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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時代
葉愛蓮〈她們不是孿生〉
米爾〈男人〉
顏嘉琪〈處女機器〉
廖律清〈雨繭〉
鄭瑋萱〈滲透〉
賴志穎〈童誌銘〉
呂永佳〈遠行的火車〉
作者簡介:
兩人出品│futari-issue
是一個由青年作者們建立,結合藝術與設計的創作團体。成員包括小劇場導演、插畫家、編輯、音樂人及攝影師等各領域專才,共同掌劃策編一份文學性獨立刊物;收入詩、散文、小說、劇本等新生代作品,並透過展覽市集等活動,實踐「藝術即生活」之美學信條。
章節試閱
〈她們不是孿生〉 ◎ 葉愛蓮
送給青、包包、小丁,以及所有好姊妹。
我要說一個關於親密的故事。親密的。貼近的。這個故事一直在我肚中,徘徊又徘徊。是的。我要說一個關於親密的故事。那一定是關於她們,關於女性的親密故事,是否會過於說教或沉重,我不理。那是沒有道理的。我不要說關於道理的事情。我不要。這個故事於三年前就開始在我的肚中滋長蘊釀。從我所聽過最最動人的軼事、詭異的流行曲、煽情的MTV中蘊釀出來的東西。支離破碎、片段式的、曖昧的,我所沈迷的曖昧。我幻想我寫的故事會像某齣我所喜愛的電影。
跳接、加了顏色的濾鏡、蒙太奇。那是關於我自己還是關於她們的呢?形式比較重要還是內容比較重要?三年前我去上通識課,我想像我們的故事想像她們的故事,我們要去拍錄像。故事沒有拍出來,男生們喜歡他們自慰般的戀愛故事。我冷笑。讓他們拍他們喜愛的,我站在一旁幫他們安排圓眼長髮的女主角穿的衣服,可那個女孩卻不肯穿,那是一件桃紅色的衛衣 ,她自己穿一件黑的。我不理,由她去。女孩來到我家拍一場戲,她見到我的《重慶森林》VCD,還向我借。她借了就沒有還。他們把那條抄襲某荷李活大製作的手作仔拿了去參加獨立錄像比賽,我知道那一定不會獲獎。他們在藝術中心放他們的片,我覺得羞愧。我不會告訴別人我有份參與那齣戲的製作。反正,她都不肯穿那件桃紅色的衛衣。
我就決定要寫出這個屬於我們的故事。這個故事,叫《她們不是孿生》。
陳美不說話,坐在床沿,裸著雙腳。黃昏時分窗外傳來鄰居的收音機聲浪。無聊的娛樂節目主持跟聽眾玩無聊的遊戲。房間幽暗,燈光還未亮起來。傑很早就下班了,他見到陳美巴不得要馬上抱她。他看她的臉。她化了妝,眼瞼上塗上沉默的淺啡色,睫上纏了很厚的黑色睫毛液。她的睫毛,是世上最可寶貴的東西。兩片很黑的蝴蝶吻她的眼。傑看著她。那沉默的一刻,跟她眼上的眼影一樣沉默。他說,你好嗎?她不說話,讓他不動聲色的走過來把她抱得很緊很緊。想是因為傑還是控制不了自己,他很激動。他把她抱得很緊緊得他們就這樣會失去重心,二人雙雙倒到床上。傑說:「我掛住你。」陳美可會莞爾,陳美可會發笑,笑聲像銀鈴。
他們或許會做愛,像所有情人一樣。他們的性來得激烈嗎?我不知道。只是傑會很溫柔,他以為,沒有其他事情可以比得起這種溫柔。他們親熱的時候,傑以為世界其他的事情都不再重要。他以為是這樣。這是他們最最親密的方式。他吻她的腳。她的腳被吻了,可會挑動起她所有的神經。陳美會笑。陳美會低吟。窗外的燈光亮起了,他看到她的臉上有光和影。他也許會哭。也許吧。他看到他精緻的娃娃他想到關於憐惜。
