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呀!他是野蠻人嗎?深山裡的猩猩都比他有禮貌多了!
好不容易他們可以再見面,她還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沒醒過來呢,
可看看他,眼角竟連一滴感動的淚都沒有,更別說是開心的笑了。
只見他大掌一伸,「啪喇」一聲就把她的衣服撕個稀巴爛,
哪有人這樣的,這麼熱情的歡迎方式她可吃不消啊──
人家、人家她還要嫁人呢!
記得小時候的他不是這樣的呀……
印象中的他,會帶她到處玩耍、把她當成小公主般捧得高高的~
才不像現在這樣用凶狠的眼神瞪她,讓她有種被大野狼盯上的錯覺,
還用那大嗓門吼她,吼一次不夠,又吼了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
閉嘴!她是不想聽他說話,不是聽不見好嗎?
他變了這麼多,究竟是因為男大十八變?還是吃了什麼禁藥不成?
原來全都不是,只是因為他不喜歡看她穿「男裝」的樣子。
ㄘㄟ~她高興穿啥就穿啥,他管得著嗎?
不過看著他越靠越近、越近越熱,她的處境實在太危險了,
還是乖乖穿上他丟來那女人味十足的衣裳,保住清白要緊,
這筆帳,等她穿好了衣服再來跟他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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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痛!
當冰冷的海水灌入胸腔,將郭芙蘭喚醒時,這是她唯一的感覺。
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都在痛,痛得似乎要爆裂開來。
張開眼睛,她看到上方的海面泛著微弱的、白色的光圈。
海潮起伏,暗流湧動,她的意識漸漸恢復,知道如果再不動動手腳,她必定會沉入海底,永遠無法浮出水面。
往日,她只需要用一兩個簡單的踢水、舉身的動作,就能輕鬆地穿過海面,回到船上或者陸地,可現在,她連簡單的呼吸都不能。
她的身軀彷彿被捆綁住,除了下沉,她只能瞪著那點點光圈。
胸口因急需空氣而壓縮、疼痛,她無助地看著那微弱的光圈詭異地在她頭頂閃動、擴大,緩緩將她套住⋯⋯
忽然,一道巨大的黑影壓頂而來,光圈變得刺目而扭曲,然後亂了、散了,釋放出強大的衝擊,她的身子跟隨著它顫動、旋轉、翻滾⋯⋯冰冷而無情的鐵爪鈎住了她,撕心裂肺的劇痛席捲全身,麻痺了她其他的感覺。
「島姑!」
有人在喊,聲音似不陌生。
是誰?她恍惚地想,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她大口地喘息,而另一個聲音直灌耳際。「主上要她,抓住她,你我定有重賞!」
「倭賊!」混沌的大腦瞬間疊映出一串串畫面——沉沉黑夜,火弩劃破夜幕,火炮震耳欲聾,雨點般撲來的銳石讓人無處可躲⋯⋯
她彷彿再次看到美麗的家園在砲火中震盪,嬌豔的合歡花在烈焰中焚燒,岩石在腳下如泥沙般迸開。還有,那個罪該萬死的內奸!
呃——痛!利刃劃破肌膚,她咬牙嚥下痛呼。混亂的畫面定格在一張醜陋猥瑣的臉上,內心的痛苦戰勝了肉體的劇痛。
是她的錯,竟從未想到島上會出內奸!
被拋丟在堅硬的甲板上時,那猛烈的撞擊幾乎震碎她的五臟六腑,但剜心的疼痛難抵她心頭的怒火,難消她滿腹的愧疚。
自責與憤怒中,她用力張開眼。透過迷濛的視線,她看到頭頂令人作嘔的倭寇黑骨旗,而他——出賣合歡島的水鬼就在那裡,卑躬屈膝地站在兩個倭寇身邊。
落在倭寇手中,她並不指望能活下去,但在失去生命前,她要懲罰這個帶給合歡島巨大災難的罪魁禍首。
她抓住船舷想挺身而起,然而,椎心的劇痛和強烈的暈眩感令她頹然倒下。發現自己竟無法移動分毫,她感到沮喪無比。
有人走近,粗魯地抓起她,她全身的每一根骨頭都呼喊著痛,但她緊咬牙關不求饒,直到劇痛摧毀了她的意識,令她陷入昏迷中。
不知過了多久,雜亂高亢的叫罵聲穿透了她的大腦,刺鼻的濃煙將她嗆醒,尚未來得及理解那意味著什麼,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中,她失去了依託,彷彿一片落葉般飛起,飄向空中。
她盲目地想抓住什麼東西,卻什麼也抓不到,身軀宛如落在脆裂的冰面上,在一陣粉身碎骨的劇痛中,她墜入冰冷的海水。
海潮湧來,她隨波逐流,所有感覺——包括痛的感覺,都消失了。
朦朧中,她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說話,聲音沙啞而溫柔,宛若夏夜習習吹來的海風。
那柔柔的風撫慰了她,潮濕的空氣拂過她的臉,嘴邊有東西流動,她飢渴地張開嘴吞嚥著,那苦中帶甜的液體涼涼地滑下她燒灼著的喉嚨。
「再喝點,喝完妳就不痛了⋯⋯」
那持續不斷的聲音溫柔而霸道,緩緩地穿透了她的心,帶給她安寧與舒適。霎時,她熱淚盈眶,因為她知道,無論說話的人是誰,他都是好人。
沉沉的黑暗威脅著要將她帶走,可是她不想離開那帶給她安寧的聲音。在不可名狀的恐懼與掙扎中,她再次聽到那溫柔霸氣的聲音:「睡一下吧,小烏燕。」
小烏燕?!這聲呼喚恍若一道光芒,解除了她心靈的黑暗。
是他——她的「黑嘴梟」!
