一本《肝膽相照》也六年了。
是什麼原因讓我停筆多年呢?您用膝蓋也猜得到,當然是沉浸在臉書的即時讀友反應和一來一往的無時差開心討論上。
說來令人爆笑!當初因為臨床工作的繁忙,我連臉書都沒碰過。可真是應出版社的要求「要勤於和讀者互動」,才勉強登錄一個FB戶頭的喔!大大不料,這一頭栽進去,就像吃鴉片一樣夜夜和網友互動,就忘了寫長篇的文章交差。出版社這下當真是傻眼了!
臉書真正迷人啊!我可以上周PO高山百岳上的壯麗風景,讓山友羨慕流口水,這周PO後院的虎頭蜂窩和前院草叢裡的雨傘節,引來一眾網友的驚呼;下週PO午後在南方澳豆腐岬海水裡看到的美麗珊瑚礁和水母,再度令網友嘖嘖稱奇。只要文章配著照片上網,等幾分鐘就可以開心地一來一往回答網友。越是無厘頭的爆笑蓋樓,越是眾樂樂。除了我冷感的政治,隨時都可以引來對各種議題的及時心靈分享。
環顧周圍的朋友,上臉書、逛粉絲頁的人可真要比流連在傳統書局的多了好幾倍。興趣上的山友、網球友、書友、愛樂友。職業上的病友、同事、同學、同業。生活上的原住民獵友、工匠機師、企業老闆、農友林友、教授學者,當然還有會吵翻天的死忠藍綠粉。我常自嘲:如果把PO文一周後留言的朋友都當買一本書的書友,我的出版應該勉強可以養活一個中型書店吧!
臉書的全民運動,讓社會的閱讀習慣有了重大的變化。連我寫第二本書《熊吻、裸奔、CPR》時,出版社的總編都提醒我「一篇文章不要超過一萬字」。嘿嘿!因為「這個世代的讀者會看得很累」!
幾年裡,兩個女兒向別人介紹自己的爸爸,都說爸爸在意的阿拉伯數字不是薪水數目、不是股市點數、不是藍綠選舉票數。老爸只在意「按讚數」和「留言數」!只要看到爸爸那天心情好, 一定是留言數創新高。
可是,就像是學院畢業的鋼琴師,討生活天天彈奏凱文.柯恩或理查.克萊德曼輕音樂,為酒店裡的客人帶來即時的浪漫。可是總盼有一晚咖啡香後,夜闌人靜時好好為自己彈一首蕭邦或拉赫曼尼諾夫的學院派「炫技曲」。我也相信我的一部分故事要留給真正的書香人。
醫師和鎮公所的事務員、或是中華電信辦新手機的櫃台專員一樣, 每天都要面對數十位或生或熟、帶著姓名基本資料的面孔。可是診間裡的氣氛就和區公所、手機櫃台截然不同!病友會掏心掏肺告訴你他的私密,有時私密得連閨密拜把好友都不會說的。包括他千年的家族密碼,包括他從前不堪的江湖生活,包括家族逃避追殺的跨洲流亡,包括他她潛藏控制男性的慾望。病人就像是我的社會大學老師,教導我各個面向超乎想像的社會學。如果能把這貫串千年古今,橫跨地球南北的娓娓故事,用古典的文字分享給你,那就是我在這文字崩壞的年代,仍要彈奏的「炫技曲」。
小鎮病友的故事曲折離奇,小框短文的隻字片語真的沒辦法前後交代釐清。滑看臉書的地方可能在捷運上、餐廳裡,背景哄鬧喧囂,根本沒辦法沉澱心境來閱讀。
許多有哲思的朋友常在臉書上發表鏗鏘有力的長篇哲理,這些佳作集結起來早就是一本本醒世好書。可悲的是:他們嘔心瀝血的長篇作品常埋沒在短篇的自High文海中,閱讀率被上一篇網紅小吃菜餚的照片、和下一篇民宿裝潢的照片徹底打敗。
那麼,離開臉書兩、三個晚上吧!我的病友的懸疑人生,要好好地鋪陳給真正愛讀書的你。你或妳不是在串文貼中被動地隨機欣賞短文,而是主動地想要催動思緒,用心靈推敲。在安靜的夜裡,椅旁的茶几有溫熱的咖啡,懷中的喵星孩兒沉睡。
2020年Covid-19肺炎全球擴散、各國封疆期間,國內爆發報復式旅遊的全民運動。島內的景點被狠狠地溫故知新一遍的同時,也帶來許多朋友們更多居家沉澱的時光。那我就來個報復式寫作,重拾古典的「炫技曲」,告訴大家我的病友們教我的光怪陸離的社會學。書香讀友的你,盍興乎來,也使個報復式閱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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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伍惟陽 國家衛生研究院│梁賡義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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