但憐惜有何用處。無論如何,那都是不一樣的。
她們不是孿生的。可她們或許會有長得一模一樣的眼睛,或許會有長得一模一樣的耳朵,或許連咀唇都長得一模一樣,那親吻她們的感覺都會變得一模一樣。我可不知道,因為我未嘗過。她們不是孿生的,可她們去哪裡都一起去,她們會手牽手上街去,她們像熟睡的天使躺在他的床上。是否涉及性的,我不清楚。她們的姓氏不一樣,她叫陳美,而她叫柯守真,她們也不是姊妹。她們在讀書的時候認識,那種孤寂的少女時代。後來她們像連理枝一樣長在一起,或者她們不會分開,或者,或者。她們的頭跟頭會連在一起,她們的身體永遠不會分開,像伊朗那對勇敢美麗的連體姊妹。拉丹和拉蕾。
組織、橋段、情節,通通都是我的弱點。我只會玩弄文字,我想像那像玩弄男人一樣容易。我可曾想像我會玩弄男人。我不知道。無可避免我一定會說起自己的事情來,而且那一定是堆砌的、雕啄的。雕啄如精緻的水晶。我什至可以寫出不屬於我自己的語言。意識流、後現代、拼湊。你現在看的這本書,其實到頭來都全是我的自言自語。不多不少,我想。
我和青要分開了。我和包包要分開了。我和小丁要分開了。我們長大了。我們一起去旅行。坐那種很殘舊很殘舊的大嶼山巴士,巴士沿途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我們要去大佛,要去寶蓮寺。我們要去,我們要去。沿途的風光一直往後退。風光明媚。巴士打開了窗。我們的頭髮。青的頭髮,包包的頭髮,小丁的頭髮,一直一直飛揚。風光倒退。我懷疑我是倒退的風光。夢中我是倒退的風光。顫動的蘆葦、半邊海灘、奇怪的榕樹、草的香氣。小時候我就以為我要和青做一世的好朋友,我要和包包做一世的好朋友,我要和小丁做一世的好朋友。反反覆覆。我一個人站在巴士站等候巴士。她們就說,以後你就會忘記我們了。我一個人。巴士等不到,我像迷失的娃娃哭了。我跟我的男朋友一個一個地說,我是你私人的娃娃,我是你私人的娃娃,我是你私人的娃娃。我的男朋友一個一個把我抱進懷內。我的男朋友。我們一再去巴士站等巴士。我在他的懷內,那感覺是溫暖的,強壯的,那跟在媽媽的懷裡不一樣,那跟在她們的懷裡不一樣。我們去古老的營舍去渡假。我們坐在單人床上我們幫對方梳辮子。身體很軟很軟的時候。我們一再去巴士站等巴士。
我們就此分開了。我們要各自各精彩地生活。
拉丹和拉蕾決意要分開。她們生而同生,死而同死。死的時候,她們就此分開了。她們希望各自各精彩地生活的慾望有多強呢?這是她們所想的嗎?就算命運與我們為敵。她們是決意要分開的。她們厭倦。厭倦的力量有多大呢?一起走向同一個方向一起坐一起跑一起睡。分開還真要多大的勇氣。孤獨下來。以後我們或許會看到全然不同的風景。風景一直往身後倒退。顫動的蘆葦、半邊海灘、奇怪的榕樹、草的香氣。直至她們什麼都看不到,世界離開她們。全世界的報章都報導關於她們的死訊,讚頌她們的美麗和勇敢。那時我坐在辦公室,想到這樣親密的事情。我們一起生活,我們知道對方的喜惡,我們知道對方的秘密,對方的心事,對方的生理狀況,她什麼時候月經來潮,她什麼時候排卵,她什麼時候希望做愛。沿途的風景美麗,我們一同分享。我們要分享同一個男人嗎?我不知道。如果你喜歡他的話,我不知自己會不會願意。這是愛情嗎?這樣算是愛情嗎?