她想開口,想張開眼睛,可是她做不到。
無邊的黑暗覆蓋了她⋯⋯
第1章
永寧灣是一條狹長的海域,它面朝浩瀚大海,背靠陸地。而在永寧灣的象鼻山與合歡島之間,形成一個地形怪異、暗礁密布的岬角。由於這裡景色幽深、白晝如夜,顯得鬼氣森森,加上巨石凌空、水流湍急,因而被人稱為魔鬼灘。
居住於合歡島的郭家與築堡於象鼻山的林家,因祖先結下的仇怨,已經三百年沒有來往。兩族皆視魔鬼灘為鬼怪出入的不祥之地,傳訓後人不得逾越,違者輕則杖笞,重則逐出家門。
如此森嚴的家族門規,導致魔鬼灘人跡罕至,因而維持了古樸深幽之貌。
然而,這年深秋,一向死氣沉沉的禁地,因一個意外之客的到訪而變得生氣勃勃。
「死魚兒,竟敢躲我,我今天非要烤了你,吃了你!」
溪水旁,合歡島大小姐郭芙蘭手持竹叉,在魔鬼灘的淺水處捕魚,竹叉濺起朵朵水花,笑聲惹來陣陣鳥囀。
這個季節正是魚蟹牡蠣最肥美之時,魔鬼灘礁石密布,海水潮湧浪高,水中魚蝦蟹貝螺等應有盡有。她渴望像打魚人那樣「滿載而歸」,讓娘和其他人不再把她當成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看待。
可是頑皮的魚兒在水中游來游去,狡猾的牡蠣貝螺往礁石縫裡躲藏,她揮舞著竹叉在礁石、河岸間跳躍追趕,卻始終一無所獲。
「真笨,這樣能撈到魚的話,太陽該從西邊出來了。」
就在她全神貫注,盯牢一尾大魚時,一個不屑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你是誰?為何來這裡?」驚魂甫定,她揚起秀氣的眉,炯炯有神的目光直射河對面那個趾高氣揚的少年。她氣他的唐突,卻也很擔心自己私下來禁地的事情被人發現,因此暗自焦慮。
「我也想問妳同樣的問題。」少年濃眉下的虎目毫不示弱地瞪著她。
芙蘭不滿地將手中竹叉往地上一頓,一言不發地瞪視著他。
今年盛夏在島上游水時,她不慎被急流沖下了山,無意間發現了這個草茂泉深的禁地,她被這裡獨特的景色所吸引,從此便時常留連此地。
過去,她從未遇過其他人,因此此刻突然看到這個大膽無禮的少年,她有種地盤被入侵的感覺,於是毫不客氣地說:「是我先問你的,你就該先回答。」
她雖年幼,但氣勢不弱,尤其兩道目光頗具威嚴。
少年注視著她桀驁不馴的小臉,心想這小丫頭不僅打扮像男孩,就連性格都如頑童般凶悍惡劣,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不由興起逗弄之心,咧嘴笑道:「妳真想知道我是誰嗎?」
他的笑容很好看,可是他眼裡那輕蔑的笑意讓她不悅,她氣呼呼地回道:「無名小子,誰想知道你是誰?」
少年笑得更歡了。「說不定我是專門剋妳這種野丫頭的千面神咧!」
聽他提到傳說中魔鬼灘最厲害的妖魔,芙蘭心中不屑,而且身為堂堂合歡島大小姐,她也絕對不喜歡被人說成是「野丫頭」!
只見她嫣紅的小嘴一張,厲聲道:「你這模樣,分明像是黑嘴梟現身,怎麼可能是千面神!」
「我有那麼好看嗎?」聽她把自己說成有著墨色嘴巴,渾身玉羽銀翎的食魚水鳥,他不但不氣,反而開心地說:「那妳就是逆天飛行的小烏燕。」
見自己說不過他,芙蘭惱了,恨不得用魚叉打他。「我才不是那種只會跟著船帆飛的笨鳥呢!」
「妳比牠還笨。」少年不怕死地激她。「連捕魚都不會,妳還能做什麼?」
「你才不會!」
「我當然會。看好嘍!」少年自信地挽起褲腳,脫下身上的小褂,踏著河裡的礁石走入激流中。
只見他踢了踢礁石,魚兒和藏在礁石下的牡蠣貝螺紛紛游了出來,然後他動作敏捷的用腳往水裡一踢,一尾肥美的魚兒就這樣落在了她腳邊。
「看到沒有,這叫﹃踩魚﹄。想吃活魚,就得這樣做,或者——」
他俯身在水裡展開手中的小褂,迎頭罩住意圖逃離的大小魚兒,然後得意地跳上岸,將小褂一抖,豐碩的戰果紛紛落在草地上。「瞧,這叫﹃兜魚﹄!」
芙蘭看到他用這麼短的時間,做到了她幾乎整個下午都做不到的事,不由又是羨慕又是欽佩,可是當仰起頭與他得意的目光相遇時,她不願意認輸。
「有什麼稀奇的,你不過是腿長而已。」她故作輕蔑地說。
「真的嗎?」他有趣地掃了眼她的雙腿,擺出遺憾的神情道:「那妳得等腿長到我這麼長時再踩魚了。」
她叛逆地橫他一眼。「誰說的?我現在就可以抓到魚!」
他瞪大了雙眼。「真的?用手?還是用腳?」
「哼,用腳算什麼本事?」她倔強地說,帶著豁出去的勇氣往深水處走去,還沒等他弄明白,就「撲通」一聲跳下了河。
「老天,妳真魯莽。」見她竟然連看都不仔細看看,就跳進暗礁密布的河裡,他大吃一驚。這河之所以險,就是因為河水流速快,漩渦多,就連最大膽的男孩也不一定敢像她那樣草率地跳進去,何況是她那樣弱小的女孩?
本來他只是想逗著她玩,沒想到她竟然為了勝過他而拿小命冒險。在看到她探出頭來換氣時,他蹲在河邊喊道:「這樣太危險了,快上來!」
可她不理睬,深吸一口氣後,再次潛入河中。
就在他準備下河助她一臂之力時,她的笑聲在浪花中響起。
「哈哈,看到沒有,這才是﹃抓﹄魚。」
看到她雙手抱著約有她手臂長的魚走上岸來時,他被她的爭強好勝給打敗了,同時也被她的笑聲和勇敢打動。他不再有逗弄她的心,誠心誠意地誇獎她。「小烏燕,妳真讓人吃驚。」
「為什麼?因為我也能抓到魚嗎?」芙蘭開心地問。
「是的。」他看著她將魚放在草地上,擰著濕淋淋的髮辮。
目睹她像個男孩一樣冒險求勝,並不是他吃驚的真正原因,真正讓他吃驚的,是他竟然對這個刁蠻固執的小女孩產生了興趣。
「太好啦,今天我可以滿載而歸啦!」看著草地上蹦跳的魚兒,她十分高興,可是也沒忘記對方。「我倆平分吧。」
「不必了,都是妳的。」他不介意地說,並拔來不少長草。
看到他將草擰在一起,她好奇地問:「你要幹嘛?」
「把牠們串起來,不然妳怎麼帶回家?」
「用衣服包回家啊。」她不以為然地說。
他的臉色變了,看看她身上的小褂,心想脫了小褂,她身上還剩下什麼?
