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魂

名人推薦：【推薦】心裡有鬼，則鬼影幢幢◎曾志朗（中央研究院院士）

這是一本很有趣的小說，作者是一位受過非常嚴格科學訓練的物理學家，在寫了很多推動科普的好書之後，忽然冒出了這一本「見鬼了」的小說。我本來很少會去讀這一類「科學家批判或暗諷怪力亂神事件」的小說，因為實在怕極了科學研究者那些自以為高高在上的眼光，對庶人心裡的複雜性視而不見，就率爾講出許多「立意良善」卻毫無說服力的大道理。他們常常忘了自己專業領域的知識其實是非常有限的，也忘了自己一再告誡學生們不要犯了「以有限的知識片段去解釋還涵蓋著太多...

我看見了。我從眼角瞥見了某個東西。

一個禮拜過去了，但我的腦袋裡仍然存著那個恐怖的影像--像烙印，閉眼看見，睜眼也看見。

但是……要怎麼形容好呢？

我感到噁心。我看著桌上的玻璃水杯，想喝水。看著那杯水。此刻，那液體平滑的表面看起來非常奇怪，銀色的橢圓形，像我的胃一樣打顫，跟著每個微小的振動--我緊張地踏著木板地的雙腳、隔壁公寓裡的聲響、我的呼吸--打顫。
我需要鎮定下來，我已經有一個禮拜沒有睡好了。我躺在床上想東想西。我的雙手顫抖，幾乎無法寫字。現在，我正看著自己的手，發皺泛黃的皮膚，血管分枝交錯。我感到暈眩，無法再看手。到底看哪裡才好？我看見一枝筆，粗短而鈍，像鏽刀。

怎麼會發生這種不可能的事？我不知道。黑變成白，白變成黑。上下也顛倒不分。也許是我想像的。

我想我看見了某種不可能存在的東西。我瘋了嗎？我沒瘋。讓我冷靜下來，試著想想該怎麼說。我撿起那支像鏽刀的筆，寫下來。

今天早餐，我跟大家一樣，吃了一顆煎蛋與兩片沒塗奶油的烤土司，食物難以下嚥。在那之前，我刮鬍子、穿衣服。我還能說什麼？就在此刻，我坐在窗旁的書桌前，看見外頭，公寓大樓外的街道、孩子們來回踢著一顆紅色的球、房子、信箱、垃圾桶、草地上的玻璃瓶、曬衣繩上掛著濕重的衣服。正常生活不就是那樣？或者，我可以轉身看著我的房間。就這麼做。我看見書架與書，有些平放在兩端撐著。我看見床，半罩著前妻給我的被單。我看見一盞銅製立燈，以及有點變形的亞麻燈罩。桌上有一盒餅乾，餅乾屑。書桌上有一杯水、鉛筆與這疊紙。

畢氏定理，我仍然知道：直角三角形斜邊的平方等於什麼東西的總和。跟三角形的兩邊有關。一個四十二歲的瘋子會記得畢氏定理嗎？

我又開始覺得頭暈，噁心感如隆隆巨輪輾過。我的手，我沒辦法寫字。我應該緩緩呼吸就好。呼吸。呼吸。

讓我讀讀我寫的東西。好，我的視力良好。會提到視力，是因為我想我應該列出所有可能的原因。你看見某種奇怪的東西，想當然耳，要質疑的第一件事就是你的視力，或是你的腦袋。我想要能寫什麼就寫什麼。我試著告訴一些人，但不知從何說起。就算是現在，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說。愛倫建議我寫下來，我不確定她在想什麼，不知她到底相不相信我。那時我們在她最喜歡的印度餐廳吃晚飯，她一如往常與侍者打情罵俏，一半是想讓我吃醋，一半是她的本性，接著就在我告訴她之後，她握住我的手說我應該寫下來。