神經像樹根一樣交錯,交纏之於交纏,植根如榕樹。三十年的糾纏。她們的感覺,她們的痛她們的快。她們都知道。
我靜下來了。我不知道。那應該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東西,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傑也不能理解,這個世界不能理解。傑看到陳美看到柯守真。傑會覺得自己被孤立嗎?
我們以我們獨有的語言交談。我們的語言排除異己。那是身體的語言。那像詩一樣的東西。
她們不是孿生的。她們什至長得一點都不相像。拉丹和拉蕾決意分開,可她們卻決意要永遠在一起,直至她們後來長得越來越相像,她們用同一支睫毛液粉飾她們的睫毛。那睫毛就會成為永遠的黑蝴蝶。她們有一模一樣的黑蝴蝶。她們買的衣服可以交換穿,她們的鞋尺碼一樣,她們的身型也差不多。可她們卻不是孿生的。她們一起坐的士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車資由守真支付。她們美麗地坐在的士後座。窗外下很大很大的雨。雨從窗邊瀉下,像瀑布。陳美慢慢回頭,看倒退的風景。守真說,顫動的蘆葦、半邊海灘、奇怪的榕樹、草的香氣。通通都在雨中。
她們、她們。她們不是孿生的。
傑看到了,他可會嫉忌,可會覺得有所異樣?他迷戀的黑蝴蝶,同時長在兩個不同的女子身上。他如何看待守真呢?他會把她視作情人的替身,還是把她看成情敵呢?傑迷惑了。他每天重重覆覆做一樣的事情。很多年以前,我所寫過的一篇小說,主角同樣叫傑。女主角呢,也叫陳美。
十七歲,她們是同班同學。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守真的爸爸是律師。陳美的爸爸是茶餐廳店東。她們被篇坐在一起,她們在最古老的英式女校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她們的世界就只英國文學、時裝和流行音樂。她們學習化妝,她們拿著《 Amoeba 》雜誌研究冬妝的顏色。守真隨手拿起了那支睫毛液往她的睫毛掃去。「我的睫毛是最可寶貴的東西。我喜歡我的睫毛。」陳美隨後伸手去摸她那些又黑又長的睫毛,她說:「那很像枯乾了的翅膀。」「是嗎?你要不要?」陳美垂下眼瞼,眼皮跳動。那很像受驚的小鹿。守真細細地為她塗睫毛液。陳美張開另一隻眼,她就很近很近的看到守真那張美麗的臉。她很喜歡的守真同學。
小丁說過,我是她很喜歡很喜歡的同學。
很喜歡很喜歡有什麼定義呢。後來她可會離我而去。後來她可會離我而去。我們是否曾經擁有相似的眼睛呢。都是黑色的。我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得差不多是城市的邊界,去看《新橋之戀》。滿城煙火。快要考試了,考試結束我們就畢業。我永遠記得小丁有雙孩子眼。她的眉毛很粗。電影散場了我們在冬未春初的夜裡,她穿卡其色的燈心絨及膝外套,她的神態,迷迷糊糊。畢業了我們就不會天天見面。你還會有很多的男朋友,你會跟我分享你的男朋友嗎?你喜歡的話你就拿去用吧,只怕你不喜歡。我們不是孿生的,後來我們會發現我們一點都不相像。但偏偏我們曾經一起去過很多的地方,風景都看過了。我是倒退的風景。後來她可會離我而去。
