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詩、樂、畫的短篇小說――關懷現實社會
泰戈爾自己認為,短篇小說是他一貫的「寵兒」。從一八八七年發表第一個短篇,到一九四一年臨死前寫的《穆斯林故事》,泰戈爾共創作了一百多篇短篇小說。
在泰戈爾之前,印度短篇小說還處於萌芽階段,正是泰戈爾使短篇小說在印度現代文學中展示了廣闊的發展前景。有人認為,泰戈爾是孟加拉乃至整個印度現代短篇小說當之無愧的真正創造者,其優秀之作,完全可以和契訶夫、莫泊桑、歐亨利等短篇小說大師並駕齊驅。
泰戈爾的短篇小說,廣泛地反映了十九世紀末到廿世紀初的印度社會,特別是他將農村生活當作創作題材,更是印度文學史上前所未有的。他的短篇不只是主題豐富,藝術上也達到相當的高度,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如果說契訶夫以刻畫性格見長,沉鬱凝鍊;莫泊桑以描繪世態顯優,辛辣機智;歐亨利以出人意料取勝,幽默辛酸;泰戈爾則以詩、樂、畫三元素融合小說而無與倫比,激盪人心。
《河邊的台階》──反映童婚的陋習
一八八四年四月,廿三歲的泰戈爾創作了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河邊的台階》,主題與印度的封建婚姻制和種姓制度有關。反對封建禮教和種姓制度,是泰戈爾短篇小說的主旋律。在當時的印度,童婚是一種普遍的陋俗,不僅摧殘少女的身心,還可能未達到青春妙齡就成為寡婦,而禮教又不允許寡婦再嫁,這就造成許多悲劇。《河邊的台階》反映了這種狀況。
故事採取擬人法敘述。「我」乃河邊的台階,向世人講述了一個悲慘的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是庫蘇姆,每天早上燕子鳴飛時她都要到河邊來。「我」的河水與她的心,結下了某種親密的緣份。但是,後來「我」再沒有見到庫蘇姆。聽說她被婆婆家接去了。
一年後的一個黃昏,庫蘇姆的腳又踏上了「我」的身軀,但這時她已成為寡婦,年僅八歲!原來,她到婆家兩天後就得知她的丈夫離家,後來又聽說他死了。隨著年齡增長,女大十八變,庫蘇姆越發漂亮,充滿青春活力,可是那淡素的服裝和憂鬱的面容總是使她的青春籠罩著一層陰影。
十年後,一位儀表堂堂的苦行僧來到了村子,人們認出了他,他就是那位傳聞已死去、實際上是為了躲避童婚而離家的庫蘇姆的丈夫。不知情的庫蘇姆,在聽他佈道時愛上了他。有一天,她向他傾訴,自己夢中愛慕的影子就是他,但結果,苦行僧讓她忘記一切,他馬上離開此地。絕望的庫蘇姆最後慢慢地走進聖潔的恆河裡,年輕而美麗的生命之花枯萎了。
《河邊的台階》最顯著的特點是將自然人格化,整篇故事充滿詩情畫意,情景交融,景隨情移,通篇故事以詩化筆調娓娓道來,難怪有人稱其為感情深沉的抒情詩,實不為過也。
《郵政局長》──揭露嫁妝制度的悲劇
一八九一年,泰戈爾到西萊達農莊不久,創作了一部優秀短篇,即《郵政局長》。表面上他以郵政局長為題,實際上著力刻畫的卻是那位主動來為郵政局長服務的十二、三歲鄉村孤女勒袒。
郵政局長初來乍到,不善交際,薪俸微薄,生活清苦,心境淒涼。勒袒失去雙親,把局長當作可以信賴的人,盡心侍奉他。局長也想打發寂寞時光,就開始教勒袒識字。局長逐漸對她產生了一絲愛憐,但終究耐不住環境的艱苦,在申請調離未獲允准時,決定辭職離開。他將此事告訴勒袒,而已經對他一往情深的孤女,請求他帶她同行。他沒有答應。臨走時,他有一股衝動,想帶走這個孤女,但終究沒有這麼做。
他想:「在生活的洪流中,人間不知發生過多少悲歡離合,多少生死輪迴!回去有什麼用呢?在這個塵世裡,誰關心誰呢?」而孤女則徘徊在他的屋子周圍不願離去。作者說:「也許她心頭還抱有一絲渺茫的希冀:長兄會回來的!」這與沈從文《邊城》裡設計的無奈結局有些相仿。這是多麼無望的一個結局,多麼可悲的一個小人物啊!
