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卷】咖啡西點背後的明星
明星的存在,彷彿是為了讓一群顛沛流離的白俄人有個家,為了讓五、六○年代的作家有個窩。
喔,別誤會,這裡說的,不是那些光鮮亮麗的影視明星,而是周夢蝶、黃春明、白先勇、林懷民、季季等人口中的明星咖啡。
明星咖啡,或者更貼切一點來說,應該是明星西點咖啡廳。一九四九年,一位流亡來台的俄羅斯皇族遇見一位台灣年輕人簡錦錐,因緣際會,兩人展開一段異國忘年之交。為了讓一群來台的俄羅斯人重溫家鄉味,他們與幾位俄羅斯股東選在台北市武昌街城的廟沖地掛牌,賣起俄羅斯麵包、蛋糕與咖啡。在西風仍屬稀奇的年代,俄羅斯西點咖啡的芬芳引來俄羅斯人、美國飛虎隊員,以及眾多西方人聚集,也引來鄰近博愛特區的政府官員及眾多好奇的人們在此駐足。
但,這棟與城隍廟相對而立的三層建築物裡,有的不只是俄羅斯風味的咖啡西點,還有情,有義。
咖啡西點的背後,有落難俄羅斯皇族的自尊與辛酸。一位目睹末代沙皇全家被槍殺毀屍的皇族,從俄羅斯北國到大陸、再到台灣,顛沛流離數十年;然而,走到人生盡頭,始終無法回到朝思暮想的北國,只能日日守在明星的老桌老椅,靠著咖啡的香氣沖淡鄉愁。即使颳風下雨,即使中風後步履蹣跚。
咖啡西點的背後,有中國籍俄羅斯軍官的英氣與眼淚。一位國民政府仰賴甚重的武器研發專家,陪著國民政府打過九一八事變、打過八年抗戰,也在試驗爆破的過程中,失去了三隻手指和部分腳趾;但是,臨到人生終點,明星是他尋找兒子的唯一助力。即使兒子已失去音訊四十年,即使兒子其實早已上了天堂。
咖啡西點的背後,有蔣經國夫婦的熱情與奔放。每一個俄羅斯新年宴會上,他們在此享受無拘無束的夜晚,享受思念已久的俄國餐點,跳著輕快的俄羅斯舞蹈,回憶在西伯利亞的風雨冰霜,明星始終有蔣方良最愛的俄羅斯軟糖和麩皮麵包。即使公職的束縛制約了他們的腳步,即使蔣家在時代的流轉中起起又落落。
當然,這一切的背後,都有簡錦錐的付出與努力。俄國人落難來台灣時,他與他們共創明星;俄國股東離去時,他一個個親自送他們到基隆碼頭;股東拆夥明星面臨空前危機時,麵包師傅全數無預警離職時,他靠著越洋電話連線學會製作西點,保住一塊難得的招牌,也讓無國籍的俄羅斯皇族免於被驅逐出境,同時意外研發出多種台灣首見的蛋糕與西點。
許多客人都以為,他是俄羅斯人雇用的伙計;許多不明就裡的資料也以為,他是受到俄羅斯老闆賞識,才繼承俄羅斯人的事業。甚少人知道他如何獨自撐起一間俄羅斯人創立卻又棄守的西點咖啡廳?如何陪伴俄羅斯人一起經歷時代的動盪?如何在病榻前照顧無家可歸的俄羅斯皇族長達十二年?如何在蘇聯尚未瓦解之前,勇闖共產國度只為讓俄羅斯人歸根落土?如何放下恩恩怨怨,讓曾經背棄明星的俄羅斯軍官住進家裡,悉心照顧長達二十多年?又如何在蔣經國遇刺時,第一時間飛回台灣陪伴徬徨無依的蔣方良?
