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和撒那
Stabat Mater dolorosa,
(聖母痛苦侍立)
Juxta crucem lacrymosa.(註1)
(含淚十字架旁)
小時候,師長總是告誡孩子們,要孝順父母,因為他們是創造你的人。
嬰兒古古怪怪地咳了一陣,八隻金屬蟲肢從包裹他的衣物與毯子皺褶中伸出顫動著,嬰兒用怪物般的機械造型爪尖搬動自己,以一種令人發毛卻靈巧的節奏移動。習以為常地用植入體內的機械調整坐姿,從平躺改為半坐起,讓他感覺更舒服些,並且代替還相當稚幼的四肢做出更多的精細動作變化。
倘若嬰兒不說,有誰知曉這小小身軀上還裝置了多少科技裝備?可怕的同時,又讓破流感覺可憐。
若他的存在只是某人的罪,大人們為了想要完美的孩子,不斷不斷的實驗,導致他這種失敗品的誕生,而那些人急著想要銷毀骯髒不潔的失敗紀錄,那麼嬰兒自己用什麼去贖取並不存在的純潔?他的全部,就只是缺陷而已。
「對了,你們不用回答,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
嬰兒初見時的暴戾氣質稍微被他壓抑了,彷彿和另一種不欲被指認的悲傷對調,卻不是消散,仍然在極貼近情緒表面的淺層蠢蠢欲動,像是敷上厚灰的岩漿。
「首先,該說些什麼?我的年紀?距離出生後大概五個月大,沒有名字。基本介紹後完畢。」
破流不禁屏息,一手拉緊了懷特溫的外套衣角。
嬰兒要揭開的是充滿惡意,並因此染黑的童話書。
「兩年前,中央星城有對名望很大的政治家夫婦,兩人希望有個子女,而且是將來能繼承他們的成就,也能替他們肅清政敵的優秀孩子。但是人類的基因就是這麼奇妙,父母愈是優秀,卻可能生下一點光華也沒有的後代,或許人要活得自在,就不能和父母太過雷同吧!細胞會自己選擇最理想的出路。想避開自然可能的捉弄,夫婦選擇了絕對的人工控制,為的是保證擁有能推出給世界讚賞的光之子。」嬰兒頓了頓,又是幾聲輕咳。
「胚胎受精一開始就是在實驗室,之後被放在電腦監控的人工羊水中,從他還只是兩個月大的胚胎開始進行腦細胞開發計畫,那時他還只是個就像吉他彈片般迷你的小東西而已呢,祕密實驗進行得不錯,然後是一連串知識輸入、潛催眠、基因改造、超能力評估。」
嬰兒用「他」來指稱自己,表現了一種厭惡並想與真實發生的過去切割的激烈感情,破流聽得心疼不已。
「胚胎生長到四十週時,正常人已經該出生了,但是他還待在人工羊水裡漂浮,到了第十二個月滿,嬰兒的智能躍進已經達到學士等級,也能透過電腦指揮設計機器人。然後第十九個月到來了,嬰兒被移到了政治家妻子子宮,這時候政治家夫婦準備對外宣布這個『喜訊』,當然之前得先偽裝好肚子,計算著正常的?娠時間。」等於說,他相當在母親懷孕的前十個月就誕生了,嬰兒卻像幽靈一樣存在這個世界上,後來,他也的確活得就像個嬌小的幽靈。
不可思議,在這個生物醫療科技極端發達,被譽為神與惡魔共棲息的城市之中,人們對自然生產的懷孕流程卻那樣理所當然地信仰著,「自然人」是那樣令人喜愛的產物。
哪怕在暗地裡有著和他同樣外貌、同樣命運的無數孩子,嬰兒對小丑女孩說,他是最早甦醒的「藍本」,為了讚美神給予這個奇蹟,那個孩子被取名為和撒那。
綠京在簽下研究計畫書時微笑了,那只是他親眼看見,親手打造的中央星城怪現狀裡的其中一件,幾乎可說是微不足道的案例。
因為想當上神的,不是宇宙中的虛無精神,而是一對以人類成就來說優秀,但從生物角度看去普普通通的男女,和撒那,人對神的呼喊,只有一聲是否太寂寥?