這個悲劇的批判鋒芒直指印度的嫁妝制陋習。女方嫁妝的多寡,決定她在丈夫家命運的好壞,因為嫁妝不理想或沒有嫁妝而被侮辱、迫害至死者,不時有之。這就是印度殺人的嫁妝制!故事中他和她的悲劇,不是個人的悲劇,而是社會的悲劇。他棄她而去,不是他的殘酷,而是社會的殘酷。本篇與泰戈爾其他名篇一樣,保留著一種濃郁的抒情詩的敘述風格,將一個心酸的悲劇寫得感人肺腑。
《喀布爾人》──謳歌可貴的人道主義
一八九二年,泰戈爾創作了傳世名篇《喀布爾人》,後來被拍成電影上映。喀布爾人乃是帕坦人,即阿富汗人。故事裡的喀布爾人羅赫莫特,來到「我」所居住的加爾各答做小買賣,賣乾果、核桃等物。起初,「我」的女兒米妮還害怕他,但過了不久,熱愛孩子的他就贏得了米妮的喜歡,他們成了忘年交。
一天早晨,羅赫莫特因為收不到一位街坊鄰居的賒帳而刺傷對方,被員警抓走。幾年後,米妮剛要去婆家的那天,羅赫莫特出獄了,正好來看望米妮。因為是米妮的婚禮,「我」不便讓她出來。但是羅赫莫特取出珍藏在胸前的一張「又小又髒的紙」,那上面是他在監獄裡一直帶著的自己女兒的一個小手印。他來看米妮,也是緩解自己思念女兒的急迫心情。
「我」凝視著這個手印,眼裡湧出淚水:「我忘了他是一個窮苦的喀布爾小販,而我是孟加拉貴族。」我叫人喊來了已打扮成新娘子的米妮。米妮含羞地站在羅赫莫特的面前。他們再也不能如往常那般自由交談了。「我」想起他與米妮當初的忘年交,心裡有些隱隱的痛。「我」給了羅赫莫特一張支票,讓他回去看女兒。儘管這使婚禮的場面受到影響,並招來女眷們的不滿,但「我」覺得:「心裡那幸福的光芒使這喜慶的節日格外生輝」。
本篇寫的是父女之愛,也是人類共同的骨肉之情。深埋在作者心中的人道主義意識和細膩豐富的情感傾訴,是這一名篇取悅於讀者的兩大要素,它的細節描寫也不可忽視。那個小小的印在紙上的女兒手印,實際上如一根感情的紅線,串聯起了整個故事的脈絡。一粒沙中能看到世界,一個手印也蘊涵著濃厚的舐犢情深。
《摩訶摩耶》──批判為夫殉身的殘酷風俗
一八九三年,泰戈爾創作了最具世界聲譽的短篇力作《摩訶摩耶》。這篇小說雖僅有六千字,故事的情節也很簡單,卻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和思想深度。
在《摩訶摩耶》中,泰戈爾以浪漫詭異的筆法,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浮雕式人物形象。身為最高種姓婆羅門的摩訶摩耶,本來是名門之女,她不幸愛上了家世低微的拉吉波。依照種姓制度,婆羅門只能娶婆羅門,或娶較低種姓的剎帝利、吠舍甚至首陀羅,此為順婚。低種姓者,特別是首陀羅,萬萬不可娶高種姓女子,此為逆婚,所生子女將成為備受欺淩的賤民。
摩訶摩耶的哥哥發覺這件「有辱家門」的事,就強迫妹妹嫁給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婆羅門,婚禮就在火葬場上舉行!次日,摩訶摩耶就成了寡婦,被捆住雙手雙腳,架上了火葬柴堆。為了維護「貞節」,哥哥竟然強迫自己的妹妹火殉!預告了「寡婦」
摩訶摩耶終身不幸的黑色命運。
她雖然在泰戈爾所刻意製造的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中撿得一命,但面容俱毀。她與初戀情人拉吉波的愛情也以悲劇收場。拉吉波沒有遵守誓言,揭開了摩訶摩耶遮擋傷殘面容的面紗,摩訶摩耶堅決地離開了他。「她再也沒有回到拉吉波的家裡來。到處都找不到她。她沉默的怒火,在那毫不留情的訣別時刻,給拉吉波的整個餘生烙上了一道長長的傷痕。」