客人們見到他,常好意提醒:「你的俄羅斯老闆就坐在那裡,你還不趕快去工作?」每一次,他都笑。他不在乎別人了不了解自己與俄羅斯人的淵源,他只知道自己珍惜每一段飄洋過海而來的跨國緣分;就好像他不在乎收支失衡,不在乎作家坐一整天只點一杯咖啡,只希望能讓更多人在此圓夢,讓台灣文學的嫩芽在此蓬勃生長。
於是,在藝文人士眼中,明星不只是明星。這裡有周夢蝶在騎樓下擺攤長達二十一年,有黃春明在此邊照顧兒子邊創作出《兒子的大玩偶》等膾炙人口的小說,有台灣重要雜誌《文學季刊》在三樓編輯達一年餘,更有青年時期的林懷民、陳映真、白先勇、三毛、施叔青、楚戈、羅門、三毛、柏楊、管管、隱地、季季等人先後到此,在此點一杯咖啡,爬一整天的格子。
無奈在金錢遊戲席捲台灣的時代,雖說台灣錢淹腳目,但明星的咖啡卻因銅臭的逼近而走味。股票族鎮日在咖啡廳裡聚集,作家不再上門,明星不再是過去的明星。在眾人的嘆息聲中,一顆閃耀四十年的明星終於還是宣告熄滅。
但明星留下的影響無疑太深太遠了,歇業的十五年中,日日有人上門為復業請命,不管是作家、民眾、媒體,還是外國客人。五年前,舊址的一場大火,重新燃燒起更多人的明星記憶,幾天內三百多人連署請求復業。一通通電話、一個個懇請,讓陪伴明星走過絢爛、走過困境的簡錦錐感動了;他毅然決定重新點燃明星,就在七十三歲那年。
帶著當年挽救明星的意志,他找來老師傅用手工慢慢做出和當年同樣的鐵窗、木窗,沿著大街小巷尋找各種幾乎絕跡的老玩意,再從九二一災區運回一張張的老桌和老椅,然後在女兒和外孫的陪伴下,讓明星的光再度亮起來了。
花落花又開,咖啡再度飄香。
從一九四九年至今,明星走過六十個年頭,雖然俄羅斯人都走了,簡錦錐也從當年那個十八歲的年輕人,變成已七十八歲的老者。但不變的是,明星的故事,正在繼續發光發熱……
沒錢,就向天公伯仔要!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一九四四年,美日空戰持續白熱化。一個正午,新莊、板橋、樹林交界上空飛來一群美軍戰鬥機。不一會,其中的兩架折回來,瘋狂朝著一大片菜園掃射。掃射完一回,一架飛機飛走又再度折回打算繼續掃射,沒料一個閃神卻與後頭的另外一架飛機撞個正著,轟的一聲巨響,兩架飛機全都墜落在田野上。
撞擊的巨響引來日本警察和防衛隊,觀察其他的美軍已經飛遠,日本人團團圍住那兩架墜落的飛機大聲以日本話歡呼「萬歲!萬歲……」隨後,警察帶走飛機上受傷的美軍駕駛、防衛隊興奮地拆解飛機鋼板、機關槍、輪胎等等作為戰利品。但是,沒有人發現,不遠處的壕溝底下,躲著一個光頭男孩。
這男孩正是阿錐。他靜靜地觀察,耐心地等待,直到日本軍人離去,才謹慎地從壕溝裡爬出來。他沿著飛機機關槍掃射過的彈孔,一個孔一個孔地找,像是田裡撿落花生般撿著日本軍隊遺漏的子彈。巡了一遍又遍,身旁已經累積了三百多顆銅子彈。他拿了兩個放進口袋,然後挖了洞、做了記號,把其他的子彈全部埋進土裡,也把這個秘密埋進心裡。
任誰都很難想像,這些子彈是他向老天爺情商而來。