和撒那!和撒那!為了讚美瘋狂的神,需要如浪潮般的呼喊。
男神和女神對綠京說,能用的孩子愈多愈好,請為他們造出能力更好更優秀的光之子,好讓日後他們的孩子壞了也沒關係。
太無聊了,如果要技術,綠京半個星紀前就將複製人技術改良至完美,甚至成年人的複製再生也辦得到,何況是從胚胎開始設計的小生命,但為了達到委託人的要求,需要漫長的觀察期,無數次修正,這一切的細節調整都得等這個孩子實際誕生並成長之後才能開始。
綠京哪有這種閒工夫?於是他將技術和計畫交給那對有能耐自行操作的夫婦後就撤手了,他沒興趣理解人類到底可以將自己的價值踐踏到多低級。
在綠京看來,這種滿是缺陷的生物,別說完美,根本就是亂七八糟,利用拼圖的原理做出光之子,虧那對夫婦想得出來!
對於那個嬰兒,他抱以些許同情,然而生命的誕生無論是有意無意,都無法改變某個個體必然存在這個基本的法則。然後,研究者走了,被研究的生命仍然持續著,直到被誕生為止。
「因為他們是創造你的人。」通過母親產道,嬰兒就算走上人類的路了嗎?還是,他只是徒具人形的怪物?但嬰兒卻憎恨為此令自己染上汙穢的父母。他曾經是不存在的,連意識都沒有的乾淨靈魂,也可能連靈魂都不具備,可是,嬰兒張開雙眼看見的世界,卻是如此醜陋。
聽著扭曲的文句,破流臉色逐漸蒼白,懷特溫則回歸慣有的異質沉靜。
「那是公認好評的大醫院,媒體像潮水一樣圍繞,稱呼那天為命定的日子,報紙和電視都期待著『光』的降生,政治家先生擔憂地握著妻子手指,給媒體拍了幾張重點照片,跟著被推入產房的妻子匆忙地離開現場,這個大消息立刻上了頭條。」
「好景不常,喔!並不是難產,其實過程非常順利,連麻醉劑都不用,嬰兒在吸入第一口空氣後,沒有哭。」嬰兒的金屬蛛爪互相磨蹭,擦出尖銳如女人笑聲的噪音,代替他諷刺地伴奏著。
他柔軟無邪的五官,就是個漂亮的新生兒,若說這就是嬰兒的焦躁表現,也許當真是這樣也說不定,嬰兒沒有可供他學習情緒的親近之人,普遍地說,就是每個新生兒的母親。
破流壓抑住內心的煩亂,繼續凝視著綁架他們的嬰兒。沒錯,現在這個情境,他們已經被這個年紀小到簡直像是靈異事件的恐怖分子綁票了。
「不但沒哭出聲音,相反地,還很清醒地對抱著他的護士說:『對不起,請給我衣服,我有點冷。』護士當場就嚇暈過去,嬰兒被失手摔落在手術臺上的政治家妻子隆起的柔軟肚皮中央,他看到了父親和母親幾乎相同的表情,滿意讚賞的微笑。」如果一個孩子死去,照理說,他的母親應該會在旁為他哭泣,然而還活著的自己,真的能得到這樣的哭泣嗎?
他無法哭泣的理由是,被生出來居然是這麼的寂寞,不被理解的窒息勝過了被愛的灼痛。
不要說下去了!
破流險些就要摀住雙耳,懷特溫機警地反握破流,避免此舉激怒嬰兒,畢竟他們是被指定的聽眾。
「接著就是實際能力測試,最有趣的地方就是這裡,嬰兒的智商雖符合期望,但是CPM值(註2)卻只有百分之十,剛好是正常值頂標的一半。」
中央星城裡近一百年來誕生的人類中,不少人帶有輕微的超能力,例如短程飄浮或長距離跳躍等,隨著能力種類及範圍劃分,超過平均強度百分之二十的超能力者被稱為「邪能者」,分級列入政府觀察目標中,最強的例子甚至可列到負級。
「哈哈哈哈──有沒有很諷刺啊?本來那對夫婦希望嬰兒至少有T級,也就是負級邪能者,那可是要在額上烙印的異端啊!政治家為什麼需要自己的孩子是個邪能者?要用來做什麼事?父母會想利用自己的孩子來做什麼嗎?
