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情人節就要到了,這是一個讓男人女人騷動不安的日子。幾個女生湊到一起,登錄一家不知名的英文網站,輸入自己的生日、星座,再任選一個水果符號,比如柳橙或香蕉,電腦就會告訴你情人節那天將有什麼樣的邂逅。
小薇是公司裡最漂亮的美眉,電腦給她的答案是「muscular man」(猛男)。
離婚不到半年的秦小姐,電腦給她的答案是「duck」(鴨子)。
還有阿珠,她是公司裡最風騷的女生,大家都說她是蜘蛛精,天天趴在牆上辛勤地結網,等著男人一頭撞進來。電腦給她的答案竟是「spider man」(蜘蛛俠)。
「ICE,妳來試一下,這個東東很靈的!」小薇興奮地叫道。
茅愛思和小薇都是公司的新人,還在一年的試用期裡。ICE是她的英文名字,很少有人能把中文名和英文名起得一樣。人如其名,她長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只有面對客戶時,才會有一點珍貴的笑容,而且是微笑。
茅愛思走過來,她對這種算命軟體不感興趣,但拗不過大夥,就輸入自己的生日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六日,金牛座。她愛吃芒果,就選了芒果符號,按下返回鍵,網頁刷一下就黑掉了。
「咦,當機了?」
大家正在懊惱,網頁倏地又恢復了,答案欄裡出現一行奇怪的字母:
「eid noos uoy」
「準是病毒!」秦小姐說,「以後不要登錄這些亂七八糟的網站,趕快下線吧!」
茅愛思走進上司的辦公室,TONY戴著一條ARMANI領帶,據說他有三十條這樣的領帶,保證一個月內不重複。
「請坐吧,ICE!」TONY面帶微笑,居高臨下的微笑。
「妳和小薇的試用期就要到了,誰沒有完成銷售指標就要OUT(出局)。儘管妳完成了,但妳是新人,靠大家幫忙,所以妳的業績只取一半,另一半算做部門的總體業績。」
茅愛思沒有吭聲,翻著眼睛看了看上司。
「算做部門……那不就是歸您嗎?」
TONY略顯尷尬,「這個……是公司的潛規則,潛規則妳懂嗎?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就是說我和小薇都要OUT?」
TONY湊上前,身上散發著BOSS香水的味道,還有一點芒果香,不是他愛吃芒果,是他愛用芒果香味的保險套。
「跟妳說實話吧!公司要求每個部門調整人員,本部門的人數不能超過十個,這就意味著,妳和小薇只能留一個。」
TONY一邊說一邊注視著茅愛思的表情,還是像一塊冰。
TONY只好低聲說,「這麼說吧!只要妳願意和我上床,小薇就OUT,如何?」
茅愛思既沒有吃驚,也沒有嗔怒,什麼也沒有,還是像塊冰。
「這也是公司的潛規則?」
TONY聳了聳肩,表情不置可否,言下之意——「自己去理解吧!」
茅愛思站起來,解開上衣的兩粒扣子……
這下輪到TONY吃驚了,難道她……想在這裡做?現在可是上班時間!不行,房門還沒鎖呢!……
茅愛思把掛在胸前的公司門禁卡摘下來,往TONY面前啪的一放,字字鏗鏘地說:「去死吧!」
說完頭髮一甩,轉身就走,這樣很瀟灑,《穿PRADA的惡魔》的女主角就是這樣昂首離開公司的。可是,當她邁出TONY的辦公室時,不爭氣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玻璃旋轉門把她輕輕推了出來,茅愛思走出這幢辦公大樓,站在台階上。
從旋轉門到台階有一段很寬敞的距離,每次茅愛思上下班經過這裡,都會湧起一種怪怪的感覺──這裡寬得足以放下一張雙人床。
風吹來,眨眨眼睛,眼淚就乾了。她往台階下走去,包包裡的手機振動起來,收到一則簡訊,內容莫名其妙。
「自殺,是重新啟動」
對方的號碼很陌生,茅愛思想把它刪除,拇指一動,卻保存到了文件夾。她忽然想起那行怪異的字母,倒過來念不就是「You soon die」(你快要死了)嗎?