他問:「妳幾歲了?」
「七歲。」
「妳爹娘怎麼教妳的?七歲的女孩不小了,怎能隨便脫衣服?」
他的語氣不好,還指責了她爹娘,讓她很不高興,當即頂撞道:「我爹娘如何教我,你管不著,我愛怎樣就怎樣,不勞你費心。」
「我才不想費那個心呢,只是想提醒妳該有的羞恥心。」他的語氣很冷,臉色也很差。
聽他這樣說,她感到有點後悔了,儘管不喜歡他跟她說話的方式,但她畢竟是有良好家教的女孩,知道他說的正是娘親早就教導過她的禮儀。於是她扯扯身上濕漉漉的小褂,倔強地說:「我才不會脫呢,剛才只是太高興了才隨口亂說的。」
見她如此,他反而啞了。兩人本是陌生人,今天不過偶然相遇,她愛怎樣就怎樣,他根本沒資格管她,而且——
他從來就不是好管閒事的人,今天怎麼會管起這野丫頭的閒事來了?
見他短短時間裡,就把那堆魚蟹蚌蛤捆紮得結結實實,她既驚訝,也很佩服。他雖然個子高大,但下巴光滑,言語直率,不像大人,可為何那麼能幹呢?
「黑嘴梟,你多大?」
「比妳大五歲。」他悶悶地回答。
十二歲,他比大哥小一歲,比二哥大二歲!
想起他踩魚的本領,再看看他黝黑的肌膚和粗壯的大手,她暗自決定他是她今生第二佩服的人。
她第一佩服的人,是在泉州少林寺習武的大哥。「黑嘴梟」雖然長得沒有大哥英俊,脾氣也不好,但他真的很有本事,而且對她也挺好的。
「你明天還會來嗎?」當他幫她把捆成串的美味海鮮掛在她肩上後,她問他。
「妳呢?」他反問。
「我會來。」
「妳要我來嗎?」
她想回答「要」,可是好勝心讓她口是心非。「隨便你,反正你不來我也玩得很高興。」
有點小失望,他說:「既然這樣,我就不來了。」
她失望得想大叫,心急地說:「可是如果你來了,我會更開心。」
他笑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明天午時我會來。」
她也笑了,對他揮手道:「那我們明天午時見。」
這一天,十二歲的「黑嘴梟」認識了七歲的「小烏燕」,有了第一次的約定。
▎ ▎ ▎
第二天,芙蘭早早就在昨天兩人相遇的河邊等他,而他也依約前來。
這天同樣是個快樂而煩惱的日子。
她要帶他去傳說中隱藏著鬼怪的深谷,他偏要帶她「盪飛瀑」;她想上虎頭礁頂看大海,他卻帶她爬大樹;當她想在一棵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上,用藤蔓編織一個可藏身休息的小窩時,他又突發奇想地要教她在激流中泛舟⋯⋯
雖然他帶她玩的,都是些刺激而有趣的遊戲,還能讓她學到不少本領,可是他的固執每每令她生氣,而她的倔強也常常令他不得不屈服,卻也憤怒不已。
「任性的丫頭,不聽妳的就不行,是不是?」他不甘願的幫她綁好吊床,怒不可遏地問。
而她則窩在吊床裡咧開小嘴,露出因吃山果而被染紅的牙齒,笑著跟他作對。「你同樣是個任性的男人,非要我什麼都聽你的,你才高興,是不是?」
他惱怒地瞅著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此刻換作是其他人這樣對待他,他說不定早就把那人從那個該死的吊床上扯出來,丟下大樹去了。
「算了,妳還是自己玩吧,我陪不起妳這種刁蠻丫頭!」
他瞪了她半晌,最後洩氣地往樹下滑去,卻被她一把抓住衣襟。
「明天早點來,好不好?」
「不好!」他拽回衣襟,往樹下滑去。
「黑嘴梟,你不可以說話不算話!」她著急地抱著樹幹往下溜,結果跌倒在他身上,兩人重疊著滾落在樹下厚厚的茅草中。
他怒氣沖天地將她推開,抹去她的腳在自己臉上留下的汙痕,生氣地說:「妳很難纏,妳知不知道?」
「你也很難纏,而且不守信用,你知不知道?」她站起身,氣勢不弱地反擊,不理會頭上沾著落葉,其中一片還在她眼前晃動著。
他一把抓下那片擋在他與她視線之間的落葉,瞪著她髒兮兮的小臉上唯一清澈明亮的黑眸,氣惱地問:「我怎麼不守信用?」
「你說要教我在激流中划船。」她理直氣壯地提醒他。
他鼻翼翕動著,壓抑著脾氣,努力半晌後,仍無法克制地罵道:「不講理的東西,我給妳選擇,看是要編吊床,還是要習舟,是妳自己選擇了吊床。」
她卻固執地說:「那不是選擇,是先後順序。」
「呃!」他無力地仰頭,嘴咕噥了一陣,對正皺著秀眉的她重複道:「妳是個難纏的女人,好男不跟女鬥,我走了。」
說完,他往密林外跑去。
她緊追其後,叫道:「不守信用,不是男子漢!」
「呿!誰願意做妳要的那種男子漢?」他停下腳,不屑地說。
她氣喘吁吁地跑近,抓住他的手追問:「你明天會來吧?」
「不來!」血氣方剛的少年脖子一轉,拒絕再做小丫頭的玩伴。
小丫頭雙目灼灼,爆出火花,很大力地甩開他的手,小胸脯一挺,豪氣地說:「不來就不來,沒有你我一樣可以泛舟。」
說完,她大力邁出步伐,沿著溪流上游走去。
這天,兩人不歡而散。
隔天,芙蘭懷著悵惘的心情來到魔鬼灘,卻意外發現礁石邊有艘小木船。
「黑嘴梟?!」
驚喜中,她抬頭尋找,當看到他正咬著一根草,坐在巨石下望著她時,她覺得魔鬼灘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亮美麗。
她快樂地奔向他,跪坐在他身邊笑嘻嘻地說:「我真怕你不來了呢!」
「我不來,妳不是自己玩得更高興嗎?」他瞪著她,眼神卻很溫和。
說不清為什麼,芙蘭突然覺得很委屈,吸著鼻子咕噥道:「如果你不來,我一個人不好玩!」
見不得她傷心,他抓著她的手,帶她一起站起來,輕快地說:「本來我是不想來,可是妳說我若不來,妳就要自己泛舟。這裡河道窄,水流急,我可不想害妳出事,所以只好來了。」
他當然不會告訴她,昨天他確實決心不再來,可今晨起床,他竟為那個決定感到不安。一想到她將獨自一人在激流中泛舟,他就感到心神不寧,因此,他來了,而且來得很早。
芙蘭沒理會他的話,只在意他來了,此刻就在她的身邊,而且還帶來了小舟。
當踏上小舟,開始在曲折、湍急的河流裡舉槳行舟時,兩人再次為誰該划第一槳發生了爭執,最後是霸道的「黑嘴梟」以技術鎮服了蠻橫的「小烏燕」。
儘管嘴巴上她仍舊不依不饒,但在心裡,她早已對他佩服不已。
此後,他們幾乎每天都在疊泉躍躍,密林深深的魔鬼灘見面。
他宛如翱翔藍天、獨領風騷的「黑嘴梟」,展現出他越來越多的技藝和風采,而她則身不由己地被他吸引。漸漸地,在她的心目中,他成了航行大海的船帆,她則是緊隨船帆雲遊海天的「烏燕」。
他教她行舟,教她攀岩,教她使用捕魚器,教她如何看天象⋯⋯總之,他教她許許多多以前從沒有人教過她的東西,其中自然也包括如何「踩魚」。
玩累了,他們會躺在多杈的大樹或者吊床上,邊吃著野果子邊鬥嘴。
隨著每天的相處和遊玩,一種相依相惜的情愫在兩人心中萌生,儘管仍然喜歡吵架鬥氣,但在心裡,他們不約而同地變得更在意對方,更保護對方。
「小烏燕,妳是從合歡島飛來的嗎?」有一天,當他們分手時,他突然問。
她愣了,自從相交以來,他們從沒問過對方的身世,因此她警戒地反問:「是又怎樣?你會告訴別人我私自來禁地玩嗎?」
「不會。」他笑著安慰她,心裡則認定像她這麼頑皮的女孩,一定是尋常漁夫家的孩子,否則怎可能成天沒人管,四處亂跑?