倔強的、認真的、什麼都要最好的守真。她的眼睛很大,眉毛很黑很濃,十七歲,她已經會自己修眉。她說這樣最實惠。如果說以後她會一個人去了倫敦在倫敦城市大學唸經統計學,一個人在倫敦被男朋友拋棄後仍然為他交電話費,這樣,陳美會相信嗎?就像陳美以後會遇上傑,然後跟傑一起幸福地生活變成了傑的私人娃娃,也許守真也不會相信吧。那個年紀,她們什至不會相信她們最喜歡看的《Amoeba》雜誌會有結束的一天,她會說為什麼呢,《姊妹》都還未結束,為什麼屬於我們時代的東西就已經結束了。
有一年,守真夏天回來放暑假。暑假過後,《Amoeba》就要結束了。《姊妹》還在打著那些花巧的旗號,新瓶舊酒。守真說,我媽媽後生時期期都買《姊妹》。它跟諸位讀者分享時裝 、潮流、戀愛和性的秘密,是女人最貼心的刊物。現在她什麼都不看了,只看電視。她的姊妹結婚的結婚破產的破產離婚的離婚。陳美看著守真的媽媽,她眼睛望著電視,一邊說,守真如果走了那陳美也不會來看我了到時我可會寂寞得要死。陳美說,不會啦,我有空都會來看你呀。那守真可會偷笑她知道那是騙人的話。就如有一天她會離開她的媽媽,陳美也一樣會離開她。可即使離開了。她仍然會想起她來。
那年我把手寫的稿件一份一份寄去《Magpaper》,《Magpaper》那時還是隨《新報》附送。我在《Magpaper》裡讀到包包的徵友啟事。那些一格格誠徵志同道合友人的免費啟事。跟我的小說被刊登的同一天,我寫信給包包。我們相約去旺角買心愛的唱片。那我就見到她。最最醒目的短髮,那種可愛的冬菇頭。(陳綺貞還是直長髮的時候,她已經剪冬菇頭了。)她那種自創的學生風打扮,條子襯衣外加超大碼寶藍V領毛衣、寶藍色的斜布長褲、蜻蜓牌白布鞋,再背一個方型背包,那種小學生背的書包。弄得不好,可換來老土罪名的打扮,可她的自信及意氣,我會覺得那比任何舊英倫學校風還要酷的東西,我會覺得她活脫脫像那時《Amoeba》教你DIY專頁中跑出來的時裝少女。我們像老朋友我們逛信和逛女人街去美芝買衣服,看到漂亮的裙子會你爭我奪。她跟我一樣,有同一樣的語氣,說同一樣粗魯的詞匯,我們都是英式女校長大的女生。
信簡厚厚的。每一封信都很長很長。有什麼比眾裡尋他更驚心動魄呢?關於我們共同喜愛的音樂,關於電影,關於耐人尋味的事情。我們聽一樣的歌,我們看一樣的書,一起看《Amoeba》,一起喜歡那時的編輯W。W的文字,少女的偶像。暑假我們老是拿著電話聊天。她看了我寫的小說會滿心歡喜說喜歡我的文字,即使那是如何稚嫩。我們當然不會相信有一天W在編輯的話裡說她要離開《Amoeba》,更加不會相信後來《Amoeba》會有結束的一天。
我記得包包喜歡的一切,indie pop、美麗的法式ye-ye girls(當然包括Anna Karina)、夏宇的詩歌、陳珊妮的音樂、陳綺貞、台北、美芝的二手服、民族裙、我那些關於蝴蝶的故事。分享。這是我唯一想到的詞語。她的字是歪歪的,小小的,曲線的。那一定是女孩的字。她的字,在信簡上。我迫不及待從信箱中取出她寄來的每一封信。溫文爾雅。然而,在卡拉OK她會跟我搶咪道,「不要唱了我的飲歌!」活像兩個吵咀的小孩。但是我記得,當她唱起王菲的《天使》,那歌聲是甜美的,如溫暖的草莓薄餅,《我係小忌廉》裡的那種薄餅。後來,我就知道她有了自己的樂隊,她有了自己創造的音樂,那一定是世上最最甜美的流行曲。關於不願長大的天使。她很少提到這些事情,我從雜誌的訪問中讀到。有很多事情,如果不是真的發生了,不是親眼看到了,我們都不願相信。