茅愛思和小薇一起用晚餐,聽說好友被OUT,小薇流了很多淚。她們吃的是印尼炒飯,有點乾,用眼淚拌一拌正好。
「好了,別哭了,這是辭職,又不是去死,」茅愛思拉著小薇的手說,「換個話題吧!」
小薇擦擦眼淚說:「告訴妳一件趣事,我認識一個法蘭西老頭,在他的老家科西嘉島上,有一種巫術,可以知道自己的前世。」
見茅愛思睜大了眼睛,小薇就介紹起來,「其實很簡單,黑暗中點一支蠟燭,灑幾滴苦艾酒在牆上,然後念一句咒語『郀酏釨龁霝、鳀鞝颒馉鼡』,出現在牆上的影子就是妳的前世。」
茅愛思好不容易才把這句聽起來像海豚語言、看起來像非法字符的「咒語」記住。
「為什麼要苦艾酒呢?」茅愛思好奇地問。
「苦艾酒的別名叫綠色魔鬼。一九○八年一個瑞士人喝苦艾酒後突然發瘋,用斧子砍死自己的妻兒,以後的幾十年裡,歐洲一直把它列為禁酒。用我們的俗話說,這酒是通冥的……」
小薇滔滔不絕地說著,眼淚拌炒飯吃得一粒不剩。
茅愛思在孤兒院長大,從未見過親生父母,她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雖然「身世」和「前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但能知道一樣,總歸是好的吧!
在一家進口酒專賣店裡,她買到了這種「通冥的」苦艾酒,還有贈品,是一把瑞士多功能軍刀,有小剪刀、指甲剪、挫刀,還能開啟酒瓶。
晚上,茅愛思把房間裡的燈都關了,拉上窗簾,點起蠟燭,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映在牆上,只有上半截。
她抿了一口苦艾酒,味道確實很怪,甜甜的有一股黃銅味,好像把一粒金屬鈕扣含在嘴裡。第二口她沒有嚥下去,在口腔裡稍做逗留,往牆上那段影子噴去──噗!
「郀酏釨龁霝、鳀鞝颒馉鼡!」
乳白色的酒液順著牆面慢慢地淌下來,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她的身影開始變淡,漸漸化做另一團影子,不像人影,是一塊四四方方的東西,像一只箱子,冒著裊裊的氣體。
不對,箱子怎麼會冒氣呢?
對了,像一塊冰,冒著寒氣的冰。
茅愛思痴痴地望著這團影子,心裡想,我的前世原來是一塊冰啊!
熒熒的燭光中,那團影子在擴大,沿著牆向四周蔓延,吞噬了整個牆面,燭光愈來愈微弱,萎縮成一個亮點,倏地閃了一下,徹底熄滅。
二月十二日這一天,茅愛思覺得不舒服,說不出來的難受。她想起那條莫名其妙的簡訊,拿起手機把它找了出來,簡簡單單的七個字:
「自殺,是重新啟動」
電腦關機的界面有三種選擇:待機、關閉、重新啟動。如果裝了新軟體,就需要重新啟動。
懵懵懂懂中,她好像聽見叩叩叩的敲門聲,門外站著一位來自異界的使者,向她發出指令,催她快點「重新啟動」,就此脫胎換骨。
茅愛思是孤兒,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出生時的狀況,但茅愛思知道,嬰兒的降生總要伴著母體的大出血,不管順產還是剖腹產,流血才能換來新生。
手機發出振動,第二條簡訊又來了:
「準備好了嗎?今晚就上路吧!」
二○○六年二月十二日,元宵節。
通常過了正月十五,春節才算結束,人們把春節裡剩餘的鞭炮焰火統統拿了出來,不亞於大年夜和年初五迎財神那番熱鬧。
茅愛思在街頭躑躅,元宵節的月亮很圓,掛在中天,夾在兩幢大樓之間。
她沿著環形的中山南路一直往西走,不知疲倦地走。看見一個龐然大物靜靜地偃臥在月光底下,鋁合金框架泛著暗弱的銀光,那是地下鐵四號線大木橋路站的入口處。
末班地下鐵的時間在晚上十點半至十一點之間,茅愛思看了看SWATCH表,指針指向十一點五十分,按理說地下鐵站早就關閉了,奇怪的是,捲簾門並沒有完全封閉,留了一段約五十公分的空隙,正好可以容一個人鑽進去。
茅愛思彎腰鑽了進去,沿著已經關閉的自動手扶梯往下走,就聽見身後自動捲簾門發出軋軋的聲音,穩穩地落在地上──地下鐵站被徹底封閉了。
黑森森的大廳裡,一排自動售票機和人工售票亭靜靜地佇立著,還有一些商鋪,也都關閉了。茅愛思走到驗票閘機前,閘機是電腦控制的,此時應處在鎖定的狀態,但是當她靠近、身體接觸到不鏽鋼閘條時,就像上班尖峰時一樣,閘機發出喀答一聲,閘條自動翻轉,把站在閘外的茅愛思輕輕推入了閘內,彷彿在歡迎她。
站台的兩側安裝了屏蔽門,以前地下鐵的一二三號線是沒有這種門的,結果很多輕生者選擇了臥軌自殺,地下鐵公司不得不投入巨資安裝了屏蔽門,把乘客與軌道隔離開來。
奔忙了一天的列車全部進入總站去維修保養了,此時的軌道線上,不會有一節車廂的。
茅愛思在一排椅子上坐下來,平時喧鬧的站台格外安靜,她抬頭看了看懸掛的液晶顯示幕,那是用來顯示到站列車時間的,此時與整個地下鐵系統一樣,都是關閉的。