這年日軍戰情更加吃緊了,日軍搜刮台灣人所有的金屬器具,不管是鍋碗瓢盆,或是窗框、門框,甚至是鐵釘,只要是金屬物質,一律充公繳庫,用以製作子彈或是飛彈。金屬值錢了,腦筋動得快的人經常用磁鐵在水溝或路面吸啊吸,若是吸到金屬,或更幸運吸到銅板,當天就可以換點民生物資回家。小孩們有樣學樣,走路常常盯著地面,幸運的話,也可以撿幾根鐵釘去換棒棒糖。
阿錐家自從收留逃兵之後,想吃白米飯是沒問題了,但其他民生用品總是需要用到錢。加上大部分的錢,已經讓哥哥帶到上海做生意,因此母親不免還是要為沒錢而煩惱。其他哥哥們也還在外當兵,阿錐覺得自己有責任為母親分擔憂勞,但是靠撿鐵釘只夠換棒棒糖,根本幫不了母親,「沒錢,沒錢,怎麼辦呢?」他左思右想,突然想到:「對了!沒錢!就向天公伯仔要啊!」
既然子彈那麼貴,就向天上要一些來換錢吧!有此念頭之後,他恰巧在新莊、板橋、樹林交界附近的一處高麗菜田發現一堆一堆曬乾的稻草堆,開心地忙碌起來。他豎起十幾堆稻草,然後撥下一圈圈的高麗菜,放在稻草頂端,讓景象遠遠看來就像是一群人正在行進。「現在,缺的就是一面會動的日本國旗了。」那時剛巧是日本節日,附近的民舍應景插著日本國旗,要取得並不難。但如何讓國旗動起來呢?他轉往另外一間屋舍,發現稻埕中央,有一個用竹子半撐起的「桌蓋」。旁邊放著一條繩子,隨時準備在鳥兒飛進陷阱時用來拉動竹子。他拿起繩索,興奮地喊著:「找到了繩子。」
回到高麗菜田,他將日本國旗插在「高麗菜稻草人」身上,並將繩索繫在國旗上,再拉著線躲進壕溝。老天爺顯然聽到請求,當他才躲進壕溝沒多久,美軍戰鬥機便成群飛過。他拼命拉動繩索,日本國旗誇張地左右搖擺,希望誘導戰鬥機上的美軍朝這群高麗菜日本軍射擊。「他們看到了嗎?飛機上的人看到了嗎?」還在質疑自己的計畫是否奏效,兩架飛機已經飛回來了。阿錐趕緊躲進更隱密的壕溝,接下來便聽到「噠噠噠!噠噠噠!」的連續掃射,以及意料外的轟隆巨響。
他耐心地待在壕溝裡幾個小時,等到日本軍隊扛著好幾米籃的戰利品離去,才悄悄地前往撿拾漏網之魚。他心想要是一口氣把子彈拿去換錢,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因此他將大部分的子彈埋好,只帶了兩顆前往打鐵行。老闆見到他掏出當時最值錢的銅子彈,一把將他拉進門內,神色緊張地說,「趕緊進來。」因為不管是大人小孩,任誰都知道只要撿到子彈不得私藏,一定要繳交日本皇軍,若被查到,可能要吃上重罪。
阿錐以一個子彈換一塊錢日幣的價格,換了兩塊錢日幣。回到家,他將錢交到母親手裡。媽媽問他,錢從哪來?他怕母親擔心而簡化過程,只說:「路上撿的,日本軍人掉的。」
此後,他總是隨時留意母親放在紅眠床橫樑上的布包,只要錢用得差不多了,他便又會「剛好」撿到兩顆銅子彈,然後換兩塊錢日幣回家,讓家計得以柳暗花明又一村。那些埋在地底下的銅子彈就像是老天爺給他的秘密提款機,需要用錢的時候,便悄悄地前往提領。
經過一段時日,戰事更加吃緊,阿錐擔心埋在地底的銅子彈受轟炸波及,索性一次將剩餘的一百多顆銅子彈挖出來,並到在打鐵店的安排下整筆兌換。當他把換來的百塊大鈔,也就是人稱「青仔叢」,拿到母親面前時,母親一度驚訝得說不出話。
然而,一直到戰爭結束之前,他都不曾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