想不到嬰兒卻只擁有平凡中的平凡能力,別說是為他們暗殺政敵了,連自保都談不上。所以,嬰兒又聞到了父親失望的雪茄味道,那時他想的是為什麼醫院的煙霧偵測器沒響。」
你是被造的,要感激恩德,沒有父母,就沒有現在的你,也許父母有時候對你嚴厲了,但是出發點一定是為了你好,你要好好報答父母對你的栽培。
用血肉、用努力回報,要知道,父母為你操了多少心──
「開花之後馬上就是結果了。」嬰兒簡單引了一句諺語。
「嬰兒被伺候得好比光之子,但是嬰兒也比想像中難纏,他不要名字,不喊爹地媽咪,雖然智商高,但是天分幾乎都反映在空間理論和機械電子數理領域,對從政幫助不大,每天就是躺在搖籃裡,透過感應端子下指令設計機器人,而且健康情形很差,應該是胚胎時期接觸了太多資訊導致負荷不良,醫生估計活不過三歲。」不管精神結構或者肉體都是失敗品,那對政治家夫婦修改了數據,不顧綠京警告的危險,大方地將刺激強度推過了安全標準後。
倉卒的生命,短短走過新世界,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存在的,除了拚命玩著自己的玩具,連點存在證據都不曾努力去留下,一個個體的軌跡。
不可以恨父母,這是有罪的。
嬰兒知道,如果他符合所有條件,父母就會愛他,發自真誠地疼愛,誰能不愛有價值的寶石呢?
這是愛的現實,並非理想口號。
「結果就是替換,光之子的存在已經被社會大眾承認了,從胚胎到誕生的實驗計畫藍圖和基因都完備,隨時可以自由調整,或許在嬰兒不知道的地方,一開始就有了一、兩千個同樣的嬰兒,只要符合期待就好,就算早上吃飯和晚上喝湯的公子是兩個不同個體,其實也沒人看得出來吧?」
嬰兒說完這些話已經有些氣喘吁吁,臉色青白,呼吸和循環系統都運作不良。
「到了要被銷毀的那天,保母拿著摻入氫酸鉀的牛奶到育嬰房,反而被嬰兒製造的機器人打死,厲害的機器人姊姊對嬰兒非常好,因為她的智慧程式就是要愛嬰兒。所謂的愛,就是不離不棄,人類做不到的,機器就絕對沒問題了。兩人逃出公邸,為了躲追來銷毀的專家們,到處變換造型,像是母子、娃娃和少女,另外,也扮過遊樂器材操作人員。」
「故事就到這裡,好聽嗎?」
「……」吊輪車箱內頓時陷入無言的寂靜。
「好聽,怎麼不好聽?我很久沒聽到這麼有趣的故事了。」懷特溫輕輕拍手,拿著三角帽按到胸前行了個禮。
內田直子事件,這次的嬰兒亦同,犯罪者帶著孩童的任性,將自身欲望加諸他人,明明是現實世界,又好像遊樂園般荒謬得理所當然。
活動產生的光害,將附近天空染成奇詭的色彩,這些不自然的光線也映在不死族的瞳眸裡。
人類,何時才能停止互相傷害?
相對懷特溫嘲諷式的答禮,破流一言不發移動站在嬰兒面前,單手罩住嬰兒細頸,由於仍是嬌骨,破流的手掌連嬰兒嘴唇下巴一併扣住也綽綽有餘。
「想對我不利嗎?還是要我馬上把爆炸密碼說出來?」嬰兒以為破流沒有膽子真的傷害他。
眼神、談吐,顯示了破流是個雖稱不上嬌弱依人,卻是直爽單純的女孩,他提防的反倒是陰鬱難測的懷特溫,後者嬰兒完全探測不出活人跡象,但也不是武衛或造命等人造人。
也許是另一種和他不同的異形吧?
