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
序幕
沒有人看到那女孩死去。天色太早，還是個黑濛濛的清晨，第一道天光尚未照暖
天邊。夜霜猶在地面閃爍，發出鬼魅般的淡淡銀光。十月底的一個早晨，還不到
六點鐘，十六歲的柏莎‧休斯踏出家門，走進一片闇靜。位於美國新罕布夏州斯
菲爾德、她和家人同住的那間小屋裡，爸媽和妹妹還在睡覺。
稍晚，鎮上有幾個人，例如鐵匠的妻子，記得在早起幹活的時候看到女孩經過，
邊走邊綁她的便帽。那女孩是個熟悉的身影，在工廠上工之前總要從這裡快步走
過。鐵匠的妻子看著柏莎轉了彎，走向那一座湖。女孩在覆霜的泥巴路上留下一
串腳印，可是日出之後，溫暖的陽光已將它們融得無影無蹤。
女兒沒有回家，她爸媽先是納悶，接著有點擔心。慢慢的，隨著天空亮起，另一
個早晨快速來臨，他們變得心慌意亂。他們跑出家門，呼喊她的名字，沿著那條
空盪的小路尋找，一直尋覓到靜默的湖邊。顯然真的出事了，他們的朋友、鄰居
紛紛加入尋人行列。一天過去，搜索隊的人數超過了一百五十名，大家踩遍無人
的樹叢和田野，聲音越喊越大，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望向那片空盪蒼茫、波光粼
粼的湖水。
那條泥巴路連接著一座木板結構、沒有護繩的老式吊橋，是一條跨越馬斯柯瑪湖
的簡單通路。長型的湖面不寬，水邊呈現清澈的金色，中央隨著湖水漸深而漸次
暗沉，湖水閃著波光，猶如一顆鑲嵌在發亮山嶺間的瑪瑙。可是在橋的四周，水
色變得暗不透光；這裡湖水陡深十八呎，還糾結著一團團圍繞著樹林生長的水草
。搜索隊遍尋不著女孩的蹤影。樹林裡沒有，淺灘上沒有，木橋周遭像一面幽森
鏡子閃著輝光的水面也沒有 它只反映出一堆憂心的臉孔。
終於，工廠老闆自己從波士頓雇來一個潛水伕，在老橋四周打撈。潛水伕穿上可
以抵擋寒冷湖水的行頭，像一顆破湖沉入的石頭，撲通滑入水裡就不見了蹤影。
他找了又找，直到身上的潛水衣溼透，頭上的玻璃罩鏡被湖水蒙上一層薄膜。可
是他也沒有找到女孩。柏莎彷彿憑空消失在那個清晨裡。什麼也沒有 只除了
那個惹得附近城鎮一個女人在睡夢中尖叫起來的噩夢。
喬治‧堤杜斯和妻子奈莉住在沿湖而下約莫五哩外的工廠小鎮，黎巴農。和柏莎
一樣，喬治也在其中的一家成衣廠工作。失蹤女孩的故事在工人當中傳揚開來。
每個人都知道有個孩子失蹤了，也為她擔心。堤杜斯夫婦談論過這件事，心想不
知他們能不能幫上忙。
晚餐之後，奈莉‧堤杜斯上樓去，她拿張毛毯裹住身子，縮在搖椅上小睡。丈夫
上樓來時她已經睡著，可是整個身子坐得筆直，雙手緊擰著大腿，一陣一陣喘著
大氣。她高聲尖叫。慌張的丈夫伸出手，搖醒了她。她的眼神渙散，可是聲音尖
銳，帶著不悅。「噢，喬治，」她說。「你幹嘛要把我叫醒？」她一直說，只要
再睡得沉一點，她就可以告訴他那女孩的下落。他搖搖頭，說：「你在做惡夢，
你在尖叫。」「不管我在睡夢中做什麼，」她回答他，幾乎是懇求。「千萬別再
叫醒我。」
夫妻倆又被那些夢纏了一整天。柏莎‧休斯在星期一早上失蹤，星期四凌晨一點