俄國皇族重情,台灣仔講義
艾斯尼的年紀足以當阿錐的父親,阿錐也一直稱他為Uncle。
改建飛虎隊屋舍時,艾斯尼並未明白向他表明出身,只透露自己曾經在上海法租界擔任過建築工程師,協助軍方蓋房子。但相識久了,鄉愁越來越濃了,艾斯尼還是忍不住從老皮箱裡翻出一張張從俄羅斯帶來照片,以及一張寫滿俄國名字的同學錄,一點一滴訴說自己的人生。
「這些是俄羅斯貴族學校的同學,圈起來的是已經過世或是已經聯絡不上了。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互相聯絡,修改自己的聯絡方式,改好以後再將資料寄到下一個國家,給下一個同學。上一次在法國的同學以為我住在中國的武昌,還把信給寄到那兒去了……」艾斯尼慢慢說,阿錐靜靜聽。第一次聽到艾斯尼提起自己的貴族身分,他並不驚訝,因為早在哥哥的店裡第一眼看到這位外國人時,就知道他定是出身不凡。
艾斯尼身上留著俄國皇族的血統,本名為George Elsner ConStanIII ENobche,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親戚,也是負責保護沙皇安全的皇家侍衛團長。一九一七年,俄國共產黨發動革命,尼古拉二世家族連同僕人遭到布爾什維克軍隊集體殺害;一九二二年,保皇派與革命的戰火持續蔓延,英、美、法、日都派兵前往支援,但美國突然間撤兵,連帶其他國家也跟著退出戰場,導致俄國皇軍節節敗退。最後,艾斯尼只能率領部屬逃入中國東北的哈爾濱,隨後輾轉到上海的法租界協助法軍進行新建房屋的檢驗。
曾經,艾斯尼還拿出尼古拉二世家族照片,一一指著影中人告訴阿錐,這位是皇后,這三位是女大公,還有這位小皇儲總是讓尼古拉二世很擔心,稍微碰撞一下就腫得嚇人,身上總是輕一塊紫一塊。後來一位中下層階級的農夫治好小皇儲的病,沙皇和皇后變得非常寵愛這位農夫,引起軍官、百官和資本官的不滿,但中下階層卻又起身聲援那名農夫……艾斯尼閉上眼睛,記憶越過時空回到當時的殺戮戰場,他痛苦回憶道:「農民拿著鐮刀圍住皇宮,軍隊竟然拿著槍枝掃射農民,這樣的統治階級怎麼會不滅亡呢?」俄國的歷史,阿錐不懂,但他可以感受艾斯尼對於戰爭的深惡痛絕。一次阿錐和妻小陪他到海邊出遊,艾斯尼抓起一把大沙,捏得手掌爆起青筋,沙土從指縫中留了下來。他搖搖頭說:「沙子一定要雙手好好一起捧,用力捏只會得到越少;政府對人民也不能用武力,否則人民一定會反抗的。」
逃到中國那年,艾斯尼才二十九歲。烽火起起落落,他從青年變成壯年、再從壯年變成中年,離開上海來到台灣時,已經五十多歲了。動盪的大時代將他與故鄉的距離拉得越來越遠,但思鄉的心情就像一甕苦酒,越陳越烈。他隨身攜帶的一只小木箱,彷彿一個通向故鄉的隧道,每到夜深人靜,便靜靜地翻出木箱內一張張泛黃又斑駁的照片,細細地端詳……
這一切,阿錐都看在眼裡。早些年為了讓艾斯尼有個穩定的棲身之處,他在林森北路(當時名為中山北路七条通)買下兩間比鄰的房舍,安排艾斯尼與自己、家人住在隔壁,方便就近照顧。但是住處的地方可以安排,心裡的空洞卻難以填滿。自己又能為他做點什麼呢?
