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龍門客棧》上集
01拜堂休妻
「帳冊看得如何？」
「……」搖頭搖頭。
「算盤打得如何？」
「……」甩頭甩頭。
「唉！」女音氣若遊絲，仿佛離撒手人寰只差一步，嘆出一口氣來，沉默片刻，女音隨即又響起，「既然如此，先成親吧。」
「……」脖子陡然僵硬拉直，「娘……妳說成親……誰跟誰？」
「自然是妳和曉乙。」
「……」渾身開始顫抖，「娘……我可以和賈管家、小丙、小丁、阿黃、阿黑……隨便哪隻阿貓阿狗成親都沒問題，可、可不可以不、不要跟他成、成、成……」
「……賈管家年事比你娘我還高，妳要嫁他？以後是我叫妳娘，還是妳叫我娘？」
「……可、可是妳不是說妳要不行了，哪來的以後嘛。」
「臭丫頭，敢咒我？咳咳！小丙、阿黃、阿黑會看帳冊嗎？會打算盤嗎？還有丁丫頭，人家是個女娃娃，怎麼娶妳？」
「我……我不介意！」
「……你娘我介意！聽話，曉乙一表人才，為人乖巧圓滑，看帳冊、打算盤、營商無一不精，將龍門客棧交到他手裡，為娘的才放心。」
「可妳也不能買一送一啊！」
「妳知道妳是附送的就好！龍家不養白吃白喝的傢伙，等我歸天後，也唯有曉乙能保護妳和客棧周全。」
「那……日後我遇見我的白馬良人了，怎麼辦？」
「白馬良人？那是什麼玩意兒？」
「就是會救可憐的少女於水火、英俊瀟灑、溫柔體貼、穿著飄逸、俠骨柔情的未來良人。」
「……曉乙不是？」
「他怎麼會是！他根本就是把柔弱少女欺淩玩弄於股掌之間，欺淩、虐待、鄙視、唾棄弱小少女，還專門喜歡在雞蛋裡挑骨頭的男版『繼母』！」
「……那也沒法子了，為了龍門客棧，妳就暫時先嫁給『繼母』，再慢慢找白馬良人吧。」
「……」
「妳家白馬良人那麼溫柔體貼，相信他不會在意妳微不足道的過去的。」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送入洞……」
「賈管家，夫人歸天了！」
「大概是看到小姐能嫁給大掌櫃，終於放心了吧……大掌櫃，妳怎麼把小姐的蓋頭就給掀了，還沒送入洞房呢？」
「我要休妻！」
「咦？大掌櫃，還沒洞房呢？好歹也先洞……」
「從今天起，這個家由我龍曉乙當，我說了算，誰有異議就給我收拾包袱滾！」
「……」一片安靜，再沒人敢多吭半聲。
「既然大家都沒有異議，如此最好。不過，凡是龍家人都知道，龍家從不養白吃白喝的傢伙！龍大小姐，敢問妳可會看帳冊？」
「……」
「可會珠算？」
「……」
「既然這兩樣都不會，那麼就請龍大小姐去大龍門客棧跑堂，盡一份綿薄之力，以便妳日後逍遙快活，如何？」
娘啊，妳可看見了！妳才剛走，龍曉乙立刻露出他男版「繼母」的嘴臉，用腳趾頭也想得到嫁給一個「繼母」會有什麼好下場嘛！她的白馬良人在哪裡呀？嗚嗚嗚……
不過，總有一天她會碰到的，她的白馬良人！相信以他的體貼入微，應該不會在意她在嫁做人婦的第一天、在進洞房的前一刻就被人休掉了，直接從新嫁娘跳到棄婦的「微不足道」的過去。
總有那麼一天，她可以叉著腰、昂著頭，牽著馬，呃，不，是牽著白馬良人，揚眉吐氣地指著她家「前夫」傲然道：「把你接手後就發展得好到亂七八糟的老娘家的客棧，以及你到處亂開的分店全部還給老娘！老娘才是正牌的龍家大當家！你只不過是老娘兒時一時興起，看你可憐地窩在牆角，撿回來的算盤長工而已！而已！」
當然，最好她的白馬良人不僅英俊體貼，還有一身霹靂無敵、點地能飛、手指破石、內力飆悍的絕世武功，那這個世界就太美好了……
02初遇小白
「快看快看，龍家小姐來了，哎喲，這一身跑堂裝還沒脫下來呀！」
「瞧妳說的，她那身跑堂裝還有得穿呢。要說這閨女也怪可憐的，她娘才剛歸天，自家大掌櫃就狼子野心、一手遮天、奴大欺主。她娘本來以為是個好歸宿，卻把女兒推到火坑裡去了。聽說成親第一天，洞房都還沒進就被休了。」
「要我說，是她娘自個兒不自量力，想那龍大當家，生得那般相貌，又有那般掙錢的本事，能看上她家閨女嗎？要不是她親自壓下話來，龍大當家就連多瞅她閨女一眼都嫌多了。」
「那倒也是，這不為了避諱她這前妻，幾年都不回來了，聽說逢年過節才回來看一下總店，前後停留不過三天，馬上就走人。」