不願相信的還有那些傳說。拉蕾並不願意跟拉丹分開。傳說,是拉丹強迫拉蕾進行分割手術的。可拉蕾不願意因為她害怕,但拉丹極度希望可以脫離拉蕾。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我所不願意相信的。後來,我就開始不願意相信光陰會消逝。時間過了,我們經歷過,經歷過可會因而厭倦?原來陳腔濫調都是對的。經驗累積下來都是寶貴的。我們卻不曾願意相信。停留在過往的時空裡。後來我們都不再寫信給對方,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因為厭倦嗎?還未有三十年那麼長久。我忘了。好像當科技越來越便宜,我們越來越大,時間越來越少的時候。我們有了更多更多的生活,我們就開始不再寫信給對方了。為什麼呢?那好像是很悲哀的事情。我們各自戀愛,上學,工作。偶然我們還會知道對方為了哪個男朋友流淚,我們必定會安慰對方,那必定也是一種親密。即使我們曾經為了芝麻小事爭拗, 即使我們有時不能在一起。但是眾裡尋他,那也一定是驚心動魄的事情。
拉丹(Ladan) 和拉蕾(Laleh) 在波斯語是脆弱的小花的意思。團結的伊朗人為小花的去世而非常傷心。她們必得上天堂。我不知道厭倦何解。什麼時候你會對你最親密的人心生厭倦,三十年足夠麼?冒死的決心有多大呢?寧願冒死也要分開即是有多厭倦呢?我只知。分開的時候守真是決意的,而陳美會熱淚盈睫,連睫毛液都會溶掉。我會記起青那年在啟德機場與我話別。她要去美國了,本來我們說好要一起去的,可後來我的爸爸不願意我去。同時都是十七歲。分開的時候,守真說:「傻瓜,又不是不會回來,不過去讀幾年書,放假就會回來了,有什麼好哭的。」我一定沒有哭,而陳美彷彿真的是小傻瓜。她擦擦淚。她點頭。她什麼都不說。她記得守真說過:「就算日後我們都結婚生子去了,我們都不會分開。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是。」我們幾個女孩,喜吱吱的,要去送機,站在禁區入口前拍照,那年以後的第二年,機場就要搬了,我們不會再有機會於啟德送別。青的媽媽哭了,我們不哭。青以後說,你真好,照片裡就只有你不開心不笑。不是呢,那是因為那時我還未學會面對鏡頭微笑。青說過,「我們不會分開呢,我不能想像我們會分開。」
當傑問她,「我們結婚好不好?」她就說:「沒有什麼好不好的,反正結婚後我們也不會有什麼不一樣吧。」反正她們永遠不會分開。而我,我會想起我的青。
她記得守真的經期很準,二十八天一次,每次五天。她記得守真沒帶衛生巾上學她就會向她打手勢,她不明白守真就會說:「我要衛生巾呀傻瓜。」她告訴她她何時經痛,痛得有多厲害,如果她沒有來上學她就要知道她的親戚到訪了。那種痛是不是貼近分娩的痛呢?陳美知道那種痛,會令她麻痺會令她發冷和腰背刺痛。那跟守真的痛是一樣的。守真夜半打電話給她哭訴說她跟俊分手了,她搬出來一個人住。陳美聽後很傷心。那種痛是否也是一樣呢?傑在她背後坐起來,他們坐在床上。「守真要跟俊分手了,她搬出來一個人住但她還要幫他附電費,為什麼呢?」陳美不相信。她認識的守真會這樣的難過,她聽見她的哭聲,像她自己的哭聲。她跟傑說:「守真是我最好的朋友,連她受傷了我都覺得痛。」其實,是她不願意相信守真會變成這樣的守真。原來時間會過人會長大風景會老。陳美坐在黑暗的房間裡落淚,傑可會抱著陳美,他或者會因此而覺得她可愛。