「那你呢?你家住哪裡?」他的笑容安撫了芙蘭,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我是黑嘴梟。」他看看天空飛過的鳥,再對她眨眨眼。「我家在海上。」
他的表情逗笑了她,也認定他一定是漁民的兒子,不然不會那麼熟悉大海。
兩人都沒有給予對方明確的答案,但那已經不重要。
他們繼續在神奇幽靜的魔鬼灘相見,卻再也不探問對方的家世,因為那與他們的友誼沒關係。
他們總是在歡喜中見面,在鬥嘴中分開,就連玩也是邊玩邊笑,邊笑邊吵。一言不合,即劍拔弩張,半天不說話;玩得開心時,則你追我跑,手拉手歡跳。可不管怎麼吵鬧,他們總是很快就言歸於好。
接下來的日子,他要出海了,不能每天都來,於是他們約定以某棵樹上懸掛的竹管為聯絡工具,只要不能來,他就用樹葉做記號,放在竹管裡告訴她。
自他跟隨大人出海後,他知道的東西越來越多,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聽他講海上行船打魚的危險和刺激,講大海的無情和有情——它吞沒了許許多多無辜者的生命,也提供了豐富的資源,養育了許許多多的人⋯⋯
兩年的時光,在這種充滿神祕和快樂的嬉戲、爭吵、思念,與等待中度過。
▎ ▎ ▎
九歲時,郭芙蘭第一次有了無法對人說的苦惱。
那一年,她已經長成了大姑娘,高的身材靈活而有韌性,誘人的五官柔中帶剛。
同樣是個炎熱的夏日,她在魔鬼灘等到日落,也沒有見到她的「黑嘴梟」,而且竹筒裡也沒有任何樹葉傳信。
她擔心極了,因為這是他們相識以來,他第一次不告而別。
她害怕他出了什麼事,可是卻不知道該如何去找他。
此後兩天,她一直沒有見到他,卻聽到林家堡響起喪葬的螺號聲,回家後才得知,原來是林家堡的堡主去世了。
聞知此事,她隱隱地有種不祥的感覺,總覺得她的「黑嘴梟」會突然消失在魔鬼灘,一定與林家堡堡主的去世有關。
然而她沒有辦法打聽到林家堡的任何事,郭家人從來不屑過問林家的事,也不許談論林家的事。於是,她只能眺望著那座昂首屹立在象鼻山頂的石堡,渴望飛過那裡的黑嘴梟,能帶給她任何有關他的消息。
可是鳥兒沒給她帶來任何消息,每天除了等待和祈禱,她什麼事都不能做。
這樣的日子令她睡不安穩,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心靈的失落和痛苦,嘗到了孤獨的滋味。她是如此想念他,想念他的爭強好勝,想念他的霸道無禮,甚至想念他與她爭吵打鬧的每一個瞬間。
她在魔鬼灘停留的時間更多,也更長,因為她怕他會突然來找她,而她不願錯過。同時,她勤奮地在這塊僻靜而冷寂的「禁地」裡,學習各種他教過她,而她曾經熱衷或者輕視的技藝,以此排解心頭的失落感。
三個月後,她已經能夠獨自在密林中搭建吊床,能抓著粗大的藤蔓盪過河流,也能在晴朗的好天氣裡,獨自划船穿過溪流中最危險的河段。
可是,她感受不到絲毫喜悅,因為她失去了能分享她喜悅的人。
秋末的一天,忽降暴雨,芙蘭擔憂著停泊在魔鬼灘的小舟。如此大雨,河水必定暴漲,小舟就算不被大水沖走,也會被巨浪礁石打成碎片。
那是他的小舟,有著她與他在一起時的快樂回憶,她要保護它。
於是她匆匆離家。
大雨挾帶著石塊泥沙滾滾而下,她分不清哪裡是河水,哪裡是路,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被洪水沖到魔鬼灘。
水流很急,要阻擋船被沖走很不容易,可她還是做到了。
當她一心想要把小舟拖出險境時,一股強勁的水流沖來,彷彿巨掌拍打著她,令她頭暈耳鳴,渾身發痛。但她仍緊緊抓住小舟的船舷,無論如何都不鬆手。
此時此刻,她覺得這艘小舟比她的生命還重要。
她在湍急的溪流中載浮載沉,一邊嗆咳著在水中掙扎,一邊不停地吐著盈滿口鼻的雨水、河水。
就在這時候,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
「跟著我,我會救妳!」熟悉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黑嘴梟?!」她心頭一喜,用力張開眼睛,但除了雨水,她什麼都看不見。「小舟⋯⋯」她吐出一口水,吃力地喊。
「別管它!」他的聲音一如往日那般霸道和粗魯。「只有妳這種傻丫頭才會為它捨命。」
她想回嘴,可是太多的雨水灌入口中,她只能頻頻吐水,再難開口。
被他半拖半抱地弄上岸後,她倒在地上,渾身沒有一絲力氣。