我說到哪兒？視力。我去眼科醫師那兒做兩年一次的檢查時，可以讀出圖表最下面一排的字母。小時候我總是第一個看見校車駛來。遠遠的我便可以看見那個小黃點，我朋友以為我作弊，我看到的只是巴士後方揚起的煙塵。但我看到的正是那個小黃點。我得承認，如此厲害的視力對我根本沒有實際用處。我的書寫體都是正常大小。我在銀行工作時，那些數字從來就不會太小，不過，如果太小我還是能讀。

我的聽力也好。當我看到那東西時，並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除了馬丁辦公室裡滴答作響的鐘，我不記得曾聽到任何聲音。

而我不認為自己有那麼一點兒……怎麼說呢……容易受到操弄。我相信那是適當的說法。我這輩子從來就不容易被操弄。多年前在某個慶祝會上，一位催眠師想要催眠我卻失敗了。他說我不容易「受到操弄」，然後看著我，彷彿我是那種無法墜入愛河的人。如果我可以回到那場慶祝會--我想那時我大概二十幾歲--我會告訴那人和其他人，我很高興自己不容易被操弄。我比較喜歡看見世界原本的樣子。

我感到好過一點，喝了一口水，吞進肚裡。呼吸。

現在我的頭開始翻騰，巨輪又飛奔而至。我希望我沒有看到，我想要世界回到一個禮拜前。那東西只停留了幾秒鐘。幾秒鐘。為什麼不能抹去那五秒鐘？五秒鐘在一年或甚至一天裡到底算什麼？一定是我的幻想，我只用眼角瞄到而已。只是在眼角短暫停留的東西。那是什麼？要怎麼描述那是什麼？那東西看起來好真實，就像此刻我的筆跡一樣真實。我能同時幻想出那麼真實又怪異的東西嗎？那天我身體狀況不錯啊。沒有頭痛、沒有眼睛的毛病或是奇思怪想。我的腦袋很清楚。那個早晨，我一如往常在九點抵達太平間。打了幾通電話追查一張死亡證明，見了馬丁，協助某個家庭選了棺木。然後，傍晚在靈堂，事情發生了。

我不相信靈異現象。我不相信魔術或過動現象或靈魂。當我還是孩子時，我姑媽告訴我植物需要季節變化才能生長，而萬物之靈每年都重新創造了季節。我完全尊敬我姑媽，但季節變化是地球傾斜造成，地球只是太空中的一顆大灰塵，中心軸剛好有點傾斜，此事早已得到證實。萬古之前，某個隕石不小心擊中地球，把它撞歪了個角度。夏天時，地軸指向太陽，讓我們感到熱一點。冬天時，它又背離太陽，讓我們冷一些。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有邏輯？更有因果關係？沒有傾斜，就沒有季節。這是物理，或什麼的。就像畢氏定理。

我累極了。

什麼？什麼？我在椅子上打了多久的瞌睡？我應該看看五斗櫃上的錶，但又怎樣呢？時間過去了。影子移過房間。我只是把腦袋裡所有的東西寫下來罷了。找點事情做。我應該出去散步，打電話給愛倫，任何事都行。如果我可以振作起來閱讀，公寓裡某處有本我想讀完的小說。一位日本作家寫的小說，關於一個失業在家的男子，鎮日接聽奇怪女人打來的色情電話。星期五下雨，我下班回家，出租公寓隔壁的餐廳，要瑪莉為我送些熱茶來。然後我只是坐在公寓窗戶旁邊，看著外頭大片落下的雨。我沒有出去吃晚飯，雨下得太大了，而我的高筒橡皮靴破了洞。有些房客冒險出門，大笑著回來，打噴嚏，滴滴答答在前門留下小水窪。瑪莉，祝福她，她熬夜為我們這些足不出戶的房客做三明治，親自把食物帶來送到每個人的屋裡，嘴裡哼著某首招牌歌。

瑪莉經常在餐廳或出租公寓待到很晚，儘管她有自己的家庭要顧--一個有多發性硬化症臥病在床的丈夫，和一個賭光所有積蓄住在家裡的成年兒子。她兒子有時會到這裡來，敲門要借錢。一個禮拜就還，他說。他有張哀傷的臉，而且老說一些令人心碎的故事。然後瑪莉趕他走，他就開始對她尖叫，她也尖叫回嘴。三不五時，我會給他一點小錢。