液晶屏就像一塊黑色的瓷磚掛在那兒,茅愛思的目光彷彿為它接通了電源,它亮了起來,顯示下一輛列車的到達時間是零點零分,下面一行是倒計時器。
隨著有節奏的讀秒,屏蔽門裡亮起了燈光,一列鑲有紫色腰帶、由六節車廂組成的列車,穩穩地停靠在站台一側,車門與屏蔽門同步打開。
茅愛思所站的位置靠近最後一節車廂,她邁進車廂,空蕩蕩的車廂裡燈光通明,只有一名乘客,就是她自己。十秒鐘後,車門自動關閉,列車徐徐啟動,這輛來路不明的地下鐵,載著一個不打算活到明天的女生,在午夜始發,駛向叵測的未來。
茅愛思坐在一排紫色的座位上,對面座位上趴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那是一隻貓,估計是波斯貓與家貓雜交的後代,牠披著一身長長的毛,舔得整整齊齊,像抹過鞋油一樣烏黑發亮。
黑貓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茅愛思掏出那把瑞士軍刀,打算修剪指甲,紅色套殼裡竟然空空蕩蕩,指甲剪、挫刀、小剪刀統統不翼而飛,只剩一片薄薄的不鏽鋼刀葉。
茅愛思輕輕扳開了刀葉,它輕薄冰涼,割開直徑三毫米的靜脈,絕對沒問題。
就像赴一頓晚宴,餐具準備就緒,菜擺好了,紅酒斟滿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開動了。
輕抬左手腕,一條突兀的靜脈,隨著脈搏微微顫動,好像在催促她快一點、快一點……
一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茅愛思把刀片按在暗青色的血管上,不鏽鋼的涼意透過肌膚向周身擴散。
好了,現下就「重新啟動」吧!
隨著一陣割裂的劇痛,血液擺脫了又細又窄的血管,奔湧而出,擁有了無限的空間。
隨著血壓降低,大腦供血不足,意識開始模糊起來……
她站在一扇油漆斑駁的木門前,推開這扇陳舊的門,視野驟然開闊。外面是一大片成熟的稻田,在深藍色的蒼穹的映襯下,金色的麥浪隨風起伏,腳下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踩在空氣裡,踩在棉花堆裡,毫不費力就能前進。
穿過麥田,前面出現一條筆直的鄉關大道,綿延沒有盡頭,一直通向天際。路邊有一口井,井口封著木蓋子,井台上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著一件舊的拉鏈夾克和皺巴巴的卡其布褲子,款式是上世紀八○年代的,夾克的袖口嚴重脫線。見到茅愛思,小伙子矯健地從井台上跳下來,使勁朝她鼓掌,握緊拳頭做著加油的動作。
茅愛思不認識這個少年,可冥冥之中,又似曾相識。
接著她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穿著灰布中山裝,頭髮與年齡不相稱的花白,手裡拿著一本書朝她揮舞,面帶微笑,就像校門口的老師,提醒學生要好好看這本書。
經過這個中年男人的時候,茅愛思忽然發現他身後還躲著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扎著馬尾辮,穿著草綠色的軍裝和膝蓋磨得發白的軍褲,胸前佩著一枚毛主席像章,這身打扮顯然是六十年代文革時期的。姑娘的嘴唇微微翕動,似在傾訴什麼,但聽不見。
茅愛思像一名馬拉松選手在陰陽界的大路上疾跑,這些人是路邊的觀眾,為她鼓掌喝采。
「一旦跨越陰陽界,親人會在前面等你,你不會孤單。」
這是茅愛思從書上看來的一句話,書名她忘了,作者也忘了,唯一記住的就是這句話。
那扇破舊的木門難道是陽間通往陰間的門?這些陌生人難道是自己的親人?為什麼從來沒有見過他們?
陰陽界上的風景,真的與眾不同啊!
深藍色的蒼穹逐漸變得蒼白,像白色的大幕垂落下來,白得不舒服,白得愈來愈刺眼,耳邊傳來器械的撞擊聲和說話聲,有男有女。
「輸了多少血?」
「六百毫升。」
「血壓多少?」
「上面一百,下面七十,已經穩定了。」
「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幹嘛要走絕路?真是作孽。」
「男為破財,女為情困,逃不出這個怪圈。」
「縫幾針啊?」
「十一針。」
「多縫幾針吧,縫得細一點,免得一伸手就讓別人看出來她自殺過。」
「……」
最後是笑聲。
茅愛思的意識一點一點在恢復,但她的嘴不能說,手不能動,彷彿被全身麻醉,唯一能動的就是思維。
這就是「重新啟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