俊以後,還有懷明、達生、世、兆康。她第一次離開母親千里迢迢一個人到了倫敦。她要學會一個人生活。分開是短暫的,有一天我們始終還是會走在一起。倫敦天氣又濕又冷,她穿厚底的皮靴,她穿很厚的大衣。她的頭髮從耳後的長度一直生長至背後,在頭髮下她戴很大的銀圈耳環。她不再是那時圓臉杏眼短髮的女孩。從寄宿學校轉往私立學院。她認識他們。她冷,無論吃多少東西都不會溫暖,她在俊的懷裡,那種溫暖是陌生的,一種疏離的、異化的、她從來不知道的溫暖。一生人活到這個年紀,她仍然鮮有涉足的地方。狂喜並非可以用理性或感性去界定,狂喜是莽撞的,一刻消逝,快得連去衡量它的時間都沒有。
香港留學生俊,跟她一樣是中產小康的兒女,跟她一樣懂得揮霍,一樣愛美麗。她看著俊,高大的、美麗的、人類的肉體,她知道,她的本能令她想要,可那又不是非要不可的東西,是否會令她心感疚歉。俊輕挑的嘴唇慢慢地搜索她的底蘊。她預感那是不會長久的東西。有一天,他們在屋內他要吻她的時候,她說:「今天危險。」俊呆住了。他的表情從意亂情迷忽然變成一臉狐疑。他不理解,他說,沒關係吧。然後守真那刻很想告訴陳美,「他不理解。他不比你理解。」字面的意思不是它底蘊的意義。「對,因為他不是你,他跟你不一樣的,沒有人會跟你一樣。即使你們後來融在一起了,某些東西,在本質上,你們還是獨立的。」陳美長大了,她就這樣說。
於是,從他的溫暖中抽離。她變得很空虛。於是,她站在巴士站旁抽煙。她開始抽煙,一但開始了就不會停止。巴士到站她就把煙頭丟了,但這個動作以後還會重重複複。她以後都戒不了煙。青後來問我,他會是壞人嗎?他抽煙,我也會跟他一起抽煙嗎?我想,她真傻,像小女孩一樣問這種無知的問題。她一直都像小女孩。天然烏黑的頭髮,瘦小的身體,蒼白的唇色,神情天真而謹慎。從一個人的溫暖抽離再投到另一個人的溫暖。她戰戰兢兢。比起守真,她真幸運。我知道。輾輾轉轉, 她回來了,她戀愛了。她住在很遠的地方。很久很久才偶然跟我見面。見面了,我跟她說很多很多微不足道的事情,她很靜,她聽。她聽,我就感激了。那夜,陳美緊握話筒,靜靜地聽守真所說的一切事情,守真必也心存感激。
感激有多難呢?拉丹和拉蕾必也感激對方。
我記得,我記得,我們當時還很小。黃昏我們在灣仔的大街上走,背著很重的書包。我跟她說,我長大後就要做作家。我真的跟她這樣說,不是我杜撰的,她必定是最早最早聽過我這個夢話的人。連上作文課我都不這樣寫,作文課我寫我的志願是希望當護士,從十歲起我就會於文章中說謊杜撰,可我對著青,我不說謊。我們一起升學我們同班我們一起長大。其實我後來想,我跟她實在是很不一樣的女孩,她什麼都很認真盡責她是家中的大姊姊;而我什麼都愛瞎扯我什麼都不理什麼都放任成性,不認識我的人都不相信我也是家中的長女。我們說好一起出國去讀書,我們說好了。她的成績比我好,但我的成績也不賴。她跟她那些很乖放學馬上回家的同學要好,我就靜靜站在一旁不說話。我心裡不是味兒。我想,她要離開我了。我以為我們不會分開,即使我們不是孿生女,我們也不可能分開呵。她這樣離開了。我想,我想念她。
她第一次在鳳凰城駕車的時候撞車她很害拍。她寫信告訴我她有多害怕。她第一次跟男生發生了感情但那人原來有女朋友,那人是天蝎座的。後來她就說所有天蝎座的人都令她煩腦,我說星座這東西真的不可不信。我問,人馬座和金牛座的人可以做好朋友嗎?她說,一定可以。我很勞叨,常常反複在信中說那些她可能不太了解的事。但她卻很小心的在信中一一回應,我就知道她很愛我。我有時想,我總算幸運,有那麼多的女孩愛我。她在信中說,就算我很老了我三十歲了,我都會給你寫信跟你訴說我的近況。
真的嗎?其實我很清楚,這些諾言都不重要。像我和青,我和包包,我和小丁。我們不會因為諾言沒有兌現而絕交。我們不會。我們以後會長大,以後就會知道其實所有都是逝去的風景。我們早晚都會有自己的生活,愛恨糾纏,峰迴路轉。我們會各自遇到很多的俊、懷明、達生、世、兆康。我們會各自遇到傑。對,我的傑。青的傑。包包的傑。小丁的傑。陳美的傑。
