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亂下成長的康芸薇,小說寫得不多,內容也多為男女夫妻間的一些瑣瑣碎碎,小風波、小挫折,卻篇篇紮實、實實在在地記錄下六○年代小市民的生活型態。本書共收錄九篇短篇小說,以及兩篇散文。其中〈小林的桃花源〉描述辦公室裡的眾生相;〈那時我們年輕〉寫一群好友的家庭和事業;〈蒙著頭跳苦井〉寫夫妻愛情以外的恩情;〈直不起頭的男孩〉則是一名跛腳女子如何在婚姻中做出抉擇;〈年日悠久〉記錄西門町卡拉OK裡一對銀髮戀人的傳奇;〈經過婚姻〉說出失婚女性半生的遭遇;〈今生未了〉寫初戀情人的黃昏之戀;〈心的年日〉則寫海峽兩岸的重婚與探親問題……
作者簡介:
康芸薇,河南博愛人,一九三八年生,一九四九年來台。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幼獅文藝小說獎第二名、九歌九十一年度散文獎等。著有《良夜星光》、《兩記耳光》、《這樣好的星期天》、《十二金釵》、《覓知音》等書。
章節試閱
● 我們辦公室是座長長的三層樓建築物,四周沒有房舍,像教室一樣寬敞明亮。兩排辦公室中間有一條充滿詩意、長長的走廊,上午太陽從東面玻璃窗穿過整個辦公室灑在長廊上,下午太陽又從西面玻璃窗穿透辦公室照射了過來。我常常幻想一個穿白紗禮服、手捧鮮花的新娘緩緩的走在這個長廊上,做為我在這裡工作的一個樂趣。
邢總也很喜歡這條長長的走廊,他常常沒事兩手背在身後,低頭沉思,在長廊上走來走去。大家都說他像訓導主任一樣在查堂,我也很反感,每次看到他在我窗外的長廊上來回的走,心中就暗暗罵道: 「蘋果裡鑽出了一隻蛀蟲!」
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我才對邢總真正有了好感。那件事是因為我的筆誤引起的。我們公司招考技術員,有位李議員的弟弟來報考,我在考試通知上把他的姓寫成了朱。李議員的弟弟沒有考取,李議員來找邢總,說是他授意我寫錯的。
我們總務經理慌慌張張來找我,說這件事麻煩大了!問我怎麼把李議員的弟弟改姓朱了。他口齒不清,把李議員說成「鯉魚丸」,我不敢笑,但是心裡輕鬆了。跟著他走進了總經理辦公室,我站在那裡等待邢總對我咆哮。他竟然說: 「這件事和你無關,李議員和我有過節,他故意拿這件事找我麻煩。」 我抬起頭來無言的望著這個像三船敏郎的男子,對他深深鞠了一個躬離去。沒有一會兒,我們總務經理也從邢總辦公室出來,對我說: 「你今天真幸運!」
我看了他一眼,心裡想你哪像個男人,難怪要常常挨罵。 我不明白後來為什麼邢總未到退休之年,突然變成了邢顧問,由你接替他的位子。我問阿英,她說:「這還用問嗎?」讓我感到高深莫測。
以前邢總叫阿英給他打公文,現在他沒什麼事做,叫阿英給他打私人信件。有天阿英對我說:「你看。」
我把邢總叫阿英打的信件拿過來一看,嚇了一跳,竟然是寄給女友的情書。上面說這次女友回國他們相聚甚歡,女友走後他如何思念。剛過的八月中秋下雨,月亮沒有出來,他卻對女友說今年中秋月亮很圓,如果女友還在他身邊,他就不會獨自舉杯對明月了。
我說:「哪有情書用打字的?」 阿英說:「我也沒看過。」
邢總變成邢顧問之後,一個人仍然有間辦公室,但是很少有人進去。他不打卡,每天來得很遲,大家看到他裝著沒看見。如果是我們家鄉一個漢子早就不幹了,他天天昂著首來上班,也目中無人的走進他的辦公室。我看了心中不忍,常老遠看到他來就站好,等著給他鞠躬。有陣子我患胃疾,瘦了不少,有天他喊住我,關心的說: 「你最近瘦了很多。」 我說:「我胃不好。」
他說:「我以為你在減肥。」接著告訴我不當的減肥會傷害身體,並且對我說他每天早晨空腹喝清水減肥的經驗。 聽了他的話,我不禁想,如果他早點對人這樣親切關懷就好了,邢總變成邢顧問之後,日子就不會這麼難過。