一九五六年,知名影星尤伯連納與英格麗褒曼主演的《真假公主》在台灣上演,聽聞是關於末代真假俄羅斯公主的故事,阿錐與妻子陪艾斯尼前去觀賞,希望聊慰他的思鄉之情。但是故事透過投影機的光束一幕一幕映上銀幕,阿錐就一點一點地後悔了,因為他在艾斯尼的臉上,見不到任何欣喜,反而只有難以言喻的悲傷。走出戲院,艾斯尼悲憤難平地說:「亂演!這戲根本是亂演!世界上哪裡還找得到安娜塔茜雅公主呢?」三人由西門町走回武昌街,走著走著,艾斯尼彷彿再度被記憶的獠牙刺傷,痛苦說道:「如果我沒有中彈,如果我能早一點趕到,也許沙皇一家人就不會死了……」望著他臉上的傷痛,阿錐和妻子的喉頭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一時全說不出話來。
那天,阿錐才知道原來艾斯尼頸上的舊傷,是通往時代劇變的一個深淵。布爾什維克軍人抓走尼古拉二世一家人的那一夜,曾對皇軍瘋狂掃射,艾斯尼因而頸部中彈失去意識。當他從血泊中醒來,帶著部屬趕到西伯利亞的烏拉山區,布爾什維克軍人已經離去,但所留下殘暴的殺戮畫面卻讓他無法克制地對著天空嚎啕大哭。「沙皇一家人全被射殺了,一個都不留,他們的遺體甚至都被潑了鹽酸……」如何走出那片出森林?艾斯尼已經不記得了,但尼古拉二世全家遺體蜷縮焦黑的模樣,多年來始終難以自他的腦海抹滅。
ASTORIA股東糾紛之後,艾斯尼陷入抑鬱寡歡。被好朋友出賣的憤怒以及無法離開台灣、與親友重逢的失落,終究讓他積鬱成疾而中風。一九六一年十二月,艾斯尼倒臥在明星二樓,被緊急送往醫院。儘管如此,他始終離不開明星。住院三天之後,他再度坐著公車從醫院來到武昌街,一步一步拄著柺杖,沿著階梯爬到二樓靠窗的老位置。
此後的十二年當中,中風七度來襲,但直到最後一次住進醫院之前,艾斯尼到明星報到的習慣不曾改變。別人老勸他留在家中休養,但阿錐卻天天幫他在明星二樓保留一處「專屬特別座」。他和艾斯尼雖然都沒有多說,因為彼此都清楚,對艾斯尼而言,明星不只是一間西點咖啡屋,更是異鄉的另一個「家」。遠在北國的家回不去,至少也要回到飄著故鄉味道的地方!
一粒鹽巴一趟霜雪之旅
一九七○年四月二十四日,阿錐正在日本大阪旅行,突然飯店的電視播出新聞快報——「台灣蔣介石的兒子蔣經國在美國遇刺」,主播急促地唸著新聞稿,他的心頭像是被鐵鎚重重搥了一下。他努力壓抑住不安的心情,繼續往下聽,「蔣經國安全脫險,凶手已被逮捕……」仔細聽完每一個字,他鬆了一口氣癱在沙發。
不到一分鐘,他又跳了起來說:「芬娜呢?她一定嚇壞了吧!」
他打了國際電話進七海寓所,電話流浪許久總算聽到芬娜的聲音。「芬娜,我是老簡,我聽說尼古拉的事情了,妳還好嗎?」
「嗯……還好。」芬娜口裡雖然回答好,但是發抖的聲音卻透露出心裡的不安。
「有人陪你嗎?」阿錐希望此時能有個人能給她力量,但芬娜停了一下才說:「大家都忙……沒有關係。」他心想丈夫發生這麼大的事,做太太的一定嚇壞了,但此時竟沒半個人能夠安慰她,於是告訴芬娜:「我晚一點剛好要大直附近,我過來看妳。」