大廳傳來細微聲音。亨利。喬治。雷蒙。還有某個新房客，是誰我記不起來。大部分都跟我一樣是中年人，單身，中等收入。幾個比較年輕的小伙子，想試著存錢。此外，還有一些女人與已婚夫婦。儘管我來這裡已經好幾年了，仍然與其他房客不熟，當然不能說是朋友。早餐時我們偶爾相遇，在大廳或是地下室的洗衣房擦身而過。我開始瞭解我並不想在這裡交朋友。我曾於人生其他階段在別處有過朋友。說實話，我不介意獨自一人。我閱讀。貝森妮離開我之後，某些事便改變了。我想要獨自一人。我痛恨獨自生活，但同時我又渴望。

我只是一昧寫著。找點事做。我甚至不知道我寫下的每件事是否都是真的。

我得托著發燙的頭，不然我也應該躺下。也許瑪莉可以為我帶些冰塊來敷頭。但我不該在她的休假日又麻煩她。今天她應該在家陪家人，或是上教堂。今天清早，她穿著漂亮洋裝與粉紅色高跟鞋走到樓下大廳，說她正要去教堂，但只是路過想「清理一下」。那大約是幾小時前的事，而她還沒離開。我可以聽見她在大廳裡唱歌。瑪莉似乎真的很喜歡這裡，因為這裡以前是幢雜亂的老房子，樓下有個起居間，她說那裡讓人感覺「溫馨」，她喜歡極了。

瑪莉相信超自然現象。當我告訴她我看到東西，她回答說她並不驚訝，因為我在葬儀社工作。她說凡人死後三天靈魂都會留在體內，她說到「凡人」時還加重語氣。瑪莉相信她曾收到死去母親捎來的信息，例如鳥兒奇怪的啁啾聲或突然自動打開的門等。她讀報紙上的占星專欄。

邏輯，我應該對瑪莉這麼說。但我不想惹她生氣。瑪莉對我極好，而且她工作時間冗長卻賺不了多少。但我要她瞭解。因果關係。地球傾斜。我說話重複了嗎？我想對她說：邏輯是維持一切運作的關鍵，沒有邏輯的話，什麼都可能發生。人會變青蛙。月亮會突然飛進宇宙裡。如果發生了一件沒有邏輯的事，那麼再發生一百萬件都有可能。整個世界會一片片崩解，就像你去拉夾克袖口的線頭一樣。布料會開始散開，當它散開，什麼也阻擋不了了。首先袖子會掉下來，然後是肩膀，接著是領子。

瑪莉一直問我在葬儀社看到什麼。昨天早上在餐廳裡，她走過來坐在我旁邊，她說：「神選了你。」現在我瞭解自己不該把事情告訴她。「那是我想像的。」我對她說。也許真的是我想像的。「不，你沒有。」她小聲地說。接著她要我帶她去葬儀社，去靈堂。我不該把事情告訴她。

我感到不舒服。不再確定自己知道什麼或不知道什麼。今天是星期日，昨天是星期六，我應該照例去湖邊散步。我應該去找愛倫，做些什麼。但我雙手發抖。我需要躺下來。

我看見了。我從眼角瞥見了某個東西。

一個禮拜過去了，但我的腦袋裡仍然存著那個恐怖的影像--像烙印，閉眼看見，睜眼也看見。

但是……要怎麼形容好呢？

我感到噁心。我看著桌上的玻璃水杯，想喝水。看著那杯水。此刻，那液體平滑的表面看起來非常奇怪，銀色的橢圓形，像我的胃一樣打顫，跟著每個微小的振動--我緊張地踏著木板地的雙腳、隔壁公寓裡的聲響、我的呼吸--打顫。
我需要鎮定下來，我已經有一個禮拜沒有睡好了。我躺在床上想東想西。我的雙手顫抖，幾乎無法寫字。現在，我正看著自己的手，發皺泛黃的皮膚，血管分枝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