，喬治‧堤杜斯放棄了睡眠。他點起燈，轉頭望向妻子。她在發抖，牙齒格格打
顫。「奈莉，你很冷嗎？」他邊問邊把被子往上拉。「噢，噢，我好冷好冷，」
她答道，接著默默躺回床上。等她醒來，已經又是晨曦打破了黑夜的黎明。她告
訴丈夫，我們得去吊橋走一趟。
他太累了，沒有和她爭辯。再說，他被她給嚇到了。喬治來到馬場，他在這裡寄
養了一匹馬。他告訴馬場主人，用幾乎是不經意的語氣，說他太太夢見了那個失
蹤女孩的下落。馬場主人大笑，可是喬治‧堤杜斯搖搖頭，把奈莉告訴他的話又
說了一遍。他說，一開始柏莎‧休斯出現在那座橋上，猶豫著往哪個方向走。她
踩在一塊結霜的滑溜木板上保持平衡，回頭朝村莊張望，結果腳下一滑，整個人
後仰跌入了湖裡。他想，就是夢境的這個時刻，他太太開始冷得發抖。
堤杜斯夫婦駕著小馬車來到橋上。剛過木橋中央，奈莉就要他停車。她走到橋邊
。「喬治，」她說，一面指著橋墩。「她就在那裡。」可是喬治什麼也看不到，
只除了波光粼粼，有如黑曜石般閃耀的黑色水面。他注視著自己的水中倒影。他
還知道另一件事，不過他沒告訴他那位馬場的朋友。奈莉的祖母是個知名的通靈
師。奈莉不承認自己也會通靈，不過以前她也做過這樣的夢。那些夢每每讓她身
體像生病一樣，令她恨極。可是它們照來不誤，趁她入睡之際悄悄侵入她的防禦
線。
夫妻倆找到搜索隊的召集人，也就是成衣廠的老闆，喬治‧惠特尼。挫折又心急
的他又把那個潛水伕叫了來。潛水伕名叫布萊恩‧蘇利文，是個瘦小結實的愛爾
蘭人。他認為這些人都瘋了。蘇利文任職於波士頓拖船公司，打撈屍體已有多年
。有時候屍體就是很難找，如此而已。這是事實，夢境可不是。惠特尼告訴他，
他自己也不相信託夢這種事。他向蘇利文保證，他和他一樣都是理性的人；兩個
人都同意，鬼魂不可能潛入人的睡夢裡。
可是，惠特尼知道村裡那些比較不「理性」的人。某些人確實相信有鬼魂歸來這
等事。所以他告訴蘇利文：「既然我們已經在盡一切可能要找到屍體，我們應該
給這個女人一個機會。」
蘇利文還是辯個不停。他打算要波士頓方面送來炸藥引爆，好把女孩的屍體震鬆
開來 如果屍體陷在湖底的話。他告訴惠特尼，自己很願意服從指令，可是他
不想讓自己像個傻瓜一樣，在堤杜斯太太一面口吐莫名奇妙的囈語一面指著夢見
的幾個地點，要他不斷在水裡跳進跳出的。惠特尼同意他的看法。他也不希望自
己看來像個蠢蛋。他們只會給她一次機會。
奈莉‧堤杜斯再度走上木橋，佇立在當初馬匹停步的地方。她搖搖頭。不對；她
說，不是這裡。她又往前走了幾呎，接著微微傾身向前，凝視著湖水。「是這裡
，」她說。她還告訴潛水伕，那女孩頭下腳上卡在老橋的墩柱裡，不過有一隻腳
朝上，上頭還裹著橡膠鞋套。
蘇利文穿上潛水衣，將一條綁著鉛錘的測水纜線拋入湖水。湖水漆黑一片，水裡
的他什麼也看不到。他潛入墨黑湖水的十呎深處，對著橋基上下摸索。有個東西
撞到他的臉，他探出手去摸它。是一隻腳。他的手往下探，摸到了一隻橡皮靴，
接著是一條腿。他開始用力拉扯。他將纜線綁住屍體，接著往上攀浮，向大家報
告。
「她在這裡，」當他戴著玻璃罩鏡、活像個怪物的頭冒出水面，他大喊。
惠特尼扯著喉嚨回他一句：「我知道。」