● 你和邢總完全不同,你對人尊重,有禮貌。第一天上任告訴我們,公司好像一個大家庭,我們都是一家人,希望每個來公司上班的人都快快樂樂。
我們的業務部是臥虎藏龍之地,每個人都很不平凡,像李白一樣個個都是酒中仙。講話、做事都很熱心、爽快。
小林是某公立大學的畢業生,長得白皙俊美,剛進業務部的時候和大家有點格格不入。他努力想與大家打成一片,但是幾杯酒下肚之後,就道出他不幸的身世。 小林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深得父母喜愛。讀建中的時候忽然得了幻想症,說他同北一女一個女生談戀愛,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長大之後會成為宇宙之王,統治全世界。
看醫生吃藥之後病情雖得控制,但是病根一直沒除,壓力大時他就會發病。小林來我們公司新婚不久,病情穩定,與業務部同事喝了酒以後就很興奮的胡言亂語。有次你去業務部,聽到他在跟大家講他與他新婚妻子床笫之間的事。
你動了慈心,把小林調到我們辦公室,讓他在你出去的時候接電話,把你批好的公文送到各個辦公室去。常見的精神病患大多是憂鬱型的,小林相反,他遇事興奮,每天見人都笑咪咪的。
我們辦公室把四張桌子放在一起,阿英和阿輝坐,我同小林坐。他訂了一本英文《時代》雜誌,他看了上面的新聞會講給我們聽,讓我受益匪淺。
阿英和阿輝也很同情小林,他來我們辦公室之後漸漸的胖了。但是到了春天桃花開的時候,他的人就有些不對了,常常沒有精神趴在桌上,說晚上小孩吵,他沒睡好。有時又興致高昂想同人說話,有天他告訴我們他和那個北一女女孩戀愛的故事。
小林說:「有天我上學起晚了,在車站碰到那個女孩,白白的、嘴巴小小的,眼裡含著笑意。車站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對她笑笑。低下頭,發現我的皮鞋上好多灰塵。我不敢抬起頭來,害怕一抬頭,鞋上的灰塵被她看到了。」 阿英說:「好像瓊瑤的小說。」
小林說從那一天開始,他每天一回家就擦皮鞋,把皮鞋擦亮了,第二天碰到那個女孩才有勇氣跟她點頭打招呼。後來建中校慶他請那個女孩去玩,那個女孩去了,他們開始交往。沒多久就被那個女孩家長知道了,以兩個人尚在讀書為由阻止他們來往。
小林受到這個打擊就病了,以後的故事變得很玄虛──他病好了去看那個女孩,那個女孩生了小孩正在坐月子,嬰兒睡在搖籃裡,他伏下身去看搖籃裡的小嬰兒,小嬰兒一直對他笑。 我問他:「這些事都是真的嗎?」 小林說:「是真的。」 阿英問他:「現在那個小孩呢?」
他說得更玄了,那個女孩坐完月子把小嬰兒帶到美國,現在這個小嬰兒已經長大了,正在阿拉伯一個王宮中接受祕密訓練,以備將來做全宇宙的統治者。 「等他受好訓練,成為全世界的統治者時,人類就可以過快樂、和平、幸福的生活。」
小林說這話的時候,臉上表情很認真,我和阿英忍不住說: 「你兒子做了宇宙之王,你做了宇宙之父,可不要忘記我們。」 他說:「不會,不會。」也跟著我們笑了。
我不知道小林在幻想的時候,是應該拆穿他,還是跟他一起編故事。他說他母親初次聽到這些話嚇壞了,叫他趕快閉嘴不要亂講,沒人聽他的話,他整天發呆,最後他母親把他送進了醫院。
醫生說小林出現幻想的時候,要讓他適當的傾吐,否則會加重病情。然而,他有次越說越興奮,居然說他在大學時是個小白臉,很多女生喜歡他,有些女孩和他單獨在一起,會掀開衣服讓他看她們的乳房。我和阿英不敢再聽,阿輝罵道: 「神經!」