他抱起她,跑到凸起的岩石下,雖然不能完全遮住風雨,但大部分的雨水都被岩石擋住,她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讓她靠著石壁坐下,他仔細查看她身上的傷,邊看邊罵:「笨蛋,看看妳對自己做了什麼?三個月不見,妳更加不會照顧自己了。」
「八天⋯⋯」她對他伸出手指,虛弱地說。
他看著她比出的手指,納悶地問:「什麼八天?」
「三個月⋯⋯零八天⋯⋯你沒有來。」
他僵住,臉上出現她難以理解的複雜表情。而後,他一言不發地坐在她身邊,雙眼無神地看著風雨交加的天空。
三個多月沒見面,她有好多事要問他,見他表情怪異,一點也不像以前總愛跟她吵鬧抬槓的人,她更加滿腹疑問。
可是她還沒有力氣說話。反正不急,她會慢慢問清楚的。
兩人沉默地坐著,雨開始變小,她心中的疑問卻不斷擴大。
第2章
「為什麼你突然不來了,也不給我留信?」體力一恢復後,她立即向他發問。
他沒回答,目光凝在她小巧的鼻尖上,那裡有道小小的擦傷,看來是被河水裡的泥沙所傷。
她瘦了,下巴變得更加尖細,他記得她的嘴唇總是像熟透的山果般嬌豔紅潤,可現在卻有點發青,而她的臉蛋也不該這樣蒼白⋯⋯
心情沉重了起來,他陰鬱地問:「魔鬼灘就算在晴朗的天氣也不安全,這樣的暴雨天,妳為何要往這裡跑?」
「我怕小船被沖毀。」
「小船毀了還可以再造,人死了就沒了!」他的聲音突然揚高,臉上混合著憤怒與悲傷的情緒。
見他突然對她吼叫,芙蘭既委屈又傷心,不由急躁地頂撞道:「死就死,有什麼了不起?再說你憑什麼生氣?是你突然消失不見,連個話都不留,現在何必在乎我的死活?」
她的話令他猛然意識到,今天若非他及時趕到,把深陷激流的她拉上岸,那凶猛的洪水也許會將她的生命帶走⋯⋯
想到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他感到胸口刺痛,情不自禁地拉起她的手,撫摸著她手心被船舷勒傷的地方,幽幽地說:「我是氣妳不會照顧自己,氣我們不能再在一起⋯⋯」
「為什麼不能再在一起?」她忘記了生氣,只抓住這令她心驚的話。
他看著她,沉默不語。
「你說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的沉默令她心慌。
「妳是誰?」他看著她,眼底蘊著怒氣。
「我?」他深沉的表情和突然的詢問讓芙蘭懵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妳是合歡島大小姐郭芙蘭,對不對?」
他並未期待她的回答,粗嘎的笑聲裡沒有絲毫快樂的成分。「如果不是九月初九聖母祭那天,在娘娘廟裡看到妳跟妳的家人,我恐怕至今還被蒙在鼓裡,以為妳只是合歡島的野丫頭。」
怕他誤會她,生她的氣,她急忙解釋道:「我沒有想瞞你,如果一開始你就告訴我你是誰的話,我也會告訴你的。」
「這麼說來都是我的錯,我確實不該怪妳。」
他的語氣怪怪的,她不喜歡,直言道:「那你呢?你是誰?」
「我嗎?」他苦笑。「我叫林嘯。」
「林——林嘯?!」林家人?!她頹然坐倒在地上。
「正是在下。」
「你是林家堡堡主的兒子嗎?」她急切地問,希望他是在跟她開玩笑,希望自己剛才聽錯了。
他是她第二崇拜的人,他可以是流浪漢的後人,可以是漁夫的兒子,可以是無家可歸的孤兒,可以是其他所有人,但他不能是——絕對不能是林家堡的繼承人!
可是他的眼神和回答,擊碎了她的希望。
「我是。」他的目光飄忽。「我爹爹三個多月前在海上遇難,我來不及留話給妳,就是因為我要趕去海上尋找爹爹的遺體。現在,我已經是林家堡的堡主,換句話說,我必須擔負起仇恨妳跟妳家人的責任和義務。」
「老天!」她發出一聲驚喘,猛然抽出被他握著的手。「我不敢相信,我竟然跟仇人的兒子玩了這麼久。」
「是的,我們應該是仇人,可是我們卻在一起玩了這麼久,妳後悔嗎?後悔認識我嗎?」他的笑容僵硬,眼神彷彿在燃燒,語氣帶著激憤和挑釁。
後悔嗎?
她望著他,腦海裡出現兩年來他們在一起玩耍、爭吵、歡笑的種種畫面,想起他教會她的種種技能,更想起沒有他的這三個多月,她無趣的生活。
「不,我不後悔。」她堅定地說,卻在意識到他們將不得不因各自的身分而老死不相往來時,感到深切的悲傷。「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
他仰頭靠在身後的岩石上,面無表情地說:「既然已經知道彼此的身分,再見面又有什麼意義?」
她無言以對,彷彿陷入絕境的小鳥般縮起了身軀。
「妳真的覺得因為我的出身,我會和以前不一樣嗎?」他的聲音充滿不安。
有不一樣嗎?