傑是這樣的。他愛陳美。他把陳美據為己有。他決意要跟她生活。他的認真。他的愛。我要告訴你那一定跟童話故事裡的愛情一模一樣,因為陳美根本就是那種寫在童話故事裡的女主角。那傑也一定也是幾近完美。他用盡所有辦法去了解她的一切。她就跟守真說:「我不會上大學了,我要跟傑一起生活。」守真聽了覺得很難受。「一起生活也可以上大學呢,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家人沒有說話嗎?你是不是傻了。」陳美說:「反正我也不喜歡唸書,我想工作我想跟他一起努力地生活。」守真靜下來了。守真搖頭,她是不是不夠理解陳美呢?陳美是她單純的一意孤行的陳美。無論如何,她做什麼都無法改變事實。
理解、包容、忍耐。老掉大牙的名言格句。我想那都是對的事情。她們靜靜的一起生活。即使她們是不是孿生兒,即使她們在不在一起,生或死。誰可批評她們的不是呢。我寫。我不知道。其實我說得對不對。關於愛情的。這不是我第一次寫這種命題的故事,無可避免的我又再重重覆覆,這是我所關注的,拉丹和拉蕾的故事,那好像觸動過什麼。她們是否曾經包容過體諒過對方呢?還是那些名言格句,若得真情哀矜勿喜。
陳美不說話,坐在床沿,裸著雙腳。傑就會俯身幫她剪趾甲。就這樣他以為她是屬於他的。 白色的趾甲一瓣一瓣掉下來掉到地上,像墜落的梨花。他說關於工作的事情,他是一個地產經紀,他說起一個租客如何戲弄他。他說起他媽媽想他結婚。他問:「我們結婚好不好?」她隨口說:「沒有什麼好不好的,反正結婚後我們也不會有什麼不一樣吧。」他抬頭看到她垂下的蝶睫,微微顫動。頭上的一盞吊燈,也在微微顫動。
微微顫動。
微微顫動的蝶睫,守真垂下眼,十七歲。她說:「就算日後我們都結婚生子去了,我們都不會分開。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永遠都是。」
無論如何,那是不同的。
小丁說,他們無法明白。我站在同學面前講這樣的事情,講一個關於這樣的愛情命題,他們就老是無法明白我的作品的意義。他們會說,那是同性戀嗎?那關於兩個女人磨豆腐的淫穢的思想,令我很不舒服。不是的,才不是。那是一種很不一樣的親密。她也許會抗辯道。她那時跟我在同一所大學裡唸書,她唸的是設計而我唸的是語文。可我們很少見面。每天在同一個地方進進出出,可我們永不遇見我曾經坐過的圖書館椅子,她可也曾經坐過。她說過,如果我寫了故事就要把我的故事繪畫成畫,我們要出版一本漂亮的故事書。我靜靜地想了很久。以後我或許會想,算吧,我才不要。但那又為何呢?越來越疏離是因為我們長大了那是無可避免的事情,像拉丹和拉蕾她們無可避免會厭倦一起生活的日子。外面的世界,你說有多大就有多大。她每次見我就會說起新的戀情。我永遠攪不清她的男朋友是誰跟誰,什至後來我會幻想有天,她會跟我介紹我的男朋友說,那是她的男朋友。角力有多大,傷害就有多大。誰要跟誰比。我想說,我們都喜歡比較。無疑,我們的愛並不須要這些。那是不一樣的。