掛上電話,阿錐拎起行李直奔機場。三、四鐘頭之後,飛機抵達松山機場(當時桃園機場尚未興建),出了關,坐上計程車直奔七海寓所。進到寓所,管家領著他來到客廳,只見芬娜一個人坐在客廳裡,只有蔣經國平日常坐的那把椅子陪著她,空空蕩蕩的客廳顯得更加寂寥。
「妳還好嗎?」阿錐用俄語問著。
雖然芬娜點點頭沒有說話,但蒼白的臉卻藏不住內心的驚嚇和擔憂。他絞盡腦汁想著安慰的話,「沒事的,我剛剛看過新聞,尼古拉很平安。」平常的芬娜多半用國語和阿錐交談,可能是慌了,她也用俄語回答:「我知道,但他人還在美國,過幾天還要去日本,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
阿錐不斷地安慰:「別擔心,我聽說尼古拉不去日本了,事情辦完就回台灣了。」芬娜緊蹙的眉頭稍微鬆開來,她急急地問道:「真的嗎?他要回來了嗎?」他苦笑點頭,心底卻慨嘆到底政治為何物?竟教這曾經熱情的俄國女子只能守在庭院深深之處?就連此時此刻也只能讓擔憂和孤獨陪伴自己倚門盼望?
離開七海寓所時,他再次叮嚀:「別太擔心。」但芬娜不安的臉龐不知何時已經換上堅毅神色,「是啊!就算風雪再大,路還是要走,就像當初我們在西伯利亞一樣。」
阿錐攔了計程車回中山北路,車上,他想起許多年前芬娜曾在閒聊中提起在西伯利亞的往事──那時蔣孝文才剛出生,蔣經國突然被取消工廠副廠長、《工業日報》編輯等職務及蘇共候補黨員資格,收入頓時沒了著落,大約有半年的時間,只能靠芬娜微薄的工資過活。有一回,一家三口乘著火車橫越廣大的西伯利亞,暴風雪拖著火車走走又停停,一連六天仍無法抵達目的地。在零下幾十度的冰天雪地裡,隨身攜帶的鹽、麵包、酒(註1)都吃完、喝完了,芬娜只能從袋子裡刮下最後的一粒鹽巴──「沒有辦法,只好先給孩子含一含,再從孩子口中摳出,讓自己和尼古拉輪流含囉!」她說。
風景快速在車窗外流轉,阿錐腦海中浮現尼古拉年輕時的模樣。他還想起芬娜曾經提到,那時西伯利亞的溫度降到零下三十多度,所有的錢都拿去買大衣、棉襖了,沒有工作的蔣經國為了取得物資,甚至得提著水桶到餐廳門後的水溝去挖些雪回家,再將上頭的廢棄浮油刮來使用……記憶中,芬娜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臉上一派輕鬆自然,倒是一些俄羅斯人聽過他們的遭遇,從此不敢將自認最苦的日子拿來說嘴。
隔了幾天,電視播出芬娜帶著孫子前往機場接機的鏡頭,畫面中的她一如往常地微笑;阿錐一邊看新聞報導,一邊想,也許是因為飽受風霜,也許是經過寒風徹骨,才造就芬娜的溫婉、堅忍和隨遇而安吧!
關上電視機,阿錐打了通電話回明星,請同仁送了些俄羅斯軟糖、麵包和一個大蛋糕到七海寓所,老朋友平安歸來,當然值得好好慶祝一番。掛上電話,阿錐被自己興奮的語調嚇了一跳,但他不在乎,因為這是他唯一能為這對老朋友盡的一點心力了。
台灣第一個巧克力蛋糕
一九六○年明星第一次產權易主後,阿錐為了讓艾斯尼不被驅逐出境而獨自頂下經營。但契約打理好了,資金張羅好了,準備重展旗幟,卻發現廚房的師傅跑了。
接手那天,阿錐走進店裡,見到店內只剩幾個員工坐在板凳上聊天,百無聊賴的樣子,讓人不禁懷疑,這是平常熱鬧的明星嗎?