他的問題令她感到困惑,不由蹙眉看著他。自認識他以來,這是她第一次仔細地端詳他的容貌。
他黝黑健壯,有一頭濃密的黑髮,方正的臉上有對濃眉大眼,鼻子略寬,緊閉的嘴唇豐潤厚實。
她不覺得他與過去有什麼不同。
如果一定要找出不同的話,那就是他的目光比過去憂鬱。她想那應該是喪父的痛苦和忽然繼承堡主的職責,讓他承受巨大壓力和煩惱所致。
「沒有,你和過去沒有什麼不同,你還是我的﹃黑嘴梟﹄。」她說。
她的?他臉上露出今天見面後的第一個笑容。「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
「為什麼?」她不解地問。
「因為我怕妳知道我是林家人後,妳會恨我。」
「我為什麼要恨你?雖然有時候你對我好凶,可是你對我好的時候更多。」
真是個單純的女孩。林嘯看著她,心裡半是感激,半是遺憾地想,如果不是因為家族的使命和責任,他不會離開這個要強又固執的姑娘。
「你呢?知道我是郭家人,你恨我嗎?」見他久久不說話,她擔心地問。
他的神色一黯。「我不恨妳,就算知道妳是郭家的女兒,我也不恨妳。」
他肯定的語氣是一種鼓勵,她的心因此充滿快樂。她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搖晃著他懇求道:「既然你不恨我,我也不恨你,那我們為何不能像以前那樣悄悄來這裡見面,來這裡玩呢?」
「我也希望能。」他握起她冰涼的手,彷彿想讓它變暖似地搓了搓。「我現在是堡主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來陪妳⋯⋯況且,如果合歡島的人知道我們私下來往,妳娘和妳的族人肯定會責罰妳,我不能讓妳受苦。」
他的話令她想起慈祥卻不失嚴厲的母親,想起她最欽佩的大哥,如果知道她違犯族規,私下來禁地見「仇人」,娘和大哥一定不會原諒她。
想到大哥發脾氣時的樣子,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抽回手抱著自己的身子低聲說:「我們的祖先到底有多大的仇,非要後世子孫代代相恨?」
「定此族規的祖先為的是維護自己族人的尊嚴和傲骨,作為後人,我們只能遵從,誰願意做不孝的子孫?」
他的語氣雖然平淡,卻表明了他的取捨,這令她感到不平,憤然道:「三百多年前,有錯的是林家,分明是我的祖先先上了合歡島,你的祖先非要來搶奪,兩族才有了戰爭,結了仇怨。如今這種仇恨早該結束,只要你林家堡主動認錯,我郭家自會網開一面,雙方化干戈為玉帛,修改那個族規,大家不就能做好鄰居,和平共處嗎?」
聽她指責林家,林嘯很不以為然,冷笑道:「妳說得簡單,可是妳又怎麼會知道當年結仇錯在林家?我林家並非貪婪好鬥的村野莽夫,祖上曾出過三名御醫、五個狀元和幾十名士大夫,雖不敢說家世顯赫,但也非平庸之輩。只因數百年前的戰亂兵禍,被迫遷徙逃亡,致使家道中落。與合歡島郭家的恩怨,祖先早已筆錄以示後世,我今日既已繼承父輩之職,就會按祖先遺訓治家。想讓我登島謝罪,毀祖先英名,除非我斷頭亡命,否則妳休想看到那一天!」
他咄咄逼人的氣勢讓芙蘭感到震驚,自認識他以來,她不曾見過他如此威嚴。而他堅持要遵從祖訓,不與郭家和解,也讓她倍感失望,不由氣惱地說:「真不明白你為何要恨我們,自你我出生以來,可曾見過郭林兩家的戰爭?」
「那又怎樣?祖訓就是祖訓,不能違犯。」
他的堅持讓她無話可說,她那身為合歡島島主的大哥,不也經常說這句話嗎?她感受到了族規的無情和冷酷,但她無力改變既有的一切。
懷著無奈和傷感,兩人相對而坐,半晌無言。
暴雨停歇,四周彌漫著濃濃的水霧,駭然的河水聲在峽谷中形成巨大迴響。
他站起身對她說:「雨停了,妳回家去吧,身上的濕衣服要早點換下來。」說完,他往河邊走去。
「你以後不再來了嗎?」她問他,克制著因他的冷漠而產生的傷心。
他沒有回頭,背脊僵硬地挺起。「如果再來,我就得以族規懲罰自己。」
她明白了,今天是他們最後一次在這裡見面。以後再見,他就是「林堡主」,不再是她的「黑嘴梟」了。
嚥下哽在喉嚨的悲哀,她默默地看著他走出她的視線。
而後,她黯然失神地來到河邊。
她曾拚命拯救的小舟已經消失,幾片船板在礁石下沉浮。
跪倒在礁石邊,她拾起一片小舟的殘骸,用指尖撫去上面的泥沙,感到她與他之間的最後一絲聯繫斷了。
眼淚滑落,她抱著那塊木片哭得天昏地暗。
▎ ▎ ▎
從那天起,芙蘭再也沒有與林嘯在魔鬼灘見面,也從那天起,她覺得自己長大了,對感情和責任有了更多的瞭解。
她依然去魔鬼灘,最初,她懷著莫名的希望逗留在他為她架設的吊床前,在他與她嬉戲的密林中,在兩人逐浪比試的激流裡⋯⋯
儘管他說過不會再來,可她仍期待他的出現,過去他也有好幾次生氣地說不來了,可最後還是來了。然而,她等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幸好不久之後,小妹芙蓉成了她的玩伴。由於有活潑可愛的小妹,她的孤獨和失意被深深地埋進了心底。
每當她站在礁石上擺弄姿勢,做出「劈波斬浪」的姿態時,每當她躍入激流中捕魚撈蟹時,小妹總是張大羨慕的雙眼,敬畏地讚美她,而得到鼓勵的她會為此而不斷嘗試,不斷翻新冒險的花樣。
她拆了吊床,不再回顧往事,只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能慢慢將「黑嘴梟」留在她心裡的痕跡抹去。
可是老天爺彷彿不想讓她忘掉與林家的牽扯,次年春,在永寧城的媽祖誕辰慶典中,她結識了林嘯的妹妹林瑛,兩人成為好友。
從此,她們經常在魔鬼灘見面玩耍,互相說著各自家中的趣事,她與林家堡的關係不僅沒有疏遠,反而更近。
▎ ▎ ▎
一個暴雨成災的日子,郭家姊妹和林瑛為了避雨,無意中有了個驚人的發現:在魔鬼灘的虎頭礁下,有條可通往合歡島及林家堡的暗道!
由於魔鬼灘數百年來極少人來,而且此洞位置隱祕,很難被人發現。
這條密道實在太重要,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否則,就算她們的兄長不想再挑起家族間的戰爭,恐怕也會被有心者用來製造事端。所以,為了兩個家族的安寧,也為了永寧灣的和平,三個女孩對天發誓,絕不把密道的事告訴第四個人。
此後,密道成為她們的小小樂園,有了它,她們的來往更加頻繁。
當密道內的所有路徑和洞口都被她們摸熟後,她們大膽的目光開始瞄向彼此的家園,嘗試到對方家中探險。
最先,喜歡合歡花的林瑛禁不住芙蓉的誘惑,為了看那滿島盛開的合歡花而偷偷跟隨她們走進合歡島;爾後,郭氏姊妹接受她的邀請,也鑽出洞口進了林家堡。
合歡島因為地方大,居民分散,兩位郭家小姐很容易就將林瑛說成是自己收留的「無家可歸的小孤女」,介紹給親近的人。可林家堡就不同,在這裡,房舍連著房舍,而且防守嚴密,任何陌生人的出現都會引起注意。
第一次去林家堡,芙蘭和芙蓉既緊張又興奮。因為島上從來沒有人談論林家的人或事,就算有,也是拿他們來詛咒或嘲笑,因此對這個郭家三百多年的世仇,她們瞭解的並不多。
已經兩年多沒見到林嘯的芙蘭,對此番冒險更多了分期待。
她好想知道,他是否還記得她?