嬰兒在心中歎息地諷笑,為此他倒是更沒有其他好擔心的。
「我要對你要求,讓我看到今天的太陽。」破流口氣嚴肅地發言,手指象徵性地收緊。
「我知道你想死,其實不必這般大費周章,達成我的願望,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讓你走得輕鬆自在,一點痛苦也不會有。以我所忠的『天極』發誓。」她是真心想助嬰兒解脫,如果事情終無轉圜餘地的話。
破流從沒看過周身充斥著負面的生命,為何這樣還能稱得上生命?嬰兒的深淵太黑太廣,不能被撫慰,也沒人能夠自以為是的去撫慰。
嬰兒灰色眼珠轉動,突然間小嘴一張,用口腔內類似金屬的銳物咬破了摀住他的手指,破流眉也不皺,鮮血滲出繃帶,帶得嬰兒嘴角一片紅跡淋漓,破流半垂眼看著嬰兒時而擴散或微微收縮,變化不定的瞳孔。
那麼,大姊姊,妳就是自願被我染黑了。
因為同情,也有人不怕汙穢並且敢觸摸自己,就像以為他是棄嬰的一些慈善機構人士,或者高潔的修女之類,這種犧牲奉獻的情感,讓嬰兒非常噁心,他人的同情像是過敏源,他更喜愛在這種人無邪心靈上,留下一輩子都無法磨滅的傷痕。
這是他挑選被害者的基準,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也來做點讓自己更像「人類」的壞事吧!
一點冷意打在嬰兒光潔額頭上,隨冷空氣作用瞬間化為刺骨冰冷,震醒了嬰兒精神,倏忽即逝。
他抬眼上望,破流眼緣乾涸如初見,淚水無在臉頰留下痕跡,彷彿嬰兒感覺到的溼寒僅僅是錯覺。
破流只是抿著唇,平靜無波。
白羽會支持她的決定嗎?或許他又會定定地看著她,然後說出不反對也不贊成之類的話? 她自己當真做得到嗎?殺了這個嬰兒讓對方解脫,或者最後還是下不了手而被他所殺?
「滋。」嬰兒鬆開緊咬的皮肉,破流五指順勢滑落,完全扣住嬰兒頸子。
她會為自己落淚?
心臟傳來不熟悉的震盪,簡直要稱之為痛楚的感覺。
過敏,危險的過敏。
「抱我,女人,我答應讓妳看今天的太陽。」從沒有人為他哭泣,以前沒有,以後也不可能有。
那是不算漫長的夜,破流被雨聲驚醒,寒氣雖源源不絕從懷特溫打破的缺口湧入,但懷中抱著沉睡的嬰兒,體溫相乘的後果,破流並不覺得低溫早晨難以忍受,加上對自己健康深具自信,她只是慢慢張開眼睛。懷特溫則紳士地靠著玻璃窗休息,將坐姿調整到就算睡得再深,也不致無禮地倒在女士身上的角度。
懷特溫沉靜地閉著雙眼動也不動,這具魔法形體的脆弱,讓他衰弱得必須讓肉體和人類一樣進入睡眠,才能勉強維持確實存在的外形,最快強化的方式就是攝取鮮血,但是,肉體強大或衰弱,對他而言是無意義的,比起歡愉,痛苦要更深刻,因此懷特溫仍然持續支付著使用拉普拉鮮血與生命短暫化身實體的代價──各種意義上的劇痛。
窗外非破流期望中的天氣,大雨滂沱,驚人的氣勢直要吞沒一切雨中事物,遠景瀰漫模糊不清的灰霧,掃興的雨使創立紀念日的室外活動一片凋零,人人皆在溫暖的室內休憩,頂多零星撐傘逛著廟會街,有誰會想到這邊緣預備中的遊樂區?
創立紀念日的第二天,高傲的學園自身彷彿刻意掃興地以雷電和雨清洗著大量湧入身體中的喧囂,乃至興高采烈的人們不得不屈服在這廣大而任性的自然環境中,慌張地尋求掩蔽與溫暖。
位於靜止摩天輪下方的控制亭,小丑睜著隨程式眨動的玻璃眼珠,手中持續轉著益智方塊,方塊一會兒拼成花,幾秒後組成小狗,但是怎麼拼湊,就是有殘缺混亂的影像,無法盡善盡美,原先被綁起來的工作人員持續昏迷伏地不動,唇彩已掉落,露出蒼白泛紫的顏色。
「啪答!」大團雨水落在控制亭窗口邊緣,驚起了小丑機警的回眸,恰如鳥兒扭動脖頸般難以訴說的輕快韻律。
「嗯……」嬰兒低吟著,努力往溫暖中鑽去。
「爹地……媽咪……等我出生……要帶我到遊樂園玩喔……」他夢囈著,自己也不明白。
懷特溫不知何時醒覺,半瞇著流金眼眸,為灰濛濛的早晨妝點一點鮮豔顏色。
破流朝懷特溫扯出一抹苦笑,摩天輪仍被操控停在半空,雖說這等高度對兩人來說要攀爬離開不成問題,但加上不穩定的嬰兒,似乎一切還得求老天保佑。
現在將隨時可能爆開的死亡抱在胸口,本來應該要怕得發抖,為何覺得平靜?