「看樣子龍家小姐這輩子是毀啦。不過話說回來，龍大當家的品位還真是不錯，這身制服真討喜，穿在女娃娃身上多跳脫。」
「傷風敗俗的，就知道雇些未婚的小姑娘、小丫頭去跑堂，吸引客人，這像話嘛！生意人就是生意人，除了錢腦子就是空的。」
越聽頭上越冒青筋，正所謂蜚短流長、三姑六婆、人言可畏、口水逼人，自從成親那日被當堂休妻，好幾年過去了，為什麼就沒有人能打敗她這個話題人物佔據八卦榜的榜首呢？這太平盛世，太平得真是多餘。吃飽了沒事嚼舌頭這種事本來她也常幹，但是掐指一算，她已經多少年沒幹過了？好像自從那個被八卦的話題人物變成自己以後，她就被迫放棄了這項有益身心的娛樂活動了。
迎著一路上的風言風語，她邁步跨進了大龍門客棧的門檻，拍了拍自己一身的塵土，就恐被掌櫃瞧見自己一身草屑泥汙。似乎她和世界上的掌櫃都不對盤，不管是她的前夫，還是眼前這個撇著八字鬍、一臉精明相的老掌櫃。
「一二二七！妳又遲到了，按照大當家的規矩，半個時辰的工錢，扣了！」
聽聽……一二二七，都是那個變態龍曉乙的變態主意，說什麼為方便他管理，所有雇來的員工，上工時一律號碼相稱，一二二七……令堂的，這像是在喚人嗎？她堂堂龍家大小姐，到了這裡就變成一二二七了！
敢怒不敢言，舉起的拳頭垂下去，她換上一張和顏悅色的臉趴在櫃檯上，「掌櫃伯伯、掌櫃叔叔、掌櫃哥哥，人家剛剛在城外碰到一群好可怕的匪徒，險些就要被他們占了便宜，人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
「我是四二零，不是你伯伯、叔叔、哥哥，工作時不稱呼號碼，半個時辰的工錢，扣了！」
「……」
「衣衫不夠整齊潔淨，半個時辰的工錢，扣了！」
「……」
「無故撒嬌，半個時辰的工錢，扣了！」
「……誰規定了撒嬌也要扣錢的？」
「大當家新出的規定，前幾日剛剛出臺的。」
「……」他絕對是故意的，這種破爛規矩不是擺明是衝著她來的嗎？
她正在心裡問候那傢伙的祖宗十八代，卻聽見木板樓梯被人踩得「咚咚」作響，只見一個同她一般歲數的跑堂小丫頭氣喘吁吁地從樓上跑下來，瞧見她來了，眼睛一亮，像看見了救命菩薩似的抓著她的手。
「一二二七，妳可來了，四二零掌櫃，咱們有救了！」
「怎麼了？小……」她險些就要叫出她的閨名，急忙捂著嘴，眼珠子百轉千回了好一陣子，瞪著面前的小丫頭終於憋出一句，「妳……幾號？我又給忘了。」
「我是八一三啦！」
「……哦……八……八……八一三……」嗚……怎麼就那麼彆扭，一大群人站在這兒練習報數，「找我幹麼？」
「樓上來了位公子，點了一桌子酒菜，鮑魚、燕窩、魚翅、熊掌……擺了一桌。」
「他剩了一桌子，我們可以撿著吃啦？」她眼睛一亮，下意識地脫口道，卻被掌櫃伸手賞了一栗子。
「吃妳個頭，咱們現在擔心他沒銀子，是來吃霸王餐的！」
「啊？為啥？人家點了一桌子菜，肯定是大富大貴來砸銀子擺闊氣的，怎麼會吃霸王餐呢？」
「我看妳根本沒把大當家的店訓給好好背下來，大當家早就提點過了，那些白吃白喝的傢伙，總是衣著光鮮，點上一大堆不切實際只圖新鮮的菜肴，而且機會難得，肯定是什麼貴點什麼，什麼新鮮點什麼，最忌諱的就是那些什麼都要的客人，這類人吃完不付錢，頂多就是被打一頓，一個子兒也撈不回來，這叫『吃不為吃，專為霸王』！」
「……他倒是有研究，自己當過白吃白喝的傢伙，深有體會吧。」她白了掌櫃一眼，顯然對這番出自實踐的理論嗤之以鼻，「你把他的店訓背得那麼熟，幹麼還給樓上那傢伙有機可乘？」
「因為……那位客人，在幾個時辰前就坐在那兒了，然後半個時辰點一次菜，而且越點越貴，所以，我們都著了他的道兒了。」掌櫃深歎一口氣，打算上書給自家大當家，現在白吃白喝的傢伙的等級提升了，需要新的策略啊。
「還真是棋逢對手啊，那現下怎麼辦？他有沒有銀子，你們上去先問問啊！」她推了推身邊的八一三。
「人……人家不好意思嘛！」
「不好意思？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妳上去就知道了。」