可是,那天她們的探險並不精彩,因為林嘯帶人出海了,堡裡顯得很平靜,但不時走過的女人、孩子以及護衛,仍是一大威脅,為了她們的安全,林瑛只帶她們在林家主屋轉了轉,在她的臥房停留了一下,就送她們離開了。
半年後,她們再次進林家堡。這次,喜歡著男裝的芙蘭要妹妹像自己一樣,把秀髮束在頭頂,換下裙子,穿上寬腳長褲。
「妳倆這樣裝扮後,就算熟人碰面,也不一定認得出呢。」林瑛看著眼前兩個俊秀男孩興奮地說。
「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芙蘭得意地說:「這樣就算碰到妳哥哥,也不會被識破。」
林瑛的臉色變了。「最好不要碰到我哥,他很精明。」
「不要怕,跟精明人玩,那才刺激。」芙蘭的雙眼在晦暗的洞裡亮如星辰。
然而,才爬出洞口,一個陰沉沉的聲音立刻將三個女孩釘在了原地。
「這就是你們的得意之作嗎?」
這個熟悉的聲音令最先鑽出洞口的芙蘭悚然一驚:她們被逮住了?
她猛地抬起頭,發現面前依然是高聳的石牆,並無林嘯的身影,原來他正在牆的另一端訓斥手下。
「堡主,屬下是按火炮口徑開的孔。」一個陌生的聲音戰戰兢兢地說。
「胡鬧,如此小的孔,火炮手的眼睛要往哪裡看?你以為敵人是傻瓜,能容你們閉眼開炮?」林嘯的怒氣十分驚人。
「是屬下的錯,竟忘記留下觀測孔⋯⋯」
「改!立即改正!所有瞭望孔和火器孔都得仔細檢查,不得有誤,你們都給我記住,郭家人的弓箭戰刀不是吃素的!」
林嘯的聲音嚴厲而無情,與她所熟悉的那個少年郎,已經有很大的不同,尤其是他提到郭家人的語氣,就像一把尖刀似地刺入了她的體內,心中一陣揪痛。
身後的林瑛緊張地拉她,想將她拉回洞內,可她有種衝動:她要見他!
不顧林瑛和妹妹的阻攔,她慢慢直起身,趴在石牆的夾縫處,往內窺視。
她看見了,他就站在幾步之外,側身面對著她。
他變了,不僅聲音變得更低沉,也比過去高了很多,已經是個不容小覷的男人了。
此刻,他雙腿分開站在石階上,面對一群男人,目光冷峻。粗布黑色短衫緊緊包裹著他,清晰地勾勒出他健壯的寬肩和修長的腿,在他身上,既有黑嘴梟的優雅瀟洒,又有王者的懾人威嚴。
可他竟然把她的家人當作敵人,難道他真的忘了她,真的恨郭家人?!
既然這樣,她何必再惦著他?她既難過又憤怒地想著,轉身走回山洞。
「姊,那個男人是在罵我們郭家啊!」等三個女孩遠離洞口後,芙蓉生氣地對姊姊說。
林瑛也聽到了哥哥剛才的話,此刻連忙不安地解釋道:「妳們別生氣,我哥很孝順,他以為那是他的職責。」
「我們的兄長都很自以為是,總有一天,他們會為此受苦!」芙蘭恨恨地說,大步往另一邊的洞口走去。
從那天以後,芙蘭不再去林家堡探險。
▎ ▎ ▎
炎熱的夏日,躺在魔鬼灘厚厚的草叢裡,把雙腿浸泡在涼涼的溪水中,聆聽叢林裡鳥兒的歌唱,是芙蘭、芙蓉和林瑛最大的享受。
可這天,當快樂的鳥鳴中摻入一陣高亢的海鳥叫聲時,她們的享受中斷了。
「老天,是我哥,他來了!」林瑛最先跳起來,紅潤的臉色變得蒼白。
「不會吧。」芙蓉不相信地說,可在看到姊姊也已快速站起,並失去了一向的鎮定時,她也慌了,坐起身四處張望。「他在哪裡?」
「快到了。」想起哥哥對郭家根深蒂固的成見,林瑛驚慌地說:「快走吧,被他發現的話,我會被關起來,妳們也會被連累。」
已經恢復冷靜自制的芙蘭將妹妹拉起,說:「不要慌,我們進山洞去。」
林瑛率先跑走,芙蘭和妹妹匆忙穿上鞋,跟隨她跑向虎頭礁。
可是誰都沒想到,剛登上陡坡,林瑛倏然停住,帶著哭腔哀嘆道:「糟了,我的鞋——忘在河邊啦!」
芙蘭看看坡下,冷靜地說:「蓉兒,妳陪阿瑛去洞裡等我,我去取鞋。」
「不行,他會看到妳。」林瑛心亂如麻地想拉住她。
「看到我又怎樣?我不怕他!」說完,她三兩步跳下了石坡。
跑回剛才三人納涼處時,那令林瑛驚恐不已的哨聲已經消失了,林瑛的鞋子好端端地放在礁石上,她走過去取走。
好險,如果讓林嘯在這裡看到這雙鞋,那麼阿瑛今夜可有罪受了!
不過,他真的在這裡嗎?
看看寂靜的四周,她懷疑地想,也許剛才是阿瑛過於緊張,聽錯了?
她轉身想走,可就在這時,眼角餘光掃到一抹白色。
緩緩抬起頭,她看到一個男人出現在前方的岩石上。他姿態隨意,濃密的黑髮有一束落在額前,身上穿著件白色無袖小褂,下著黑色長褲,年輕的身軀勻稱而結實,充滿美感。
看著他,她的呼吸梗住。
林瑛沒聽錯,她哥哥真的來了!