蘇利文還沒把屍體解開，女孩的便帽已經鬆脫往上漂。它懸浮在水面，像一朵溼
透的花。
稍晚，在黎巴農的小酒館裡，蘇利文對著一群聽得入迷的群眾敘述故事始末。有
人問，當他潛入漆黑的湖水，當那女孩的屍體撞到他的臉，難道他不害怕？不會
，他回答。「在水裡搜尋屍體是我的工作，我不怕屍體。」可是，他怕另外一樣
東西 或者說，怕另一個人。奈莉‧堤杜斯在事前就能精準描述出女孩的陳屍
地點，這讓他毛骨悚然。他說，如果不是她，他不可能找到屍體；就算他從屍體
旁邊游過，他也看不見它。她到底有什麼力量，能讓一個死掉的女孩走進她的睡
夢？「就這起事件而言，我怕的是橋上的那個女人。」
橋上的那個女人還吸引了另一個觀眾，而這人看到的不僅僅是一樁令人害怕的離
奇事件。一群科學家與哲學家，個個都是頭角崢嶸的菁英，不但將奈莉的故事付
諸檢驗，甚且發表於世。在他們眼裡，這是證據，是支持一個雄心勃勃（也是專
業上極其冒險）、欲證明人死後還有生命存在的科學計畫的一份數據。
一位支持該計畫的哲學家回憶，一開始就有人開門見山警告他，不要投入這個計
畫；他一個同僚特別提及某個「曾經有名有望的化學家」，說這人「『過去』是
個傑出的科學家，可是很不幸，最近頭腦不對了」，開始檢驗超自然現象。然而
，對超自然現象施以檢驗，亦即利用科學技術去探索超乎自然的奧秘，正是威廉
‧詹姆士和他那幫朋友打算做的事，事實上，他們認為這是科學必要的一環，也
是科學的使命 了解這個世界。寫下溺斃女孩事件並將它公諸於世的人就是詹
姆士，他抽絲剝繭過濾證據，希望找出答案。他這篇報告引述了所有相關人等的
訪談經過，從波士頓潛水伕到喬治‧堤杜斯，從工廠老闆到鐵匠的妻子。在詹姆
士的結論中，他排除了作假的可能；堤杜斯太太不可能在那個霧深霜重的清晨潛
伏在附近。他也排除了死去女孩和協助尋獲她的女人之間的任何關聯。他的報告
也記載了潛水伕最初的反應： 「我嚇呆了」 ，以及休斯一家人對那位「
天賦異稟」而伸出援手的陌生女人困惑又感激的心情。
一如那位曾經有名有望的化學家，威廉‧詹姆士也冒著顯赫名聲掃地的風險。他
是哈佛大學首屈一指的名教授，是美國心理學學會的創辦人，後來發表的著作是
心理學界最受推崇的文本。他獨創哲學思辯的新趨向，將日常的真實經驗與智識
的探索連在一起，搖撼了過去以菁英為主體的傳統。他的名氣甚至延伸到學術圈
外，幾乎與他的小說家弟弟亨利‧詹姆士二世齊名。就個人聲譽而言，時機絕對
是糟透了。不過，他還是坦白道出他的想法：「對於堤杜斯這起事件，我個人的
看法是：它絕對是一份堅實的文獻。它有如一張入場券，准許我們入內探索超乎
尋常的先知能力。」
詹姆士和他這場科學追鬼記的夥伴們個個以卓越的學識能力著稱 佩服他們知
識勇氣的人就比較少。不過，不管是勇氣還是能力，他們都不虞匱乏。隨同詹姆
士一起追鬼的科學家有進化論的共同發現者；有來自法國、後來得到諾貝爾醫學
獎的生理學家；有來自澳洲、日後創辦美國人類學協會的元老會員；英國實利主
義的先驅；三個地位崇隆的物理學家；還有一位後來成為劍橋大學第一個女子學
院院長的女性數學家。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