他見他的話引不起我們的興趣,就開始發呆,不再講話。 那陣子報上常有精神病患肇事的新聞,有天你叫我去你辦公室,拿了一張報紙給我看,上面說經濟部有位年輕有為的司長,半夜裡被他精神病患的太太用菜刀殺死了。小林坐在我旁邊,你怕他突然發病對我不利,問我要不要小林搬開單獨坐。 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但是我不假思索的說:「在這個敏感的時刻,要他搬開單獨坐,不是更加刺激他嗎?」
你認為我的話也對,你和我商議的結果:小林的位子暫時不動,我提高警覺。小林平時雖不善應付複雜的人事物,但是此刻他極為敏感,很快就覺察我對他的態度有異,不再像往常一樣想到什麼就對我說什麼。他沒事趴在桌上,眼睛一動也不動的望著我。
他的眼睛帶點灰藍色,那奇特的眼神彷彿集中精力,用一種法術要把我的魂魄攝去一般。我好幾次想對他喊叫: 「你這樣望著我幹什麼?!」 每次小林集中精力彷彿用法術一般看人時,第二天他就無法上班。他太太是南部人,背著小孩來公司給他拿勞保單,像小林一樣白皙清秀,但是看人的眼神也是直直的。
過了桃花季節,小林的精神慢慢的恢復正常,看到他看《時代》英文雜誌。我問他:「小林,上面說什麼?」
他很高興的說給我聽,像中東戰爭、韓國大選,他都說得頭頭是道。阿英誇他: 「難怪考上建中,頭腦這麼好!」 他聽了更加高興,說他工作以來和我們在一起這段時間最愉快,以前他只有五十幾公斤,現在已經七十公斤了。 阿英說:「是我們把你養胖的,將來你當了宇宙之父要提拔我們。」 他笑著說:「一定,一定。」 我問他講的那些話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搖頭說:
「我也不知道,現在想想那些事都不可能發生,可是病發的時候這些事又歷歷如繪。」 阿英說:「可能是你受到壓力的時候幻想出來的桃花源。」 小林說:「可能吧!我真的不明白一個人只活一次,為什麼不好好過日子,要爭權奪利,彼此傷害呢!」
●
小林和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沒有維持多久,公司傳出要改組的消息。接著眾說紛紜,有人說還要裁員減薪,有人說甚至你的位子也將不保。 小林聽了說:「我有一個太太、一個孩子,我被裁員怎麼辦?」 我安慰他說:「不會的。」隨即想起童年的戰亂,日本人走了,共產黨來。那些武裝軍隊自由進出我們家鄉,完全不管會造成多少人妻離子散。 你也希望公司保持現狀,在上下一片不安聲中,我有時會和你聊天。你說了兩件讓我十分感動的事,一件是你大學畢業到中部一家公立高中教書。你是個很認真的老師,每天一早到學校輔導學生上早自習,你做導師的那一班有一半多人考取大學。後來你到政府機構工作,有天去台中出差,在火車站看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跑過來向你鞠躬喊:「老師。」
你說:「我這才想起以前我是一個教書認真的老師。」
另一件事發生在你結婚生子以後。有天你同太太有事出去,請鄰居一個大孩子來陪你尚在讀幼稚園的兒子。沒想到大人不在家來了一群小朋友,你回來之後發現家裡弄得亂七八糟,幾個金幣不見了。你很生氣罵你的兒子,責備他沒有看好家,並且對他說不要他了。
你說:「他真的走了,在門口眼淚汪汪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給我一個很深刻的印象。那麼大一點的孩子怎麼會看家!有時候大人發脾氣是大人錯了,不是小孩錯了。」 由於這兩件事,我以為你是一個是非分明有原則的人。然而,在公司快要改組之前,你把人事室管卡片的王先生升為文書課長,還把我們文書課搬到總務部大辦公室,離你遠遠的。