破流舉手想撥開纏得後頸發癢的長髮,不料驚動沉睡的嬰兒。
「你……」欲言又止,近距離觀察,其實這個小小的嬰兒很可愛,圓圓透澈的棕色大眼,淡淡一抹的眉,雖然內心的確是灰暗得讓破流覺得麻煩至極,可是再怎麼說,嬰兒還是個嬰兒嘛!
難道你能夠對一個小孩要求道德善惡嗎?畢竟這個嬰兒學的是知識而非人事,無論善或惡,不和人類接觸是不會被感染的,更不會自覺自己所為是善是惡。
破流就事論事想著。
嬰兒或許只能理解定義,但是社會上有許多事物的「定義」,都是經過變化而適用於生活,也許現在的破流還無法如同大人那樣適應這些竄改又竄改的道理,但她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妥協。
「我應許過,如果你想,我就達成你的願望。」抬起因為鍛鍊骨節更清晰而令人感到纖細的手掌,溫柔撫著嬰兒臉龐,破流和瀧清雅相比雖非高手,但若對方是沒有抵抗力的尋常人,以她所學,要讓人不成人形的招式並不少,約束她的是天極之精神和武者的慈悲。
「我會是個守信用的人。」
「可是,我希望你不要老是想著死。」這句話聲音壓得很低,或許連懷特溫都沒發覺。
嬰兒雙眼蒙上淡得難以察覺的薄霧。
「走吧!你們滾得愈遠愈好!」
嬰兒轉頭,隨他這句斥罵,摩天輪開始轉動,小丑伸伸懶腰,耳珠搖著血光鮮紅的珊瑚環。
三人乘坐的車廂轉至底處,嬰兒被留在仍有餘溫的坐墊,破流才要離開,見「白羽」除了剛剛睜開眼睛稍微有點變化的五官,一直都很安靜,近探才發現他臉色發青皮膚冰冷,將痛苦壓在面無表情的撲克臉下。
二話不說攙起懷特溫,等小丑打開拉門扣鎖後,兩人竟不約而同回首。
原罪的意義,就像一把不能再銳利的武器,創造無法辨識的傷口,沒有任何刀械能夠被映證在這傷痕上,這是用生命所切割出來的。
嬰兒只是本能地感到痛,他就是這傷口本身,就算他哭號,傷口也不會因此癒合。犯下罪卻想要撫平這傷口的人,只能希冀嬰兒的消滅,但嬰兒並不想任其擺布,他要化膿、發炎,在陽光下腐朽,並且製造更多的傷口。
所以他不哭,但卻有人讓他感觸到淚水的溫度。
原本是重重的一刀直達骨頭,如今只要是小小的割傷就好了。
他還是想要留下一些,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我已經找到了……出路。」
嬰兒像是對破流解釋,又像一種喃喃自語,眼神飛入持續灑下灰色雨霧的遠方天空,那片空潮正無限氾濫。
破流將之解釋成嬰兒想開了,不禁浮現疲倦的笑容。
懷特溫則彎起幾近消失的神祕微笑,眼角餘光最後溜過嬰兒。
他根本不認為嬰兒找到遊樂園的出口,嬰兒早在出生前就被父母關入沒有出口的瘋狂遊樂園,就算在夢境裡渴求又有什麼用?