八一三紅著臉也不多說，推著她就往上樓的樓梯走去。當來到通往二樓的倒數第三級樓梯，她站住，把頭向右一歪，二樓靠露臺的雅間沒有放下布簾，這裡可以清楚地見到裡面有一位白袍白衫的公子正隨性地靠坐在椅子上，腳自然地架起，一手執著玉杯，一手撐著下巴，頭轉向窗外看著街景，幾縷鬢角的黑髮並未束得太緊，正隨著風在他臉頰邊搖曳，仿佛是聽到樓梯處發出的聲音，只見他慢慢地轉過臉來。
「哐噹！」
「一二二七、八一三，妳們倆怎麼滾下來了？」掌櫃探出腦袋看著兩個跌得四仰八叉的丫頭。
「我正推著一二二七上樓呢，她突然就把我給壓下來了，嗚，痛……痛死我了。」八一三揉著從眼角流出的酸淚，趕緊從地上站起身，看著還躺著地上的人，「現在知道為什麼我不好意思了吧！」
「……」她顯然還處在被那張臉孔震出的陣陣餘波中，躺在地上就指控道，「你也太殘忍了吧！妳會不好意思，我就不會嗎？妳要我去向那麼……啊……的人去討銀兩？我不要！為什麼是我？」
「當然是妳啊，你忘記了嗎？整間客棧裡唯一不受龍大當家美色蠱惑的是誰？不為龍大當家男色所誘的是誰？一向高廉正直、教導我們看男人絕對不能只看皮相的又是誰？『像龍大當家那種蛇蠍心腸、性格殘暴的男人就算長得再好看，也只是帶了毒的花，好看不能採，採了死全家』這樣的話是誰說的？」
「……」如此振振有辭、聲聲淚字字血的警世名言的確好像只有她才說得出來。對！男人的皮相根本就是不可靠的破玩意兒，想當初她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被午夜盛開在牆壁邊瑟瑟發抖的小薔薇所誘惑，導致如今引狼入室，最終淪為階下囚。如今這樓上又出現了個禍水，哼，這等禍水不由她來對付，又由何人來消滅呢？
「你想通了？」八一三看著她「嗖」地從地上站起身來，挺著腰板就往樓上走。
她回過頭來，嚴肅地把嘴巴一撇，驕傲地說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加油！我和四二零掌櫃在這裡為妳呐喊助威啊！」
「……追回債務，加妳半個時辰工錢。」
「一個時辰！」她突然頓住腳步，轉回頭來強調道。
「討價還價，半個時辰工錢，扣了！」
「……」
勒了勒褲腰帶，站在通往二樓的最後一級樓梯上，她深吸了一口氣，正要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廝面前去，卻見雅間裡的那個人轉過臉，依舊一手撐著弧度過分美好的下巴，朝她丟來一抹調笑。只是他的眼睛微睜著，看不真切他在看她身上的哪個部分，能看得他如此心花怒放，笑顏逐開。
流星大步在這道視線下變為細碎小步，帶著憋屈挪到了他的跟前，「我說，白公子……」
「妳怎知道我姓白？」聽不出驚訝的聲音輕柔柔地蕩出薄唇，在她耳邊一躥，隨即飛升。
「穿一身白，不姓白姓啥，嘿嘿。」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雪白的裝束，會心一笑，「姑娘有心了。看來這隱姓埋名是門大學問，這身行頭的確礙事。」說著，微微扯動衣領，一截姣好的脖子從白衣領裡滑現出來，引來一陣明顯的倒抽氣聲。
「呃，白公子，這條街轉過彎就有個賣布裁衣一條龍服務的師傅，布料好，價格低，童叟無欺，你可以『付完銀兩』，立刻前去好好隱姓埋名！」她強調「付完銀兩」四個重要的字眼，朝他露出服務行業慣有的微笑，眼珠子卻在那截白玉脖子上留戀了兩眼。
他執在手中正輕微晃動的酒杯頓了頓，眼裡的笑意因此再擴散幾分，垂眸略瞥了一眼自己無意露出的春色，勾起唇角，「喂，妳許了人家沒有？」
「幹麼！客官要幫我做媒嗎？」
「你要嗎？」
「……」她瞇了瞇眼，打量了眼前粉妝玉琢的傢伙一番，嘴巴微微蠕動道，「說實話吧，你是不是沒銀子？」
「白家少主，年方二五，無妻無妾，相貌堂堂，性子溫順，家世顯赫，家財百萬貫，良田十萬頃，有興趣嗎？」完全的答非所問。
專業媒婆說的話，他似乎已經熟悉到無以復加，信手拈來也自成一派，只除了最後一句皮條客的味道太過濃重。他所列的條件在她怦然跳動的小心臟上連擊陣陣。
他、他怎麼知道她的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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