然而,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除了竭力克制住內心驟然出現的驚喜,也對他讓林瑛如此驚慌失措感到憤怒。
他真是個暴君,連唯一的親妹妹都這麼怕他。或許是因為他真的很恨郭家人,所以連他妹妹與郭家人來往都不行。
林嘯也看到了她,臉上輕鬆自在的表情倏然消失,晦暗的眼死死盯在她身上。
已經好幾年沒有單獨見面了,他以為那次分開後,她再也不會來了,因此壓根兒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
這幾年,他很少來這裡,因為每次走進魔鬼灘,他都能透過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溪,聽到一個女孩快樂的笑聲,看到她輕靈的身影⋯⋯他害怕那些美好而溫馨的回憶削弱他的意志,讓他變成一個對家族不忠的人,因此,他不敢重遊舊地。
可今天因為酷暑難耐,加上心情煩悶,他不由自主地來到這裡。
走進景色依舊的禁地,他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他知道不管多少年過去,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存在著那個美麗倔強的倩影,和那些永不會令他厭倦的回憶。
「小烏燕!」站在礁石上,他默默呼喚著她。
她變了,長大了,高的身材有著誘人的曲線,容貌也更成熟美麗。
看到她,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想念她。
他跳下岩石向她走來,芙蘭別無選擇地將林瑛的鞋子悄悄塞進礁石下,然後快步走開。她不能讓他發現那雙鞋。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知道他跟來了,於是她不顧危險地踏著溪流中的石頭跳到對岸,跑進茂密的樹林裡,希望把自己藏起來。
在分離五年之後,她與他終於再次相見,而她也終於明白,她一天也沒忘記過他。但只要他懷著對郭家的仇恨,她就寧願不見他。可她跑得雖快,仍跑不過他。
見她不僅對自己不理不睬,還穿成那樣糟蹋了她的美麗,林嘯心頭的火氣更大了,一把抓住她,將她壓在樹幹上厲聲問:「幹嘛要跑?怕我嗎?」
芙蘭揚起臉來注視著他,他強壯的身軀高聳在她面前,濃密的垂枝刷過他堅硬的肩,更顯得高大強壯。
她想掙脫他對她的控制,卻知道那是白費力氣,於是她放鬆身軀靠在大樹上,冷靜地說:「我不怕你。」
「那為什麼要跑?」他不滿地問。
「因為你說過我們是仇人,見了也沒有意思。」
聽她拿自己曾說過的話堵他,他更火大了。
「不要像刺蝟一樣,我不會吃了妳!」他瞪了她一眼,臉色更加陰沉。
「那你幹嘛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她緊緊地回瞪著他。
望進她漂亮的眼睛裡,他的怒氣被狂亂的心跳壓制,握在她肩膀上的手心也開始出汗。
她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瘦弱的女孩,儘管此刻她的眼裡冒著火花,但令他不悅的冷漠已全然消失,為此,他因自己對她的影響力感到沾沾自喜。可是,一想到她那毫無女人味的穿著,他剛消下去的怒氣又騰騰地冒了出來。
「因為我討厭妳穿著男人的衣褲,更不喜歡妳一看到我就跑。」他厭惡地說。
哼,他竟敢指責她的穿著打扮!芙蘭為此感到氣憤。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是這樣穿的。」她冷冷地瞪著他。「況且你憑什麼管我?我又為何要聽你的?」
她的出言不遜和將他視為陌生人的冷漠態度,令他方正的下巴繃得死緊。「就憑我想管,妳就得聽我的。」他的口氣同樣冷冽。
「你真是霸道!」
「要我不霸道也行,妳不要再當男人婆。」
男人婆?!聽他這樣說她,芙蘭敏感的少女心受到了傷害。「我就是喜歡穿男裝!怎樣?」她叛逆地揚起小巧的下巴。
他威脅道:「那就躲在妳的合歡島上自我欣賞,在外面不許穿,否則若讓我看到,我會幫妳把它們撕掉。」
她震驚地瞪大雙眼。「你敢!」
「想不想證實一下我敢不敢?」他朝她逼近一步,她立刻向後跳開。
「黑嘴梟,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指頭,我就⋯⋯就⋯⋯」
「就怎麼?」他再向她逼近一步,臉上露出壞壞的笑,似乎她的退縮和逃避令他很得意。「這就對了,小烏燕,妳該感到害怕才對。」
「我才不怕你呢!」她嘴硬地說,卻沒想到他突然抱起她來,大步走出樹林。
她嚇得臉色都變了,但出於自尊,她沒有哇哇亂叫,只是緊抓住他的手腕,以免不小心摔到地上。
「怕不怕?」他大氣也不喘一下地問她。
「放我下來,不然我永遠都不理你了。」
「反正妳早就不理我了。」他咕噥著再問:「快說,怕不怕?」
她不回答,只是抓他的頭髮,揪他的耳朵,扯著他的小褂⋯⋯
「妳還是這麼難纏!」他發出低吼,壓制住她亂動的四肢。
她沉默的反抗被迅速化解,但他也付出了代價:整齊的髮髻散了,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臉上留下一道道淺淺的指痕。
兩人氣喘吁吁地倒在油綠綠的草坡上。
「看吧,無論穿什麼,妳終究是女人,要制伏妳並不困難。所以聰明的話,就照我說的做,換掉男裝,不要再跟我作對!」他側過臉對她說。
這時的她早已沒了力氣,但仍桀驁不馴地頂撞道:「我愛穿什麼就穿什麼,如果你再敢惹我,我還是會跟你作對。」
「唉!」知道她的倔強無人能比,他無力地哀嘆一聲。「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強有力的男人來馴服妳、約束妳。」
她抓起他散落的黑髮,把它們收攏在他頭頂,癟癟嘴輕蔑地說:「哪個男人敢來試試,我定要他後悔莫及。」
聽她說得凶狠,林嘯忍不住笑了。
可是,想到有一天某個男人會征服眼前這個女孩的心時,他愣了一下。
那個男人會是誰呢?
凝視著她姣好的臉蛋,他的心情變得鬱悶起來。
因為,他希望那個男人是他!
楔子
痛!
當冰冷的海水灌入胸腔,將郭芙蘭喚醒時,這是她唯一的感覺。
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都在痛,痛得似乎要爆裂開來。
張開眼睛,她看到上方的海面泛著微弱的、白色的光圈。
海潮起伏,暗流湧動,她的意識漸漸恢復,知道如果再不動動手腳,她必定會沉入海底,永遠無法浮出水面。
往日,她只需要用一兩個簡單的踢水、舉身的動作,就能輕鬆地穿過海面,回到船上或者陸地,可現在,她連簡單的呼吸都不能。
她的身軀彷彿被捆綁住,除了下沉,她只能瞪著那點點光圈。
胸口因急需空氣而壓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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