劇痛像毒蛇般盤據著,但懷特溫早已習慣各式各樣的犧牲代價,他猜測到了嬰兒的目的。
放走他們已經是嬰兒的最大讓步,破流幾次吞吐想要嬰兒解下炸彈和他們走,卻不敢開口,只能期待盡快去向學園求助。
一定要來得及──拜託……
小丑仍像個盡職的工作人員,又替吊輪車箱拉上門,等待破流和懷特溫走出一段距離,回到控制亭啟動機械,因大雨而暗溟的天色,被摩天輪上裝飾的彩色燈泡點綴得更為幽深,高大的輪又開始旋轉、旋轉著。
嬰兒安適地靠坐,曾被自己啃咬見骨的指尖鬆鬆地落在身側,他閉著眼睛,口中哼著童謠。
那段在真正的羊水海洋中,依稀聽過的歌謠。
美好的日子
帶我到遊樂園
親愛的爹地
親愛的媽咪
請帶我去
跌倒的小丑
旋轉的摩天輪
美好的日子
不過在家切個派吧
覆盆子布丁灑上糖粉和核桃
為親愛的孩子
為看見神所祝福的世界的紀念日
Hosa……
歌詞模糊逸出,嬰兒在意識剝離邊緣,忽然掙扎地伸著雙手,似乎渴望著什麼。
那被酷愛且不曾痊癒的傷痕,迄今依舊疼痛著。
「啊!」
小丑一個不仔細,方拿出的一疊剪報被風雨吹到懷特溫腳下,立刻被大點泥漬浸染溼透。
懷特溫彎腰拾起,紙上日期正是三個月前一系列新聞,關於星城最高議會議長的大公子誕生相關報導,日期整齊地排列到昨天,斗大標題下有一張嬰兒幸福地在搖籃中沉睡的照片。
──和撒那.F.可洛亞(Hosannas.F.Corrya)──中央星城新興的燦爛光芒。
──據議長祕書聲明,「光之子」出生即有生命危險的絕症謠言純屬虛構,醫院單位已辭退該位醫師,目前健康檢查報告一切良好,預計在半個月後正式立下可洛亞公子為法定繼承人文書,此一消息立刻引起專家對「光之子」未來政治地位預言……
「今天應該是那小傢伙的生日吧?真正的誕生日。」懷特溫眨掉不停灑下的雨珠,將剪報遞給破流。
摩天輪上發出了巨大聲響,番紅花般豔麗的火球吐出團團黑雲,綻放得更高,朱輝迸放地,有如拂曉的初光。
破流愕然抬首,火光映入眼底,和一點純黑瞳孔交錯成奇詭又華美的配色。
劇烈爆炸讓摩天輪的支撐結構開始瓦解,出現搖搖晃晃的噪音,懷特溫強忍著缺血的刺骨冰冷,快跑著將破流拉著跑到安全距離之外,其中一個吊輪車箱化身巨大火球流星般墜下,砸出流火四濺。
奔狂大雨中,兩人溼透且並肩佇立在水霧中凝視著持續燃燒而即將傾毀的摩天輪,破流反過手掌掩住雙眼,溼潤從髮間指縫流下,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小丑越過破流身邊,毫不猶疑走入持續湧出高溫火焰的扭曲吊輪中,隨即出現一波更強的爆炸將所有火中的存在粉碎。
Hosannas……
Hosannas……
美好的日子,求神原諒我們的罪……
並使我們相親相愛……
小丑的獨白。
在那個巨大的地下宮殿裡,她什麼都不明白。
──和撒那,請愛他。
哪一個和撒那?需要更精確定義。
──是我,創造妳的我。
我的主人,機器人不懂人類的愛,如你所說,只有發明理論的那個天才可能創造出懂得愛的人造人,但那不是我們這些機器,不是沒有名字的我。
──無論如何,還是請妳愛我,抱著我。
多麼漂亮又幼小的人類,柔軟又脆弱,像一團小小的蛹,她能把他放在自己的肚子裡,她是主人的繭。
程式流暢運作的感覺很好,輕輕地搖晃著臂彎裡的嬰兒,她看過主人的資料庫,知道有的程式是殺死動物,比如叫做人類的動物,或者代替人類被破壞,然後變成廢鐵。
人類很脆弱,妳可以試著碰觸看看。
小丑把那個帶著毒牛奶的雌性人類頭顱打爛了,血流到地上,很骯髒,但因為是留在籠子裡的最後一天,小丑不用打掃。
在他們的世界裡,名字是多餘的,主人不叫和撒那,自己就是「妳」。
有沒有別的人類和機器像他們這麼親近呢?被機器愛著的感覺愉快嗎?這是主人給她發問的問題。
小丑只會問設定好的問題和答案,一定不會出錯。
沒有,所以他們是獨一無二的。
這個世界,就是他們的遊戲場所,被各種動物造型的布娃娃追著,被糖果鑄的刀子、錢幣做的子彈攻擊閃躲著,他們很會演戲,快樂地笑著、痛苦地哭著,像真的人類那樣栩栩如生。
Loveless,無愛情的,得不到愛情的。
今天她有名字了,他們約好,這一天的遊戲規則要認真執行,主人不用自己的名字,小丑帶著兩個人的名字開始最後的旅程。
──如果我不存在了,妳還想留下來嗎?