「怎麼還沒開始工作?這時不是應該要開始包裝了嗎?」阿錐既著急又不解。
「沒有人做麵包、蛋糕,沒有東西包呢!」員工回答得理直氣壯。
「其他人呢?廚房的師傅呢?」阿錐更焦急了。
「走了!」一個員工中氣十足地說,彷彿事情早該這麼發生。
「走了?」阿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衝上二樓,再跑回一樓的廚房。真的,偌大的店裡,竟除了眼前這幾個人之外,沒有其他半個員工。
怎會這樣呢?阿錐數了數,一共少了八位員工。
「他們都到哪去了?」他不死心問道。
「其他股東告訴大家,股東拆夥了,明星就快倒了,所以大家都到別的地方找工作去了。」
雖然不想追問是哪一個股東放的消息,但他也知道事情不妙了。
「客人呢?有客人上門嗎?」
員工吞吞吐吐說道:「有啊!說要訂蛋糕,但是我們又不會做蛋糕……」
突然,千斤重擔落在肩上,壓得他幾乎不能呼吸。
阿錐感覺心跳急促、眼前一陣花白,但他告訴自己,深呼吸,冷靜下來,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事情必須一件件來。首先,必須先穩定軍心。他召集所有留下來的員工,明確地宣布,明星不會收,往後除了改由他擔任老闆,其他一切照舊,老老闆艾斯尼會擔任顧問,薪水一毛也不會少;再來,必須留住客人。他請員工向客人解釋,因為材料不夠,蛋糕、麵包數量不夠,暫時只先供應俄羅斯軟糖等西點;還有,必須即刻調來幫手。他撥了電話給小姨子、連襟,動員親友找了四個剛離開學校,正在等當兵的小伙子,約定好明天清晨五點到廚房幫忙。
忙進忙出,總算讓明星稍稍恢復生氣,阿錐喝了口水,喘了一口氣。但是,明天的麵包呢?明天的蛋糕呢?擋得了一時,擋不了永遠,今天可以用西點頂著,明天客人上門又該怎麼解釋呢?買不到一次可以接受、兩次買不到可以忍耐,第三次再買不到,客人大概就不願意再上門了。眼前最棘手的問題是,明星上下沒有任何人會做麵包或蛋糕,過去艾斯尼負責經營,甚少參與廚房工作,根本不會做麵包;而自己偶爾雖會幫忙列比利夫夫婦,但多半是打打蛋、打麵粉,不曾真正做過一個麵包,至於蛋糕,更是連麵粉、奶油的比例都不確定,如何做出能賣的產品?
他不想讓失意的艾斯尼操心,更不甘心明星的光芒就此熄滅;站起身來,他決定抬頭迎向突如其來的狂暴風雨。他尋思著,當初西點是外國人做的,雖然俄國人都走了,或許仍可找到會做西點的外國人,於是駕車到進口外國材料的美軍福利社,期待找到一線希望。很可惜,這些人多半只負責買賣,對做西點一竅不通。他不想放棄,「或許有教人做西點的書籍呢?」突然一線曙光在眼前亮起,對啊!香港為英國人管轄,英國人的主食也是麵包,一定會有相關食譜。他打了國際電話給一位在香港美軍福利社工作的朋友,請對方盡速到書店幫忙找書;幾個小時之後,他再度撥電話確認,朋友說:「我只找到一本《Home Make》,裡頭寫的全是蛋糕的作法,派得上用場嗎?」
「一定要派上用場。」阿錐沒有餘地。
然而,書在香港、人在台灣,隔著浩瀚的海峽,就算飛鴿傳書只怕也緩不濟急。朋友問他如何是好?他說:「你唸,我記!」於是肩膀夾著電話,雙手不停地抄寫著海峽那頭傳來的每個英文字,生怕遺漏任何一個細節。不知抄了多久,艾斯尼那隻老時鐘噹噹噹地響了十二下,午夜十二點了,捨命陪君子的朋友也累壞了,說了聲:「祝你好運!」結束了一場漫長的跨海連線。