陳美知道,他們一起生活。經過了那些日子。他們有時吵架有時和好有時跳舞有時做愛。她體會到,那是不一樣的。她是他的私人娃娃,那不代表她不愛他她不想要他。守真說:「我不是男人,所以我對女人的愛是不同的。即使他如何愛你,他對你的愛都不會像你姊姊對你的愛一樣,他的愛不會像你媽媽的愛,他的愛不會像我的愛。你如何解釋他都不會理解經痛是種什麼樣的痛,你如何解釋他都不會明白我們所擔憂的一切。林夕寫《女人之苦》的歌詞都是騙人的。好無聊。」守真點起香煙。從英國回來以後陳美見得最多,就是她點煙的神態。在倫敦,沒有你,好寂寞,天氣很冷的時候,看見街上很多人抽煙的時候,我就抽煙了。想起俊的時候,我無能為力的時候。
陳美莞爾。她們還是用同一支的睫毛液。陳美拉著守真的手上街。她們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電影院的天花上有隱約的星光。守真告訴陳美,電影院的天花好漂亮。電影院放的是什麼戲都毫不重要。電影彷彿是彩色的默片。守真看電影的時候會大笑,陳美看電影的時候也大笑。她們都是美麗的女生。
她們不是孿生的。陳美和柯守真,也許她們比較過份完美。十七歲。但無論如何,她們永遠都會連在一起。無論如何,一但開始了就不會完結,就算以後不見面我們也不會忘記。很多事情發生了就不可以忘記。我要說的這個故事,如何呢。結局也許過於草草了事。但是確實的結局是怎樣呢,我永遠無法知道。事情還未發生。有時,雖然我還是過份悲觀,但我還是會想,人一日還活著,結局還是未知的事情。我只知道,拉丹和拉蕾是美麗和勇敢的,她們的結局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們的頭髮。青的頭髮,包包的頭髮,小丁的頭髮,一直一直飛揚。風光倒退。我懷疑我是倒退的風光。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雖然我們不是孿生。
我說過,那是支離破碎、片段式的、曖昧的,我所沈迷的曖昧,還有未知。我不曉得。
陳美和柯守真玩得累了,就躺在床上。陳美穿漂亮的白色吊帶裙,裙襬很長像白色的蝴蝶。守真的眼瞼上留有黑色的眼影,很像一雙悲傷的眼睛。陳美和守真。躺在雙人床上,如嬰一樣地入睡。燈光被調得很暗。她們在他的床上,像熟睡的天使。一切都靜止下來。狹小的房間內,什麼都彷彿不會存在,所有的,關於不快樂的一切。只有她們呼吸的氣息。如果傑要回來了,他就會不動聲色地站在她們的世界以外,他看著她們。他是誰都不重要。傑會這樣,他工作回來,他下班了,他拖著疲倦的、無神的、開始不由他控制的身軀,從外面回來。在他們的狹小空間裡,看到一對天使睡在他和陳美的床上。他不認識她們。他不能理解她們。她們的世界把他排除在外。他看到的陳美也不是他想要的陳美,他看到的守真也不是他喜愛的守真。他靜靜的坐在陳美簡陋的木製梳妝桌前,在昏暗的房間內他不知自己是誰。桌上散落了她們新買回來的化妝品,碎粉散落桌上,在桌上閃動。他累了。他不知道。其實她要的是什麼。
〈她們不是孿生〉 ◎ 葉愛蓮送給青、包包、小丁,以及所有好姊妹。 我要說一個關於親密的故事。親密的。貼近的。這個故事一直在我肚中,徘徊又徘徊。是的。我要說一個關於親密的故事。那一定是關於她們,關於女性的親密故事,是否會過於說教或沉重,我不理。那是沒有道理的。我不要說關於道理的事情。我不要。這個故事於三年前就開始在我的肚中滋長蘊釀。從我所聽過最最動人的軼事、詭異的流行曲、煽情的MTV中蘊釀出來的東西。支離破碎、片段式的、曖昧的,我所沈迷的曖昧。我幻想我寫的故事會像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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