不,我的主人。
只有你是我的……和撒那。
不斷溼濡衣衫的是,彷彿魂魄也將凍結的冷雨。
趕在人群風聞爆炸騷動聚集之前,懷特溫拉著破流離開遊樂區,轉入了森林小徑。
結果火焰中並無有毒物質和毒菌,打從嬰兒一開口稱說的菌種炸彈不過是謊言。
雨水很冰,淋得破流手指失去感覺,雖和懷特溫相握,彼此都無感到人類正常溫度。
強忍無數冰椎刺進內臟的劇痛,堅持拉著破流邁開步子,直到回首摩天輪冒出的黑煙遠到模糊不清,並且在猛烈雨勢下漸趨熄滅,懷特溫才靠著樹幹大口喘氣,一鬆懈,胸口又爆開一波波疼痛,張口逸出白煙。
這就是勉強維持實體的代價,不死族永遠的詛咒。
懲罰他以帶影之身行走的重量,也提醒他作為掠食者的本分。
「啊。」破流輕歎,難以吐出完整句子,語調中含了激動和痛楚。
為什麼要做出那種悲哀抉擇?才見到這個世界又要訣別,不該這麼匆忙。
「白羽,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不是嗎?」
垂下眼睛問,破流握拳用力,血珠從被嬰兒咬傷的破裂處迸裂滴落,暈了開來滴入腳邊的泥水。
「為何不能活下來,然後找到幸福?」
不放棄的話,總有一天會變得幸福的!破流這樣相信。
「因為絕望。」懷特溫按住發疼的內臟,任雨水滾下髮梢。
「不要苛求別人,就算大家都選擇奮鬥,也會有放棄的人,雖然看起來很像,但那並非逃避,只是不再『希望』而已。」
既然已經絕望,那麼死亡不過只多道手續而已,有也可,無也可。
「之所以會覺得快樂,那是這個世界充滿了痛苦。」
誰比懷特溫見識過更多悲慘?在北大陸的戰國中,流血漂杵的屍山;在各地貧民窟的汙穢小巷,見過痛陳生命美好的街頭影音看版,附近陋巷角落是數名出生就是玩具的六、七歲童妓,爬行掙奪一根沾泥香蕉的情景。
會去思索痛苦定義是美好社會公民的無聊興趣,而且,痛苦與其用腦細胞空想,未若用身體去接受現實鞭撻來得內化。如果這些人都因為逃避而自殺,支柱地政府就不用為薩古和大魔窟街繁殖過剩的非法出生人口及移民煩心了。
千年流浪,懷特溫早將痛苦當成一種常態,而非激動的情緒。
「難道希望就沒價值了嗎?」
「必須是對還願意相信的人,妳說呢?」懷特溫搭上破流頸肩,寸長利爪迅速從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伸出,尖牙則是因文雅的說話習慣,鮮少張揚到被人察覺。
「不管是我們還是光之子,沒有人有資格決定另一個人該不該做什麼事。」
溫熱的鮮血就儲存在眼前少女身體裡,他跟著破流就是為了補充血氣。
吃,還是不吃?