等待文書課長位子已久的阿英說,讓我們搬到總務部大辦公室可能是總務經理的主意,升王先生做文書課長一定是你的意思,因為他是你帶來的人。公司即將改組,你前途未卜,乘著你還有權的時候,替自己人安排一個好位子。 我對文書課長一職沒有興趣,但是和阿英一樣,我不喜歡王先生當我們的課長。他是個耳朵重聽,脾氣有些古怪的人,有人請假或者遲到去找他,他總是擺出一副我耳朵不好,你不要多囉嗦,一切公事公辦的樣子。 可是他的同鄉會計室的林小姐遲到了,他會悄悄的替林小姐打卡。他以為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曉,卻人人知道,大家準備對他忍無可忍的時候予以揭發。 從我家到公司需要轉車,我常在遲到邊緣趕到辦公室,看到他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嘴裡喊著:「快!快!快!」意思是說如果八點已到,請趕快拿出我的卡片打一下,不要我以一分之差遲到了。
他站在那裡無動於衷,我以為他耳朵不好,沒有聽見我的話。有次他說:「每次叫快!快!快!怎麼不早點來。」讓我啼笑皆非。
王先生耳朵不好,開會聽不清楚大家發言,他當了文書課長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請我繼續寫會議紀錄。別人有困難我會做的事,我都慨然答應,沒想到他沒事做,竟然想出許多改進文書工作的計畫和方案,令我很不高興。他見我不合作,說是上面的意思。我老實不客氣的對他說:
「你不要破壞上面的形象。」 他看了我一眼表示他聽到了。年終考績的時候,總務經理告訴我王課長給我打七十八分,給阿英打七十九分,你卻給他打八十一分。 阿英說:「朝中無人難做官。」 「不可以這樣!」我跳了起來,「強將手下無弱兵,哪有他這麼強,我們這麼弱。」衝進你的辦公室。
我對你說了許多情緒話,罵王課長太惡毒,公司改組可能裁員,他把我們考績打那麼低是什麼意思!你聽完了安慰我說:
「考績冊子還沒有送上來,等送上來我看了再說。」 文書課搬到總務部大辦公室後,小林不再和我們坐在一起,他除了擔心公司改組裁員,還要適應新的環境。整天兩眼發直,神經兮兮的對人說: 「我有一個太太、一個孩子,我被裁員怎麼辦?」 開始大家還安慰他,久了就沒人答理他了,他人一天比一天消瘦。有天大家都上班了,小林的位子還是空著,他太太打電話來說半夜他突然坐起來,用手打自己的頭,已經送進醫院。
大家聽了說一聲:「可憐!」就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我下班之後買了鮮花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雙手被白紗布綁在床邊。他太太揹著孩子喊他的名字說我來看他,他也沒有反應。醫生來查病房問他: 「你有一個太太、一個孩子,你害怕公司改組被裁員?」
他說:「對呀!」
以後再問他話他就不回答,死魚般的眼睛盯著天花板,不知是否在作他的「宇宙之父」的夢。 他太太揹著孩子無助的站在那裡,我去護理站要了一個玻璃瓶,把我帶來的花插上,拍拍他太太的肩然後離去。
● 我們辦公室是座長長的三層樓建築物,四周沒有房舍,像教室一樣寬敞明亮。兩排辦公室中間有一條充滿詩意、長長的走廊,上午太陽從東面玻璃窗穿過整個辦公室灑在長廊上,下午太陽又從西面玻璃窗穿透辦公室照射了過來。我常常幻想一個穿白紗禮服、手捧鮮花的新娘緩緩的走在這個長廊上,做為我在這裡工作的一個樂趣。邢總也很喜歡這條長長的走廊,他常常沒事兩手背在身後,低頭沉思,在長廊上走來走去。大家都說他像訓導主任一樣在查堂,我也很反感,每次看到他在我窗外的長廊上來回的走,心中就暗暗罵道: 「蘋果裡鑽出了一隻蛀蟲!」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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