有了製作蛋糕的方法,硬仗才要開始,他必須先消化筆記上的作法和數據。製作西點最重要的就是食材比例,但《Home Make》的資料是針對家庭為單位進行設計,並不適用販售使用。選了其中三個基礎蛋糕的作法,他一一換算比例,將材料用量放大為產品需要的份量,再將資料做成小抄,頂著月光走出家門,驅車前往明星。
凌晨兩點多,明星空無一人,站在熟悉的廚房裡,竟感到如此陌生。他提醒自己,絕不能表現出不安或退縮,一定要給員工信心,明星的招牌才不至毀於一旦;員工上工之前,他還必須背妥小抄上的做法,不能讓員工發現老闆其實並不會做西點。背著背著,新進的學徒陸續來了,他趕緊將紙條塞進口袋,招呼學徒進行製作前的準備。
首先,得先做銷售量最大的麵包,除了外國人,火車站一帶已有不少台灣人不再只吃饅頭、豆漿,習慣買明星的麵包當早餐。
阿錐閉起眼睛,在腦海裡找尋布爾林和列比利夫夫婦在此製作麵包的畫面,憑著記憶一步一步帶領學徒做著同樣的動作。四個完全沒碰過西點的年輕人宛如初入廚房的新進娘,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打麵粉的打麵粉,揉麵糰的揉麵糰,一一照著他的指示進行;第一批麵包出爐的時間到了,烤爐飄出濃郁的麵包香,學徒們全擠上前,阿錐從烤箱取出麵包,樣子似乎沒問題,口感呢?他切開一個分給四人試吃,即刻聽到「好香!好好吃!」的歡呼聲。
學徒們興奮極了,阿錐也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他感覺手感回來了,俄國人當年製作麵包的模樣如電影放映一樣,一幕幕回到腦海,第二批、第三批的麵包也都順利出爐。儘管徹夜未眠,但看著所有的麵包如期擺上門市,看著客人一如往常選購麵包,阿錐內心一陣激動──「總算沒有砸了明星的招牌!」他抹著沾滿麵粉的手,欣喜不已。
緊接著,是更難的挑戰——蛋糕。麵包,至少曾經看過俄羅斯人製作;蛋糕,卻連碰都不曾碰過。但阿錐沒有退路,他集合四個學徒,期望能夠做出可以販賣的蛋糕。生怕學徒發現自己現學現賣而失去信心,於是他藏起紙條,靠著記憶指導學徒製作蛋糕──「第一個步驟先放入雞蛋、麵粉、奶油;第二個步驟將材料打發;第三個步驟……」
「第三個步驟……」糟了!第三個步驟是什麼?徹夜未眠加上勞累,他發現腦筋開始不聽使喚,學徒們全望著他、等待下一個指令,自己卻不敢從口袋裡拿出紙條。靈機一動之下,他鎮定地說:「喔!你們先等一下,老闆先去上廁所。」進了廁所,拿出小抄找到答案,又回到廚房說:「第三個步驟將材料打到八分發……」
那天,學徒們都以為這老闆是愛跑廁所的人,做個蛋糕得跑兩、三次廁所。沒有人知道,其實他是到廁所看小抄惡補;也沒有人知道,明星新一代的蛋糕,竟在這樣的情形下重生。
試驗的三種蛋糕全部成功,從未見過蛋糕的學徒們看到成品漂亮出爐,紛紛對阿錐投以崇拜的眼神:「老闆,你真正有厲害!」他卻感覺睡意像一隻隻螞蟻從腳底爬上全身,留下一句:「老闆還要再去上一下廁所,剩下麻煩你們收拾了。」鑽進車裡,他總算能好好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