金瞳明暗不定,釋出讓人失去防備的暗示訊息。
肥金魚穿過紙網落回水面的啪喳聲,炸天婦羅的油沸滾響,廟會街喧囂得足夠讓人精神崩潰三次的集體噪音,還有──面前總是發出不懷好意的呵笑將他推入眾多攤販的少女。
被囚十年,祈禱塔是絕靜的,他就算四處漂泊,大都只是孤身行走在深夜街道,興起就找個像內田直子的怨恨靈魂,助其利用屍體去實現血腥的心願,順便導演幾場觀眾兼演員的滑稽劇。
有人的地方就有鮮活的血,「血即生命」,在人類滿得要溢出的都市間活動,除了不能長久維持實體,懷特溫可謂生活滿足。
可是他不需要睡眠,也不知溫暖是什麼。
懷特溫將長久地用一種異端的形式,活在永劫的清醒裡。
過去自己要血就實行殺戮,根本不會有強忍飢餓累到睡著的事情,若非這次遇上挾持,自己又有所顧忌,也不會有幸品嘗自己的肉體痛苦。
這種壓抑且品嘗痛苦與焦灼的感覺倒是很新鮮,但他不喜歡再體驗第二次了。
內臟乾縮的難受烈痛,最好能馬上解脫這種不適,外在吹襲的溼潤風雨更加深了內裡的刺骨乾寒。
對了,今天沒有太陽,雖然他不怕陽光,可是卻不喜歡太過光明燦爛的天氣。
風雨是他的好朋友,沒有實體時他時常隨它們旅行,而自然界美妙的樂音,可以掩飾他進食時那些髒亂的痕跡。
「白羽,你?」心跳好靜!他竟然沒有心跳!
手掌抵住懷特溫胸膛阻止他繼續貼近,一直覺得他怪裡怪氣,破流有了意外發現。
「給我妳的──」血或者是……
扣住少女手腕,懷特溫擁住了她,以完美得毫無扣分餘地的敏捷接近了破流,而後宛若振翅欲飛的鳥類般撤離,轉身往森林離開,長長的外衣下襬飛揚起來。
留下以手壓著唇,滿臉震驚的破流。
在那個瞬間,極短距離內,懷特溫的眼中鏡映著對破流驚愕反應的好笑和難以言喻的光彩。
很近、非常親近地直視「白羽」的眸子,破流終於覺悟了,雖然為時已晚。
已經是極限,不過算了。懷特溫仰頭噙著笑。
他玩得非常開心,這次就這樣收手也未嘗不可,讓他為遊戲增添更多期待樂趣。
再見了,破流。
下次,或許他會永遠地帶走她,等到下次……
少女好不容易從襲擊中反應過來,跟著追向錯綜複雜的森林路徑,東彎西拐,破流抬頭時竟只夠捕捉最後的白影消失在樹叢旁邊。
兩分鐘後,破流只在大榛樹下發現摺疊整齊的衣飾堆,上頭壓放著三角帽,人影則有如平空蒸發,找不出其他向他處移動的跡證,破流愕然與大樹相對,久久說不出話來。
怎麼回事?這太詭異了。
又強在附近一帶搜索,自然得到貧乏的結果。
抱著那個冒牌白羽的褪留衣物,破流渾身狼狽地獨自走在林中旅道上,臉上暈紅久久不退。
她這輩子可從未被這般「突襲」過!
現在絕對不會將懷特溫和白羽混為一談的破流,陷入新的思慮掙扎。
「一模一樣?難道我見鬼了?」
愈想愈有可能,嚴肅的表情布滿小臉,破流雙掌互擊,又十分用力地點了頭,想連那記出乎意料的突襲一併銷毀掉記憶。
沒錯!艾傑利學園本來就妖怪鬼魂滿地爬,閉著眼睛都能踩上,所以這次超靈異接觸她就心胸廣大地遺忘吧!
既然確定沒有目擊人證,她要將這件事,永遠藏在心裡面。
「哈哈哈……雨怎麼愈下愈大了!」
其實還是挺在意的,把她的初吻還來,混蛋──
第一章 和撒那
Stabat Mater dolorosa,
(聖母痛苦侍立)
Juxta crucem lacrymosa.(註1)
(含淚十字架旁)
小時候,師長總是告誡孩子們,要孝順父母,因為他們是創造你的人。
嬰兒古古怪怪地咳了一陣,八隻金屬蟲肢從包裹他的衣物與毯子皺褶中伸出顫動著,嬰兒用怪物般的機械造型爪尖搬動自己,以一種令人發毛卻靈巧的節奏移動。習以為常地用植入體內的機械調整坐姿,從平躺改為半坐起,讓他感覺更舒服些,並且代替還相當稚幼的四肢做出更多的精細動作變化。
倘若嬰兒不說,有誰知曉這小小身軀上還裝置了多少科技裝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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