《摩訶摩耶》被人稱為感人的敘事詩。作家以情寫景,以詩為文,景隨情移,情隨物遷,詩、樂、畫三元素皆可品出。整個小說的悲劇美被烘托得格外突出。對印度教社會寡婦殉夫的「薩提制」的批判,以及高超的藝術成就,使這部作品完全有資格名列世界經典傑作之林。
《饑餓的石頭》──還原荒淫悲慘的歷史
一八九五年創作的《饑餓的石頭》,是泰戈爾短篇小說的絕世名篇。小說的敘述以第一人稱展開。「我」即米倫沙爾先生,被派到帕利吉地區擔任徵收棉花稅的監務官。「我」不聽別人勸告,住進一座大理石宮殿裡。這座宮殿是由當時還是皇太子、後來修建泰姬瑪哈陵(印度古代著名建築奇蹟)的沙賈汗皇帝所建造的一所行宮。「我」住在宮殿裡,遭遇了許多匪夷所思的驚險場面。
「我」有時儘管沒看到人,卻聽到溪水一樣的歡悅聲和戲謔聲。夜裡,「我」在夢中被纖指撫摩弄醒,按照一位阿拉伯少女的命令,在宮殿中漫遊,還聽到瘋子的叫聲。「我」還曾經在晚上聽見墓地的啜泣聲,看到面頰汩汩流血、發出冷酷笑聲的美女仰臥地毯,撕扯自己的頭髮。一位知情的老職員告訴「我」,這是宮殿裡許多冤魂在作怪。「我」的故事沒有尾聲,也沒有找出辦法躲避「饑餓」冤魂們的纏繞。
這篇看似荒誕的小說,實際上有其合理存在的歷史元素。泰戈爾一八七八年赴英留學前,在這裡與二哥住了四個月,因此,他能構思出這一奇特的小說。石頭宮殿是當時宮廷裡荒淫逸樂和勾心鬥角的歷史見證。小說以荒誕的手法書寫歷史、,還原歷史,反映了皇帝怎樣蹂躪婦女,也表達了被侮辱、損害女性的悲慘命運。
這部小說耐人尋味之處還在於它的藝術表達方式。泰戈爾融合了恐怖驚悚小說的元素,再以一種大膽的超現實手法進行敘述,讀來令人耳目一新。讀者可以將此小說與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哥倫比亞文學家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比照閱讀。
泰戈爾在小說中寫道:「我彷彿覺得,《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宵,從小說世界中降臨到這兒,我是在漆黑的深夜裡,在沉睡的巴格達無燈火的、狹窄的巷道上,進行著冒險的旅行。」而《百年孤寂》裡也大量借鑒了阿拉伯文化。兩位作家在敘述風格上、情節編織上也有可比之處。可以說,《饑餓的石頭》是魔幻現實主義潮流的東方先聲。
我的童年──兒時軼事和早期教育
一九四○年,泰戈爾在印度大吉嶺的蒙普山區療養時,應戈薩塞伊先生的要求,寫成了《我的童年》。作者一開頭便說道:「戈薩塞伊先生要我給孩子們寫點東西。我想,就寫我羅賓德納特小時候的故事吧!我試著重新回到過去歲月的往事世界裡去。」泰戈爾在繽紛繁華的往事世界裡穿行、漫步,隨意採摘那數不勝數的記憶鮮花,這些花兒散發著純真素樸的清香,引領讀者一同回溯泰戈爾的童年時光。
一八六一年,泰戈爾出生於加爾各答。在回顧他的成長歷程之前,有必要回溯其家族的背景。
泰戈爾家族溯源
在十七世紀的最後十年裡,一個名叫般納伽•古夏利的年輕婆羅門,離開了他在東孟加拉庫爾納區的老家,來到印度恆河之畔,在一個叫做戈溫德普爾的小漁村定居。據說,他的家族因為接觸了異教徒穆斯林,違犯了印度教教規,受到正統印度教教徒的歧視排擠。身為這個倒楣家族的一員,古夏利被迫到處流浪。這個小漁村的人都屬於低種姓,見到一位高種姓人屈尊定居,便非常高興。他們尊稱古夏利為「塔克爾」,即「先生、神、主人」之意。此後,塔克爾便成了這家人的姓。由於英國人不能掌握印度生僻詞的正確發音,把「塔克爾」讀成「泰戈爾」,此後,這個變異的英語詞「泰戈爾」,就成為這家人的姓。
古夏利家族善於與英國商人打交道,並積累了大量財富,到了本書主人公詩人泰戈爾的祖父德瓦爾加納爾•泰戈爾時,泰戈爾家族達到了富裕昌盛的頂點。隨著英國在印度的殖民擴張,戈溫德普爾這個不起眼的小漁村,最終發展成著名的商業中心城市加爾各答。泰戈爾家族也分享了這座城市的好運,一躍而起成為當時印度的名門望族。
舊景、轎子和聽來的故事
在泰戈爾童年時的加爾各答,大街小巷奔馳著嘎噠嘎噠的出租馬車。婦女出門必須坐在密不透風的轎子裡,她們不敢奢望坐馬車,甚至打雨傘也違反禮教。她們必須在陌生人面前用面紗遮住臉龐。那時的城裡沒有鋪設自來水管,沒有煤氣燈,也沒有電燈。第一次使用煤油燈時,那燈光使泰戈爾驚歎不已。
再說轎子。十九世紀中後期,印度還有富家闊人坐轎子的習俗。泰戈爾家的轎子是他祖母那個年代的物件,它被棄置在帳房走廊的一角。小泰戈爾看上了它:「我喜歡獨自坐在關著門的轎子裡,沒人看得見,就好像魯賓遜在大洋的孤島上。」泰戈爾在這個棄置的轎子裡開足了想像的馬力,他臆想中的轎夫引領他穿越許多遙遠而陌生的國度,他用書上看到的名字為它們命名;他們鑽進茂密的叢林,同行獵手兩槍打死了灌木叢後嚇人的老虎。有的時候,轎子會變成一隻孔雀船,駛向大海深處,經受風暴惡浪的洗禮。
波羅吉沙爾是僕人之首,他對孩子們溫和友善,常常講強盜的故事給他們聽,有時嚇得小泰戈爾魂飛魄散。那天傍晚,泰戈爾聽了大盜羅古的故事後,回到樹影搖曳、燭光昏暗的屋子,心裡難以平靜。星期天,他走進轎子,轎子開始在他的想像中移動:「我仍沉迷在昨夜神祕的冒險故事裡,感到一陣陣誘人的恐懼的震顫。寂靜的黑暗中,我的脈搏隨著轎夫們有節奏的吆喝跳動,我的軀體冷冰冰的。」類似於網路空間的虛擬旅行夾雜一絲絲「誘人的恐懼」,這恐怕是當今許多前衛青年嚮往的絕佳之境吧!
浪漫的屋頂和難忘的五嫂
童年的泰戈爾有時是非常孤獨的,也許正應了一句話,凡偉大的靈魂都是孤獨的。他在《我的童年》中寫道:「我主要的度假場所,是外宅空蕩蕩的屋頂。從我的童年到成年,我懷著不同的心緒,在屋頂度了許多日子。」屋頂是泰戈爾童年時光一個放飛幻想翅膀的絕佳所在。他在屋頂看到二樓信教的父親雙手合十坐在露台上,彷彿一尊白色雕像。爬上屋頂,他享受到穿越七大海洋般的快樂。他的思緒驕傲地飛越加爾各答上空,奔向藍天綠原的融合處。在他的想像中,屋頂是書中描述的充滿疑惑與懸念的廣袤沙漠。一陣熱風呼嘯而過,刮起的沙塵遮天蔽日,沙漠中還有一片綠洲。
不久,泰戈爾在屋頂上那孤獨的生活迎來了轉機,緣由是他有了一位新來的五嫂。她擺了一排栽在桶裡的棕櫚樹,周圍是梔子花、夜來香、夾竹桃等。心靈手巧的五嫂將屋頂改造為一座小花園,泰戈爾的屋頂生活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十四歲便失去母親的泰戈爾,無意識中將五嫂當成了母親的化身。泰戈爾一生謳歌最力者,非女性、兒童和愛莫屬,這裡便可見其端倪。他親近五嫂,五嫂也非常關愛這位小叔,生病時就由她照料。五嫂也有厲害的時候:「我與嫂子(五嫂)爭論,往往慘遭失敗,因為她從不合乎邏輯地回答我的問題。我和她下棋,也是輸家,她是下棋的老手。」一八八四年,住在三樓的五嫂神祕地服毒自殺,泰戈爾傷心地回憶道:「那三樓裡的歲月帶著嫂子消失了。後來,我住在三樓,但過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